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李静
时间:6月17日下午四点三十五分
地点:北京我家和杭州她家
人物:李静和我
环境与说明:李静是通过电话采访的。我在我家的书房里,她好像是在杭州她家的卧室、阳台或者客厅里。
李静——
“喂——是李静小姐吗?对不起,打搅了。”
“嗯……请问你是谁?”
“我叫阎连科。几次给你打电话,不是关机就是没人接。所以,也才短信你,请你务必接我个电话……占用你十分钟的时间就行了。”
“你有什么事?”
“我是个作家……对不起,我这样介绍我自己你不介意吧?”
“不介意……你是作家,叫阎、阎……”
“阎连科。你没听说过?”
“从没听说过。”
“当代作家你知道谁?”
“谁也不知道。我是理工生,我们老师在课堂上说,当代文学都是垃圾,中国文学到鲁迅那一代,就基本结束了。关心当代文学,还不如去关心日本的动漫和韩国的电视剧。老师说读当代文学,纯粹是浪费时间,就和一个人在家无聊时,嗑着坚果在屋里转来转去样。”
“哦,这样啊……莫言知道吗?”
“这个人,拿了诺贝尔奖后我才想起看过以他小说改编的电影《红高粱》。”
“那你看过张艺谋的另外一部电影《活着》吗?”
“我的室友、闺密她看过。”
“好不好啊?电影的原作者叫余华听没听说过?”
“嗨——别扯了。你说吧,找我什么事?”
“请问你什么时候回北京?”
“我是两年的假期一块休,回去要到七月底。”
“哦……那我就在电话里直说啦……请问……请问你认识在北京大学打工的来自河南的农民工李撞吗?”
“……”
“对不起,对不起。你如果不想聊这些,我们聊别的……”
“我想聊!”她声音突然大起来,像想用她巨大的声音把我的手机震炸样,“问吧阎作家,你问什么我就答什么!”
“真的对不起……也许我不该这样直截了当地问。因为我和李撞是一个村的人,年龄差不多,小的时候我们还经常在一起割草、放牛、种庄稼。”
“哦,这样啊……你竟是真的阎连科……你是想用我和李撞的故事写小说还是改编电视剧?”
我想了一会儿:“只是好奇。因为好奇就想了解一下子。你知道,作家都是闲贱的人。闲贱的人,都对生活里的奇事异物充满好奇心。”
“不会不写什么文章吧?”
“这……得尊重你的意见。你不让写,我就一个字儿都不写。”
“真的吗?”
“你在北大读书,我在人大教书,你不相信作家,你不会不相信一个老师吧?”
“那倒是……问吧你。你好奇什么就问什么……可要快一些,过一会儿还要陪我爸妈去看一个人。”
“你真的认识我们村的李撞呀?”
“真的呀。”
“你咋会认识他……你是北京大学毕业的研究生,他只是一个农民工……”
“这有什么好奇怪?王子不是还爱过丑小鸭,公主不是还嫁过砍柴郎的嘛。”
“你是说……”
“说什么?”
“你是说你和李撞是……是那种关系?”
“哪种关系?简单的关系,就是他是在北京大学校园内打工的农民工,我是北京大学毕业的研究生,现在为北四环保福寺桥边上国有集团公司321研究院的高薪白领对不对?可你一定不是想知道这层最简单、无聊的关系吧?”
“对,对。那当然……”
“你想知道我内心最隐秘的想法对不对?”
“对、对。我没想到你这么坦荡、坦率,完全和别的南方姑娘不一样。”
“你是说我应该绕着弯儿对你说,每次都像挤牙膏样给你透露一点点……阎作家……阎老师,不是我不尊敬你,我真的过一会儿得和我爸妈去看一个病人呢。我们简明扼要,长话短说好不好……对你说,我有点喜欢你们村的李撞啦,也喜欢他的孩子李社啦。这种喜欢不是约会出去吃顿饭,不是看个电影吃两盒冰淇淋……如果不是年龄差别太大,如果不是世俗的眼光,也不考虑我爸妈接受和不接受,我想的可不是我和他做朋友,我想的是做他的情人还是下决心和他结婚的事……”
“……”
“喂……喂……阎老师,是我的话把你吓住了?你不是最想知道我的内心怎么想的吗?不下十个记者打电话,要采访我什么都没讲。听说是记者我就挂电话。现在我把最内心、最真实的给你说了,是把你吓住了,还是你和所有的人一样,在用最世俗的目光来打量我和李撞的感情交往呢?”
“我……我非常支持你。我支持在感情问题上,在个人生活问题上,每个人的私生活,只要是自己由衷的选择,都应该得到支持和尊重……只是……只是,只是我想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不为什么呀。你们人大不还有个女博士最终嫁给了你们人大门口卖羊肉串的中年吗?他们的年龄差别,比我和李撞的年龄差别还大一岁。想知道为什么,你去采访一下你们人大的博士不就清楚了。人家现在不光结了婚,孩子都已经上了幼儿园。”
“我……还是有些不太懂……”
“不懂多想想。你们作家不是最擅长想象和虚构吗?我已经给了你最真实的两个点:我和李撞,一男一女,真实相爱。这两个点已经给你了。中间缺少的逻辑就用你的想象和虚构填上吧……对不起,阎老师,我爸妈在客厅叫我啦……”
“稍等,李静。请稍等……最多再用你三分钟。最后一个问题,我想知道你和李撞到底怎么认识的——就是你们第一次见面是怎么一回事?在哪儿,是什么时间和以什么方式认识的?”
“第一次……”李静想了一会儿,“这说来就话长啦,现在时间有点紧……第一次,第一次是在两年前,我读研还没毕业,硕士论文答辩那一天。按习惯是答辩那一天,硕士、博士的论文通过了,为了感谢导师几年间的教育之恩,学生都会请导师吃顿饭。那一天,我去北大门前、沃尔玛边上的泰国餐厅订房间,并顺便到沃尔玛里边的花店给导师订束花。可一到鲜花店里订花交钱时,我的钱包不在啦……不说钱,里边不光有几千元人民币,还有身份证、学生证和门卡什么的……急死我啦!除了这些,钱包里还有一个U盘。U盘上全是我这几年写的东西。有许多是不能给人看的隐私文章和日记……那要给人看了,发在网上要比陈冠希的‘艳照门’更为可怕和轰动……可就是这些都丢了。明明在泰国餐厅时,还在我的小包里,可到了十几步路远的沃尔玛,就啥都没有了……那个急,当时就出了一身汗……可就这时候,李撞从外边进来了,拿着那个钱包站在我身边,把钱包递给我说:‘这是你的吧?’我接过钱包,一阵惊喜。打开钱包一看,什么都不少。一分钱都没少。身份证、学生证、U盘啥儿的,连一丁点儿都不少。我惊喜地望着他,他说我慌慌张张往这花店里跑,到门口挎包在腰间甩一下,钱包就被甩了出去啦。那时他刚好从花店门前过,就看见钱包落在花店门口的花盆下……这是不是很庸俗,很落俗套的情节啊?阎作家,可生活、现实经常就是这样啊。没办法,就是这么庸俗落套儿,毫无新意哪……就这么,我俩认识了。第一次见面和电影上的情节样,和英雄救美样,就这么庸庸常常见面认识啦……”
前边讲过了,我是在我家书房和李静通电话。那时在书房听着李静在电话上的叙述,真的就像我在看一部毫无才华和想象力的通俗小说样。就像我自己也是那小说中的世俗人物样。于是,我就用小说人物的口气问着小说中的人物说:
“这就能促使你去爱他吗?”
“爱,”李静用否认甚至嘲弄的口气说,“爱还谈不上。远远谈不上。但我对他有了好感啦。很普通的好感吧。——谁的东西丢了,被人捡到又还回去都会对对方有好感。就是那种好感吧。拾金不昧加知恩图报那关系。毕竟一分都没少。毕竟U盘还在里边哪,像自己的隐私还捏在自己手里样。我踏实地看看那钱包,看看那U盘,看看面前的李撞——那时是春天,毕业季,大街上的女孩子们都提前穿了各种花裙子。可我穿了什么我都忘记了,却很清楚地记得李撞穿着施工队的工人们穿的劳动布做的老棉袄,棉袄的胳膊上有两个破洞露出两团脏棉花。说实话,不是说我作秀或者说我自己是贵族,真的这辈子我是第一次和这么低……这么底层的农民站在一块儿。真的是第一次,站得那么近,能闻到他身上有刺鼻的一股怪味儿。那味儿有些像过期酸奶的腐味儿……对不起,我爱喝酸奶,每天都会喝——因此也就没有厌烦那味儿。就盯着他的脏衣服——可说脏——农民工们都是那样子。衣服脏,可他人还是干净呢,好像刚洗澡时洗过头。牙也特别白,又白又整齐。那么整齐的白牙连学校的男生都少有。加上平头的硬发楂里夹带了一些白头发,脸上是经历沧桑却还依然活着的中年样,目光是从监狱里出来倍加热爱生命和生活的那目光……你知道不知道阎老师,世界上最能打动女孩的,就是这历经沧桑却更加热爱生命和生活的那种人?南非的曼德拉尽人皆知就不说了。中国的褚时健你一定知道吧?就是原来云南玉溪红塔集团的董事长,1994年,‘中国十大改革风云人物’,就是他让红塔山香烟成为中国的名牌,使玉溪卷烟厂成为亚洲第一、世界前列的大型烟草企业。1999年,因经济问题锒铛入狱,被判无期徒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后又减刑为有期徒刑十七年。2002年,保外就医后,与妻子在哀牢山承包荒山种橙子。2012年,八十五岁高龄的褚时健的‘褚橙’经过电商在全国销售一空,从此他又创造了另一个名牌‘褚橙’……阎老师,你能理解当年女大学生有多么喜欢、崇拜褚时健吗?如果你能理解,你就知道我第一次见到李撞是什么感觉了。”
“……”
“……当然啦,单是见一面,单是他拾了钱包还给我,我当然不会爱上他。不会把他当成褚时健。而是他把我钱包还我后,我在花店给导师订了一束鲜花后,忽然觉得我应该感谢他一下。不能人家拾了钱包还给你,你连句‘谢谢’都没说。或者说句‘谢谢’也就完事啦。反正是我从花店出来后,忽然想要给他几百块钱感谢他一下,就到花店门口去找他。找不到又到沃尔玛的里边找。后来就在沃尔玛里边专卖厨具的地方找到了他。就对他说几句感谢他的话。又从钱包抽出五百块钱递给他。你猜怎么了?你们河南人说你猜咋?他盯着我,盯着钱,说了一句让我感到有些意外也终生难忘的话。
“他轻声嘶哑地问我说:‘你们城里人是不是觉得农民干啥都是为了钱?’
“天——他还能发出这样实在、高尚的诘问来。这让我语塞了。让我很长时间站在那儿不知该和他说什么。记得好像过一会儿我缓过神儿来,又说了几句谢话就走了。很落寞,很无趣,也不知为啥同时还内疚。我慢慢从人群朝着商场外边走,可走了几步路,十几步,他又从我身后追过来,对我说:‘你要觉得不感谢我心里过意不去的话,你回去替我买一把好的菜刀吧。我媳妇一辈子在灶火……’——你们老家是把厨房叫灶火吧?李撞说:‘我媳妇一辈子在灶火,一辈子都埋怨我家的菜刀连青菜都切不动。’
“我就回去替他买了一把德国产的钢菜刀。八百多块钱。他问我:‘多少钱?’我说:‘八十块。’你猜这时候他说了一句啥?
“他说:‘这下你心里好受啦,不用觉得亏欠一个农民啥儿啦。’说完笑笑就转身走掉了。那笑是僵在他的脸上的,充满了嘲讽和不屑,像我花八百块钱替他买把全世界最好用的厨刀,是替我买了被人一眼看破的虚伪、矫情和假贵族的嘴脸样。这回是轮到我心里真的不太舒服了。‘他妈的!’——当时我真的在心里骂了一句粗话儿。气不过,站一会儿,想来想去我一个北大的学生——你知道我们北大学生不知为啥都有那股儿不受辱的傲劲儿,这就是‘厚德载物’的文化吧——气不过,我又反过来朝李撞追过去……
“就这么,我俩认识了。
“就这么,一个北大计算机专业漂亮、学霸到没有男生敢追的研究生,和可以做她父亲的农民工一来二往了,有了感情了……
“好了,阎老师,真的对不起,我爸妈来催我几次了。我们得马上去医院看个病人——我中学的老师,癌,再不去看可能就没见面的机会了……对不起,我挂电话啦……”
“哎……李静,你从医院回来我们能不能再通次电话呢?或者我让正在南方出差的蒋方舟去找你?也许你俩会成为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别再麻烦了,我已经给你讲了那么多。那些情节难道还不能满足你的闲贱好奇吗?还不能满足你的需要吗?”
“能……能……可我想知道……后来……后来……”
“是想知道后来我和他上床没有吗?是想知道床前、床上和床后我和他的事情吗?!”她又变得着急而大声(也许这时等她去医院看病人的爸妈就在她身边),吼着问完后,她毫不犹豫地把我的电话挂断了。
这边的我,在我的书房,举着从耳边拿到面前已经发烫的手机,就像看着一部放到中途而停机的电影幕布般,眼前除了一片蒙蒙的白,别的啥儿和什么,瞬间全都没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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