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
就见到我爹了。
千辛万苦地走,千辛万苦地找,爷找到我爹时,爹正在他十几年前和丁庄人一道参观过的那个上杨庄,正在统计上杨庄目前有热病以来一共死了多少人,其中没有结婚成家的有多少。男多少,女多少,童男童女各多少。让一家一家死过人的亲属去报名,还要把那些没成家结婚的男女照片都要交上来。没照片的要把大概的长相说出来。有人专门坐在边上记,记他或她的年龄、身高、胖瘦、方脸、圆脸,黑白等。有几个城里的年轻学生们,摆一排桌子坐在庄中央,每张桌前坐着一个人,在分门别类的统计和描绘。爹就在那一排桌子前,一会站,一会坐,一会走来走去地转,不断地给随他来的学生们说些啥。
爷知道爹每天都下乡,和乡下人往年每天都要下地样,也就一个村庄一个村庄找着爹,也就追着找到了当年丁庄人参观过的上杨庄。爷就在那庄口站一会,草草地看了当年繁华的上杨庄,那时一家一幢的楼房都还在,可那楼房上当年镶的瓷砖却都是东落一块、西掉一块的破败着,且留下的白色瓷砖也都发了黄,有的被风吹雨淋已经成了半粉半沙的末。当年各式各样的房顶和门楼,现在那房瓦、砖缝里都已经长了草。因为天大旱,草也都干成了枯白色,像黄河古道上的干草样。
爷就从那街上走过去,看见那叫光明街、幸福街、康庄道的街上的水泥地,也都碎成了一块块的石头和粉末。一街两行门楼下的大铁门,和丁庄一模样,门上不是落着锁,就是门框上贴着白门联,有的旧,有的新。有的门联写着白发人送走黑发人,小树干枯老树绿;有的写着他人下世新世界,吾等在生旧天地。还有的,则写了让人看了想要开怀笑的话——死去上天堂大鱼大肉,活着在地狱苦辣酸甜。还有的,也就索性不写了,左门联上用碗底印了七个圆圈儿,右边门联上也用碗底印了七个圆圈儿,门框顶的门额上,用更大的碗底印了四个圆圈儿。那圆圈的门联是一副新对联,白底黑圈像是门框上排的两行眼,在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平原和世界。爷在那门前站了站,又开始沿着庄街朝里走,看见庄街上原来那个庄人们下棋、打牌、看电视的俱乐部,大门敞开着,有一块门板被人摘走了,另一块门板上有碗口似的两个洞。院内的各个房间里,不是被人砸了门框,就是被人碎了窗玻璃,使那院子显得如早年有人在那儿打过仗,留下了一片废墟和狼藉,只有满院长荒的草,因为地势低,有水气,那草都还挂着浓绿色。草里有很多的蚂蚱和旱蛙,还有不断飞着的蛾子和虫儿,景象和废旧祠堂里的坟院样。
再接着往前走,也就看见原来谁家开的电磨坊,现在废着了,电线断下来挂在半空里,那原来涂了绿漆的粉碎机、磨面机和轧面机,都一律地生着厚厚的锈,正有老鼠在那磨面机上跑。
还有原来谁家的马棚或牛棚,现在不养马喂牛了,棚子上的草不知飞到了哪,只有一领被雨水淋枯的破席搭在棚架上。那原来喂马或是喂牛的大木槽,从槽中央裂开一条缝,有一指那么宽。就在那棚前边,有个老汉在领着他的孙子捉蛐蛐,逗着他的孙子玩。见了他,爷便立在他的面前问:
家里都好吧?
他爹不在了,老人指着他面前的孙子说,他娘改嫁了,别的都还好。
我爷怔一下,又叹口长气说,上边来没来一个姓丁的干部在咱庄?
老人问,是不是那叫丁辉的主任呀?爷连连说了是,那老人就连连说了几句——好人呀!——好人呀的话,说爹虽是沩县人,可还把沩县棺材以最便宜的价格卖到蔡县的上杨庄,解决了多少死人呀的难,现在又给那些死了没媳妇的小伙配阴亲,给下世了还没婆家的姑娘、寡妇寻婆家,解决了多少活人的难。说连他们庄里原来的那个神经病,活着卖了那么多的血,连一个媳妇都没找到,现在他死了,我爹还给他配了一个刚十八岁的大姑娘。说那姑娘人家没热病,是在城里出了车祸死了的,现在傻子他娘只出五千块,就把城里的黄花大姑娘娶到了家。说庄里还有个女学生,是考到北京最好的大学才发现热病的,从学校回到家里不到半个月就死了,有文化,长相好,家里不要一分钱,只求给她配上一个能配上她的好阴亲,让他们在阴间过上好日子,成一户书香门第的家。可这方圆百里都没有死掉的大学生,家里人每天都为这急得掉眼泪,觉得对不住那死去的姑娘了。最后丁主任一来到,就从包裹里取出一个有热病死了还没结过婚的照片来,那小伙是在南方的哪儿念大学,几分钟两家人就结下阴亲了。说男女双方家里为了这门好阴亲,还摆了十几桌的筵席来庆贺。
便宜啊!老汉最后感叹着,配成一对阴亲政府才收二百块的阴亲费,可这解决了活人多大的焦虑呀!
爷就盯着那老汉看一看,问说现在那姓丁的在哪里?
老汉说,就在前边十字街上办公哩。
爷就继续地沿着上杨庄那叫康庄大道的庄街朝前走。当年又光又平的水泥街面今天已经裂了许多缝,破了许多坑,坑里、缝里的土中有长出又干了的草。没破没裂缝的水泥路面上,铺的灰土大约一寸厚,人过去会腾起一股浓烟似的尘。就在这街上,当年开的饭铺、衣店、小卖部,也都早已关门闭户,不知主人去了哪。庄街上空空落落很少有人影,尤其没有了三十岁和到四十岁的壮年人,偶尔碰到的,也都病恹恹地拖着一身脓包的瘦身子,脸上有和贾根柱脸上一样的死青色。
爷知道,这个当年繁富的上杨庄和丁庄一样卖血卖败了。
人都将绝了,留下的村庄差不多也成死庄了。活着的人,大都是了老人和孩娃。
爷就慢慢沿着枯寂的街道往前走,到庄中央当年的血站前,那叫红星广场的有二亩地的十字路口上,当年有个大圆花坛的那地方,看见花草不在了,但高出地面一尺的花坛上,如今没有了花和草,坛上被踩得平平实实和黄土荒地样。就在那坛上,爷看见了爹和他领的人,正在那里为热病死了的年轻人们配阴亲。有几十个的上杨人,正围着他们问这或问那。有的是要问几天前他的儿子或哥登记了,这几天给他们配没配上阴亲家,有的正在给没有阴亲的女儿或妹妹找婆家。有一个五十几岁的中年人,把一张照片递给爹,爹接过那照片翻来覆去地看,看过了又抬头看那五十几岁的中年汉,看他穿的又烂又脏的汗褂儿,看他头上戴的发黄发霉的旧草帽,说你这孩娃长得漂亮啊。
那个做爹的满了兴奋地笑了笑。
——你娃多大啦?
——死时十六岁。
——死了几年?
——三年半。
——啥文化?
——是初中。
——没对象?
——对象没热病,人家又嫁给别人啦。
——有啥条件吗?
——没条件,年龄相当就行了。
爹就把那照片交给身边的一个眉清目秀的小伙子,说了句一般的,那眉清目秀的小伙就从他的一个包裹取出二十几张姑娘的照片来,翻出一张长相一般的,又把照片翻到背面看了那写在后面的姓名、年龄和要求,抬头对那中年说声这个吧——年龄二十岁,文化是小学,人家没别的要求,只要四千块彩礼钱就行了。
中年怔一怔,四千呀?
小伙说,这是最低的价。
中年苦笑着,你再找一找,看有没有两千以内的?我家只有两千块。
小伙子就又为难地在一大堆姑娘的照片里找,找出一张抱着孩娃的寡妇照片来,把那照片递到中年面前说,这个只要两千块。
中年接过照片看了看,依然苦笑着——
我孩娃还是童男啊。
便又找。又找出一张偏胖却有一双大眼的姑娘照片来,递过去,说这个家里只要三千块。那中年接过照片看了看,觉得长得还可以,价钱也可以,再借一千就够了,就问了女方的年龄、姓名和哪个村庄的人,还又问了女方的家庭情况和要求,最后点了头,给小伙子交了两百块的阴婚费,说啥时能让我孩娃娶亲啊?
小伙说三天之内答复你。
中年说你们对女方说我孩娃是高中毕业好不好?
小伙说这哪行,高中毕业你得拿出高中毕业证。
中年说可我孩娃比她姑娘漂亮啊。
小伙说人家女方现在家里生意好,有一座砖瓦窑,有花不完的钱。
中年说有钱他家还要这三千彩礼钱?
小伙生气了,说再有钱人家也不能白为你家养的姑娘啊。
中年想了想,说我孩娃脾气好,会一辈子对他家姑娘好。
小伙笑笑说,放心吧,我们会尽量把你们这门亲事说成的,尽量让她家少要一些钱。
中年便满脸笑容的退到了一边去。爹又把一张姑娘的照片和一个老婆介绍到小伙的桌子前,让小伙找一张二十五岁左右的男人照片来。这时候,爷便走来了,听明白、看明白爹们做的阴亲介绍了,便迎着我爹走过去,咳一下,不轻不重地叫了一声辉。
爹就惊一下,扭回身,见是爷,叫了一声爹,问说你咋来了呢?
爷便把爹拉到一边去,拉到那旧的花坛边,那当年的血站下,抬头看看血站门口十几年前鲜红夺目的红色十字都还印在进门的门楼上。因为那漆好,那红十字还依然鲜红艳艳的,似乎还有当年的新漆味,还有当年红烈烈的抽血的腥味和鲜味。
就在那红色的十字下,爷说了贾根柱专门找他说过的话,说了千万不能让爹回到丁庄的话。
爷说你以后再也别回丁庄了。
我爹笑了笑,挂在嘴角上的笑,如开在嘴角的两瓣儿花。
贾根柱他算啥儿呀,我爹说,现在只要我在城里跺一下脚,贾家房子上的椽子就得掉下一根来。
他是快下世的人,我爷说,他没有顾忌了,没啥怕的了。
爹的脸上还是挂着笑,说你回去问他的堂弟红礼还想不想配阴亲?问他死了他想不想让他爹娘好好活在这平原上?要是想,就让他心里少念着我们丁家的事,少盯着我丁辉在干啥。
话到这,有人在那边唤我爹,爹就丢下爷,朝旧花坛上的人群过去了,留下爷孤零零地站在那废弃了的血站下。
二
黄昏时,爷没有回到丁庄来。
他同爹一道坐车到了城里去,娘和妹妹出来陪爷吃了一顿饭。上好的饭,在一家有四层楼的外墙都挂满各样大小灯泡的饭馆里,爹请爷吃了鸡,吃了鸭,还吃了从没听说过的海里的鲜。每人喝了一小碗的汤,汤里有透明如粉丝样的货,加了红薯粉、香菜啥儿的,那汤进口时,有一种怪怪的腥味和鲜味,像人血抽出来放凉后的味。喝完了,碗也被那如花似玉的姑娘收走了,爹便望着爷的脸。
好喝吧?
鲜。我爷说。
你知道多少钱一碗?
爷就看着爹的脸。
一碗二百二十块,等于一口棺材钱。
听了爹的话,爷怔怔地张着嘴,脸上有了惊白色,想说一句啥,却半天没能说出来。从那酒楼出来后,爹一家人陪着爷在城里的街上走,让爷看夜景,爷几次问那顿饭统共花了多少钱,爹却再也不说钱字了,只说你别管、你别管的话。爷想说那么豪华的一顿饭,还不如在家下一碗面条或炖上一碗萝卜和粉丝,却也终是没有说出口,一家人就从酒楼的一条小街穿到城里的大街上。
大街上的境况把爷吓了一大跳。他没料到刚刚过一年,这城里已经变得和东京市里一样了。高楼林立着,鳞次栉比着,一幢一座都竖在那半空里。被那高楼压在地下的街道宽得能并排跑上七辆、八辆大卡车。路两边的灯,和白葡萄一样一串一串挂在各种物型、各种颜色的柱子上。是夜里,街上却亮得和白天一模样,红的光,绿的光,明明灭灭在柱上和树上跳跳跃跃地闪。城里没有天旱天涝那事情,乡下都旱成一片枯白了,可城里的树和草,花和木,还照样红是红,黄是黄,路两边的树又旺又绿如同假的样。还有那大街上的男人和女人,几年前还有些土气挂在身子上。比起乡下人,他们确是城里人,比起东京人,他们又是乡下人。可这一年后,竟都忽然看不出他们身上哪里还有乡下人的味。大热的天,小伙子们都是留着金黄朗朗的长头发,脚上穿着冬天才穿的又白又厚的运动鞋。姑娘们,比起往年头发都短了,有的竟剃了男人才剃的小平头,从背后看上去,她们和男人一模样。可说是女人,她们却又都穿着只有半截的短衫短褂子,敢把姑娘的肚子露在天底下,露在男人们的眼睛里,还在那肚脐眼上涂上发光的蓝颜色、绿颜色、紫颜色,画一个蝴蝶或蜻蜓,再或一个卧在那儿的啥儿鸟,再或者,在那肚脐眼上挂个铜耳环,镶个金钻子,或者在那儿封上一只闪光发亮的白金眼。
爷只有一年时间没有来这座沩县县城转,可他像几十年没有进过这座城里样。这次在街上跟着爹边走边看着,他像进到了另外一个世界里。听着满大街各种店铺、饭馆传出的让人心跳的音乐声,爷觉得有些晕,他对爹说回家吧,也就回家了。爹便领着他从一片楼群穿过去,由明亮如昼的灯光走到一片黄昏的灯光下,沿着被几十层的高楼挤成一条长长的胡同里的小窄路,踩着地上的青石板,走一阵就到了一片林地间。那看不到边的树林都是一人抱不住的老柏树,还有几人也抱不住的几棵银杏树,都有铁的栅栏围成圆围子。就在那些柏树和银杏的林中间,忽然有了一排四合院,全是青砖和青瓦,是上百年前的老房子。能看到那一排十几座一模一样的四合院,房顶上还有石狮子和龙脊啥儿的。就在这四合院靠西的一个院落前,我娘开了门,爹把爷领进屋,让爷看到了惊人的一幕戏,看到了让爷不敢信的事。
爷问道,住这啊?
爹笑笑,上边的领导都住这。
爷便扭头又仔仔细细地看着爹的脸,便从我妹拉亮的大门口的一盏电灯下,看见爹的脸上映着光灿灿的笑,像他多少年前准备结婚样的笑,像他刚办血站赚到第一笔钱时的笑。然后一家人就进了那镶了古砖铜瓦的大门楼,闻到了几个月在丁庄、在平原上没有闻到的潮润和柔和,闻到了数月间没有过的湿气和树木的清香味,看见在那有将近一亩地的院落里,中央有一棵两人抱不住的银杏树。月光下,银杏叶上泛着青色的光,有浓重的清气从那遮满院落的冠上洒下来。树两边,除了古色古香的瓦房外,院里的地上铺的都是一尺见方的大青砖,那青砖的窑味都还未散尽。这时候,爷便知这一排四合院不是清朝、明朝的老房子,也不是民国时期的四合院,而是最近才盖起来的仿旧老宅子。在那院里站一会,爷抬头看着遮满院落的银杏树,想了想我叔和玲玲的银杏木的金银棺,跟着我爹进了屋,看见屋子里的摆设不是酒楼大店里豪华光怪的样,不是这年月里光闪闪的样,而是陈设成了多少年前大家庭里的模样儿。家具都是紫檀和黄梨,都是清朝、明朝的模样儿。沙发和椅子,条几和桌子,一律都在灯光里呈着暗红和黄亮。有一股又浓又烈的木香味,在那屋里弥漫和卷动。爷就站在那正堂阔大、家具密实的厅中央,如忽然立在了哪座庙里样。就在这屋里,娘给爷倒了水,妹去写她的作业了,爹和爷脸对脸地坐下来,说了很长一番话。
我爹说,你坐呀,爹。
爷没坐,看着爹,又看着屋外是古砖屋里墙上却白得和雪一样的墙,问爹这是你盖的?
爹笑着,说这一排四合院都是我挣钱盖下的。
爷不再惊奇了,坐下来,像他早就想到了样,问说都是卖棺材挣下的钱?
爹便瞟着爷,说卖棺材是给百姓做千载难逢的好事哩。
爷问道,那卖棺材的钱是你挣了还是上边挣了呀?
爹就笑着说,要都归了我,我能买下半座城。
爷又问,现在配阴亲的冥婚费是归你还是归上边?
爹却不笑了,重复着说我是挣工资,是替政府给百姓们做那好事呢。
也就不再说啥儿。夜深了,从院里扑进来深黑的夜气有着雨前的味。爷到门口抬头看了看,从银杏树叶间看见天上的星星一个挨一个,也就知道天晴着,明天又是酷热天,那雨前的气味是下半夜里银杏树的味。知道该睡了,便跟着爹到四合院的南厢房里睡。在那南厢房里,爷没有看出有什么异样来,那些老式的家具和床铺,和上房的陈设一模样,可爷要睡时,爹却突然问了一句话。
我爹说,爹,你不会像去年一样想要把我掐死吧?
爷怔着,没想到儿子会突然问这个,也就不知该回答什么好,坐在床铺上,手僵在要解的上衣扣子上,脸上腾起了一阵红。
爹是看出爷的尴尬了,笑了笑,说只要你不会掐死我,我想让你到我睡的屋里睡一夜,哪怕只让你睡一夜,也算儿子我对你尽了一份儿孝。说着话,爹就从爷的面前走过去,到里边把那和墙壁一样是雪白颜色的木门打开来。门上是暗锁,锁在一张巨幅画后边。画是财神爷的像,线条和流水一模样,那画就挂在一面墙的正中间,门一开,那像便一半贴着墙,一半悬了空。开了门,爹在哪儿按亮了灯,一下子,另外一间屋里便亮如白昼了,亮得和城里的大街一样了。就在那炽白的灯光下,爷如做梦样看到了满屋子的钱。看到了爹首先把一张桌子上码的一堆东西上的一个床单撩开来,让爷看了看那床单下码得齐齐整整的一桌钱,都是一百元的票,一万元一小捆,每捆儿上用一根红色绒线皮筋捆扎着,然后又十万捆成一中捆,一百万元捆成一大捆,每捆上都用红绸绳子捆扎住。每根红绸子都系成一朵蝴蝶花。钱是新钱,散发着一股刺鼻的香漆味;绸绳是新的绸绳儿,红得耀人眼。还有那钱上红的色,绿的色,黄的和橙的,一桌钱就像一桌压缩了的干花儿。爷不知道为啥爹不把这钱好好收起来,偏要堆在桌子上,正要去问时,爹把抽屉拉开了,爷看见那抽屉里也一样塞满了钱。爹把床头的立柜、箱子打开来,那立柜和箱子里也都堆满了钱。还有床下边,桌下边,床头的两个木箱里,纸箱里,门后的一个麻袋里,和爹睡的床铺上的褥子下,到处都是码着钱,如同码着的砖。摆着钱,铺着钱,如同铺的、摆的石条砖。屋子里就像钱的山,钱的海,金光璀璨、五颜六色,钱漆的香味呛鼻子,噎得人呼吸都困难。每一堆一箱的钱中间,都塞着防虫的樟脑丸和防腐剂,那白浓浓的防腐味,也一束束针样朝人的鼻里钻。还有那多日没晒的床单被褥味,为了防潮不知铺在地下哪儿的白石灰的味。味道和味道在那屋里混合着,颜色和颜色在屋里冲撞着,使那屋里光怪陆离、气味怪异,让人站在屋里如站到了日出前的沼气池的边儿上。可我爹已经习惯了那气味和颜色,像他小时候饿着站在蒸馍的笼旁样,可是爷,却立在那一间不大不小的屋中间,觉得喉咙发了紧,如呼吸被什么堵了般。他努力吸了几下鼻,还用手在那鼻上揉了揉。揉完了,又扫一眼满屋子的钱,以为自己是做梦,知道自己爱做梦,便用手在自己的大腿上掐。先前他想从梦中醒来时,都是用手在自己身上掐。一掐就醒了,就发现自己原来是躺在学校里的床上边。可是这一次,他继续在自己的腿上、腰上掐,感到了热火辣辣的疼,却没有发现自己是睡在梦里的床铺上,照样还是站在和银行、金库样的爹的这间屋子里。照样有被金山银海压着和淹着那感觉。也照样,除了那一堆杂七杂八的味道外,还能隐约闻到从院子里进来的淡淡的如雨前的味道样的银杏树的味。爷便觉得自己不是睡在梦里了,而是站在儿子的面前,站在了儿子堆满了钱的屋子里。
爷问道——
有多少?
爹笑着——
不知道。
爷想想——
够花就算了,多了有啥用?
爹便为难他——
这热病老也不完我咋办?我替上边又办了五个大型棺材厂,平原上的树都砍光了,现在树得从东北往这运,可每天做的棺材还不够用。这个月我组织了十几个阴亲介绍队,每天都下乡统计和冥配,可半个月过去了,统计上来和配成阴亲的还不到未婚孤魂的三分之一呢。
爷说道——
配阴亲算是行善吧。
爹笑着——
我这辈子都在行善事。
爷默一会儿,朝别处看看问——
是不是这里住的人家都有这样一间钱库呀?
爹点了一下头。
爷又问——
都有这么多的钱?
爹又摇了头——
不知道,谁都是只干自己工作,不问别家的事。
爷就不再说啥了,沉默着,望望那满屋子的钱,又望望脸上有了瞌睡的爹,最后清淡淡地嘱托说——
辉,听爹一句话,从今往后你一家再也别回丁庄了,再回丁庄真的没命啦。
爹脸上依旧挂着笑,哼了一下说,天塌下来我都不怕砸破头。丁庄是我家,我不光要将来回丁庄,还要过几天就回去给我孩儿配阴亲。我要大操大办,看丁庄的人谁敢把我咋样儿。说到这,我爹揉了揉睡眼朦胧的眼,把话题挽回来,看着爷,脸上重又挂着尽了孝的笑——
爹,该睡了。今夜你就睡在这间屋子里,爱做啥梦你就做啥梦,也算你儿子给你尽了一次孝。
三
爷就睡到了爹那堆满钱的屋子里,果然做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梦。睡前想着准定会做一个与钱有关的梦,可是睡着了,却没有看到一分钱,只看到了我朝他伸手叫着的一声声的唤。
爹要给我配阴亲。爹给我找的女娃比我大,叫菱子,可以做我姊。她腿上有些残。是生下来就残的,还有羊癫疯,三朝两日就要犯一次病。她是犯病落进河里淹死的,这次配阴亲,她是孤鬼女魂里最丑的人,可爹却把她配给了我。
是爹没有犹豫把我配给人家了。
爹便领着人回到丁庄要把我的一把骨头装进一个比我叔的棺材更精美的金棺里,要把我抬着送到东京黄河岸边的陵园里。菱子爹在那陵园为我和菱子选了最好的一片地,背靠沙丘,脚蹬黄河,避风朝阳,冬暖夏凉,那地方曾经有人要出上二百万块钱买走给他亲人做墓地,可菱子她爹却把那块墓地留给了我。
这一天,日出时我爹领着几十个人回到了丁庄里,在我的坟前烧了纸,焚了香,放了鞭和炮,就把我的墓给挖开来,把我从那没有涂色的白木棺材里捡出来,放到那口精巧的金棺里边抬走了。可是爹,他不知道我不愿离开丁庄村,不愿离开爷和学校后的那片地,不知道我害怕到一个新的地方去,要把我抬走时,我就在金棺里边挣着身子大声地唤——
爷——爷——
撕心裂肺地唤——
爷,我不想离开这儿啊——你快救救我——
破天碎地地唤——
你快救我呀爷——你快救我呀爷——
爷就醒了来,坐在床上发着愣,看见东方奶样的光亮流进了屋子里。
Last updat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