卷四 风雅颂
学校的精神病附属专科医院在皇城正北的平昌县,离市里最少有五十公里路,坐落在一脉山下的田野里,如同荒郊野外的监狱样。因为病人都有精神病,害怕闹出事端来,就在那旷野上围了很高的墙,墙上还架了铁丝网。围墙一律是红砖,红砖墙上一律写着——给我一个糊涂,还你一个清醒——和——医人治病,救死扶伤——那样的标语和口号。门口的保安年轻力壮。门里的花草柔美飘香。走过花草后,医院里的前排是一栋现代化的六层门诊楼,后排是甲区、乙区和丙区的三类病号的病房和治疗区,其余的空地上,都是塔松和冬青树,花池和草地。整个医院和花园一模样,鸟语花香得让人麻痹和心寒。无论你此前是什么样的人,只要走进那几亩地大的花园里,过了门岗你就是精神病的患者了,就必须接受人家的检查和治疗。而且那检查是从你走入大门开始的,不是从挂号、就诊、坐在医生的对面桌前,问东问西开始的。
我到那医院时是上午十一点,郊外的日光明亮灿烂,六月天晒到皮肤上,有一股青绿的凉爽沿着你的毛孔朝着你的血管里浸。城里从没有过的绿晃晃的风,带着灌浆的小麦香,在田野上肆意地飘荡和挥洒,把救护车的车窗打开来,望着外边漫无边际的田野,和送你的校医们说着话。说着说着医院就到了。
大门口有两男一女的医生和护士,在按点按分地等着我。待学校的救护车停在大门口,他们过来和学校的门诊医生握了手,进行了互相交接和签字,我就像一件东西样,被校方交给精神病院了。剩下的是精神病院的两个中年男医生和一个年轻的女护士,他们相互看一眼,又都把目光落在我脸上,怀疑地瞟我一会儿,然后提着我的行李,带着我朝医院里边走。穿过医院门诊楼前几十米的空地时,我说我是来这儿疗养的,他们都朝我笑了笑。
我说我可一点病儿都没有。
他们又朝我笑了笑。
我说我是清燕大学的教授,我是一位专家,是一位名教授,学校没有向你们介绍我?
他们朝我点一下头,又相互看着抿嘴笑了一会儿,就到了门诊大厅里。大厅内空荡无人,只有推着药车的一个护士穿过大厅走过去。她穿着白大褂,在四面洁白的墙壁下,如同大厅里不慌不忙地飘着一个白色的幽灵般。然后也就到了电梯旁,女护士去按电梯的开门键儿时,那个高个的医生忽然拦住她,盯着我看了几秒钟,用疑怀的口气问——
你真的没有病?
点了一下头,我说你们这儿倒干净。
那医生指着电梯上行的三角键儿说,按这个键电梯是向上还是向下啊?
我说,上。
又指着向下的键儿问,这个呢?
我说,下。
他又从口袋取出印在两片塑料膜上和电梯键一模一样的红色三角形,往电梯上行键和下行键的左边贴一个,右边贴一个,使那两个等边三角形各有一角指着左,一角指向右,然后他指着向左的三角说,按向上的键电梯就向上,按向下的键电梯就向下,那现在我们按这个指向左边的键,电梯向哪儿走?
我说,左。
他指着向右的键,再按这个呢?
我说,右。
他便揭掉了指向左右的两个三角儿,和那些医生、护士看了看,把我带上电梯,带进了四楼的一个专家坐诊室,又带到A病区里住下来。
A区是精神病院的高级病房区,楼上楼下的病房都和宾馆样,有床、有桌、有电视,房里还有卫生间。需要什么了,按一下床头的红色按钮,护士立马飞风就到了。还有热水器。还有坐便器。还有蓝窗帘。还有苍蝇拍和熏蚊器。还有白光、蓝风、黑空气和一把黄椅子。负责我的医生说他姓张,就是到大门口接我入院的大个子。负责我的护士我想让她姓赵,因为我妻子茹萍姓赵,我就在心里让她姓赵了。我住在六号病房里,医生、护士每次给我送药诊断时,都会对我说同样一句话——没事了就在自己屋里待着不要动,不要到别的病房去串门。
我就在屋里待着没有动。
我一待就待了八十天(多么难得的机会啊)。
将近三个月,我足不出户,言不多语,除了每天傍晚参加必须参加的医院病号的散步活动外,剩下的时间我都在屋里看电视、看报纸,逐字逐句地推敲《风雅之颂》中的一些字句和段落,或在默读暗背《诗经》的三百零五首诗。在这段儿漫长短暂的时间里,我过得充实而宁静,意外地觉得在精神病院如同回到了家。直到八月下旬的一天,护士通知我到医生办公室里去一下,我才恍恍惚惚想起来,我已经在精神病院住了八十天,从入院的初夏住到盛夏了。我不知道季节发生变化了,不知道事情发生变化了,也不知道医院里有谁出院、有谁入院了。
季节变化了,我的情况也不再一样了。
我不仅会背《风》中的一百六十首诗,还差不多能背下《雅》中的一百零五首。可在这一天,我想背《大雅》中的《民劳[1]》时,护士通知我说茹萍来医院看我了,让我到医生值班室里去一趟。我便怔一下,似乎早就忘了茹萍她是我妻子,忘了赵茹萍三个字该是怎样写;忘了她长得什么样,穿戴什么样,只好默着想了许久后,才慢慢想起她的名字和模样,才从病房朝医生的值班室里去。
这是茹萍第三次来看我。她尽职尽责,敷衍了事,大约每月来一次,准确得如她的月经一模儿样。第一次来看我,她把我要的书和《风雅之颂》书稿放进我的病房里,在我病房屋里转着看了看。第二次来看我,她没舍得走进我的病房里,只在门口站了站。可这第三次,她连我的病房门口都没去,径直到了医生值班室,前后和我见了三分钟。
在这个世界上,只要我不说,那三分钟里如萍和我说了啥,没人知道在她走了后,我为什么会变得那样暴躁和不安,会在要吃饭的时候摔了碗,要吃药的时候摔了盛水的杯,量体温的时候把体温计从窗口扔到了窗外边。我把一本《诗经全译》从屋里撕到病房过道里,天女散花般,把那些诗歌扔在五号病房门口和七号病房里,让那些诗句像蚊子、苍蝇、死老鼠样落在这儿和那儿,然后把走廊上的垃圾桶和痰盂一脚踢翻,让白痰黄水在诗句上江河汪洋,然后就站在门口上,咯咯哈哈地笑上一阵子,再把头仰到半空中,连天扯地地把自己的嗓子扯成一片儿一段地吼——
我操你妈呀清燕大学!
——我操你妈呀清燕大学!
——我操你妈呀树!
——我操你妈呀风!
——我操你妈呀沙尘暴!
——我操你妈呀这皇城!
——我操你妈呀天!
——我操你妈呀地!
——我操你妈呀这国家!
——我操你妈呀护士和医生!
——我操你妈呀操!
——我操你妈呀操操操!
我大唤大叫、蹦蹦跳跳时,A区所有的病号都从臆症中醒过来,不是远远地躲在哪儿看着我,就是把自己锁在屋里用被子蒙着头。也就在这时候,所有的医生、护士,都从四面八方朝我涌来了。男医生们手忙脚乱,女护士们脸色苍白。他们不由分说,上来几个人,就把我按倒在地上,把我的胳膊拧在了背后边(这是他们治疗病人最有效的方法之一),然后又提着我的后衣领子,抓小鸡般把我提在了半空里,把目光朝着门诊的那边望过去。
院长(那个入院那天签字让我住到A区的胖老头)急慌慌地从哪儿滚过来,他脸色惨白,充满愤怒,从挤着的人群中站到我面前,看看我,又看看拧着我胳膊的年轻医生和保安(竟然是保安!),轻声地问怎么了?
——人疯了。
——值班医生呢?
——他娘死了回家了。
——把他带到我的办公室。
院长的办公室在门诊楼的最高层,上电梯时我想院长一定会问我,按电梯的上行键电梯就向上,按下行键电梯就向下,那要按指向左边的三角箭头电梯往哪儿走?或者问,按了指向右边的键电梯往哪儿走?我已经知道该怎样回答这些问题了。我一到电梯门口就等着院长来问我,可院长没有问我就把我带进了电梯里。
没有和我说话就又把我从电梯带进了他的办公室。
他的办公室和别的办公室没两样,也是桌子、椅子、电话、沙发、茶几、空气、落日和墙角放着的几盆花。唯一不同的是,窗口下边还放着一个跑步机。跑步机上的轮带不是纯绝缘的橡胶带,而是一种橡胶中镶排了一寸一根裸在胶外的铜线丝。在跑步机的扶手前,有个仪表控制器。控制器上有绿键、红键和白键。红键是电源开关。电源开关打开后,按绿键那跑步机就是正常的体育健身机,可要不按绿键按白键,这健身机就成了神经病特效治疗仪(这治疗仪获得过国家医疗科技发明最高奖)。我刚入院时,在B病区和C病区偷看过医生们使用这特效治疗仪,新来的病号生生猛猛不听话,都会被脱掉鞋袜带上那个跑步机,说是用跑步机测量你的体能和心脏,可你只要上了那个跑步机,医生就笑着把白键按下了,然后你就不由自主地在那跑步机上动起来,跑起来,浑身抖起来。随着电源仪表的针摆和转动,电流就从轮带上的铜丝传导到你的脚上和身上,然后你浑身团麻,哆嗦不止,就只能在那治疗机上跑,在那治疗机上叫,像你全身的穴位都被扎了银针样。随着你的飞跑和尖叫,医生在你边上喝茶看报纸,过一会儿去看看那仪表上的数字和你的叫声、汗水和脸色,把仪表上的一个旋钮正转或倒转,使治疗机上的电流加大或减小。就这样让你在那跑步机上电疗一刻钟或者两刻钟,病重的电疗四十五分钟,到你的嗓子叫哑了,双腿跑得哆嗦了,汗像水样把轮带流湿了,你以为自己要浑身瘫软地倒在电疗机上时,医生恰到好处地把报纸上的一篇文章看完了,一杯水也喝完了,适时地过来按一下电源开关,电疗机就慢慢停下来,你便一摊泥样倒在了电疗机的轮带上,脸色惨白,嘴唇发紫,如刚刚死过一场般。
医生说,好受吗?
病人说,大夫,我以后按时吃药打针好不好?
医生就笑了,就让护士把病号拖回病房了。
我没有想到院长的办公室里会放着这样一台电疗机。被那个保安和医生扭着带进办公室里时,保安和医生连推带拉地把我拖到那电疗机的前边后,他们都扭头望着院长的脸,等着院长点一下头,就把我推到电疗机上去。我知道他们看我发泄唤叫,摔东砸西,一定认为我的神经不仅有问题,而且已是重度症状。我已经触动天律,在劫难逃,明白经过一场电疗是种瓜得瓜,丰收在望的事。可我明明知道,却还是企盼着院长能网开一面,别让人把我推到电疗机上去。于是,在医生和保安看着院长那一刻,我忽然(适时)朝院长跪下来(我又跪下了),哀哀求求说,王院长,我是教授别给我电疗好不好?
——王院长,我忘了知识分子的风雅,我以后再也不摔不砸了好不好?
——王院长,砸碎的东西我都按高价赔给医院好不好?
院长看我跪下了,看我脸上的胆怯点点滴滴,堆积如山,就过去把门关起来,回来坐在凳上看我一会儿,变得像我早已过世的父亲样叹了一口气,叫我到——知识分子,你想出院回家和老婆团聚吗?
我盯着院长说话的嘴,像看一页打开来的书。
——知识分子,你在清燕大学是讲古典文学的教授吗?
我点头。
——主要是讲《诗经》,还写过一部《风雅之颂》的专著吗?
又点头。
这就好。院长停顿一会儿,如想了一会儿如何给我开张处方样,说既然你是讲《诗经》,是知识分子,你就在医院给那些有文化的病号们讲讲《诗经》知识吧。哪怕你翻来覆去地只讲一首诗,只要病号们不爱听你的讲课了,不为你的讲课鼓掌和叫好,你讲课时他们乱说乱动、交头接耳、没礼没貌、有人退场,那就算你的讲课成功了,你的病就算痊愈了,你就可以出院回家了。
讲课的时间就在我离开院长办公室的第二天,上午九点整。地点是病号们的娱乐浏览室。浏览室在A区和B区之间偏西的几间房子里,面积比一般的会议室还要大一些。原来那浏览室里有桌、有椅,有报刊、象棋、围棋、灰尘、空气和乒乓球桌子等,还有长年累月关着的门、锁上的窗和拉上的黑窗帘。
可是意外的是,这一天我提前去了十分钟,一到浏览室,就看见浏览室里干干净净,光线充足,有几十个病人都穿着白底蓝道儿的病号服,整整齐齐坐在浏览室里等着我,像卧在那儿的一片花斑马,因为焦渴在等着一场落雨样。像清燕大学的学生们,在等着一个大师的讲座样,先是吵吵嚷嚷,有人说话,有人哼歌,有人龇牙咧嘴在抽烟。可等我闪一下,出现在门口儿,浏览室里就忽然鸦雀无声了。说话的歇了嘴,抽烟的灭了烟,咧嘴傻笑的把脸绷成了一块凸凹不平的板。他们一个个正襟危坐,抬头挺胸,和我某一天看到的军营的士兵开会样,都端端正正把目光搁在了我身上。这些人年龄最大的六十九岁,最小的也有二十几。入院前他们有的是干部(其中五个是局级),有的是公司职员,还有的是老板和经理(公司倒闭了,他们有病了),还有的是家里景况好,精神病不时发作,就被父母或儿子送进了这座国家甲级的精神病院里。院长说,他们的学历都在本科以上,个别的还是研究生,其中有个建筑工程师,是华夏大学土木工程系的博士生。他设计的大楼没有盖成就塌了,楼一塌他就成了精神病,就被送进这医院的C区病房了。我知道这是一批全世界最特殊的病人和学生,昨天说好只要这些病人学生听不懂我的课,就算我已经痊愈了,已经可以出院了。所以我志得意满,信心百倍,明知道就是给他们讲千百年来,常被人们挂在嘴上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投之以桃,报之以李——有位佳人,在水一方——他们也不懂,我也还是为了有备无患,以防万一,决定给他们讲那首我在《风雅之颂》中反复引用的生字居多、怪字稠密、僻字鲜新的诗。
我似乎已经计在心中,成竹在胸,往浏览室里稳步进去时,像我在大学走进教室样,先在门口淡了一下脚,朝病人学生们彬彬有礼地鞠了一个躬。可我没想到,在弯腰鞠躬的那一瞬间,浏览室里的学生们(精神病人们),居然会掌声雷动,欢迎我就像我们学校的学生欢迎校长讲话样。像电视上的国宾宴席在欢迎一个外国的总统上台演讲样。我有些受宠若惊,措手不及,抬头看见满屋子红白亮亮的鼓掌声,惊奇便一股一股地冲到了我的头顶上。我看见那些学生们(病号们)个个呆相横生,端坐着不动,可他们的手里却都是拿着本,握着笔,做好了有言必记的准备样。仿佛他们谁都不是来听我讲《诗经》,而是来抄写能根治他们病症的一个秘方般。组织这场病人听讲《诗经》的是院长(是他亲手根据病人的病历和简历,组织了这节实验课)。他和几个科室主任、主治大夫,散散落落坐在最前排的病人中,和学生们一样穿着病号服。病人们端坐他们也端坐,病人们鼓掌他们也鼓掌,待那掌声息了后,我和院长的目光撞在一块儿,他朝我笑一笑,点了一下头。
病人们听懂你的讲课了,他们会鼓掌,院长轻声对我说,听不懂了他们会退场。
我望着前排的院长和副院长,心里有些懵头懵脑地慌。
开始吧,院长说。
我便把《风雅之颂》的讲稿打开来,顺手翻到《风雅之颂》中的第四章——《诗经》中游子根深蒂固回家的精神情结。看了这一讲中开头引用《魏风》中的《陟岵[2]》诗,我又把讲稿合起来,和蔼地笑了笑,说同学们好,今天我们讲关于《诗经》精神存在研究里最典型的一首诗。这首诗在《诗经》的《风》《雅》《颂》中属于《风》。在《风》中属于《魏风》篇。在《魏风》中的排序为第四首诗。
绕东拐西,说到这儿,我把诗题的“陟”、“岵”两个字用粉笔写到身后的黑板上,我说有谁认识这两个字?然后看看台下木呆呆的病号们,看他们大眼瞪小眼,茫茫白白一片眼珠儿,没有一个能够答上来,就心里颇感安慰地说,不认识了好,我就害怕有人认识这两个字。接着回身把这两个字的拼音zhì和hù标在汉字“陟”和“岵”的上边去,回过头来说,《陟岵》这首诗,全诗三段十八句,共计八十一个字和二十七个标点符号。二十七个标点符号中,有九个逗号,九个句号,三个冒号,三个感叹号和三个引号。而在这首诗的八十一个字中,常用字有三十个,剩下的字都是不常用的字。不常用的几十个字中,在各种版本的诗经注释中,需要注上拼音,加以注解的字有二十个到三十个。胡论八扯地讲了这首诗的行数、字数、标点和最长的句子几个字,最短的句子几个字,时间大约过去了十分钟。我停顿下来往台下瞅了瞅,竟看见台下的病人们,全都趴在课桌上记着笔记,屋子里一片沙沙沙的写字声,使那临时教室就像考场样。写字快的精神病人,记录完了抬起头,望着我时,他们脸上原来又厚又浓的痴呆浅淡了,眼里白白茫茫、六神无主的惘然也都黑淡淡地聚在一起了,仿佛我的讲课果真不是在讲课,而是在给他们治病样,使我感到有一股寒气在浏览室里卷动着,在我浑身上下侵袭着。我低头看了一眼第一排的院长和大夫们,发现他们的脸上全是红润欣慰的笑,就像一场实验得到了验证样。他们望着我,又都把目光搁到院长的脸上去。院长看一下手表,对我说,杨教授,你讲得很好,病人全都听懂了,你接着往下讲。
院长说话的声音并不大,可我听着却感到不寒而栗,仿佛有龙卷风、沙尘暴,正在我身边酝酿着,过一会儿就会风起云涌、天崩地裂般。
我没有接着往下讲,再次把目光搁到课堂下,看见所有的病人都把笔记记完了,都抬头望着我,等着我讲课,就像将要因干而死的人等着一口水。我已经从所有的精神病人的目光中,看到了他们对我的渴求焦焦裂裂,旺旺茂茂。似乎我不接着讲,他们都会精神病发作,扒房子,跳高楼,使我意识到我必须把这节课继续讲下去,必须把《陟岵》这首诗继续讲下去。于是,我接着刚才的话,又开始讲诗中笔画最多的字是什么,笔画最少的字是什么;十画以上的字有多少个,十画以下的字有多少个;双音读法的字是哪些,单音读法的字是哪些。我本末倒置,吹毛求疵,讲这首诗周围的环境、空气、云彩、日光、气流,和从诗的周围百里之外飞过的鸟、湖里的鱼、山上的草、河里的水,却迟迟不去讲那首诗原本思乡念家的意义和意趣,还有诗的结构、对称和美学。我就像计划领着一帮游人走进公园的导游样,举着旗帜,手脚不停,口若悬河,却只领着游人在公园的周围走来走去,而不带着他们到公园的里边参观和浏览。直到墙上挂钟的指针终于指向十点整,一节课就要结束了,我还没有把《陟岵》这首诗向学生们背一遍,没有领着他们读一遍。如同浏览时间结束了,导游还没有领着游客走进公园的大门口。
我把讲桌上的《风雅之颂》书稿收起来,最后又瞅了一眼台下的病人们,看见他们脸上虽然都还有病人的痴呆和木然,可在那痴呆木然下,竟有压抑不住的兴奋和渴望,有掩盖不住的满足和欢乐。我讲了五十分钟的《陟岵》诗,我连陟字的意思是登山的意思都没说,连岵字的意思是有草木的山的意思都没说,更不要说去给他们讲《陟岵》诗的全文要意了。五十分钟,我讲了一堂垃圾和废话,可我却在下课时,把书稿拿在手里边,有意地不看面前的院长和大夫们,不看精神病学的专家们,而把目光瞟着满屋子的病人们,扯着嗓子大声地问——
今天的《陟岵》就讲到这里,大家听懂这首诗了吗?
台下一片安静。
不用说,病人们无一能懂。
于是间,我把目光搁到了前排的院长和大夫们的脸上去,正想说话时,台下却猛地响起了不约而同的鼓掌声。那掌声疯狂草率,山呼海啸,如同二月春来时,滚过天空的惊蛰雷仅是惊蛰雷。把目光从院长脸上抬起来,慌忙望着那些该死的病人们,用双手把那掌声朝下压了压。待浏览室里安静后,我又有几分恼怒地对病人们吼,说你们听懂了就说话,没有听懂不要鼓掌好不好?现在谁听懂了请你站起来。
竟真的有两个病人犹豫一阵站将起来了。
跟着又有一片精神病人站起来。
再跟着,所有的病人都站将起来了,白蓝花花一片儿,果真如一片站起来准备飞奔的花斑马。盯着这一片花斑马,我撕着嗓子血淋淋地唤,你们真的听懂我讲的《陟岵》了吗?
他们不说话,又把掌声鼓得山呼海啸般。
我说谁能说出陟岵是什么意思吗?
再一片掌声。
我问谁能背出《陟岵》中的一句诗?
又一片掌声。
谁能记住《陟岵》是《诗经》中的第几首诗?是《风》中的诗,《雅》中的诗,还是《颂》中的诗?我唤得声嘶力竭,怨天尤人,差一点跺着脚在讲台上骂起来。可他们却一股脑儿地站着不动,掌声不停,为我的讲课而鼓掌,就像为一场意外而完美的演出谢幕鼓掌样。
我在清燕大学尽心尽力讲了十几年的课,学生们没有一次为我这样鼓过掌。可我在这儿胡扯八道只讲了一节课,他们的掌声却像一个季节都吹不停的风。就那么木呆着,站在讲台上,再一次去看台下的掌声时,我看见了台下一片痴白茫茫的目光,像悬在半空的一片死鱼的眼。就在这一刻,我忽然想哭了。想要立马离开讲台,离开那风雨不停的鼓掌声,回到A区我的六号病房里。
然而就在我要走时,院长笑着站到了讲台上。他用双手把那掌声再次压下去,用他宽厚得和他的体形完全相符的嗓音说,六号病房的杨教授,他是清燕大学古典文学的专家,是《诗经》研究的权威。今天他的讲课,能赢得如此激烈的掌声,能让我们有高学历的患者,这么安静地坐在这儿一小时,不说话,不动弹,比没有病的正常人更为安静地坐着听讲记笔记,证明了我们医院对精神病患者创立的尊严疗法,有着重要的疗效。为了证明尊严疗法的有效性,明天我们会把所有病人的档案、病历,更具体地进行归类和分析,会把所有因为贪污而成精神病的干部患者集中在一起,请杨教授讲《诗经》中的经济学;把因为失恋或妻子红杏出墙、丈夫被第三者插足的患者集中在一起,请杨教授讲《诗经》中的恋爱学;把因为在仕途中不能提升而成为精神病的患者集中在一起,请杨教授讲《诗经》中的宫廷斗争课。总而言之一句话,精神病从某种程度上说,都是尊严失落症。当一个人的尊严逐渐失去,由少到多,使他没有足够的尊严支撑时,他就成了精神病。因此,根据人体缺钙补钙、缺锌补锌的原则,在精神病人缺少尊严时,我们就应该给他们补上他们必须有的尊严这一课。
说到这儿后,王院长扭头对我笑了笑,说真没想到你今天的课讲得这么受欢迎,所以我希望,你再在医院住上半年到一年,我请你每天都给病人们讲你的诗经学。讲《诗经》中的经济、政治、爱情、种植和宫廷斗争课。直到病人们不爱听你的讲课了,没人为你讲课鼓掌了,你再出院回家好不好?问着话,院长又朝我笑了笑,接着道,事情就这样定下来,明天请你去给处以上干部的精神病人讲《诗经》中的宫廷斗争诗,后天你来给有过贪污经历的患者讲《诗经》中的经济哲学诗,大后天,你给因情而病的年轻男女讲《诗经》中的爱情诗。
我依着院长的吩咐,在后来的半月里,让我讲《诗经》中宫廷诗时,我选讲了《小雅》中的《大田[3]》农事诗;让我讲经济农作诗时,我讲了《诗经》中的最后一首连我都不甚理解的祭祀商王的《殷武[4]》诗。我在课堂上扯东拉西,七拼八凑,让讲祭祀时,偏要讲种植,让讲种植时,偏要讲战乱。我在黑板上有意写错字,还不停地要喝水上厕所,然而那课堂上无论我如何犯上作乱,弄鬼装神,台下却依旧鸦雀无声,掌声不断,仿佛我的讲课,果真和一场场精彩的演出一模儿样。
过了半月后,因为我的讲课大受欢迎,讲课地点从临时教室改到了小礼堂,我要讲的偏偏又是《诗经》中的情爱诗。去听讲的男女病人,不是失恋的男女青年,就是老公夜夜不回家的妻子,或是管不住老婆跟别人睡觉的丈夫(如我一样)。所以那节课,谁都可以预料听众的人山人海、水泄不通,会让小礼堂人头攒动,汗牛充栋,鹅卵石样一片一堆地晃在半空中。
上课时间是下午三点整。
到了下午的两点半,那些有过类似我的经历的病人们,都在自己的治疗医生或护士的陪同下,朝医院的小礼堂一群一股地走过去。我门前走廊和窗外的甬道上,病人和医务人员断断续续,络绎不绝,直到将近三点整,走廊上趋于安静了,窗外也人影渐少了,我脱掉病号服,穿上我入院前的衣服,把行李藏在身子一边,匆匆从A区的走廊上朝医院门诊大楼走过去。
穿过门诊楼,我没有朝小礼堂那里去,而是径直到了大门口。
保安说你去哪儿?
我说我是清燕大学的杨教授,我来接我的同事到小礼堂里来讲《诗经》中的情爱课。
保安就让我从他守的大门过去了。
这时节是九月中旬,我一出医院的大铁门,秋天的景象便铺天盖地朝我涌过来。站在大门口,抬头望了一下天空中女人皮肤似的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做出一个朝远处张望的动作后,嘟囔着抱怨道,都三点整了,怎么连个人影都没有?
然后我有几分焦急地朝远处走过去。
走了几步后,我又突然跑起来,跑得脚下生风,气喘吁吁。当听到身后有唤声传来时,我一折身钻进了路边的玉米地。
那一天,从医院逃回到清燕大学时,还不到晚上十点钟。我在京郊的河边洗了脸,在一个路边店里吃了两笼包子,喝了两碗汤(和一个运输拉煤的司机吃的一样多。我俩就坐在一张餐桌旁),直到天色彻底黑下来,才坐209路公共汽车到了学校的后门前。我没有迫不及待地走进校园里,而是在路边的椅子上,从晚上十点坐到十二点。待面前马路上车稀人静了,校门口进进出出的学生影单人只了,才起身从后门走进校园里,沿着先前我熟悉的路,从月光满地的人行道上,朝着学校东南家属区的四号楼三单元里去。
那时节,学校里早已灯熄声寂,只有几个晚归的学生,从我面前小心地走过去。我们见面时互不扭头,都待过去后,才彼此怀疑地回身看看对方。不知道那天是周几,家属区那儿也早已人静夜深,连个人影都没有,仿佛夜色和家属楼是知道我那天要回家,才有意变得那样安静和沉默,连虫鸣鸟叫的声息都没有。我就那样(贼一般)静默悄息地上了楼梯,借着灯光,一下子准准确确到了我家的屋门口,准准确确,把钥匙插进了钥匙孔,轻轻巧巧,没有弄出多大响声把门推开了。为了不在深更半夜惊着茹萍的睡,我进屋摸黑开了灯,把鞋脱下来,光脚提着走进客厅里。有一股我极是熟悉的家庭的温热和厨房的气味朝我扑过来。我站在客厅正中央,看看客厅的沙发和茶几,看看对面墙下的电视机和电视柜,还有墙上挂的一张画。我发现我家里和我走前一模样,三个多月过去了,连茶几上我走时放在那儿的几本杂志,都还原封不动地摆在茶几角。似乎在这一百多天里,屋门后边的那个蛛网上,灰尘既没多一点,也没少一点。
我把目光搁到了茹萍关着的卧室门儿上,门把手上成年累月挂着她的遮阳伞,还依旧成年累月地挂在那儿。
我朝她的卧室门口走过去。
茹萍——我轻声地叫着她——茹萍——
屋子里没有茹平的回应声,只有灯光落地的细碎的响。
我回来了——把声音提高一点儿,我站在她门前压着嗓子说,茹萍,你睡着了吗?
回答我的安静死死寂寂,深深沉沉,一湖水样朝我淹过来。
我轻轻敲了她的门。
又重重敲了她的门。
最后斗胆把门推开后,我在她门口待了一会儿,有些陌生地伸手到门框边上按了一下开关后,当柔白的吸顶灯的奶色灯光铺满屋子时,我才看见她的床上没有人。空空荡荡,和一片什么也没有的天空样(她又换了一床水蓝色的针织棉单子,和一对水蓝色的针织棉枕头)。一床深红的绒毯叠成方块闲在床里边。把目光从那床上移下来,眼球猛地疼一下,我看见有两双拖鞋的影子飞过来砸在了我的眼睛上。那是两双针织却像草编样的花白色的麻拖鞋,一双大号的,显见是男式,白多黑少地搁在床下边。另一双小一些,显见是女式,红多白少地挨着那双拖鞋放在边儿上。我怔在门口儿,闻到茹萍的屋子里,除了她那我还算熟悉的红粉柔柔的女人味,还有一股略有些僵硬的我说不出的男人味。
我就闻着那气味朝茹萍的床前走过去,轻而易举,在靠床外的枕头窝儿中,捡起一根短楂的男人的头发看一会,把那头发扔掉后,就从屋里出来了。
如同这一切我都已经预知了样,我不惊,也不火,除了心里有一丝不是滋味的别扭外,我有些木然地站在客厅里。忽然觉得我不该从精神病院逃回来,不该这么连三赶四、提心吊胆地回到家里来。仿佛是为了证实我心中的某种猜测和臆断,木一会,我朝洗漱间里走过去。开了灯,第一眼我就看见洗脸盆边上放着茹萍用了几年的刷牙杯子里,不是一个牙刷,而是一对情人刷,一红一绿,一个稍长些,一个稍短些,短些的在杯子里小鸟依人地靠在那大些的牙刷肩膀上。
还有一个不是我的剃须刀。
从洗漱间里退出来,我颓然地坐在沙发上,脑子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是,我该回我的老家耙耧山脉看看了。
我已经有好多年没有回过我的老家了。
好多年没有见过那至死都爱着我的玲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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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民劳——这是一首斥责暴虐朝政的诗。
[2]陟岵——这是一首远离家乡的人思念家乡又忘了回家的道路的望乡诗。诗中充满了绝望和祈盼。
[3]大田——这是西周时期的农事诗。诗歌闲情别致,有令人相见的田家乐趣和图画所不可抵达的农情野趣。
[4]殷武——这是一首描绘祭祀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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