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元荒
朝前走着时,皇上觉得这边的路和那边的路并无不一样,尘沙和黄土,路面上都是野蒿、狗尾和干白了的蒲公英。蒲公英毛团上的絮毛一碰就朝天上飞,如同日光中的烟。而毛团上的针刺儿,黑黑灰灰扎到皇上的袍角上。偶尔有鹌鹑、野鸡、野兔从那路上的草地窜出来。野鸡、鹌鹑飞起后,会勾头在天空看皇上。野兔一惊跑走了,跑几步突然停下来,扭头贼着眼,认出什么似的更快更疾地朝着野荒奔过去。
皇帝一直在这野荒路上走,总是听到身后有跟上来的脚步声。他走得快,那个脚步也跟得快。他突然停下来,后面的脚步也突然停下来。他不敢扭头朝后看。他害怕一扭头,跟着的耿画师会彻底认出他。他不知为何有些担心耿画师突然认出他,于是就不歇脚地朝前走,双手提着袍衫两边儿,前脚没有落下去,后脚已经提抬到了半空间。身上的汗如雨浇一样,衣衬全都沾在身子上,呼呼哧哧的喘息像他随时都会瘫在路草上。
也就这么急急地走,忽然一脚踩在了一窝刚孵出来雏鹌上,脚下猛一滑,响出两声叽汪汪的叫,慌慌低头看一眼,见了满地的污血和还在抽动的两具小鹌尸。惊着胃里翻一下,皇上反倒不慌不忙了,他想起每年秋天打猎时,打死的野兔、鹤鹑如桑原上收割回去的庄稼般。在边境平叛时,杀死的叛军坑墓埋不下,就索性拖进沟壑里,派一支军队从沟壑的顶上朝着沟壑推土埋。想到这些皇帝把鞋上的肠血在地上擦了擦,慢慢转过身,冷眼盯住一直跟在身后的人,大声喝斥道:
“你是画师吧,还不快快给朕跪下来!”
耿画师站在他面前十几步的远:
“皇上,果然是你呀。”
皇上更大声:
“快给朕跪下来!”
耿画师没有跪也没有谦卑和怨气:
“皇上啊——这儿不是那边是这边。你初从那边来,把路走错了。在路口那儿该走窄路你却拐到这边宽路了。”
听了耿画师的话,皇上不自觉地朝着面前脚下的路上瞅,也就果然看见脚下的荒路上,草地中间还有两道马车碾轧过去的车辙痕,路宽得完全如是那边唯他和皇宫上下才能走的宽道样。
皇上就那么怔怔立在路中间,看见一路都是车辙轧倒了的草。且那倒伏里,还有许多车轮轧死的野兔、獾狐和已经腐烂的动物骨头和皮肉。有秃鹫正在那腐骨烂肉上吃啄着,看见皇上秃鹫用它黑珠子似的眼睛警觉着,如皇上会去和他争那腐肉样。认出了自己是在宽道上,皇上有点慌神了,朝着原来耿画师站着的地方瞅了瞅,见那儿除了荒草和鹅卵石,连一个人影都没有。他想也许耿画师刚才本就不在那,只是幻觉让他觉得耿画师一直跟在他后边。他把目光收回朝着宽路的两边瞅,见路两边的滩地上,没草的地方堆着白碱和一汪汪的死水坑。水坑里是灼目晃眼的黄日光。他想起祝翁跟他说过的和桑原相邻的夏荒地,担心自己一脚会离开桑原到了夏荒地里去,且那个自己还在桑原上,还穿着他的龙袍真皇帝样朝着人们抚顶享受人们的朝拜,以及“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呼唤和祈祝。他开始沿着走来的方向往回走。到处都是荒草、石头和一汪汪的水,一望无际的闷热、恐慌像看不见的墙样围着他。“我是真的到了夏荒地里吗?”问着看见一面小山坡,他慢慢爬上去,朝着四周看,又见到处都是荒草、石头、水坑和寂静。
在那小山顶上他朝着天空唤:
“我是皇上呀——我是大清皇上呀!”
唤着转着身,到嗓子有些沙哑了,口也有些干渴了,觉得疲累像身上筋短骨裂样要他蹲下歇息时,也就蹲着坐下来,茫然地朝着面前望,希望从面前的路上走来一个人,或者飞出一只鸟再或突然出现一只动物来。只要是活物就可以。只要是有生命的东西就可以。可那四周除了死静还是死静着。静得耳眼、脑根里都有轰鸣声。日光像泥黄的湖水一样淹没着他。明明听到了蚊子、苍蝇在哪飞,可又看不见它们在哪飞。太阳到底沉西了,可这儿却没有半点风吹和傍晚间的凉爽来。皇上把他穿的儒衫脱下来,单穿着绸白的内衣坐在一块石头上,将衣摆上的刺针摘着扔出去,待歇缓过来了,走下山包到一汪水边掬着喝了几口水,觉得那水又热又有一股鱼腥气,咽下去直想吐出来,也就从那一汪水边走回来,到路上朝着来时的方向去,想在天黑前回到桑庄、回到祝翁家,好好睡一觉,好好吃顿饭,把自己的龙袍要回来,穿热了叠裹在包袱里自己亲背着,凉爽了穿在自己身上再也不让那个自己去穿了。这么想着计划着,一直一直地朝前走,看见落日西沉如一滚车轮转着朝下坠,刚才它离地平线还有一山脉的高,转眼就到一房高低了。
他担心天黑之前回不到桑原上的桑庄里,走急了索性把手里的衫袍扔到路边去,然空手往前走几步,不知想到了哪,又回身把衫袍拾起挂在路边枯干了的一棵小树上,才又徐徐急急往前走,还又不停地回头看那树桩上的黑衫袍,远看着像他自己枯着立在路边样。
太阳终是落去了。
皇上听到西边哪儿有嘭的一声响,如一个巨大的东西从天下掉下来,掉到了沟里还是一片元荒上的塘水里。因为遥远那声音传来前,脚下的一大片土地似乎晃了晃。他是先觉得身子摇晃而后听到声音的,待立稳脚跟朝西望去时,看见大地的西沿太阳没有了,在一片鹅黄杏红的模糊里,有火烬将息的尘烟腾起来,还有一层迷眼的光,如同红月亮下的湖水样,混合着落日最后的余晖在远处漫开铺展着。“天要黑了吗?”皇帝想着朝着头顶望,看见黄昏前元荒高寂的天空穹顶上,白蓝里有个隐隐青青的圆。他知道月亮起升了。知道这一天就将过去了,心里紧缩一下子,脚步快起来,走了一程看见前边似乎隐隐有个人,他朝着那人唤起来:
“耿画师——耿画师——”
唤着小跑着,且还嘴里不停地对着那人说:
“你的那张自画像,朕我没有撕毁和烧掉。我令宫里最好的裱师裱好挂在爱新觉罗家族的珍品房,现在它价值连城了,和《洛神赋图》及《河图洛书》一样成为大清最珍贵的宝物了。你若还想收回那张画,我可以传旨把那名为《耿画师》的名画重新还给你。”
就到面前立在路边的人影前边了。
那人影不是耿画师,而是皇上自己不久前挂在路边树上自己那袭衫袍服。认出那枯树和衫袍时,皇上先是怔在荒路上,后来就瘫软在了路中央。
夜就这么窒息窒息到来了。
皇上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明亮死寂的夜,闷热像四周都是煮沸了的水。红月亮火样燃在头顶上,那火里有隐隐莹莹蓝色的光。他知道他从岔路看见耿画师的那一瞬,他应该迎着画师径直走过去,令画师那时朝他跪下来。可自己没有迎着画师朝那窄路、朝那个皇上和摸顶的人群去,而是一转身,朝着左拐了。朝着宽道走来了。他又一次想起离开宫殿前,天象学家跪在他面前,再三嘱托他无论到哪儿,看见路口都要朝着窄路走的话。说从所有的窄路走出去,就都是宽敞、平坦和明亮。可眼下,到底还是踏入宽道了,到底还是从桑原到了夏时的元荒死地了。
明明是背着那棵枯树和自己的袍衫走,可又回到了这棵枯树和自己的袍衫前。缘此皇上的意志塌软下来了,虽然有时还会对自己说“我是大清皇上啊,我是康熙大帝哦。”可到底这样说时不再那样气势威武了,也不指望这样说后能让凉风吹过来,会有一个新的路口到面前。
他已经陷入了第三门的元荒上。现在能做的,就是熬至天亮走回往桑原去的路,到桑庄让那个皇上把龙衣脱下来,从此永远把皇袍穿在自己身子上。远处荒草里的水洼地,月亮落上去,有一片片的光亮在闪烁,像一堆萤火飞在水面样。近处路边的枯草和荆棵,在月光下明明没有风,却总有风吹的声音从哪响出来。好像还有青蛙朝着水里跳进跳出的扑通声。那声音先还给他一些安慰和踏实,可寻着那声音,到了那汪水边上,明明是青蛙跳到了这池水里去,可水面上却没有跳下去的波纹和涟漪。他从地上摸起一块石头来,想朝水里抛下去,可举起石头时,又把石头轻轻放下了。他担心石头下去会从那水里跳出一个什么东西来。
他不敢破了这夜寂。
从水边到路上又朝头顶看了看,看见云在月下凝挂着,像山脉在头顶起伏悬着样。月亮在那云里走,一会像是在山顶滚动着,一会像是一圆巨轮滚着从山腰或者壑谷穿过去。能听见月亮滚过穿过时,拦不住的云绳游丝啪啦啪啦的挣断声。实在太热了,一动不动也有一身汗。心跳得能听咚咚的声音冲出胸口又砸落在地上。这时若是在宫里,会有侍女用绳拉着头顶上的大摆扇,凉风在头顶呼一下、呼一下地落下来。如果还是热,还是心里慌,他会令翻牌陪夜来的贵人或答应,把香精油洒在手上去给他揉捏按摩肩。如果是皇后或母后,他会让她们去给他按摩阵阵发麻的头。可现在,这儿是元荒,宫里的什么都没了。一切的错都是在梦城九门那儿自己进了第三门。在桑庄村外该走窄路时,又一脚踏在了宽道上。皇上想找个什么当做扇子扇扇风,他在月光下朝着周围瞅了瞅,什么也没找到只好立在那儿了。
他又看到下午见到的那个山包卧在不远处。
他朝着这元荒夜里的山包走过去,脚步声空空响起又空空落下来。想起下午离开路口踏入这边荒路时,有人跟在他后边。他走他也走,他停他也停。那怕是假的,是虚幻的人影和脚步声,也让他觉得这元荒上不只他一人,还有另外一人和生命。他每走一步都停下听听身后有没有脚步和走动,有时还孩子一样急走几步或小跑一段路,突然停下来,突然转过身,对着月光和空荡荡的远处唤:
“出来吧,是人是鬼你都出来吧!”
没有什么走出来,只有他的声音在四荒八野响着荡动着。
回声涟漪一样朝着远处波过去。
“我是大清皇上啊——”他又大声道,“你出来陪我说说话,等我回了大清你想要什么有什么!”
“——你想要考举金榜题名吗?”
“——你想做中书令还是尚书令?是想要三品还是二品啊?”
“——你只要出来在我面前站一会,我赏你白马千匹、黄金万两、土地半国好不好?”
依然没有一丝的动静和声音,只有他的唤声朝着远处荡过去。月光被回声推着像青白色的绸缎被风拂了拂。那风是朝远处吹去的,不是朝着皇上这边吹过来。他就那么唤着立着在元荒的夜里站了一会儿,又大唤了几声“我是皇上啊——我是皇上啊——”然后提着一身虚汗和无力的双脚朝那包头爬过去。
脚步声像鬼在和鬼击掌样。
满是沙石荒草的那个包头在夜里,宛若一个放久了的馒头长了毛。皇帝朝着那包上喘着爬将几步后,忽然有饥饿冲上来。肚子里咕咕响着让他感到肠子在肚里被扯来又拽去。山包上除了鹅卵石和荒草、野荆棵,别的什么都没有。他一屁股坐下来,感到有一丝风好像在吹着,可伸手去试风摸着时,手指上除了烫热连一丝凉意都没有。身上出了很多汗,不知到底是怕还是累,出了汗又觉得干渴上来了,喉咙和嘴唇干得似乎着了火。他拿手去自己唇上摸,果然摸到嘴唇上的裂皮如京城胡同老墙上的脱皮样。饥饿、闷热和干渴,让皇上一下瘫在了包顶的一片荒草上。月亮已经从很远的东边到了他头顶。好像一伸手,就能构着月亮样。他果然伸了一下手,抓了一把将手拉回来,看一下竟能在月光下看到自己的指甲长长了,长得如蒲生写的鬼故事里的指甲样。
他又想起蒲生了。
他想现在如果蒲生和他的表弟济仁一样在我身边会是什么样?想自己这一生都是济仁陪伴、照顾和侍奉,为什么会在进入第三门时让济仁走了主门道?想着济仁公公时,他又后悔离开宫时没把指甲剪一剪。他摸着指甲朝着四周瞅了瞅,想没有济仁在,这时有个鬼来也好啊,便把手从半空垂下来,搭在一棵野草上,随手拨出一棵放在鼻下闻了闻。没有闻到草在沙土中蕴的鲜味和水味,想把那棵草放在嘴里嚼一下,又想到我是皇上、我是康熙大帝了,就把那草扔到半空去。现在会有几更呢?是前半夜还是后半夜?皇上躺下来,在包顶翻个身,把一个鹅卵石挪到头下想要睡一会,觉得太硬又将鹅卵石推到一边去。“把挂在那儿的袍衣带来枕着该多好。”这样想着他顺手揪了几把草,团团捏捏当作枕头放在头下边。想睡觉,却又一点瞌睡都没有。睁着眼,又听见肚子里的咕噜声,滚山石样响在肠子里。朝着透亮空旷的天穹看,想既然每个人死后都会成为天上的一颗星,那我皇上死了也是和百姓一样成为一颗星星吗?为什么我不能成为一个月亮或者太阳呢?为什么天上只有一个月亮、一颗太阳,而不是几百上千颗?有多少皇帝、皇后崩逝就该有多少太阳月亮啊,不然人死后,皇上和百姓一个样,蝼蚁和狮虎一个样,这成何体统还有何样规矩啊!朕我六十八岁了,在位六十一年将大清的江山治理得山高水长、天圆地满,为什么不能让我长寿到七十八岁、八十八岁、一百零八岁?太医说我是为了大清心力竭尽,肺痨染疾,可我带着人马到这欢乐国里行巡时,为什么一路颠簸劳顿,连一声咳嗽都没有?连一剂药汤都没喝?若不是我一脚踏进了第三门,而是和侍卫、公公、贵人,答应、侍女和太医们,上百人马都在中一门的世界上,我怎么会落在这个境地哦。中一门的世界怎么样?中一和第二、第三门的世界有什么不一样?还有这边的第四门和第五门,那边的二、三、四、五门,彼此有什么的不同和差别?想着皇上有些瞌睡上来了。眼皮硬起来,面前的星月成了寝宫里绒帘布。为了能尽快进入梦里去,他把双手按在他的肚皮上,这样饥饿的肚子就不会响出那么大的咕噜声。而且在入睡前,他还喃喃祈愿说,让我做个好梦吧,在梦里让御厨给朕我做一套满汉全席摆在这元荒包头上,或者是有两个答应在我睡着时,在我的身边不停地给我扇着风,让我睡个凉爽安稳觉。再或者,没有席宴没有风,就来个人在这和我聊聊天,让我没有这么的孤独可以踏踏实实回到桑原上。想着自语着,果然听到有朝他走来的脚步声。那声音踩着他的眼皮走来说,吃好、凉爽和聊天,这三样你到底要哪样?他为这个声音惊一下,睁开眼又见除了月光、荒草什么都没有,于是他就知道他要睡着了。
他要沉在梦里了。
“三样你选一样啊。”那个声音说。
“三样我都要。”他对那个声音道,“难道一个皇上要个扇子、要桌饭菜、要个人来聊天还不行?”
那个声音不在了。退去的声音像风把几株荒草吹走了。四周静得如皇上出门几天后,一回去整个宫殿都空着。龙椅上落满灰尘和柴草,且那柴草下的龙椅缝隙里,还生出野草爬有黑蚂蚁。望着宫里的空寂康熙慌起来,他大唤着“来人呀!来人呀!”然却终是没有一个人,只有一片的寂寥和慢慢结起来的蛛网群。整个紫禁城都是落叶、蚂蚁和灰尘。竟然还有老鼠、蟑螂卧在他的书桌上,有狸兔睡在他的龙床上。书架上的书,掉在地上每一页上都有一个大脚印。藏在书架后边龙香木盒里的玉玺和虎符,盒子空开着,玉玺和虎符不知去哪了。皇上知道他是在做梦。他知道把皇位传给雍正的诏书在龙椅顶端“光明正大”的牌匾后,不到他最后崩逝时,没有人会去那儿取诏书。可他还是忍不住要对人嘟囔说:“谁告诉朕紫禁城里发生了什么朕便下旨晋他三品好不好?”“谁给朕端上几个炒菜来,朕给他一张可随意填写数字的银票好不好?”“谁来陪朕坐一会,朕封他为一方侯王好不好?”说着翻个身,还在嘴里哼一下,“没人来也就没人来,你们今夜不来等到天亮了,等朕回到桑原的桑庄你们什么都没有。”这样说了刚想闭着眼,却看见有个人当真朝他试脚走过来,长衫子、垂辫子,脸上硬毅失落的表情如同去哪报丧的人。他到皇上面前站有几步远,没有下跪也没有一个躬拜礼,站在那儿从口袋取出一张画像来,借着月光看一会,又比对着皇上的脸型看了看,最后竟然抬脚在皇上的腿上轻轻踢一下:“果然是你呀!”说着他把手里的画像叠好收起来,上前一步接着道:“在那边你病入膏肓了,在这边你也不是那个行巡欢乐国的康熙了。”然后他把手里的一个包袱放在脚边上,又朝皇上身前去一点,定定地站在那儿像紫荆城里的宫殿柱子样。这时皇上用力睁开眼,盯着面前这个胆大妄为的人。“你是谁?”皇上问。“你不是等千盼万要一个人来和你说些什么吗?”来人说:“我就是你要等的那个人。”皇上又急问:“你刚才说什么?”“那个穿了龙服的你,已经在桑原的立国称皇了。他永远不会再到你身边了。你也永选都拿不回你带过来的龙袍了。”说完面前的人嘴角又起了凉薄一层笑,然后自己搬过一个石头坐在皇上面前的不远处。
皇上一下折身坐起来,他们就那么对望着,月光水银一样泄在元荒上。山包下滩地里的水洼、苇草、荆棵都在晃动着。似乎天气没有先早那么闷热了。流星从天空飞过去,划下的火尾有几绳那么长。能隐约听到流星雨在元荒的哪儿落在大地上的轰鸣碰撞声。星火划过后,大地上如闪着黎明晨光那一刻。在那光亮里,皇上看见面前坐的人是张瘦长脸,身边放了一个不太大的蓝包袱。可刚想进一步认清那人时,又有云影飘过来,让那人和周围一片模糊了。
“这是哪?”
“第三门的元荒地。”
“我天亮能顺着来路回到桑原吗?”
“去死呀。”那人忽然直了腰,抬抬肩膀声音大起来,“那个穿着龙服的你,已经在桑原立国为皇了,你回去不是讨死吗!”
再也不说啥,就那么在一片模糊中,看着对面坐的人。忘了饥饿也不再觉得渴,倒是觉得有什么事情终于应验了。身上有了一种料事如神的轻快感。他为这轻快怔了征,觉得这时候,不该有这种感觉就故意长长叹了一口气。他以这叹气向来人表示了哀伤和大度,还又动动身子像准备好了有一天东山再起样,便在嘴角挂了一层硬生生的笑:
“不能回桑原,你能帮我走出这元荒戈壁吗?”
“能。”那人说,“我帮你你也要帮帮我。”
“你说吧,只要不是江山别的你要什么都可以。”
那人反倒坐在那儿不说话,像事情太大不能向皇上开口样。果然来了一阵风,让皇上觉得浑身都轻松凉快了,万事都有了转机了。“是要晋爵还是黄金、白银和土地?只要你告诉我怎么走出这元荒,走出这第三门的世界让我到第一门的主道世界里,见了同我来的随从、宫人和车队,我什么都可以答应你。”说着皇上从地上站起来,转着身子朝四周看看又朝天上望了望:
“你有家人在宫里为官吗?”
那人摇了一下头。
“是想要黄金、白银和土地?”
那人也从地上站起来,朝皇上看了看,再朝天上瞅了瞅,弯腰打开面前的包袱袋,取出墨砚、纸张和一管笔,在月光下面摆放着。“我什么都不要,”他用手擦着从砚池研好流出来的墨,把纸铺在展开的包袱上,“事情小得很,只要皇上你给将继位的太子写封信,请太子赐恩让在坤宁宫侍奉王贵人的奴仆菊子离开紫禁城,回老家过常人日子就行了。”说到这,那人顿了顿,最后又很郑重地补充道:“皇上你写了这封信,我就告诉你天亮时,你怎么走出这沼泽戈壁的元荒路,穿过第二门的世界回到第一门的主道上,和你来时的随从、宫人会合见上面。”
皇上有些不解地望着对面的人。
“到了第一门,”那人说,“你若回大清,你可以回到大清去,如果想留在这边欢乐国,你可以到田农庄去过比在紫禁城里更悠闲自得的好日子。”
皇上不再去想田农庄的事情了,他恨不得立刻离开这儿跳到第一门的第一道。他想随他来的侍卫、公公和宫人们,见不到他不知他们该要急成什么样。他们一定在不停地四处找着皇上嘴里念叨着:“皇上,你赐我们一死吧!我们弄丢了皇上当该千刀万剐,你就赐我们刑杖一千,毒酒百碗,最后抛尸郊野到长城那边吧。”会不会赐他们一死皇上没去想,但他见了他们后,他会让他们首先跪下整三天,除了磕头其余不得有半点别的动作和自由。皇上想现在、立马就见到他的侍卫随从们。想立刻回到京都紫禁城里去。皇上盯着面前的人看了一会儿,又瞟瞟地面包袱布上的墨砚、纸张和那管笔。“你就只要我写这一封信?”皇上问。“只求皇上写这一封信。”那人答。皇上也就蹲下拾起笔,借着月光将笔毫在墨池沾了沾。
“叫菊子的奴仆是你什么人?”
“皇上你别问她是我什么人。”
皇上便蹲在丘包的低处这一边,把包布和纸挪到面前高平一点的地面上,略有一想便草书写了两行字,令太子见信后,赐王贵人身边的奴仆菊子离开宫,并再给菊子绸缎、马匹和银两,使她这一生都可过上富富贵贵的好日子。写完了信,皇上借着月光自己读了一遍儿,递给面前那个人,待那个人也读了一遍后,皇上想他一定会感恩戴德跪下向皇上连跪几个头,然而没想到,那人把信看完在手里抖了抖,从口袋又取出那草纸上的像,看看皇帝的脸,说了一句“竟然没有画出你的灵魂来。”然后把那画像丢在地上用脚踩一下,取出他的丑物在那像上洒了尿,又回头朝皇上拧嘴笑一下,自胸口的衣缝取出一张画在布上的地图丢过去:
“这是我叔父给你画的一张图,你照这上边的路道朝西走,见了所有的路口都走小路窄路就行了。到了一个叫府镇的镇门口,那儿会有你熟悉的一窝朝臣在接你。”
说完这些那人就走了。走时还又起脚在皇上的身上轻轻踢一下,又一脚踩在皇上的像上拧了拧,飘着脚步像风在梦里走一样,声音隐约却身影清晰着,之后那人消失在半明半暗的深夜一会儿,跟着黎明到来了。山包上又有一阵的静谧中的劈啪声,太阳的光芒剌刺哗哗落下来。
皇上彻底醒来了。
一夜的梦像书册一页一页翻摆着,他试着去那书册上伸了一下手,又收手回来要揉眼,却看见自己手里果真拿着一块叠成方状的老织布。皇上猛一从地上坐起来,抖开手里的布,见那布上果真画的是这元荒上的滩地和戈壁,山峦密布,石滩无垠,但在那戈壁的山卵滩地上,有着一条蛇路没完没了地伸缩着,夹在越靠右边越密集的荒凉峦包间——
皇上盯着那布图看一眼,迅速把目光从图上抬起来,顺着梦里那人走去的方向朝着远处望,见面前一张纸画上果真画着自己的像,那像和纸上还有尿湿和骚味。他盯着尿像看一会,突然对着前边大唤道:“是你在逼我赐你们耿家九族灭门啊——赐你们九族灭门啊!”唤着追着自己的声音看,看见自己挂在前面枯树上的衣服还挂在那树上,影子长得刚好伸在这峦包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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