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如今再想那场婚事,真同一场婚姻大战一般。天暮黑时姐和五婶回来,说支书媳妇娘家那头,对我是一百个赞成。当下,五婶水不打牙,就去了支书家,告诉支书媳妇说,她八十老母生病了,让她连夜回娘家一趟。

支书媳妇回了娘家。

支书媳妇从娘家回来说,女儿的婚姻大事,万万马虎不得,得一家人坐下商量商量再定。

一商量过去了七天。

这七天里,瑶沟人的心都悬在这桩婚事上,队长、五婶不时往支书家跑坐,我和爹把支书家秋地翻了一大半,然事情仍无定音。整个村落,直到了那天傍黑,方知船是弯在哪儿。

我去给支书家帮种了一天小麦,回来一到家,就见我的同学社社坐在我家。他一见我,就从凳上立起,很用力地说:“连科,到外面吧,我给你商量个事。”

社社是生产队民兵队长,很厉害的年轻干部,长我半岁,从初中到高中同班毕业后就当了队里民兵队长,先前也属政府的武装,只是土地分了,这角色才显得没了意义,但民兵队长那干部的架子他还依旧方方正正地端着。他领我出来,全家人都满目疑惑。到大门口,我说有事说吧。他说村头没人。我们就到了二林找我说事的小林里。那里和往常一样安静,淡淡夕晖把景物抹上了鹅绒黄的底色。将尽的几缕炊烟在村子上空轻轻摇着,仿佛是几条白绸在徐徐摇摆。我看着这周围的景景物物,叫了社社一声哥,说:“找我有事?”

他拿眼咬着我。

“想让你给哥闪开一条道。”

我笑笑。

“你别儿戏,我又不是拦路狗。”

社社双唇闭一会儿。

“你是连科。”

我用眼在社社身上刮一遍。

“有话你说吧。”

他用目光压着我的目光。

“话不瞒你兄弟,我想等大队改为村时当村长!”

我一震。

“能当上?”

他冷笑。

“看你的了。”

我淡笑。

“你抬举我了哥。”

这当儿,余晖散尽,夜色悄然落下,村里村外都是蒙蒙暗色。跛腿小花狗从耙耧山坡上下来,一瘸一瘸从我面前走过。山坡上挂着的白羊,晃动着往圈中走去。没有别的声息,也没别的景物,人世上似乎仅余了我俩。

他说:“我当村长了,可以让你干村委副书记。”

我说:“我啥也不想当。”

他说:“不是实话。”

我说:“是实话,我就想种地。”

“别瞒我,”他说话很冷,“我知道支书想把红玲嫁给你。”

“那是支书自己想的。”

“你其实也想娶红玲。”

“你看出来了就好。”

“可我和你一样想娶她。”

“你订过了婚。”

“前几天我和对象吹了。”

“听说你们都扯过了结婚证。”

“我赔了她五千块钱……完事啦。”

“红玲长得并不好。”

“那是次要。”

“不是说谁想娶红玲红玲就会嫁给谁。”

“她娘已经答应了我。”

“谁?”

“支书媳妇。她是我表姨。”

“难怪……”

“怪啥?”

“难怪支书媳妇对我和二林都不满,原来中间还有你。”

“找你就是想请你给支书说声你对这门子亲事有意见。”

“可我没意见。”

“连科弟,咱俩没必要你争我夺。”

“那你就退让给我……”

“这么说你想和哥争个输赢?”

“我又不是讨不到媳妇的人……”

我们都不再说话,彼此望着,一人手扶一棵小树。树枝上的麻雀,把屎屙到我的胳膊上,我没有去擦。过一阵,有粒麻雀屎,从他的鼻尖滑下,滴在他的皮鞋尖,塔似的圆圆一座,他看见了也一样没擦。我们就那么彼此模糊地望着。

我说:“天黑了。”

他说:“将来无论你我谁混出个人样都不能忘了咱们是同学。”

我说:“人样儿没那么好混。”

他说:“看透了就不难。”

我说:“当村长也得靠社员选举,上边批准。”

他说:“最主要靠有人培养。”

我说:“天黑了。”

他说:“我走了,没想到你不肯让我一条道,既然这样,这段日子我哪儿得罪了你,还请你多宽谅。”

“都宽谅吧。”我说着,很和善地笑了笑。

我们一块走出树林,上了路道,把胳膊和皮鞋上的鸟屎擦净,彼此很平静地望了一眼,他就转身朝镇上走去。这时候,没星没月,天已彻底脱开黄昏,进入了正夜,像被黑布罩了一般,社社走了几步,身影就淹没在了黑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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