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菩萨啊——上帝啊——我还有一桩事情得向你们诉说哩。镇上死了五百三十九个人,重伤四百九十多户上千人。财产房屋损失不知有多少。几乎家家不有人死就有人伤着。无一户不遭偷抢和打砸。无一户没有梦游和不在梦游夜里起灾和闹事。但在灾劫后,却没有几户悲伤的。没有几户人家哭唤的。这让我弄不清楚为啥儿。原来镇上死个人和塌了天一样儿,家人邻人半个镇子都在哭。还有亲人死了自己也跟着哭死的。大哭时一口气没有过来就噎将过去了。如果有一天,镇上同时死了两个人或者五天死了三个人,这个镇就永无安宁日了。哭声会半月不止一月不止把镇子淹进去。可在三个月前的这一天,在这一天被拉长的黑夜里,镇上死了五百三十九个人。家家都有伤灾都有劫难着。也就家家的伤灾悲怯抵着了。家家都有也如家家都没有。也就都不那么哭天哭地塌天塌地的悲切了。待隔天的来日日头真的从西边露将出来时,把往日白的明亮重新还给镇子时,活着的各户人家都出来忙在门口收尸时,竟是一片死静没有一点哭声呢。
没有点滴哭声呢。
那时从西边天上先是露出一块如前晌坝东山上一样的尸火云。跟着日色就在西天的云里挤将出来把云和暗黑赶走了。昼夜就这么结束和风就这么吹来样。留下那满街满镇到处都是被砸的门窗被丢的衣服鞋子扇子和车轮子。还有那污黑的血渍和打落在哪儿的头发断肢及当了兵器的锄头镰刀和斧子,被各户人家扫落收拾后,街上依然是除了死静还是死静着。
就这时,昼暗结束了。
日头真的从西边出来了。
可当昼暗真的过去劫难真的结束白天真的到来时,镇上真的没有一点欢呼没有丁点儿为白昼重又到来的高兴事。镇政府派人把办公桌摆在镇子东西南北的四个热闹处。有干部立刻统计各户人家的死伤和财产损伤数。各户人家也都犹犹豫豫去了那儿报告和登记。那被问的回答最多的,也都淡得和水样。和水一模样。
——家里死人遭灾政府赔偿吗。
——不一定。
——不一定那登记还有啥儿意思呢。
——总得有个数儿吗。
也就不再问啥儿。不再答啥儿。报了死伤财损的,在落日中慢慢往家走。那登记伤损的,想到啥儿起身追着唤——天太热要抓紧埋人啊,政府不再管是火葬还是土葬啦,你们抓紧埋人啊。
走了的并不回头去答那追着的。也有又回头答对的——不埋掉还能让死人在家躺着嘛。
其实不是不管土葬还是火葬了。是火葬场在那一夜被人砸了扒了弄成一堆废墟了。一片墟废了。不知是梦游的人去砸了扒了火葬场,还是没有梦游的藉了梦游装了梦游睁着醒眼去砸了和扒了。炼尸炉被推倒滚到梁下滚到了水库里。炼尸房被炸药炸了推了碎砖乱瓦堆满院子堆成一座小山儿。值钱的东西被人拿走了。不值钱的也被拿走了。只还有两边的空房子和院里没有长成房材的树和草。草和花。花和野鸟野雀野兔野獾黄鼠狼。一片废墟了。一片墟废荒野了。娟子不知去了哪。也许她又回到她的村里家里吧。炼尸的炉工不知去了哪。也许他们也都又回了他们的村里家里吧。
火葬场这儿安静了。
坝上梁上山脉这儿安静了。
世界安静了。我们皋田镇上也安安静静了。
半月后。也就半月后。镇子就在安静里恢复它的往日景境了。慢慢恢复它的往日境况着。该买的买,该卖的卖。和不曾发生过啥儿事情样。日头该是啥儿时候出了出,该是啥时落了落。该从哪儿出了出,该从哪儿落了落。镇外的田野上,小麦收割后落了一场连阴雨。雨后天晴绿草旺成黑颜色。所有万千的新坟黄土上,都被新生的野草覆盖着。除了草的颜色浅些嫩些稀薄些,也看不出它和老坟有更多的区别在哪儿。打麦场上原来轧平的地面明明是没有一粒麦子的。可那时,麦场上的麦苗旺得和人们特意种的样。
事情就这样。
世界就这样。
卖衣服的店里他把门窗收拾收拾就又进货卖货了。
卖电器的店里损失惨重他又借钱贷款重又开张营业了,且生意比先前还要好。好得不得了。挑买电器的镇上人乡下人总是络绎不绝呢。
卖牛肉羊肉的。卖食品杂货的。在路边卖青菜水果的。还有从乡下逢五就来镇上赶集的,一切都如往日一样热闹着。如往日一样熙熙攘攘着。只是我家邻居的农具店,店主在那一夜死了后,他的女人不知去哪了。也许是回了她的娘家吧。反正人家原本也就不是这个镇上的人。她走了,那农具店的大门就日日夜夜关着了。写着旺茂农具店的牌子上很快就结了蛛网了。
农忙一过去,本来农具店也该歇着了。蜘蛛们活色生香也就每天都在门上爬着走动着。间着生养着。
那一夜我娘听了爹的是把门从里死死顶着躲过镇战的。可在梦游大难后,镇上和周边村庄虽然死了很多人,多得和虫灾后的落果样。和风灾后倒伏地上的庄稼样。可冥店新世界的生意并未好起来。一点都未好起来。因为我娘不做寿衣了。不剪花圈的纸花和纸的冥物冥货了。不知为何就决计不做不剪了。那几天各户人家埋人时,我们家去坝东山上那个焦土坑里掬下一把黑焦土,就把那土当作李天保,当作我爹埋掉了。那升起过日头的大油坑,那时像一个巨大翻仰过来砖窑般。窑里所有的土地都是焦的黑锈的。烧焦炼成一块一块的。满坑满世都是焦土味。都是油燃后的硫黄砖土味。我们就在那坑的中心挖了几把焦土当作爹的骨灰埋掉了。以为从此镇上人家见了我们都会感恩戴德呢。都会笑着迎着呢,可也不尽然。不是那样儿。灾难后的前几日,镇上人见了我和娘,多都说句感恩的话。可后来也就不说了。很快不说了。更多的是见了我娘把她拦在路边上——那夜你们家人都没瞌睡呀——那一夜你男人他也梦游吧。不梦游咋会想出那个法儿把日头弄将出来呢。不梦游咋会舍得让自己跳进油坑引火呢。
又过半月后,连这样的话儿也没了。
接下来,发生了一件小事情。应该说说的小事情。那一天,娘正在屋子里收拾桌上的摆设灰尘和杂乱,这时进来一个人。白头发。中等个。拖着一个箱子还提了大包和小包。他进来,把箱子放在门口上。看看我,将另一个手里提的鸡蛋牛奶点心放在娘边上。我们这儿的人,去看人都提这东西。他把这些东西礼品放下后,看看我爹的遗像没说话。半天没说话。一月没说话。一年一辈子都没说话样。到末了,他从他的箱里取出很多书。一堆书。一大堆的书。是《活受之流年与如水》《风雅与日光》《梦丁庄》和《死书》啥儿的。还有《日月年》和《我的皋田与父辈》。把这些书放到爹的像面前。点了火。烧了这些书。没有跪。也没有在我爹面前烧上几柱香。只是那么看着火,看着我爹那团圆脸的黑白像。等火的光亮在屋里灭了暗淡了,最后瞟瞟娘,拿手在我脸上头上摸了摸。
——我要写不出你爹让我写的那本书,写不出冬天里边有火炉,夏天里边有个电风扇的书,以后我就不再回这镇上了。
说的声音是小的。是寒的凉的没有气力的。就走了。拉着那带轮子的箱子从我家里走去了。我和娘把他送到门口路边上。我们以为他去车站回了北京他家里。北京他家以为他在皋田他的老家住着写书呢。就这么不知去哪了。他就从这个世界消失了。杳无音讯如那书在我爹的面前点火烧了样。再也没有踪迹了。没有他的一点音讯了。
还有小娟子。不能不说小娟子。
一个集日里。又一个集日里。有人说小娟子在镇南街的哪儿摆摊卖剪纸。用一新的床单白布铺在街边上。红的剪纸展着摆在白布上。日光和冬火一样儿。日光亮得和日光一样儿。空气中没有一点杂染和灰尘。说那剪纸雀呀鸟呀吉祥的兽儿兔儿狗儿和猫儿,摆在那儿生生灵灵活活现现和一个鸟兽万物的世界样。了不得。好得很。万物世界活灵活现好得很。原来她也会剪纸。原来她和娘一样竟也会剪纸。我和娘想把皋田大街的冥店新世界的铺子改为专卖剪纸艺术的新世界。就出门沿街去找娟子了。去找娟子的剪纸世界了。
大街上人山人海哩。日光充裕呢。秋阳让街上的房子墙壁发着光。树木发着光。所有店铺的门窗货物全都发着光。路边上卖菜的卖衣的卖扫帚犁耙的,啥儿啥儿全都发着光。来回走着赶集的人们头和肩臂都透明发亮和玉材玛瑙样。一下能让人看进衣服看进皮肉看到人的血脉和心里。我和娘走在人群去找小娟子。想让她来我家和娘一道剪纸开那剪艺店。走在街上走在人里我娘俩走在那光里,走着走着人就化在那暖里光里的世界里边了。
就化在皋田那暖的光的世界里边了。就见了一个出家人,黄袍光头,微胖安详。他在大街的人群里挤着晃动着,从哪看都像阎连科的样。从哪看又都不像阎连科的样。可是我,却还自顾自地对着赶集的人群大唤着。
——阎连科——阎连科。
——阎连科——阎连科。
唤完了,我才想起我没有叫他阎伯喔。而是直呼其名叫了他阎连科。
二〇一四年十月——二〇一五年七月初稿
二〇一五年十一月改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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