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 信仰内外的相视书
这《心经》不是《大品般若经》中的260个字。
那260字的每一个,都是钻石的一粒或一把。这儿说的信仰外的相视书,是《心经》这部小中神圣出去与世俗进来间相遇、相视的故事和闲文。是与那260字相对应的庄严与庸俗。是鸡蛋和石头相撞那一瞬间的摩擦接触与亲吻。
我不想(也无能)把这个故事讲得和《红字》与《卡拉马佐夫兄弟》样,不想把它写成《卢布林的魔术师》和《权力与荣耀》,再或是《沉默》《深河》与《心灵史》,甚至也不要它像一静一动、一婉一莽的《金阁寺》与《撒旦诗篇》样,前者借助金阁寺的美,而在美上植入异样的光;后者借助撒旦故事的篇外篇,写出内锐外莽的惊世旷景异故事。
文学在故有的宗教小说中,已经写尽了人与神的两极了,一如石匠把枯与花、沙与钻、粪与粮、圣与俗极度清晰地刻写在了石碑上。
缘于到今天,怀有宗教信仰的人都还依然是人着,所以宗教的世界是比我们俗世更为丰富饱满的世界和人类;缘于怀有宗教情怀的人,都是精神峰顶的攀登者,所以他们的世界才更为奇异和纯粹。
二十几年前,我和老家洛阳的一位兄长到小城汝州的一个古刹里,秋时阳烬,晚树雀鸦,还有金石雨落在老鼓面上的笙琴声。我们沿着琴声走过去,看见在黄昏的落日,五、六位身着袈裟的老和尚与小和尚,他们在寺堂门前的地上铺了两铺席,席间是一堆小山似的来自寺庙神前几个善款箱中的钱,百元、五十、二十、十元和各种单元票角的纸币和硬币。他们分门别类,慢慢点数,依着这些钱的面值和款形,微喜安静地将其一一分开来,码起堆,垒成柱,整齐地摆在各自袈裟下的盘腿前,像牧羊人把山羊和绵羊分开样;如庄稼人将大麦、小麦、秕子及黄豆和黑豆分开。落日是一种铜黄色。音乐是一种暖油色。他们的脸上是平静、纯朴的笑和又一天过去的自然与放松。
二十几年来,我从来没有忘记过那一场景和画面。
那一画面给我永恒强烈的暧昧的美。
也许自那时,关于一部信仰内外相视书的种子已经种下了,只是缺少一场春雨之契机,种子才总是被封闭在坚硬贫薄的壳土下。
就这样过去了将近二十年,终于在某一天的不意间,一位兄弟般的作家给我讲了派宗教在特殊情况下的一场友谊拔河赛,当时我和另外一个青年作家都被惊在那一场异教赛事里,之后我便以一杯满酒的价格把这个故事买下了。
这个异教拔河的故事和二十几年前那个暧昧的场景在一瞬间里叠化在一起,彷佛突然到来的一场契机雨,落在了封闭着一粒种子的土地上。于是,那粒种子膨胀了,发芽了,用几年时间来破土、成长而成了现在这样子。
反复地重读上边谈到的伟大小说和故事,一如只浏览一遍《血战钢锯岭》,该要感悟记住的,也就感悟记住了。反复地看与匆忙地悟,就是为了不要写得和人家一样儿,哪怕明知这样你就必然没有共识的响动和呼声,也还是想着“人家都已经那样了,你怎么还能那样儿!”
不写极端中的人之所以人和神之所以神,也不写人走向神的艰辛与升华,或由神而人的堕坠与降落,还有神、人两极间的灵魂之纠缠——那些伟大的作家和作品,已经高山一样挡着笔下的路——既然巍峨都已属于别人的笔,那就把细碎凌乱留给我;既然重是属于别人的,那么我也该尝试一次笔下的轻;既然在漫长的书页历史中,神与人的文学高山都已横互在路上,那么就把人入神与神出人彼此擦肩而过时,那相视一瞬的当下留给我:一个人从里朝外走,一个人从外朝里走;或一个人是朝里去,而他的心是朝外行;再或他(她)的心是朝里,而凡体的肉身是朝外移动着——我希我找到并抓住这擦肩而过的一瞬间,写出他们的相视一笑来;写出他们相视的一默或一冷;写出他们相遇的击掌和哈哈哈的大笑声,再或擦肩而过的彼此不识、沉默与苦酸。
我要的非常少和非常小。
我一反我的过往与习惯,只写他们在那信仰的门口进出时相遇、相视那一瞬的简单和暧昧。
我写了32万字,留下了这不足16万的字。其中有5万字可说是黄中的黄、色中的色、激情中的激情和碰撞中的撞。但在我几岁的孙女到我书房叫我吃饭那一瞬间,我决定把它们删除撕掉了。
这一瞬,决定了这部32万字的小说只还有一半还活着,决定了这部小说的节奏、基调及小说中所有的神圣与世俗,及人与神间所生发的情节与细节。整部小说我都试图去写在黑暗中缓缓开门时那一瞬一隙到来的光,和从光明中关门那一瞬一隙到来的暗。我希望写出光暗相交那一瞬的暧昧和美,就像鸡蛋与石头快速相遇那一瞬的相视、抚摸和亲吻。在这一瞬前,无论是石头朝鸡蛋滚过去,还是鸡蛋被人掷着朝向石头飞过去,其过程都非重心和中心。重心和中心,是它们相遇前那一瞬的相视、抚摸和暧昧。
我希望写出一部神圣与世俗出入交错时的亲吻、暧昧的轻小说。
一部神圣和世俗不得不亲吻的那种甘苦自知的小小说。
一部人人都懂的中国式宗教信仰的浅小说,宛若我们人人对《般若波罗蜜多心经》的普遍了解和普遍困惑样。
事实上,完成这部小说的是三个人和一群人,而作者不是我。他们分别是,二十几年前把我带进河南汝州古刹的那个人;几年前那个给我讲了异教拔河故事的人;还有整整用一年半的时间为这部小说精心构思、剪制出二百多幅剪纸故事的剪纸大家尚爱兰和出版这本书的出版社的所有同仁劳动者。而我只是这三个人和一群人的联络者,就像一捧珍珠中间那根最不值钱的线。
2019年12月8日于香港科技大学
Last updat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