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婴宁
自打娇娜香尽后,孔生因为无脸再见岳丈和岳母,便从天台县搬回老家山东了。阿松在天台安葬了妹,也终是原谅了过去那些事——“人就是那样儿,不是那样贱污就不是了人。”家父总是这样劝阿松。“回去吧,回去不是谅解孔雪笠。而是谅解人。谅解这人世。”家母再三这样说,“不是人要过我们的狐日子,是我们想过人家的人日子。”如此过了一些日月后,阿松就怀着“人里为什么少有家父这样的人”的疑问回了丈夫孔生家。
朱家也渐渐从悲里走出来。
婴宁长大了,浑身的哪儿都和当年姐姐娇娜一模样,在人前多姿纤细如垂柳,而在夜卧时,脱下衣服来,浑身圆得犹要崩开来。她的人躯已经成熟了,心智却还朴如一树红枣中憋住不长的一粒小枣儿。父母劝她有合适的后生选定嫁了去,说嫁了才不枉这千辛万苦为一次人。
“我才不嫁呢,”婴宁笑着说,“嫁了我身上的香味就被贱人吸走了。”
“不给男人闻香你要那香味干啥呢?”母亲笑着问。
“可他们是用贱气来换我的香味儿。”婴宁说。
“有时人贱才可爱。”母亲开导她,“嫁一棵紫檀它不贱,可你愿意吗?”
“愿意啊——”婴宁大声道,“紫檀树比玛瑙琥珀还金贵。”
就到又一年的三月了。婴宁和香奴结伴去春游,采了一堆带香味的花在黄昏时候回到家,夜里就有村里的媒人找到朱举人,说紫气东来,举人你大喜临头了,今天有一位从陕西临潼到姑苏赴任的四品官人路过这,官人家的孩子王子服,少年秀才,有上等文章,也是迟早要成为举人、进士的。他路上见了婴宁惊着了,下轿不肯再走了。说从临潼到西安,从西安到中原,路上见了多少女子都没有婴宁好,身材婀娜,一笑花开,抿嘴时含苞欲放,张口时有莺鹂之声,就是在人群里放肆大声地笑,笑得蹲下去,也不失体态不见野,所以王公子便不肯跟随父母再到姑苏去,一定要留下娶了婴宁再离开。父母也就只好落轿停下来,打听了姑娘家的家世和府宅,重金差着媒婆来说娶。
巧的是朱举人听说王子服的父亲叫王成灿,后来一打听,竟是当年朱举人在京赴考时,同场的考生考得最不好的那一个,不知如何就榜上有名了,到陕西临潼为官十八年,年年都觉得陕西土厚利益薄,便经斡旋后,品爵不仅从六品到了四品上,还奉诏要到富甲的姑苏去升任,于是卑视王家不应这门亲。不应又不能不答应,也就只说女儿傻,配不上王家未来一定会飞黄腾达的王公子。最后在媒人的巧舌里,答应说两家人可以见一见,如果王家不觉得自家女儿傻,可以让王家把姑娘娶走带到姑苏城。
王进士便在一个会馆设宴请了朱家一家人。
父母和婴宁,赴宴走入会馆时,婴宁拉着父母大步晃晃到了席桌边,见正迎门的主座是太师椅,椅上还铺有绸黄垫,而别的椅子都是单简靠背椅,就嚷嚷这把椅子好,也就一屁股坐在了主座席位上。朱举人一边说着让婴宁让座位,一边又没有那么严厉似乎含有默许样。“这有什么哪,坐哪都是吃饭嘛!”婴宁大大咧咧着,不看父母却喊着让把好汤好菜赶快端上来。而四品的主家王进士,从来没有见过如此不知礼的人,看局面乱下来,规矩不成规矩了,只好青着脸,大度地让婴宁坐在主座上,自己坐在了次席位。再说那婴宁,不仅没有三纲五常的见面礼,且在桌上半点规矩都不懂,看那一桌上好的鱼肉和春生菌菇菜,嘴里不停地说着“可以吃了吧?可以吃了吧?”朱举人只好一边给婴宁递眼色,一边向进士官人说,孩子在乡野荒惯了,完全不懂纲常习规了,请进士一家多多见谅和理解。王进士想,这样也倒好,横竖是要让儿子相看这婴宁,如此倒让儿子可以死掉这桩婚姻心。也就笑着说孩子还小可理解的话,应允宣布开了席,让大家动起汤勺动起筷。王进士和朱举人,边吃边聊着当年在京考试的事,他还告诉朱举人,说孟龙潭那年金榜题名前三甲,因为名字葬送了前程和仕途,不得不出家为和尚。举人听了就怔着。进士说:“可惜了。”举人却又说:“也未尝不是一桩好事。”于是说到儿女的婚事上,大家看婴宁脸不红,面不羞,只管不停筷地去桌上挑拣嫩烧的海鱼和刚采来的菇,还边吃边对母亲说:
“这么好吃呀,下次有好吃的你们还要把我带出来。”
王进士夫妇便一直皱着眉头看婴宁。而他们的儿子王子服,坐在父亲边,双目落在婴宁的脸上一动不动着,筷子在手里像作诗著文时,忘了词句只好把笔僵在手里样。
“姑娘多大了?”进士的夫人破着僵局问。
“刚过十六岁。”婴宁母亲答。
“年龄倒还好,比我家子服小三岁。”夫人说着望着丈夫王进士。
王进士想了一会儿:
“琴棋书画都会一点吧?”
朱举人十分歉疚样:
“长相灵,可就是学不进。”
进士的夫人又直接问婴宁:
“家里的针线烧饭会不会?”
婴宁放下筷子看了一圈人:
“我从来不爱学这些。”
夫人问:
“那你爱什么?”
婴宁道:
“我爱采花和插花,你们娶我必须要我待在一年四季都有花的那地方。有冬天落叶的地方我不去。”
所有人都把目光都落在公子王子服的脸上去。朱举人夫妇尴尬着,脸上犹如一层带霜发黄的落叶般。王进士夫妇脸上倒轻松,看着儿子脸上有了“你觉得这行吗?”的问,可是没想到,儿子王公子,倒把筷子放下来,很如意地说:“姑苏那儿一年四季都是花,到那儿我们可以在自家的庭院到处都种花。”
一时便都无话了。
彼此都在看,仿佛公子的话超出了所有人的意料般,连婴宁自己也没想到。于是她把目光落到父母脸上去,两眼都是“怎么办?”的问。这时王进士夫妇从婴宁的脸上看到的不是“怎么办?”而是她对父母说:“不错吧,我就嫁去吧。”于是这对夫妇有些着急了,王进士在桌下用手拉一下夫人的裙,夫人索性直来直去道:
“你就前世是朵花,转世成了人,人也不能和花过上一辈子。”
婴宁说:“我就是要和花过上一辈子。”
夫人说:“我儿子现在是秀才,将来是举人或进士。他娶妻是要好好侍奉他歇息和吃穿,促他用功读书中举的。”
婴宁说:“做饭你们不请家奴仆人吗?可睡觉,我不习惯和生人躺到一张床上去。结了婚公子最少要等二年和我熟成一家了,才可以和我睡到一块儿。”
一桌人都被婴宁的话给惊至愕然了,连会馆的厨师来上菜,听了脚步都定在了宴堂屋门口。
一桩相亲的婚宴也就这样结束了,从天东地西说,王进士家也不能给公子娶一房这样没有规矩、且还时时痴傻的野姑娘。然而公子王子服,却越发喜着婴宁了,席散后在会馆里睡着不起来,不说话,用饭时也不起床吃饭去。到了第二天,公子似乎生病了,低烧呢喃,有时脸上会有痴痴的笑。那样子,完全是一种花癔症,然而清醒时,又会含泪对着父母说,请父母升任去姑苏,自己就住在这儿要等和婴宁完婚后,再去姑苏找父母。王进士家只有这一房独生子,哪舍得将公子独自一人丢在天台县。可到姑苏去升任,是有时间限定的,已经在路上边走边游过去许多时日了,再也不敢误日耽时在天台了,于是也就在会馆焦急三天后,决定无论如何要把婴宁娶下来,等公子对女人的新鲜过去了,再给公子续妾娶二房,或者索性给对方一些金银休了她。这样夫妇商定后,王进士便主动到了朱举人家。
朱举人一家觉得婴宁与王公子的事,那扇门已经闭关了,一页历书也都掀将过去了。这天朱举人又在家里和儿子翻晒春草药,一抬头竟然看见媒婆和王进士,提着礼盒笑吟吟地站在院门口。慌忙将进士迎进客堂里,让儿子去泡茶和倒水。王进士便入府在客堂,四处看看打量着,看墙上挂的中堂画,看桌上摆的线书《搜神记》和手抄《狐仙传》,还看了挂在墙上用以辟邪的长剑和字符,末了对举人笑笑说,这屋里阴潮重,要把窗子经常打开通通风。朱举人也便笑着点着头,说南方的天气比不得北方干燥那种好,雨季一来潮湿就涌将上来了。也便去把面向院落、园林的窗子推开来。
王进士又从推开的窗里闻到浓烈一股霉腐了的植物味,如雨天数月不见阳光的森林味,也就看看院里摊晒的春草药,开口说了正题正活儿。说公子迷上朱举人家的千金了,三天来不吃不喝,时常昏迷。昏迷中所有的糊话都是念叨他在路上无意碰到的那个天仙婴宁女。说婴宁在路上走着随手扔了一朵梅花在路边,那梅花都枯了,味却几日不散还在那花上。说朱公子七天来睡觉都是抱着那枝枯梅睡。说他家公子说,婴宁一点都不傻,那天到会馆的胡说胡作,都是因为不同意这桩婚姻故意装出来的。说到这,王进士叹了一口气,自己喝了桌上的茶,还起身主动去给朱举人续上杯,最后有些哀求地盯着朱举人。“希望举人为了公子的痴情能答应这门亲,”进士说,“让公子尽快成婚,我也好尽快到姑苏去赴任。”
朱举人思忖一会儿,最后很认真地问,“能让公子入赘我家吗?”问着向王进士解释道,自家虽然儿女双全,但自己一向重女不重男,可目下老大阿松嫁走了,老二娇娜谢世了,只有这老三婴宁在身边,他不希望最后一个女儿出嫁太远,因为路程回不了家。
进士笑了笑:“你想要什么聘礼只管说,土地、金银、绸缎和马匹,只要说出一个数目来。”
举人道:“我嫁女儿一根彩线、一钱银两都不要。”
“别忘了我家公子是秀才,”说着进士嘴角的笑不在了:“而你家婴宁长相虽然好,她可是点滴情理都不晓的人。”
“公子若不是秀才就好了。”朱举人瞟了一眼王进士,“我家重的是凡人和日子,一向不重势力和仕途。”
进士听出朱家的拒婚意思了,把身子在椅上拧了拧,慢慢坐起来,用不高不低的声音说:“朱举人——朱明庆,你忘了顺治末年我们有次在京都会考时,那时明势已去,清势刚至,你喝了一点酒,曾说过爱新觉罗家族的浑话吗?你说‘天下乌鸦一般黑,谁当皇上我们书生都是奴’。”说到这进士停下来,扭头盯着朱举人的脸,见举人脸上的轻松没有了,有层惶笑僵在那脸上,如一层黄叶冻在冰面样,然后进士又用不缓不急的声音说:“如今大清,盛世开启,皇上年少英才,你可知道这时我把你当年的私语禀报给皇上你是什么罪?”
王进士又一次着盯着举人问,见朱举人手里的茶杯悬在半空间,刚倒进杯里的茶水晃着溅出来,便又压低了声音冷冷说:“我虽身为四品,你虽乡野举人,可我们毕竟都是读书人,望举人不要为一个女儿就逼我丢下气节,去请皇上给你全家赐罪赏死的事。”
说完这几句,进士脸上又露出一层笑,做出准备离开的样,把面前的茶杯朝桌里推了推。
朱举人这时也从凳上站起来,做出送客走人的样子来:
“难道进士读了那么多的书,会背离书的页节字骨吗?”
王进士:
“我是大清重臣,比起忠于圣上,那些书理又算什么呢!”
朱举人:
“我要答应把女儿嫁给公子呢?”
“不到不得已,天下没有人会去告发他的亲家吧。”
“我若不答应?”
“那我就为了我儿子,也为了大清不得不去告发了。”
朱举人也就把手朝门口扬一下,做出请人离开的动作后,用轻语重调道:
“你为你公子,我为了我女儿,那就请大人随便吧。”
之后彼此都在正堂默一会,王进士起步离开了。这时候外面的日色没有来时那么光明和亮透,朱家院内竹席、布单上晒的草药间,有云的淡影落下来,那种来自雨天腐草的气味越发的浓重和稠密,像朱举人家的二进天井院,都被潮湿的水气包裹着。且在那腐潮气息中,他还闻到有一股动物的毛发味。正在他为这个气味感到怪异时,朱家的婴宁出现在了门口上,那种动物气味又忽然褪走了。院里门口又有了春日间的草味和花香。王进士盯着婴宁看。三天前他在宴桌上看到的是她无规无矩的粗野和陋习,而今天,他见她立在他面前,除了长相的俏丽和单纯,如随便在哪儿——路边、石缝,再或人走屋空的墙角下,只要有些日照就随意红黄的一朵野花般——脸是白净清纯的,两只眼的灵,活脱如一双看见春叶的鹿眼儿。无论如何说,她总让人从她身上看出一些朴野味,然这朴野又是那种春初长成的鹿儿、羊羔的活泼与意欢,且真真实实她身上还有一股烈烈迷人的香,如在村口闻到来自谁家院落的黄杏桃味儿。他是经见过太多女人的人,于是望了婴宁一会儿,进士开始理解自家公子为何一见她,就有花癔症的因由了。儿子是被这女儿朴野的香味迷惑了,如庭室里的植木迷恋野阳样。就那么看着面前这个头发凌乱、衣服欠整的乡野女子,王进士又一次想到娶了她也当休了她,哪能真的允许家府里有一位这样不读诗书、不学琴棋的乡野女子。
也就把目光从婴宁脸上挪到别的地方去。
看到他目光移走时,婴宁对着家父尖着嗓子叫:“家父啊,你怎么能不让我嫁给王公子,毕竟我都十六周岁了!”不等为父的举人说什么,婴宁又把眼睛瞪得大起来,回头看着王进士,说你们在堂屋的谈话我都听到了,知道公子为我得了花癔症,不和我成亲这病也难好起来。说去年镇上有个后生见我后,得了花癔症成了花疯子,现在每天都在集镇大街上走着叫着我的名;前年邻村的秀才和我说了几句话,请人来说媒,家父不答应,那秀才回家得了花癔症后,听说前几天已经病死了。说现在又有这王公子,我不能因为自家俏香就害人一个又一个。说既然大人亲自到我家来提亲,大人说的田地、绸缎、金银家父都不要,那我就只有一个条件,若大人应允了,就是家父家母不让我出嫁,我也愿意私奔跟着公子到姑苏。
所有的人都被婴宁的话给惊着了。家母不知何时从屋里出来站在举人身后边,哥哥、香奴、老仆和媒人,都来站在进士侧边上。在这第二进院子的正中央,所有的人都望着婴宁和王进士,像一出戏台下的都望着台上的。进士朝所有人的脸上扫一眼,让婴宁说出她是什么条件才肯和公子成亲去姑苏。婴宁便最后又一次把目光裸裸搭在大人脸上去,抿了一会嘴,又看了家父家母一眼道:
“家父不爱科举的秀才和举人,可我爱着呢。要我和公子成亲同床睡,我要公子和大人都签字画押给我写出一份字据来,得保证明年公子科举必须金榜题名中举人,若不能中举我就是和公子同床成了亲,一年后我还会离开公子回到家父家母的身边来。”
听了这番话,王进士嘴角挂了笑,宛若竖耳听雷时,却听到了雨过天晴的雀叫声。听见了种子在日光下的发芽声。
王公子和大人夫妇果然在一份字据上,写了保证下年公子必能中举的话,并在那字据上,三人都签字画了押,以这份字据为彩礼,送给朱家把婴宁娶走了。
成亲是在天台县那个会所行的婚礼和仪式,以一纸保证中举的文书为彩礼,这在大清是罕见仅有的一桩事,所以成亲那天城镇、邻村稍有头脸的,都被请到会所来吃酒。
行礼时单是鞭炮就放了两马车。
席宴的桌子会所的屋里、院落摆不下,又沿着马路摆了二里长。
席宴之后婴宁就在红绸布的盖头下,和脸上一直笑着的公子被人搀扶着,起脚踩上了新婚马车踏,跟着进士家的马车去往姑苏了。可在一年后的这个季节里,天台县依然四处花开,游人出门赏花阅春时,婴宁又坐着一辆马车回来了。那时朱家一家人,正在家里吃午饭,大门虚掩着,忽然门一响,就见婴宁手里拿着回来路上顺道采的各种花束出现在门口。她走时什么样,回来还是什么样,满脸都是东一坨儿西一片的笑,像嫁走不是一整年,而是一天一个时辰样。
一家人都惊着看着她。
“你怎么回来了?”
“坐官家马车呀!”
“你丈夫公子呢?”
“一个月前在苏州会考时,他在考场写诗做文章,他父亲在外通融判卷的考官被人告发了,四品也被削职了。如今他落榜,我就依着字据回来了。”
一家人又都惊着了。惊着又问道:
“一日夫妻百日恩,你都和王子服成了一年亲,怎么能在丈夫遇难时候说回就回呢?”
婴宁就在屋里放着抱回来的花,又上前端起桌上谁的汤碗咕咕喝着道:“他王家本没有中举考进士的命,上辈下辈都是通过通融才金榜题名的。在这一年里,我陪王子服睡了上百次,他闻遍了我身上所有地方的香,现在癔病全好了,我这一离开,王子服就该当真用功读书了,下年换个名字重新考,我算好他会成为真进士。是我给他们王家带去了金榜呢,说不定还是一个状元郎。”
又过了一年后,王子服就真的改名又去考,真的会试以后进京去殿试,新名挂在了榜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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