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酒虫——康蒲故事之二
长山县刘某,自小长相可爱,身子肥硕,如年画上的娃娃样。因为家境好,田多肥沃,不缺吃喝,父亲每天喝酒时,都会让他喝几口。后来父亲寿终了,家里的田地、生意全都留给他。他不在生意、田地上发力做文章,日子倒还依旧地有利有丰盈,于是更加随性和放任,在酒上比父亲有过之而无不及,早上喝,中午喝,晚上依然喝,每天一大坛酒常常不够还要再加一小坛,于是人便越发胖起来,到夏天脱光衣服白滚滚如一浑圆大肉球,走路都如横着般,快几步会如哮喘病人样。然他人虽这样子,却还是每天离不开酒,且怎样喝都不曾晕醉过。如此越喝越胖,越胖家里的田地越丰收,染房生意也越好。生意好就买更多的地,风调雨顺年年仓屯不够用,到了三十岁,他就把他家里的五百亩地变成了三千亩,十三个染房变成了遍及周边城镇的三十家,连雇请的长工也从十几变成了上百个,成了长山县远近闻名的豪阔大户了。
这年近秋时,刘某因为胖,骑马总是把马累得走不了几里就要歇一息,因此他开始改坐双驾马车到城镇各个染店去收账,回来到村头立在马车上,看着自家一望无际的玉米地,想今年家里的粮仓又该增加了,便忍不住从马车上倒出一些纯酿喝起来。这时候,有一个来自京都潭柘寺的老和尚,法号为德清,年岁七十几,身着旧黄老袈裟,手拿黑红色的光亮念佛珠,从他身边过去一直盯着他滚胖肥圆的身子看——
“你身上有病啊。”
刘某因见对方是僧人,很有礼节地从车上爬下来,朝着和尚点了一个头。
“我身上没有一点病。”
和尚问:
“你是不是每天都喝一坛酒,又从来没醉过?”
刘某又点了一下头。
那和尚:
“你是不是走路快了就哮喘,如山里的老人在寒冬腊月呼吸困难样?”
刘某怔着“嗯”一声。
“这就是内患大病了。”僧人告诉刘某说,你的体内从出生就有一条酒虫在,这酒虫让你爱喝酒,让你永远不会醉,让你不醉却又止不住的胖,这胖会让你患上更严重的心慌、心悸症,可能过不了今年就得死。刘某听了真的慌起来,将信将疑问该怎么办。和尚说,事情不难办,你碰到我也就有救了。又问刘某每天什么时候最爱喝,刘某说每天的黄昏到来前,那时候馋酒如爱去花柳巷的男人馋着女人样。僧人抬头朝天空的落日看了看,和刘某一道坐车回到村子里,很快来到刘某家。刘某依着僧人之吩咐,请来村里的四个年轻人,在落日泛红时,把酒桌摆在往日他总在那喝酒的院中央,在酒桌上摆了他喝酒时最爱吃的几样小碟菜,再将他家深藏十余年的上好老酒搬出来,在酒桌前摆了凳子和架木。在架木上摆了两块板,又在板上铺了席。和尚让刘某脱了衣服趴在那席上,用绳子捆了他的胳膊腿,并让四个年轻人,分别抓住他的两条胳膊两条腿,由僧人亲自将那封坛的老酒盖子打开来,倒进往日刘某喝酒最爱用的酒碗里,僧人就对刘某说:
“这酒太好了,你过来喝酒吧!”
说完僧人把酒碗朝刘某近前的桌边动了动,还故意把那老酒弄洒在桌上和地上。
一院子都是陈年老酒的香味儿。能看见酒香呈着银白粉红的彩线从那碗里、桌上、地下一股一股地飘起来,夕阳中的云丝一样朝着天空摆动着。刘某闻到那酒香,先是鼻子揪着动了动,跟着脸就因为馋酒涨红起来了。他挣着身子想朝那酒桌爬过去,可身子被捆着,又有四个壮汉摁着他的胳膊腿,于是整个身子就像巨大的一条鹏虫扭动样,使身下的木架发出一片咔砰咔砰声。这时僧人又把酒碗端起来,从刘某的鼻前过一下,洒水样把酒泼在半空中,让酒如雨样落下来。继着又倒酒,又把碗里的酒一股脑儿泼在刘某鼻子下,再搬起酒坛朝着碗里倒,明明满了也不停,一点也不可惜酒的好和酒的贵,倒得满地如倒井水样。酒香不再是一线一股了,而成了一团一坨儿,从碗里、坛里、桌上、地下升起来,线和片结成团儿在刘某的眼前和半空飞。落日从刘家的瓦屋脊上照过来,空中地上都是粉酒色。院里有一棵老椿树,原是一棵家椿笨树木,长阳人叫这椿树为臭椿,每年仲春绿盛时,会从那树上散落一股股的腐败污臭味。可现在,那树上没有腐败气息了,每片叶子都挂着夕阳色,透亮如玉,能从叶的这边看到叶的那边去。和尚每朝地上或空中倒洒一次酒,都会说“这酒太好啦,我这一生都没见过这么香的酒。”或者是“这酒太好了,佛神不让我喝酒,要让我喝这就是我这辈子最美福的一天了。”说着很惋惜地把酒倒在地上或朝半空的椿叶洒过去,又把酒坛里的酒半倾半注地倒进酒碗里。刘某闻着那酒香,看着满地雨水似的满地酒,在木板上急得挣着身子叫:“不能这样啊!不能这样啊!”而那四个年轻人,摁着他的胳膊腿,让他一点动不得。一世界都是酒香味。一世界都是要挣散床架的咔砰声。椿树上的酒香一团一坨在挂着,重得如砖头瓦片样,叶子挂不动,就从半空劈里啪啦掉下来。明明掉下是一团,到地上又碎成一片一片儿,又一丝一线地再次升到空中结成金色毛毯状,让这院里的天上和地下,里里和外外,到处都是方形圆形、厚厚鼓鼓的酒香味。
一村一市都是酒香了。
刘某先是在那酒香里说着和唤着,把身子挣拧得如猪被杀前那样儿,继而唤累了,挣累了,趴在板架上张着大嘴喘粗气,两眼盯着面前的酒坛和酒碗,眼睛瞪得和铜铃一样大。且在眼珠正中间,还有两滴晶火似的光。他的嘴角在不停地哆嗦叮当着,鼻息一张一合扇着风,浑身的汗如落雨水煮样。馋火已经从他的内脏飞跃燃烧起来了,在这秋天的凉爽里,他像酷夏一样口干口渴着。也就那么张着嘴,喘着气,身子除了不能停地喘息抖动外,缘于耗尽了气力又不得不让自己歇下安宁一会儿。四个摁他身子的年轻人,也都喘着大气歇下来,站在一边等望着。
人们都在盯着刘某看。
刘某在这安静中,开始觉得自己的胃里有虫如爬如抓了。他哈哈张大嘴,哇哇地朝外呕吐着,这时和尚又打开一坛酒,把酒坛放在他的鼻下摇晃着。如此刘某的呕吐越发严重了,脸成涨红色,眼睛里多是眼白和模糊,喉咙里彷佛有几十条蚯蚓在挤着身子朝外爬。就这样过了一会儿,和尚端着那坛酒,把坛口送到刘某嘴前边,稍停片刻又将酒坛捧着朝后拉;放到他嘴边,又朝后边拉。如此反复三四次,像要让酒坛从刘某的嘴鼻里边拉出东西来。这样拉到第五次,刘某的上身猛地拧一下,头朝上一扬,张嘴“啊哇!”一声唤,竟从他嘴里跳出一个东西落进了僧人端的酒坛里。
“出来了。”和尚说着把酒坛放下来。
众人都过去伏在酒坛上看,原来是条五寸长、大拇指粗的青亮黑虫子,中间大,两头小,头上的一端大过尾一端,尾一端长过头一端,额上有两粒豆似的晶亮眼,在那酒里游得如鱼在水里游着样。
人都愕然惊在酒坛边上了。
和尚亲自去给刘某松开绑绳后,让他过来看他肚里的晶黑酒虫儿。他看了一眼又蹲到地上哇哇地吐起来,把他中午在镇上染房吃的喝的全都吐在院落里。让一院子的酒香里,又有一股极难闻的酸腐臭味儿。待他吐完了,又回到院中央,和尚问他说:
“这酒虫你要吗?”
刘某摇摇头。
和尚又问道:
“真的不要吗?”
刘某很奇怪地反问道:
“我要这干啥呢?”
“这是你身上的一条酒种子。”和尚说你若要了你留下,你不要了我带走。刘某擦着嘴,连连摆着手:“快拿去,快拿去。我看见它就要吐出来。”和尚便从他的褡裢袋中取出一张不知何时写好的字据单,上写着如此两行字:
长山县刘家庄刘某自动放弃他的酒虫儿一条,为此永不反悔,永不追讨。
下面是日期和刘某的名。同时取出一个印盒让刘某在他的名上捺手印,刘某便毫不犹豫地在那张纸的右下他的名上捺了手印儿。
事情过去了。
黄昏前那和尚抱着酒坛和那酒虫离开村子不知去了哪。刘某把和尚送到大门外,他们分手时,和尚对他说,希望我们十年之内别见面。刘某不明僧人的话,在门口立站一会就回了。回来闻到满天满院酒味儿,想到酒虫鱼样在自己胃里肚里浮游兜转多少年,于是又想哇哇哇地吐,也便从此不能喝酒见酒了。见了酒就要翻胃把肠子吐出来。他把家里满窑的藏酒卖了一部分,送人一部分。自然是要送给当时他吐出酒虫摁捺他身子的四人更多些。如此没多久,刘某的身子日渐瘦下来,便和常人一样了。
又过没多久,他竟比常人还瘦了。
再过几个月,他瘦得宛若多年的卧床病人样,身子轻得走路都可飘起来。缘于先前的胖,皮肉多于人,现在瘦下来,那肉皮挂在身子上,如一个怕冷的孩子冬天裹着拖着一床脏单子。加之突然间,山东长山这一带,连续三年,非旱即涝,粮食欠收后,他家的染房和江浙商人又做一桩布生意,颜料无端变了色,所有的染黑成了黄,所有的染黄成了蓝。连续几桩生意赔下来,染房也一连串地垮倒了。先前每天任性地喝,庄稼生意无来由地好,现在滴酒不沾、视酒如仇了,生意、田地不仅不多反而快速少起来,三年五年间,刘某家便没有几处染房,没有多少土地了。七年八年间,他就成了要到处讨荒要饭的穷人了。
有一天,他讨饭到了燕赵邯郸的地界上,看到有一座寺院占地数十亩,楼瓦鳞栉,香火旺到人脚络绎,捐赠不绝,而他在口干舌燥、饥肠辘辘时,想要走进寺院喝口水,讨碗饭,便朝那正严阔大的寺院走过去。可刚到那寺院大门口,竟看到一个和尚在门前竖着望着他,然后又突然朝他走过来,黄袈裟,红念珠,脸上闪着愧疚而欣慰的笑,到他面前立下来。刘某朝僧人走过去,认出他是七、八年前帮自己治病的德清老和尚。这时太阳正顶照在寺院门前的石铺场地上,两边田野上的小麦一望无际地朝着远处铺过去。他们就在那寺院门口和田地边,老和尚说你到底来了呢,我在这儿等了你七、八年。这些年我用那条酒虫把一坛酒变成十坛酒,把十坛酒变成百坛酒,说现在那酒虫已经从小鱼一样的五寸长,长大到如蟒蛇一样一丈多长了,粗如房梁一模样,被他养在寺庙后院的一个大酒池子里。寺庙里的小僧和尚们,每天都要从那酒池挑走几十担的酒,再往那酒池倒上几十担的水,然后把那几十担酒分装在二百个罐里卖到全国各地去。“这寺院就是用那卖酒的收项盖起来的,”德清和尚说,“我原是京都潭柘寺的守寺僧,主责是在寺里守着香火和镇寺之宝的画壁墙。可后来,那画壁被盗贼挖走了,整块墙被挖下卖给从西域来的船商后,还又为了灭赃,一把火烧了潭柘寺。那千年古寺就这样成了瓦砾了。说他四海云游就是为了化缘重盖一个不在京都的潭柘寺,也就在山东遇到天生酒虫的你。僧人问:“你听没说过近年闻名天下的‘百里香’?”说百里香酒就是你身上的神体酒虫生酿的酒。说现在这寺院所有的工程都完工了,那酒虫和百里香酒池也该还你了,但有两个事情需要你要选一下,一是你这一生闻到酒,胃里会翻江倒海地吐,如果那酒虫酒池归了你,你虽然可以成为拥有百里香的大富翁,但不出三年你会因为天天呕吐最终死了去;可若你不要这酒虫酒池子,你这辈子就只能如现在一样儿穷困潦倒,四处逃荒,几十年没有一天可以吃饱饭。
“两桩事儿你选一桩。”僧人说,“这是你命中注定的两条路,现在就请你选上一条吧。”说完僧人立在他面前,像科举场上的考臣立在考生面前样。
刘某站那座寺院前的大门口,望着德清和尚不急不慌、不躁不缓的脸,如一个在海里孤岛上的人,望着岛边漂来的一艘修不好的漏水船。望了一会他走了。走了几步他又回头望着一直坐落在那儿的寺院和在院前一直立在那儿的德清老和尚,慢慢又朝和尚和寺院走回来,再一次不说话地立在和尚和寺院前,待时间过去了一丈长或者一寸短,他再次离开僧人和寺院,朝着正午艳阳的路上走。走了却又再次转身走回来。就那么反反复复着,寺院和和尚,像是大海又像海里的岛,而他反复犹豫着,像在海里兜转着的漏水船,又像搁浅在岛岸边上离开船的一只完好的桨。
天上的太阳黄亮和金子样。
寺院前的他,热得如三年无雨的枯树枯草样。
补记——
皇上:“潭柘寺真的被盗被烧了?”
济仁:“回皇上——蒲生只是这样写故事。”
皇上默了一阵后:
“为什么刘某瘦了家就败落了?”
济仁:“这……公公我也觉得故事到这儿有些不圆了。”
皇上:“如果你是那刘某,你选三年富贵而死去,还是选长寿百岁却潦倒?”
济仁:“皇上,公公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呢。”
皇上:“这蒲生,是想给朕我出道难题儿。”
济仁:“……”
皇上:“如果让朕选,朕就先选收回酒虫富起来,之后再收回那座潭柘寺,抓了那主持德清僧,让那俗僧告诉朕,如何才能既获大富贵,又有百岁寿。我想那僧人一定知道鱼和熊掌兼得的事,如果他不说出富贵和百年兼得来,朕就把刀放在他的脖子上,赐他一死看他说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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