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主任、雅慧和明正

后边的事情和梦样，直到过了许久雅慧都没从那梦中走出来。医院对师父的圆寂没有半点的惊讶和不安，像他们早就知道师父这天会死样，把人送到太平间，开始一项一项让雅慧签字填单子。到末了，寂离的手续办完了，还通知她说学校里的贡主任，让她尽快回到学校那边去，有极极重要的事情和她谈。也就这样在医院楼下迷茫茫的站一会，在师父经常锻炼的柏树下面呆一会，到医院门口打车回到学校那边了。

见面地点不在主任办公室，也不在学校的这个、那个咖啡馆，而在学校对门巷子里的一个名为“四季花园”的酒吧间。学校一带的中关村、苏州街、海淀高校区，雅慧隐隐约约都知道，但找四季花园酒吧时，她还是发现北京的巷子怪得很，绕绕弯弯，如一盘乱麻串联在一起。她在那叫杨柳巷的胡同转了三圈儿，问了六个人，结果发现一户人家的门牌下，写了拳头大的“四季花园”四个字，如同为了让人难找才写那四个字。她不知道主任见她为何在这儿，可犹豫时候明正从那门里出来了，看见她就大声抱怨道：

“主任都等你半天了！这么大的事，你还让主任等你呀！”

雅慧冷恶明正一眼睛，也还是被他领着进了那所院子里。这酒吧小院落，果然外面起墙隔着世，内里却点着煤气取暖炉，种树栽花如冬季里的桃花园。石榴树、苹果树，还有长有两米高的月季花。虽然果树错季了，月季也只有最后几朵写着暗红色，但那院园的机关和设置，还是让人想到春天了。每一处的花树空地间，都有大的雨伞撑在半空裹，有水珠沿着伞檐落在花树上，像有人在没完没了念诵一首诗。小酒桌和咖啡座，全都刚好摆在暖气炉边的大伞下，喝酒喝咖啡，像坐在雨天火边听诗样。

水蒙蒙，吟朦朦，彷佛神仙的院子一模样。

雅慧进来僵在一丛伞树下，看着坐在伞下喝红酒的人，酒杯大成海，酒却几滴儿，差一点盖不住那海杯杯底儿。闻到有股咖啡香，像传说中菩萨喝的茶香味。跟着明正从几撑伞下进到屋子里，又见全部是木条装饰的厅室屋，到处都挂了她未见过的欧洲鬼脸和非洲黑木雕，且服务员身上穿的衣服和大花睡衣一模样。雅慧就在大厅门口站住了，走错屋子般，不明白这儿为什么白天关窗子，靠灯才能认出人的脸。客人喝酒说话全都爬到对方脸上去，叽叽喳喳，像谁都在这儿密谋一场事。“这就是酒吧屋，比咖啡馆高出一档儿。”明正走着爬到雅慧脸上轻声说。雅慧把身子朝远处躲了躲，走几步，又见大厅中间的吧台上和吧台壁橱里，到处都是酒和酒瓶子，在灯光里闪着各样的霓虹和蓝绿，正红副红晃着人的眼。屋里有暖气，膨胀出一股闷热弥漫着。雅慧就愣在那月牙吧台前，有种走错路的感觉描在她脸上，只好又回头等着明正和自己并肩走。明正就和什么事情也没发生样，依然脸上涎着笑，上来拉着她的手，朝一个包间门口走过去。“马上要过圣诞了，圣诞节主任说让宗教班没走的学员都来这儿开开眼。”说着把雅慧领进了边角上的一个小包厢。包厢里是软包椅和老木旧桌子，头顶上的吊灯是朽木整制的一个尖帽型，每个椅背上又都用英文写了一句很浪漫的话。起帘走进去，见了贡主任，雅慧把手从明正手里挣出来，主任便半立着把身子欠了欠，朝着雅慧点了头，又指着对面的软椅让她坐下来，把一杯点好的咖啡朝她面前推过去。

“知道不该把你和明正叫到酒吧里，”主任笑一下，“可佛若在心里，人在哪儿都不怕。”

雅慧没有立刻坐下来，她将双手合掌在胸前，用目光问着贡主任。

主任也看着雅慧问：“明正说……你师父玉慧……不在了？”

“圆寂了，”雅慧似乎是为了纠正主任说的“不在”样，“医院刚刚把她送到太平间。”

“哦……是圆寂了。”主任很歉疚地重复了雅慧说的圆寂后，明正从外面端进来很多的鱼肉、虾蟹和青菜、水果等。原来这儿吃饭是自选，吃什么荤素和甜点，全都由自己去挑选。明正就替雅慧选了沙拉、水果摆在她面前，把鱼肉和红酒摆到主任面前去，自己端了一盘冷蟹、竹笋和果汁，很自然地坐在了雅慧一边上。带有字母、条纹和圣诞帽的布帘垂下来，把外面的热闹隔绝了，连一直响着的音乐也淡成清白色的水，小得和溪流一样儿。该吃午饭了，也该说将要说的正事了，主任把大酒杯子端起来，晃晃里边盖着杯底的酒，又放下说了一句话：

“雅慧，今天不是我要约你到这儿，是组织要约你到这儿。”

雅慧重又把目光搁到主任脸上去。

“玉慧师父她死了……圆寂了，对培训中心来说是桩大事情。如果让上边知道她是因为拔河诱发心脏病，可能会算培训中心的一桩大事故。那样儿……培训中心这半年、一年，甚至我调来以后这几年的努力全完了。所以说……我不想让培训中心别的人——信徒、大师和中心的任何讲师、教授知道玉慧师父她死了。人死如灯灭——就是佛，就是神，死了也不能真的活过来。吠陀也不行！安拉也不行！基督教的复活节，纯粹是耶稣死了没神了，人才要弄出个复活弄出个神。所以说，再怎样玉慧师父也是活不过来了……既然活不过来了，就请你替我保好这个密，将来就说玉慧师父是回到静水庵以后圆寂的——到了那时候，你成全了培训中心工作上的事，我负责在静水庵没有主持后，组织上不派别的僧尼去那儿——那时候，你就顺理成章成了静水庵的主持啦。”

雅慧一字一音听着主任说的话，专心到耳朵有些疼，可盯着看着主任说话时，她的目光不知为何从主任脸上滑下来，又盯在了主任胸前的灰色夹衫上。夹衫是手工做制的民国时期教授都爱穿的中式服。在中式服的第二个扣眼边，有个线头脱开来，翘在扣眼的线角边。包间没有风，可那个线头却在风中一样忽左忽右摆动着。

“静水庵……庙不大，可级别也是正科级，”主任想了一会儿，声音比原来亮堂了，似乎声音中还有一层光，“下一学期一开学，你就不用替你师父再来上课考试了。我向学员们宣布玉慧师父在静水庵里养身体，你在陪着师父禅修佛，然后半年培训也就结业了，没人再关心玉慧师父了，你也就顺理成章成了主持了——在五大宗教中，你就是最最年轻的正科级的主持了。”

雅慧仍然没说话，还在盯着主任胸前飘忽不定的那根线头儿，她把上下嘴唇轮流用她的牙齿刮着和压着，将她透红的嘴唇咬成青白色。

“你已经过了十八要往十九岁上走了吧。”主任说，“如果十九岁你就成佛教中的主持了，工资在西宁一月一万多，那真是宗教界的奇迹了。在中国，就是放到世界上，怕也是独一无二宗教界的大事情。”

雅慧原来合掌着的手，这时变成了左手不停地去胸前抠着她的僧袍布，像要把她的僧衣出一个洞儿来。而右手，却又不停地去老木桌上前后摩搓着。她的手上总有汗。她要把她的手汗擦在桌子上。这时候，一直拿着筷子没有吃什么的顾明正，看看雅慧又看看主任的脸，忽然很急切地说：

“你是说下学期不让雅慧再来培训了？”

主任也像吃惊样：

“玉慧师父不在了，你说雅慧还替谁上课？”

然后明正就僵在那儿了，看着主任也看着雅慧的脸。而雅慧，这时也把目光从主任胸前的扣线上，慢慢移到主任的脸上去。“玉慧师父不在了，你说雅慧还替谁上课？”她努力想着这话到底啥意思，如同《心经》里说的色就是空、空就是无，无就是存在、永恒的道理样，让人知道“色、空、无和存在”，都是什么永恒的寓意和教理，可又无论如何说不清那教理和寓意。于是雅慧就紧盯着主任的脸，希望他传教样把“玉慧师父不在了，你说雅慧还替谁上课”的教理明白，说得云是云，雨是雨，别云雨水雾混在一块儿。然而说到这儿后，贡主任却不再说话了，又端起酒杯晃着手，像传道人已经把秘密、理道说尽了，再也无话可说了。

包间里暖气的闷热和蒸笼一模样，窗上、半空都雾着一层水珠儿。汗如檐水一般挂在明正的方脸上，有两滴还落在面前桌子上。他要说啥儿，却又因为弄懂了“玉慧师父不再了，你说雅慧还替谁上课”深奥的经言反而无话可说了，就只能去脸上擦了一把汗，看着贡主任，又看看雅慧的脸，希望他们这时谁问一句话，或谁说一句话，把他理解的经言寓意推翻掉。然而主任就是不说话，晃着手里的酒，抿了一口后，用舌尖舔舔双唇和唇外的空气什么的，又把舌尖退回到了嘴里去。

主任不说话，雅慧就不能不说了。她必须把那句经言中色、空、无和有与存在的意思弄明白，于是就把双手从胸前抽下来，把左手上的汗在自己的尼袍上面擦一下，将右手上的汗，在面前桌上擦一下，然后突然问：

“我师父必须火化吧？”

“这是北京呀。”主任抬高嗓音道，“不仅要火化，还不能在北京举办任何佛教仪式的安葬礼。”

彷佛至此谁都明白“玉慧不在了，雅慧还替谁上课”的至奥经言了，三个人再次静下来，很长时间默木着。在这默木里，主任像玉慧师父在病房说了最后一句话的那一刻，神界就归着神界了，人界归着人界了。直到雅慧又把目光最后搁到主任脸上去，问了另外一句话：

“不让人知道我师父她死了，对主任你有好处吗？”

“那当然。”主任端着酒杯站起来：“培训中心是副处，我现在也是副处级；我和中心的老师们，这么努力就是希望学校把中心编改为院，变成副厅以解决我的级别和所有老师们的职称和住房……如果上边知道培训班死了一个人，中心改院的工作可能全完了。完了我的级倒不说，可那些老师们，讲师要晋级副教授，副教授要晋级正教授，这半生要晋级的希望就没了，分福利住房的希望也都泡汤了。”

听完主任的话，雅慧望着主任闭着嘴，像在回味深思他的话意样。

主任这时又举杯抿了一口酒，再把杯子放在桌子上，接着用很庄重神圣的声音问雅慧：

“你来培训中心学习半年了，你不会不懂信仰是为了他人越来越好才有价值的吧？如果信仰者不是为了别人好，单单是为了自己好，那世上也就没有宗教信仰存在那层道理了。”

雅慧只是听着闭着嘴，像是听懂了，似乎又不懂，只是那么静静坐着望着贡主任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