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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是那两个军官把我带走了。

我走的那天村长和村人把我送到村口上,说你去吧,好好地干,别学你哥。

我当然不会学我哥。我背着核裂剂像背了半斤芝麻油,从中国的南边跑到北边来,安安全全,一路顺风,如期抵达耙耧山脉了。村街上有鸡在刨食,有猪在走动。麻雀在牛粪堆里觅食儿。谁家新起的瓦舍在路边上,青砖青瓦的焦煳味香喷喷地在村头流动着。除了这一幢新瓦房,我竭尽全力想找出许多变化来,可村落让我徒劳了。当兵走时,村长家后墙上的泥皮在梁下挂着像要掉下来,我这时候回来那泥皮依旧还在那梁下悬挂着。从村长家房后走过去,那微晃的烙饼似的泥皮使我感到乡村的亲切如冬季的日光一样把我温暖了,心跳得叮咚叽叽仿佛蟋蟀在一面鼓上蹦着叫。原来人得离开一年以上突然回村才知道什么叫村落,什么才叫家。我忽然理解大鹏了,理解大鹏为什么想回村种上二亩地,就是因为他每次回来到这挂着的泥皮下面都心跳了。心不跳他不会那么恋家那么恋这耙耧山脉的。入伍不到三个月,我被派往核裂剂销毁培训班学习那一阵,核裂剂的燃爆力和导弹的威力把我震慑了,我想我一定要为核裂剂献身为阵守导弹干上一百年,可我这一会儿,从村街上走过去,我又被乡村俘虏了,觉得回来种地不是不可以。

原来甘愿种地做个好的庄稼人也是一种境界哩,只有离开了乡村重又回来的人才会体味到乡村的温暖哩。我扭头四处张望着从村街上走过去,胡同口如黎明的窗子一样向我走过来。走出那窗子,我就看见姑家的老屋了,看见那老屋的山墙下坐了一个人,拿了一根手杖,在日光中黄成一团融在光亮里。

我看见大鹏了。

大鹏像一团泥一样在那日光中。

他穿了破旧的军衣,就像一个老军人一样坐在一张椅子上,一根弯曲的槐木手杖靠在他身边。初春的太阳黄灿灿如熔化的金,他在金水里沐浴着,头发蓬乱,脸上厚垢。也许他三天或是四天没洗脸。穿旧的军裤膝上有了洞,一块黑布粗针大线地缀上去,如裤上的一块黑的痣。可他的军上衣,却是既齐整又严紧,扣了扣子还系了风纪扣。

他果真如风烛残年的老军人,才二十五岁,头发上已经夹杂有许多白发了,白得和假的一样,如冬日这梁上的白草使他仿佛三十余岁或四十岁。

我从他身侧走过去,站在他的身边时,看见他的嘴在自言自语,却无论如何听不清他在说啥儿。

有一头猪从我们身边过去了。

他看见那头半大的猪,脸上忽然涨起了怒,举起棍子要打时,他便看见了我,那手杖在半空硬硬地僵竖起来了。

我叫了一声哥。

他怔怔地看着我。

我又叫了一声哥。

他痴呆呆地看着我的军衣,慢慢地伸出去的右腿拉回来,把手杖放下来,把脚跟靠在左脚上,缓缓而又缓缓地把右手的五指并拢着抬起来放在他右边的太阳穴上。

我说:“哥。”

他说:“你该还我一个礼,队列条令上规定的。”

我说:“我是鸟孩,哥。”

他说:“你是鸟孩呀?鸟孩是我兄弟,你更该像我一样懂得条令,遵守纪律,不怕牺牲,做一个优秀军人,可你为什么不向我还礼呢?”

大鹏是愈发地傻痴了,竟痴到连我也不再认识了。我当兵走时,换上了军装他还拉着我的手,半哭半笑地说:“你去给哥脸上挣些光,记住野猪有一个跳崖后边就有一串跟着要跳的。”可这一会儿他连我也不再认识了,连野猪的事也不再在嘴上挂着了。

他彻彻底底地精神错乱了,成了疯人了。

回到姑家的上房里,我看到了一片凌乱,闻到了他睡的屋里浓烈的尿臊味。除了满屋的尘灰屋里没有多什么也没有少什么。站在那三间老屋里,望了望姑的牌位和画像,把NTJE包放在桌下,像放一个行李卷样,我便不知道该干什么了。

哥那间屋里的尿盆还没倒,也许我该先把尿盆倒掉,再把屋子扫一遍,然后再找村长说一声我回到耙耧山脉了。

我先去倒尿盆。

可我去倒尿盆的时候有件事情发生了。发生了这件事情我才觉醒到,之所以我把核裂剂从南方背到北方的耙耧山脉来,就是为了那件要发生的事。如果不是为了那件事,也许我早就把核裂剂埋到了那块盆地似的销毁场,或者那条白玉带似的河边上。一切都是为了要发生的事,步行、火车、汽车,又步行,完完全全是为了这要发生的事我才千里迢迢赶回了村。太阳从门口铺进来,明净中有灰尘的金星在飞舞。从大门望到对面的梁子上,有一对刚结婚的新人挎着回娘家的篮子一前一后朝东走,那新娘子穿了红衣服像一团火般在梁上一荡一动地飘。我望着那新红的女子从厕所回来时,看见了屋里日光中飞动的灰尘在跳着古典的舞步,听到那舞步的声音如夏天的一群蚊子在路边的草地上飞。从那舞步的缝中望过去,我便立在门口不动了。

大鹏从门外回来打开了我的包。我让他回家扶他回家他不回这时候他却独自回来打开了我桌下的包。迷彩包像脱下的裤子一样堆在地面上,防辐恒温的核裂剂箱明明了了摆在那包上,白亮亮的骷髅头和骷髅头上的红“×”以及它边上的NTJE的字样在日光中鲜鲜亮亮如跳出水面的鱼。

我立住。

大鹏慢慢转过身。

他脸上僵痴的傻相成了青黄苍白的惊疑色。

我说:“哥。”

他盯着我像刚刚盯着的核裂剂箱。

我说:“哥。”

他死死地盯着我的脸。

我说:“哥。”

他动了动嘴。动了动嘴他忽地就问我:

“你背回来的?”

我说——

“哎。”

问——

“空箱?”

我说——

“半瓶哩。”

问——

“干啥?”

我说——

“销毁。让我出差销毁也顺便回来看看你,我们鲁连长是你军校的同学哩。”

问——

“销毁呀?埋到哪?”

我说——

“我看再没有比耙耧山脉的哪条沟更合适的了,穷土薄地,啥儿庄稼也不长。”

他说——

“你抓紧到后梁的最里面找条沟,整个耙耧山脉就那儿最荒凉了,方圆十几里都没有一户人。”

他这样说时平平静静看着我,就像说上午挑肥下午锄地一样儿,双眼中的僵直慢慢软下来,仿佛雪化了,枝绿了,春天越过冬天突然降临了。他的目光变得比不久以前柔和了许多倍,脸上泛起了浅红色。太阳冷丁儿又暖又亮。村落安静如初。如麻雀在我身后的树上飞。望着大鹏的脸,我心里有一股热烫烫的东西翻翻荡荡的。我想一下扑进屋子里。想扑进去抱着大鹏叫声哥。可我不敢动。我怕我稍一动把他脸上表情惊乱了,惊飞了,又惊出他不久前的一脸傻痴来。

我被突然降临的变化弄呆了。呆若木鸡,心跳如鼓。大鹏和我的一问一答居然就和常人没有两样。说话的时候他一边看着我,一边瞟着他身边的核裂剂。NTJE的字样被从门口铺进去的日光晒着了,在明净的日光中,那四个字母连成一片像一只白条鱼。我仿佛闻到了那条玉带似的河流上死鱼的气息铺天盖地到了这儿来,仿佛看见白色的水鸟冰雹一样噼噼啪啪朝着地上落。可是大鹏没看见也没嗅到,他半转着身子把目光落在防辐恒温的NTJE箱子上,落在一半在包里一半在包外的特制防毒服和防毒面具上,脸上先是惊疑后就淡白再就半红半润地正常了,木呆呆地站着,望着那个箱,他宛若被一口棺材惊坏了,可又忽然发现那棺材中空无死尸,没有多少值得害怕的,如果不是他的双眼还白多黑少,似乎像被什么吓了一时还没醒来,那就看不出他有一星半点的傻相了。

洗了脸,把那厚的灰垢洗了去,他就完完整整又是一个大鹏了。我没有想到核裂剂能使他从疯傻里边醒过来,就像一个人死了忽然又活了一样儿。我听到了我的心跳声,红红艳艳如敲在锣上的红锤儿。灰尘在跳着它的舞步。阳光像明净的温水。脚步声如游船一样荡来了。大鹏他半转了身子去,半转时太阳照在他的脸上,那半边脸有了润红色。转过身他便蹲下去,蹲得又轻又慢就像他稍一用力那核裂剂会立刻燃爆一样儿。

终于,防辐恒温箱被他打开了。

那晶黄的半瓶核裂剂像被削成圆柱的太阳似的竖在箱子里。

我从屋外蹑了脚走进去。

“哥。”

我轻轻叫了一声哥,我的叫声又软又柔却始料不及地把大鹏击垮了,叫得他心里流血,鲜红一片流在姑的老屋里。他没有回应我,他听了这声叫,看我一眼,又低头看看他身上又脏又烂的军装,忽然蹲在地上号啕着哭起来,且用他手里的拐杖一下一下朝着他的头上砸,鲜血立时从他额门的青包里胀出来,紫红着从鼻子两侧落在他的军裤上。我叫着“哥——哥——”从门口扑上去,他的哭声惊涛骇浪一样撞在我身上。把他的槐杖夺掉了。他又用双手轮番着抽打自己的脸,嘶哑的哭叫声半紫半青地越过院落、越过村子、越过山梁,响遍了牛群背一样的耙耧山脉和天下。

村长和村人们跑进院落了。

他望着人们打着自己的耳光唤:

“我是孬种啊——我是个怕死的孬种——我愧对村落愧对耙耧愧对当这一场兵——我连鸟孩都不如我白当了一场兵——我是个孬种——我白读了大学白当了一场兵——”

他的唤声尖厉呈黑紫的青色从屋里传到屋外越过耙耧山脉响满了一世界。

一个世界都在他的唤声中半青半紫地抖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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