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雅慧、明正和玉慧

在学校门口等着贡主任，等来的却是顾明正。

他从一片绿地走过来，又过了两座公教楼，很快就到了学校大门口。初秋的天气透得很，站在学校门口朝西望，十里外的香山是种墨黛色。雅慧想，有空应该去香山爬爬山，看看北京的山脉和青海的山脉哪儿不一样。长城去过了。故宫去过了。现在她想去一下香山上的佛地碧园寺，就在门口那儿盯着山顶上的树，便看见顾明正从她对面走过来，黑皮鞋，灰裤子，暗月色低领中式装，胸前的一排扣子亮得和镜样。

她问他：

“你干啥？”

他就赖笑着：

“找你呀！”

雅慧警惕道：

“你道我佛——咱俩可井水不犯河水啊。”

明正便在脸上涎着笑：

“你忘了我是主任助理了？助理相当于副主任。今天主任忙，他就派我代表培训中心去看你师父了。”

愕愕然然立在那，雅慧盯着明正看了一会儿，又往学校里边路上瞅了瞅：

“贡主任真的不去了？”

“黄副教授要请贡主任吃顿道歉饭，他想调走又没走，就想重新回到中心来工作，主任就派我来当主任了。”

不再说啥儿，雅慧最后看看校园、明正和身边的人，脸上掠过一层蒙灰色，知道贡主任真的不来了。觉得主任不来怕是因为自己没说愿意入党那句话，若说了，兴许主任就来了。于是着，便用气恼的目光看看顾明正，嘴角朝上翘一下：

“贡主任找你谈过请你入党的事情吗？”

明正不说没找过，也不说找过了，用“那又怎样”的目光瞟着雅慧看。

“你答应了？”

“我说让我想一想。”

这么静下来，谁也不说话，让走水般的人流从他们身边流过去。有男生搂住女生的腰肩走，也有忍不住的走着走着就在路中央抱吻的。天空高得很，连神的影子都没有。白云的白，寡陋到连任何物形都不是。就那么呆呆木立着，彼此有冷有热望一会，有辆出租开过来，停车和下人，雅慧突然转身独自上了出租车，自顾自朝雍和医院走去了。

没有什么天崩地裂的事。什么都在神的安排和掌握里。半个小时后，雅慧在医院门前下了车，朝着依然在医院林里锻炼的师父走过去。义工、轮椅、师父都还在那两棵柏树下，师父的拐杖也还在轮椅后架上。雅慧已经想好见到师父怎么解释主任不来看她的事。她会谎说主任今天有会议，说改日主任一定来看她。说主任虽然不能来，但主任让她转告玉慧师父道，学校教教间的体育真的停下了，拔河千真万确不再进行了。然她到了那两棵柏树下，正在想着怎样把谎话说得如神的真言时，她身后又有了急快熟悉的脚步声，循声回过头，竟然是顾明正快步跟在她身后，手里还提了一兜香蕉和苹果。她不知道他是怎样赶了上来的，自己坐的出租车，在三环、二环都没堵，在门口下车付了钱，一刻的功夫都没停，想他明正无论如何不该赶上她，何况他还要在哪买手里的苹果和香蕉。

可他就是这么赶了上来了。

立住脚，站在道边上，看着顾明正额门上的汗。这次明正在她面前没有笑，而是上前用很低的声音对她说：“佛脚再快也没有老聃的脚步快。”然后他把一兜香蕉递到雅慧面前去，又把他的话往神俗里边伸了伸：“菩萨是用脚走，老聃是用心走。”见雅慧不接他递的礼兜时，他把雅慧的手给拉过来，将塑料袋兜儿硬生生地塞到她手里：“能报销——现在我也能去报销了。”

就这么，事情像一个梯阶又一个梯阶样，无论转了多少弯，还都是朝着高处好处走去着。这样明正在前边，雅慧就跟在他身后，穿过树林沿着石铺甬路拐个弯，老柏树就到眼前了。周义工正在那树下搀着师父练走路，她们看见他俩停下来，抬头朝这边打量一眼睛，顾明正就提着另外一兜苹果快步迎上去，且很假很夸张地说：

“师父呀，我就说菩萨再怎么也不会让你瘫在床上的。”

玉慧和义工，就都盯着顾明正那张年轻轻的脸，像等着后边雅慧上来释说介绍。可明正并不等雅慧上来就自己介绍自己了，说自己是道士，可也是培训中心的主任助理呢。说贡主任有重要会议离不开，特意派他代表组织来看师父。说听说师父病轻了，组织和班里全体学员悬在心里的石头落下了。说着并神奇地从口袋摸出一个信封来，从信封中取出了盖了章的一页纸。以为是组织上的慰问信，却是一份《关于取消各宗教间体育对抗赛的决定》通知书。

如此这样儿，事情就成了舞台上的一场戏，一切都成了假的虚演的，可一切又都真着实在着。走上来的雅慧这时是演员，也是戏中戏的观众了。她没有想到顾明正会取出那么一份文件似的通知书，更没想到他会在师父面前朗诵样把那通知念一遍，使他那略带哑沙的嗓音儿，犹如没有化开的溏水河样在这园里流流涓涓的——

各教研室和五大宗教培训班：

为了贯彻党的宗教政策，最大限度地取得各宗教间的和谐与友谊，从即日起，培训中心决定取消一切教与教间的体育赛和教与教间的宗教政策知识赛，以及党的综合知识抢答竞赛等。此后中心将本着宗教培训的一切工作，都是为了提高和尊重各个宗教自己的信仰、独立与自由之原则，使他们在这一年间的培训里，每个信徒都更加虔诚、深重、自由的诚信自己信仰中的伟大的神和神是唯一的人与人类的创造者，更加能够深入、细致地了解本宗教在中国的诞生、发展和兴盛史，以使各教信徒能以更为信服的力量在百姓中传播和扩大他们本教的教旨和信义。

鉴于此，从即日起，培训中心所有的体育活动，尤其诸如拔河赛类的高强度的对抗赛，除了本教在本教间自愿为了锻炼身体所组织的比赛外，院里所组织的一切教教间的体育赛，都将全部停止并永久地从培训教程去除和删削。

国政大学宗教培训中心

最后的落款日期是两天前，像那打印的油墨的新鲜都还未干样。

通知正式文件样印在A4白纸上，白纸的顶端是红色宋体的“国政大学宗教培训中心用纸”的正楷字，下方盖了宗教中心晨日般的大红印。一切都和真的样，如神就站在玉慧、明正、医生和义工护士的面前般，只有边上的雅慧眼里虽有不信神的光，脸上却是虔诚忠信那样儿。戏台的幕布拉开了，每个站在台上的，都不得不演下去了，假到蹩脚里，却也真到实在里。顾明正就那么阴阳顿顿念着那通知，义工护士满脸都是胜利了的笑；雅慧看看顾明正，脸上出演着意外的喜悦和绯红。她从师父前面绕到师父的后边去，用手去轻轻捶着师父的肩头和后背，像一个满身孝义的孩子一模样。

就这么，顾明正把通知念完了，公园里除了秋鸟的飞鸣没有别的声音了。林外有其他的病人和医生，站在日光下边说着什么话。天空高得很，犹如经卷里幽深开阔的意境样。就在这幽深奇静里，一直盯着明正看的玉慧师父眼里有泪了，她用颤抖的声音从嘴里有音有节地蹦出了三个字：

“真、真……真的吗？”

说着还朝明正走过来，步子大阔和没有病一样。

人都惊着了，义工笑着“啊！啊！”在边上，想去扶她又想让她自己走，于是手就僵在半空里，跟着她的脚步晃动着。雅慧愕然在那儿，看着师父抬脚走路的腿，嘴张大圆说不出一句话，惊奇的脸上如果真见了菩萨又不敢相信样。只有顾明正，这时大大喜喜拿着那通知，脸上闪着正晨间的光，像他就是老子真的到了俗世里，来指点、导引世界和人的生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