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王子安(下)
王子安是在一个落日时候从村头坟地回家的,进村时村里许多人都端着饭碗在村街上吃饭和聊天。他看见那些村人们,有些难为情地干干笑着和人们打招呼,“都在吃饭呀。”他这样一说竟把村人吓住了。这是三年来人们第一次看到王子安走路不摇身子不把衣服旗在手里边,第一次把扣子扣得齐齐整整并把衣领正在脖子下,且说话时声音不高也不低,还像对不起村人一样把身子朝大家躬礼一下子。“以前我有失礼的事情请大家原谅啊。”离开村人时,他还很内疚地说。
就这样回到家里了。
一家人正在为又新生的一个女儿过满月,他一进门,看到已经三岁的双胞胎的孙子正在一张桌上对坐吃着两碗菜,过去抱其中的一个孙子时,双胞胎吓得哇哇哭起来,都丢下筷子朝着院里跑。过去抱老三孙女时,儿媳吓得抱着女儿朝后退。“我病好了呀。”他笑着立在院落里,连妻子、儿子都惊得差点把手里的菜盘碗碟掉地上。这时落日又亮又红润,把王子安家的院落照得恬静若是一幅画。原来的草屋现在被盖成瓦屋了。原来院里碗粗的一棵桐树现在比桶还粗了。三年前的院角上,他为了让自己更像读书人,学着古人的“宁可食无肉,不能院无竹”,栽下的几株青竹子,现在在院门口竟引染成了两铺席大的一片几十株。在这落日秋时里,竹子过了岁的杆上泛着青光色,当年新生的泛着青黄色。竹叶一地被扫在墙根下。那堆竹叶上,有只猫卧在那儿望着王子安,脸上有和狐狸治好他的病样的熟果裂口似的笑,还喵喵喵地叫着过来去他腿上蹭。王子安很亲昵地把猫抱起来,亲了一下猫,问:“这是家里养的猫?”那从灶房炒菜朝外端着的妻子惊在那儿了,看见那只猫和王子安亲得如见了久别而归的主人样,便越发惊着把身子朝后退了小半步。
“你病真好了?”妻子问。
王子安朝妻子点了一个头。又问怎么好了的,他便说在村头荒坟遇到一群好狐狸,狐狸们如何演戏让他相信自己中了举,又相信中了进士成了北巡抚,最后接到的圣旨是让他成为最低微的榜墙护墙人。然后因这命事的大起和大落,人从低处一步一步走到命事最顶端,又突然从高处摔下来,他的疯被摔醒了。不是呼哗一下醒了的,而是如手指放在嘴上那样嘘着静静慢慢醒来的。说着还把那假的圣旨从袖中取出来,递给妻子看时妻子又朝后退一步。递给边上的儿子时,儿子接过那假的圣旨看一眼,用双眼冷着王子安:“你到底是人还是鬼?”这样问一句,儿子把那圣旨像丢一张鬼烧纸样扔在身边窗台上,顺手操起房檐下的一根扁担握在手里边,朝王子安逼近一步把那扁担横到面前来。
王子安这时什么也没说,从一边的一个针线筐中拿过一根针,猛一下扎在自己左手食指上,让血滴噗嗒噗嗒落在院子里。
家人看王子安身上的血在院里滴了一大片,渐渐信着他是人,是原来的父亲、丈夫和孩子们的爷爷了。让他坐下吃饭又怕他吓着孩子们,就给他盛了一碗汤和一碗菜,在菜碗边上放了一个馍,让他端着饭菜到一边吃,没有和大家一道坐在孙女庆生满月的席宴上。到了晚间时,他去原来自己的卧房同妻子睡,有三年多没有和妻子亲热了,可他走进正房东端原来自己的睡屋时,妻子正在铺着床。他朝妻子走过去,妻子却朝屋子的一边躲过去。他坐在床沿上,妻子却转着身子闪到对面窗口下。
他说:“你咋了?我们有三年不在一起了。”
她说:“你咋说回就回了,不说吓着我,你不怕吓着孩子、孙子们?”
他说:“这是我的家。我疯病好了呀。”
她立在灯光里想了一会儿,又忽然朝着别处看看说:
“家里那只猫是只野猫在那卧了几天啦,家人谁去抱它它都跑,怎么一见你就亲成那个样?”
王子安朝四处去瞅着,仿佛找猫样。可屋里除了和三年前一模一样的箱子、柜子、床铺和地上用方砖铺的地——且三年前屋子中间那块方砖裂出一条缝,现在那裂缝还弯弯斜斜在砖面上。放在窗台上的罩油灯,昏黄摇摇像他科举时,夜读至油将尽时的灯光样。在那灯光里,妻子一直盯着他,脸上没有一点夫妻久别重逢那喜色,宛若家里突然来了一个要借钱的远房亲戚样。就这样怔着木呆至半夜,他又轻声问妻子:
“是我不该回来吗?”
“家人都已经习惯你疯着不在家里了。我也习惯一个人睡在一张床上了。”然后妻子笑一下,朝门口望了望,又问丈夫王子安,“后院的柴屋我已经收拾了,要么我去睡在你先前睡的那间小屋里?”
王子安默了一会儿,从主房的卧室退出来,借着月色从上房山墙下的通道来到后院里。后院那间小屋原来是每年入冬前,排放劈柴的柴禾屋。后来王子安疯了由他住在这,现在他病好了,还由他住在这。四铺席大的柴屋果真提前收拾了,床上铺了新褥新被单,地上扫得干净还洒了一层水。屋里清水荡尘的家味也倒浓烈和清新,如一桶井水从井里出来还是井水样。不过到底不是井水了,而是一桶家水要烧饭、洗锅、洗碗了。三年前柴屋墙角的蛛网还在墙角上,那时有颗蜘蛛和小麦一样大,现在有颗蜘蛛像指甲壳儿一样了。大得有些吓人着。王子安盯着那颗蜘蛛看。这时那只妻子说的野猫进来了,花狸猫,走着一点声音都没有,到王子安的脚边背一弓,轻轻巧巧上了床,过来趴在了王子安的身子上。
王子安把猫抱在怀里边。
静了一会儿,柴屋外有儿子的脚步声,到门口那脚步停下来。“爹——秋凉了,怕你冷我把这床被子放在门外啊。”说着有些响动传进来,又听见脚步声朝着前院走去了。
一夜没睡好,第二天王子安醒得有点迟,睁开眼时太阳已经从窗口照进来。刚想起床又听到了儿媳在外面窗前叫:“爹——把你的早饭放在了窗台上。”他慌忙答应着,有些感动地应声起床穿衣服,走出屋门一看外面果然放着汤、菜和馍。感念着儿媳的孝顺与善和,王子安觉得一家人自然是坐在一起吃饭好,便又端着饭菜朝着前院去。到前后院的隔墙见那扇原来永远开着单扇门,现在关着了,伸手拉了几下门,拉不开便把手里的饭碗放下来,将手指从门缝伸出去,摸到了一把锁了门的锁。心里冷一下,朝后退两步,对着前院大声唤:“开门呀!开门呀!”不见有回应,便又哐哐哐地去拍门,把门拉到哐哗哐哗响,到响声震得邻居都被惊了时,儿子出现在了门外边,大声对着里边唤:
“你别拍门了,是你孙子玩耍把门锁了。我现在去找钥匙,你就先在后院把饭吃了吧。”
唤完儿子退去了。说去找钥匙,却再也没有走回来。那门就日日时时地锁在那儿了。永远锁在那儿了。门是很结实的榆木门,后院的院墙是很高很高的坯砌墙,墙外是一条马路和一块庄稼地。要说王子安倘要走掉他可以翻过那墙走到村街上,可以到村人们面前和田地里,然他怕一但翻墙走出去,就再也回不到这个院落里,再也不会有人悄悄开门把早、中、晚的一日三餐放在门后边。不会有了好吃的,妻子、儿子、儿媳都那么好地包着从隔墙那边扔过来。怕他独自在这后院里急,儿子还把他早年攻读的四书五经都捆着抱过来。“没事了读些闲书吧。”儿子把那些书很惜爱地放在他面前,“哪也不要去,有我们吃的就有你吃的,娘和你儿媳会每天烧好后按时给你送过来。你要出去吓着孩子和村人了,你就再也没了这个家,再也别想让家人对你这么好。”
说这些是在入冬前的一场霜降里,后院里的地上、树上都挂着寒白色。猫从那霜地走过去,留下一串的脚印歪歪斜斜着。原来入秋天不冷不热时,白天和夜里,后院都一地一树的灰麻雀。可是冬天到来了,那些雀子不知去了哪,一院光光秃秃连一点绿色都没有。落雪后在一地刺眼的茫白中,只有那只猫和王子安在这寂静里。偶尔从院墙那边传来的脚步声和牛车、驴车过去的叽咕声,像一片冰湖上缘于过冷冻出的结冰声,冷寒而悠长,一条一条黑泥车辙样。
后来为了送饭递物更方便,儿子把一根绳子系在院墙顶的一根树枝上,绳上捆绑一个竹篮子,把吃的用的都放在篮里去,拉过院墙高,又让篮子降到院墙这一边。如此就方便太多了,他要什么就朝院墙那边唤。那边定会有人把东西系着递过来。一家人对他好到像他对猫样,有求必应从来没有短缺过。冬天过去了,儿子还把锄镐从墙的那边扔过来,让他闲了把后院的空地翻一翻。把一些豆种、菜种扔过来,让他在这边种豆种菜不着急。当一些青菜在两个月间长成了,他把青菜捆成捆儿装在篮子里,儿子把青菜拉着提到院子那边炒了吃。
有一天,地里的韭菜旺到呈出乌黑时,儿子唤着让父亲割一捆韭菜扔过去,唤了半天不见有回应,便搬一架梯子靠在墙那边,爬到墙上朝着里边望,看见父亲王子安,在后院把空地翻出许多田畦来,在那一畦畦的菜地种了菠菜、韭菜和芥菜,每一样菜都嫩绿脆脆泛着仲春的光。而在这片菜地和那些屋中间的一块空地上,王子安还种了浓密一片野蒿草,每棵蒿草都拇指手腕一样粗,超过一人高,大小三间房样如同一片蒿树林。在那蒿林里,王子安在地上铺了一领席,席上是他卷扔着的被褥、碗筷和偶尔会翻开看看的《论语》《中庸》《诗经》什么的。这时候,他正坐在席头上,一身的柴草和烂衣服,头发、胡子长有一拃一筷子,还有许多草棒、树叶夹在他的头发里。儿子动了恻隐之心了,打开后院门,进来站在父亲面前望着他,看着父亲手里拿着一把生菜正动物一样嚼吃着。
“你不怕吃生的生病吗?”儿子问。
父亲望着别处一直吃着不停嘴。
“你如果想离开这儿了,我在前院给你盖间房。”
父亲瞟了一眼儿子依然没说话。这时那只野猫从外面跳墙回来了,嘴里衔着一块不知从哪弄来的新鲜肉,肉上还有刚杀过流出来的血。猫回来把那肉放在王子安面前的一蓬干草上,王子安从一蓬草后端出半碗白米饭,将那米饭放在猫的嘴前让猫吃。那米饭是午时儿媳烧好专门给他盛了一碗系递过来的。原来他没吃却把米饭留给猫,而猫却去哪叨了生肉回来换这白米饭。儿子僵在那儿不动弹,飞起一脚踢在那碗白米上。王子安看着儿子眼睛闪一下,嘴角牵牵动动对儿子有些交代、有些哀求似地说:
“孙子都要五岁了,该送他到学堂认字读书了。”
儿子厉声问:
“认字读书干什么?和你一样吗?”
王子安:
“秀才、举人、进士我都考过了。皇帝加封我为四品北巡抚,过几天我就要赴任走掉了。”
儿子不再想着让父亲去住在前院和家人一道过日子的事情了。他在那儿站着沉着脸,看见父亲一边说着一边把手里的生肉朝着身后藏着时,一脸都是惊慌和不安。这样他朝后退了一小步,王子安往身后藏肉的手慢慢停下来,脸上的不安淡了些。他又退了一小步,父亲眼里有了光。于是他又后退几步立下来,站着看着父亲的脸,便看见父亲脸上的笑,孩子样单纯和愉悦。他知道父亲不想生而为人了,他想过别的生命日子了。“你觉得家人对你不好吗?”儿子问。父亲摇了一下头:“妻贤儿孝,我也算上辈积了德。”儿子便问父亲为什么想要丢掉家和家人这日子,去过那不是人的日子去,父亲便对儿子说了一句人们世代最常说的话: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
再后来,儿子、媳妇和一家人,都不再从那树上、篮里系着东西递往这边了。父亲已经很少再跟他们要什么吃穿日用了。他们隔三错五都会打开后院门,过来看看父亲和那猫。过来时从来没有忘记给那猫带半碗米饭或者半碗水。而父亲,对熟食也越吃越少了,馒头、米饭、粗杂粮食和熬汤,他反而吃不出太多的味道和喜悦,倒是一些生菜、生米和生肉,他越吃越多越香了。
再后来,父亲的身上长出一些毛,由少到多的灰白色,先从腿上到了胳膊上,再从胳膊到了脸上和全身。他就终于如愿进化成为一只狐狸了。是那种灰白色的狐,在狐群里样子不是最好的,但走路,行事确是最为沉稳良善的。且他成了狐,因为妻子、儿子和儿媳们的好,还允许他把别的狐狸从野外引到家,先是村头坟地那些狐,后是不知从哪来了更多狐狸群。为了尽孝儿子专门在后院种了各种杂草和杂树,在柴屋铺了满地谷杆和麦秸,让狐狸们有个人世乐园样,几十上百只,都集聚在他家后院内,天冷了都睡在那间柴屋里。
而他们想念父亲了,也会到后院站一会,这时就会有一只灰白色的狐狸过来卧在他们身边上,把前爪和头枕在他们脚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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