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雅慧和明正

1

“文件是你写的？”

“我是主任助理呀！”

“公章呢？”

“我管着那公章，想怎么盖就能怎么盖。”

从雍和医院走出来，进入下午日落时分里，夕阳和北京满街新涂了的红墙样。他们就趟着那红色，如走在顺水而下的河里边。玉慧师父就这么可以走路了，可以说话了。医生说让她再在医院静养一月或半月，想出院师父就可以出院了。这让雅慧对明正的蒂芥猛地除消了。他们并着肩，边走边说着，像一对信徒完课从经堂走出来，边走边讨论经堂上大师讲的经卷和神迹。穿过雍和医院里的院子和林地，到雍和大街上的那条胡同里，见路两边的国槐上，有一片片黄叶经言金语一样落下来。街是步行街，路上人不多，他们就那么踩着金语一问一答地走。

雅慧说：“真的谢谢你。”

明正说：“你请我吃顿饭。”

雅慧立下来，看见面前正是她曾经偷偷吃过的肉夹馍的小店和兰州拉面馆，也便犹豫一下问：

“你想吃什么？”

“道不戒口嘴。”明正说，“想吃肉夹馍。”

雅慧就和明正走进了那家肉夹馍的烧饼店，很挥霍地要了一瓶冰啤酒，四个荤菜盘：猪头肉、小炸鱼、小河虾和一份花生米。喝完酒，吃完了菜，明正还去柜台开了一张票，说回到学校能报销。

2

这样儿，雅慧和明正好上了，像她的剪纸使菩萨和老子成了一对样。他们约好周一这天去逛动物园。周一上午培训中心请了文学院的教授来讲“红楼学与中国宗教学”，可宗教楼里的那两个鸳鸯主人翁，却从楼里逃课了，宛若宝玉和黛玉——或者是和宝钗与袭人。离开了观园去了野园了。

世界好得很。

天气好得很。

观音在云上，人都在地上。校园还是昨日那校园，可雅慧却不是昨日那个雅慧了。她脱了整季满年都穿的僧尼裟，和常人一样穿了宽毛衣，灿黄色，大织针，脖领高到倒卷回来还顶在下颚上。佛在蓝天里，顾不上地下俗世雅慧的穿戴了，于是她把念珠也从脖上卸下来，口袋里藏了一挂水晶链，等着离开宗教楼后戴在脖子上。裤是灰白色的直筒裤，鞋是半高跟的黑皮鞋。脸上还擦有在进口店买的润肤霜，身上散着一股美甜美甜的薄荷味，若不是僧尼头诏证着她的出家和身份，就没有人能看出她是僧尼了。

明正在学校大门外边等着她，二人见了笑一笑。“漂亮又好闻！”这么轻轻说一句，明正就拉她钻进了一辆出租车。

中关村大街很快被他们留在身后边。街上的楼房、树木和人流，从车窗朝后倒过去。广告牌像扑克牌飞在半空中。天是湛蓝色，云白如薅毛季节牧人剪的一堆堆的羊毛堆在草原上。雅慧想到青海那儿的地广人稀了，想到青海就越发觉得北京这儿好，车多人多，到处是商店、人流和高楼。她把目光投到车外面。明正把手搭在她的大腿上。他们就没话找着话，像忽然想起一桩事。

雅慧说：“真奇怪，我昨晚梦见了菩萨感冒发高烧。”

明正便怔怔望着雅慧的脸，“天……我也梦见老子生病发高烧。”

雅慧说：“我还梦见过如来走路摔断了一条腿。”

明正就朝前边开的师傅望一眼，拿起手捂在雅慧的脸上和嘴上。雅慧便知道自己嘴过失了口，慌忙把目光又一次投到窗子上，看着外面的房子和物景，人流和汽车，想要在北京有套房子该多好。想着就又扭头笑着看着顾明正：

“说好的啊，今天都是你们道家来请客。”

明正说：“那当然。”

雅慧说：“今天要给我买两盒冰激凌。”

明正说：“三盒五盒都可以。”

雅慧说：“再买两瓶起泡水。”

明正说：“只要你能喝下去。”雅慧就又想了一会儿：

“听说动物园的门票很贵哪。”

“它能贵到哪里呢？”

“就是呀，它能贵到哪儿呢？”雅慧这时就盯着顾明正的脸，“你说你的存款能在北京买套房？”

明正便把嘴对在她的耳朵上：

“咱俩在北京买房吧。”

雅慧想想又大声说了另外意思的话：

“可以呀——你把雍和宫帮我和师父买下来，让师父一出院，我俩就搬进雍和宫里住！”

明正就对雅慧咧咧嘴，偷偷去拉她的手。雅慧也就让他拉了手。拉了手，二人身上的血就咕嘟嘟地流，都木呆呆地望着车前边。原来动物园竟离学校这么近，刚拉手就到动物园的门前了。血刚热沸就停下了。动物园门票果然贵得很，一张八十元，可大门简陋如西北牧人家的羊圈门。然而走进去，天地却是另外一番呢。树和林一样。水和湖一样。外地人和北京人，都是一家一家扯着，推着孩子来这看动物。雅慧和明正见到有对小夫妻，推了一丛三胞胎。这三胞胎把所有人的目光吸走了，人都不看动物都看三胞胎。他们看完三胞胎，明正坏赖赖地着雅慧的肚子笑，雅慧就很生气地在他腿上踢一脚。是真的生气了。踢完还独自跟着人流朝前走，独自去看笼子里的狼。看笼子里秃头红嘴的大火鸡。去看虎池中的东北虎。那虎正吃肉，血淋淋吓得她瞟了一眼就走了。明正就一直跟在她后边，为多瞟了她肚子一眼道着歉，缠软软地贴在她的身边说：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故事是这样的——

“有只漂亮可爱的小白兔，它想好好吃一顿胡萝卜，就去人来人往的商店找到老板说：‘老板，老板，你这有胡萝卜吗？’老板望望白兔道：‘我这没有胡萝卜，你到别处去买吧。’小白兔很沮丧地耷拉着耳朵就走了。可是第二天，小白兔又兴冲冲地走来了，又找到商店的老板说：‘老板老板，你这有卖胡萝卜吗？’老板用很奇怪的目光望望白兔说：‘我这从来不卖胡萝卜，你到别处去买吧！’小白兔又很沮丧地走掉了。到了第三天，小白兔又来了：‘老板老板，你这卖不卖胡萝卜？’这次老板是真的生气了，大吼道：‘我这从来不卖胡萝卜，我这只卖刀！你要刀了我给你一刀好不好？！’小白兔吓得浑身哆嗦着，再也没有多说一句话，调头赶急走掉了。

“第四天、第五天……小白兔不来这家商店了。商店的生意做得山是山，水是水，就在老板以为小白兔再也不敢来捣乱他的生意时，他从排队购物的人群中，又看到也在排队购物的白兔了。待轮到白兔到他面前时，他厉眼盯在白兔身子上，想这个家伙它又来捣乱了。可是小白兔这时却很礼貌地对商店老板说：‘亲爱的老板，我今天想买一把刀。’

“老板这次高兴了，笑随颜开了。他很礼貌、友好地对那白兔道：‘对不起，我这从来不卖刀。’

“小白免听了怔一下，想了一会儿：‘你从来不卖刀？那就卖给我一捆胡萝卜好不好？’”

到这儿明正打住了，像在不该停车的地方刹了车，雅慧便立脚钉下来，看着顾明正，见他也立在那儿看着她，急巴巴地催他道：

“你说呀！”

明正说：“说完了。”

雅慧就不解地盯着明正的脸

“就完了？”

“就完了。”

想了一会儿，雅慧突然蹲在地上笑起来：“这白兔。傻白兔！”她说着笑得肠子缠在肚里疼，泪也在挂在眼睑上，使所有的路人都扭头来看她，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笑成那样儿。明正便一把将她从地上拉起来，扯着手又走进人流里：

“这个故事可笑吧？”

雅慧点点头：

“再给我讲一个。”

明正没有讲，他把雅慧的手紧紧攥在自己手裏边，到了一个人稀景衰的地方里，极极认真地问雅慧：

“说真的，咱俩还俗结婚吧？”

雅慧便静静地盯着明正不说话。

“我们在北京买房安家过日子，”明正脸上闪着光，“你知道，我有北京身份证。就是到毕业找不到我父亲，我也会留在国家宗教协会当秘书。那时候，我就算是国家部了，我们还俗结婚多好啊。”

雅慧又想了一会问：

“还俗真有那么好？”

明正想了一会儿：

“不骗你，还俗就和天冷烤火差不多。”

“结婚呢？”

“一点不骗你，结婚一定就和身上着火救火样。”

雅慧再想一会儿：

“这得问问佛，问问菩萨呢……”

他们就又沉默不语着。不语着都把目光投到天空上。这时动物园的天空上，除了云白和晃眼的光，天空旷如青海那儿的戈壁滩，于是明正就问雅慧说：

“你看见了啥？”

雅慧庄庄正正道：

“我看见菩萨了。”

明正又问她：

“菩萨长得啥样儿？”

雅慧说：

“和你和我和菩萨一样儿。”

明正也又拉长脖子把脸仰到天上去，像长颈鹿伸了脖颈要够吃一叶绿枝儿。

雅慧问：“你看见了啥？”

明正说：“我看见老子了。”

又问他：“老子真有那么多的白胡子？”

明正说：“和你和我和老子的胡子一样多。”

两个人就都把脸和脖子从天空收回来，对着笑了笑，彼此突然抱着在路边树下吻起来。疯了样，明正连舌头都伸进了雅慧嘴里边。这一伸，让他两个人的身子抖得山崩地裂样，就都体会到了还俗结婚和着火救火的那种滋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