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田东青和王昌平

学校有清真食堂是宗教政策结的果，除了没猪肉，牛羊肉和各种素食做得那个好，能把青菜、豆腐做出大肉、鱼虾和螃蟹的味道来。因此间，培训中心的信徒们，吃饭多都到这边。进门是拱圆顶的绿门廊，门廊里画了满墙清真画；下一步，到了能坐二百人的大餐厅，墙上又都是一色又一色的标语口号了，诸如“一切宗教都要为人民服务！”“教与教的关系，是一种社会主义新关系！”红色楷体的印刷字，挂在或印在墙壁上，像餐厅也是北京这儿那儿的广场样。所有的炊事员，无论是不是回民族，全都戴有白色阿訇帽；所有的服务员，也就依序着回俗走路穿衣，随遇而安了。

雅慧是和水粤师父一起走进食堂的，可她没有和水粤一道坐在那条“佛性即党性，佛光即国光”的标语下的佛区吃晚饭。她坐到了“宗教大团结，社会大和谐”的下边和田东青及吴俊神父一块了。“去那边听一听，别让人家议论你，议论我们菩萨佛。”打饭时候水粤师父这对她说，她就端了一碗素面、一盘青菜，朝“大团结、大和谐”的饭桌走去了。一排长条桌，所有的同学都是对脸坐，她就和田东青的老婆枝素大姐并肩坐下来。阮枝素看了看她盘里的香菇炒白菜，还笑着去她盘里把一朵香菇夹走吃掉了。别的人，都正在听着田东青说论今天课上讲的“宗教与红楼”。文学教授讲了许多《红楼梦》里的儒、释、道，却一点没谈真主和穆斯林。于是田东青一直都在想，宋、明时候穆斯林都已在中国盛如仲春了，既然《红楼梦》是中国明清时候的一本大百科，有佛有道有儒学，为什么就没有真主出现在那书里？没有真主的圣行在书里，那怎么又是百科全书呢？于是他就问大家：

“谁看过《红楼梦》？你们谁看过他们汉族的《红楼梦》？”

阿訇们没有谁看过《红楼梦》，大家就都扫兴地低头吃着米饭和萝卜大炖菜，脸上挂满了歉疚和遗憾，如知道是谁偷了东西又无证据样。就都低头呼呼吃起来，一桌子都是嚼声和吞吃北方面的呼噜声。没有人多看雅慧一眼睛，也没人和她少说一句话，和什么事情都没发生样。她也就和大家一块吃起来，相安说些课上的事，问些将要考试的事，直到盘里菜完了，说再去打买一份菜，就果然又去买了一份菜花炒鸡蛋，端着菜花鸡蛋到了西南角。西南那儿是基督和天主的信徒常在一块的吃饭区，“一切信仰都是为了人和社会”的巨大标语挂在墙壁上，使那儿的光亮似乎比别处更亮堂。雅慧过来朝着一个空位走过去：“我老远就听见王牧师在这讲经了。”她着将菜花鸡蛋朝大伙面前摆了摆，示意大家都来吃，然后又有些不好意思地朝着一群年轻的神父、牧师望了望。

“不讲经，都是闲扯话。”

王昌平这样说了后，不知为何场子冷下。来几个基督教的信徒都在看雅慧，如是她把场子冷了下来了。雅慧尴尬着，想是否重新端起饭菜朝着别处去，这时王牧师朝她摆下手，率先去她的菜盘里夹了一筷子菜：“没事没事，雅慧玉尼是这个班里最洁、最净的学员了。”接着他就又讲起他们停断了的话，像接结了一根断下来的绕绳般：

“为什么有那么多的西方国家和一部分的中国人，都希望这个国家垮掉和党垮掉，可国家和党又老是不垮呢？让美国、英国、法国、德国、西班牙和意大利等资本主义国家失望呢？”王昌平问着看看大家道：“原因就在这个国家和党，与《圣经》、耶稣有着从不为人知的联系和谋合——共产党其实也是耶稣的门徒你们知道吗？”说着看看周围信众们，再又接着交待说：“我说的你们千万不要说出去，说出去共产党和国家都会不高兴。《圣经》中十二门徒大家都知道，不知道就不配是信徒。都回忆一下吧，在耶稣复活后的日子里，他的门徒们不是都还在积极传教吗？由于十二门徒中的犹大卖主求荣，让耶稣被钉在了十字架，他作为门徒的名分已经不在了。于是在后来的一次门徒聚会上，剩下的十一个门徒都提议，再补选一个门徒接替犹大的名分和职位。这十一个门徒就推选了两个候选人——都还记得吧，这两个候选人，一个是巴撒巴，一个叫马提亚。他们用摇签的方法决定这两个人中的一个为新门徒。最后马提亚中签了，成了这十二门徒中的一员新门徒。可那落选的巴撒巴，又名犹士都的人，他去了哪儿呢？他和十二门徒一样也是耶稣最忠诚的弟子、最为虔诚的传教人员啊！可现在，世界上的各个教堂里，凡有十二门徒像的地方都没有巴撒巴的像。可那次抽签拣选的若不是马提亚，而是巴撒巴，那情况不就完全调换了一个个儿吗？

“你们想，这时落选的巴撒巴，他同样作为耶稣虔诚的传道员，能不伤心、能不有情绪吗？马提亚顶替犹大成了耶稣的十二大门徒了，巴撒巴就独自在一天夜里离开了以色列，离开了耶路撒冷到别的地方自行传教了。他结婚、生子，把基督的精神一代一代传下去，一地一地扩展着，如一粒种子离开它的家园顺水漂流样，这就到了中欧了——到了德国、英国了。你们都知道，马克思他是犹太人，你们也知道巴撒巴也是犹太人，可是有谁知道马克思和巴撒巴是有世代血缘关系呢？有谁知道马克思他是巴撒巴的后人呢？

“我问大家一件事——你们都明白我们中国人说的桔生南方则为桔，桔生北方则为枳。可桔枳再不同，也曾同土同根呀！巴撒巴和他的后代子民也这样——虽然那个德国的犹太伟人是巴撒巴的后人已经没有记载、没人知道了，可耶稣他是知道的——耶稣他知道，那时十一个门徒齐呼唤道：‘主啊，你知道万人的心，求你从这两个人中，指明你所拣选的那个人。’主就在一念间拣选了马提亚，可是主，永生都没有忘记巴撒巴；永生都觉得愧对巴撒巴。

“这也就是我们这个国家和党总不垮的原因啊——它怎么会垮呢？它是巴撒巴，也是基督的一支血脉啊，更何况，主他总是觉得曾经亏待了巴撒巴，对这个和马提亚一样对他忠诚的人，感着永生的内疚和不安。

“如果主对巴撒巴不感到内疚就好啦。可主他知道这个国家和他十几亿的人，他们都是巴撒巴脱离了主后还替主传教的结果啊——你们说，我主耶稣怎么会让它垮掉呢？十几亿的人，主怎么会丢掉他们不管呢？有主的护佑，这个国家怎么会垮呢？有我主的袒护和保护，那些想要这个国家垮掉的国家不是白费心思吗？”

谁也不再说话吃饭了，全都愕默默地看着王昌平的脸。他对这个国家和《圣经》关系的注释原来是这样，隐含的经理像一条被密树掩映的小径甬道样。那小径甬道被密林的厚叶整整遮掩了上百年，现在它被王昌平牧师豁然揭开了，竟然宽荡笔直得能跑信仰的车，让人一眼就能从这端望到路的那端根底里。信徒们都睁着大眼盯着王昌平。王昌平也抬头瞟着面前十几个的信徒们，像老师讲完了课，望着学生用目光问大家懂不懂，就都“哦……哦……”的点着头，开始想着《圣经》中伏埋的经理道典慢慢吃饭了。

而雅慧，却始终都把筷子放在嘴边上，痴痴地望着王昌平，就像本是去找佛，却看见了耶稣、圣母朝她走来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