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
  • 情感狱
    • 序一
    • 序二 真挚的光芒
    • 第一章 混浊的我与乡间的他们
      • 一
      • 二
      • 三
      • 四
      • 五
      • 六
      • 七
      • 八
    • 第二章 洪水卷走的透明十二岁
      • 一
      • 二
      • 三
      • 四
      • 五
      • 六
      • 七
      • 八
      • 九
      • 十
      • 十一
      • 十二
      • 十三
      • 十四
      • 十五
      • 十六
      • 十七
      • 十八
      • 十九
      • 二十
      • 二十一
      • 二十二
      • 二十三
    • 第三章 瑶沟村的一轮日头
      • 一
      • 二
      • 三
      • 四
      • 五
      • 六
      • 七
      • 八
      • 九
      • 十
      • 十一
      • 十二
      • 十三
      • 十四
      • 十五
      • 十六
      • 十七
      • 十八
      • 十九
      • 二十
      • 二十一
      • 二十二
      • 二十三
      • 二十四
      • 二十五
    • 第四章 村落人的梦
      • 一
      • 二
      • 三
      • 四
      • 五
      • 六
      • 七
      • 八
      • 九
      • 十
    • 第五章 往返在土塬
      • 一
      • 二
      • 三
      • 四
      • 五
      • 六
      • 七
      • 八
      • 九
      • 十
      • 十一
      • 十二
      • 十三
      • 十四
      • 十五
      • 十六
      • 十七
      • 十八
      • 十九
      • 二十
      • 二十一
    • 第六章 一曲民间的婚姻弹唱
      • 一
      • 二
      • 三
      • 四
      • 五
      • 六
      • 七
      • 八
      • 九
      • 十
      • 十一
      • 十二
      • 十三
      • 十四
      • 十五
      • 十六
      • 十七
      • 十八
      • 十九
      • 二十
      • 二十一
      • 二十二
      • 二十三
      • 二十四
      • 二十五
      • 二十六
      • 二十七
      • 二十八
      • 二十九
      • 三十
      • 三十一
      • 三十二
      • 三十三
      • 三十四
      • 三十五
      • 三十六
      • 三十七
      • 三十八
      • 三十九
      • 四十
      • 四十一
    • 第七章 尾声
  • 最后一名女知青
    • 序一
    • 序二
    • 第一章 辉煌狱门
      • 1
      • 2
      • 3
      • 4
      • 5
      • 6
      • 7
      • 8
      • 9
      • 10
      • 11
      • 12
      • 13
      • 14
      • 15
      • 16
      • 17
      • 18
      • 19
      • 20
    • 第二章 欢乐家园
      • 21
      • 22
      • 23
      • 24
      • 25
      • 26
      • 27
      • 28
      • 29
      • 30
      • 31
    • 第三章 朝着天堂走
      • 32
      • 33
      • 34
      • 35
      • 36
      • 37
      • 38
      • 39
      • 40
      • 41
      • 42
      • 43
      • 44
      • 45
      • 46
      • 47
      • 48
      • 49
      • 50
    • 第四章 都市之光
      • 51
      • 52
      • 53
      • 54
      • 55
      • 56
      • 57
      • 58
      • 59
      • 60
      • 61
      • 62
      • 63
      • 64
      • 65
      • 66
      • 67
      • 68
      • 69
    • 第五章 寓意罪孽
      • 70
      • 71
      • 72
      • 73
      • 74
      • 75
      • 76
      • 77
      • 78
      • 79
      • 80
      • 81
      • 82
      • 83
      • 84
      • 85
      • 86
      • 87
      • 88
      • 89
      • 90
  • 生死晶黄
    • 引子
    • 第一章
      • 1
      • 2
      • 3
      • 4
      • 5
      • 6
      • 7
    • 第二章
      • 1
      • 2
      • 3
      • 4
      • 5
    • 第三章
      • 1
      • 2
      • 3
      • 4
    • 第四章
      • 1
      • 2
      • 3
    • 第五章
    • 第六章
      • 1
      • 2
      • 3
    • 第七章
      • 1
      • 2
      • 3
      • 4
    • 第八章
      • 1
      • 2
      • 3
      • 4
    • 第九章
      • 1
      • 2
      • 3
      • 4
    • 第十章
  • 日光流年
    • 自序
    • 第一卷 注释天意
      • 第一章
      • 第二章
      • 第三章
      • 第四章
      • 第五章
      • 第六章
      • 第七章
      • 第八章
      • 第九章
      • 第十章
      • 第十一章
      • 第十二章
      • 第十三章
      • 第十四章
      • 第十五章
      • 第十六章
    • 第二卷 落叶与时间
      • 第十七章 蓝百岁之死
      • 第十八章 雪会或这边那边
      • 第十九章 鲜花飞舞或两个女人
      • 第二十章 杜岩之死
      • 第二十一章 司马一家
      • 第二十二章 无题
      • 第二十三章 大崩溃
      • 第二十四章 司马蓝与蓝四十或本卷尾声
    • 第三卷 褐黄民谣
      • 第二十五章
      • 第二十六章
      • 第二十七章
      • 第二十八章
      • 第二十九章
      • 第三十章
      • 第三十一章
      • 第三十二章
      • 第三十三章
    • 第四卷 奶与蜜
      • 第三十四章
      • 第三十五章
      • 第三十六章
      • 第三十七章
      • 第三十八章
      • 第三十九章
      • 第四十章
      • 第四十一章
      • 第四十二章
      • 第四十三章
      • 第四十四章
      • 第四十五章
      • 第四十六章
    • 第五卷 家园诗
      • 第四十七章
      • 第四十八章
      • 第四十九章
      • 第五十章
      • 第五十一章
      • 第五十二章
      • 第五十三章
      • 第五十四章
      • 第五十五章
      • 第五十六章
      • 第五十七章
    • 敬畏呼吸(再版后记)
  • 坚硬如水
    • 序一 活着,为不能不写和不得不写
    • 序二 宽容是文学的翅膀
    • 序三 一部书的命运与撞击
    • 第一章 邂逅革命
      • 1.以革命的名义
      • 2.痛说革命家史
      • 3.红色音乐
      • 4.革命洪流浪淘尽
    • 第二章 风云初记
      • 1.程岗镇的气息
      • 2.一段革命外的婚姻史
      • 3.初入程寺
      • 4.革命者的思念
      • 5.又一次响起革命的音乐声
    • 第三章 坚硬与软弱
      • 1.我和丈人程天青
      • 2.真正开始的革命斗争
      • 3.牌坊之战
    • 第四章 阴云密布
      • 1.革命者的思念
      • 2.大爆发(一)
      • 3.大爆发(二)
    • 第五章 政策和策略
      • 1.转折(一)
      • 2.转折(二)
      • 3.转折(三)
      • 4.一张图表
    • 第六章 革命浪漫主义
      • 1.红海洋
      • 2.麦秸垛下
      • 3.桐树上的思想
    • 第七章 新战役
      • 1.程寺之变
      • 2.程寺之战
      • 3.胜利
    • 第八章 失败与庆典
      • 1.愚公移山
      • 2.终于到来的庆典
      • 3.辩证的矛盾
    • 第九章 新革命
      • 1.发展中的矛盾和新的主要矛盾
      • 2.铁锨革命歌
      • 3.斗争是革命症患者的唯一良药
    • 第十章 伟大的胜利
      • 1.到敌人后方去(一)
      • 2.到敌人后方去(二)
      • 3.到敌人后方去(三)
      • 4.到敌人后方去(四)
    • 第十一章 风云突变
      • 1.《槐树庄》的悲剧
      • 2.革命的空前成功
      • 3.阳光下的阴影
      • 4.特别拘留室
    • 第十二章 凯旋
      • 1.《长征》分解示意图
      • 2.壮志未酬誓不休
      • 3.炮打司令部
    • 第十三章 尾声
      • 1.尾声(一)
      • 2.尾声(二)
      • 3.尾声(三)
      • 4.尾声(四)
  • 受活
    • 念求平静(再版自序)
    • 第一卷 毛须
      • 第一章 天热了,下雪了,时光有病了
      • 第三章 受活庄人,又忙将起来了
      • 第五章 絮言——死冷
    • 第三卷 根
      • 第一章 看,这人,这官儿,这个柳县长
      • 第三章 枪响了,云散了,日头出来了
      • 第五章 戊寅虎年闰五月的受活庆
      • 第七章 草儿不在了,人心都转到县长这边了
      • 第九章 鸡毛儿,竟长成了一棵参天大树了
    • 第五卷 干
      • 第一章 腾闹起来了,像出门撞在了树上呢
      • 第三章 茅枝婆倒下时像了一捆草
      • 第五章 絮言——入社
      • 第七章 絮言——红四
      • 第九章 絮言——天堂日子
      • 第十一章 絮言——铁灾
    • 第七卷 枝
      • 第一章 然而呀,那事情就一冷猛地生发了
      • 第三章 掌声久经着不息哩,酒也都一股脑儿喝下了呢
      • 第五章 门前处地儿上,自行车挂到树上了
      • 第七章 成立两个绝术团,一转眼都是楼瓦雪片了
      • 第九章 絮言——敬仰堂
      • 第十一章 迎面是伟人们的像,身后是养父的像
      • 第十三章 喂,刚才从家里出去的到底是谁呀
    • 第九卷 叶
      • 第一章 都举了手,林地般的一片胳膊了
      • 第三章 絮言——大劫年
      • 第五章 它们都朝她跪下了,一世界都是泪水了
      • 第七章 列宁纪念堂落成了,大典的出演开始了
      • 第九章 有无数机巧呢,还有青光紫气哟
      • 第十一章 天是越来越热哩,冬日成了酷夏哦
    • 第十一卷 花儿
      • 第一章 一块儿生白布,星星零零一片儿红
      • 第三章 絮言——黑灾、红难、黑罪、红罪
      • 第五章 夏天绕过冬、春到来了
      • 第七章 门开啦——门开啦——
    • 第十三卷 果实
      • 第一章 天象临暮时,柳县长回到双槐了
      • 第三章 柳县长,柳县长,我给你跪下行不行
      • 第五章 一老世界的人全都跪下了
      • 第七章 不同意受活退社的人请把右手举起来
    • 第十五卷 种子
      • 第一章 以后的事情呢,也就是以后的事情了
      • 第三章 絮言——花嫂坡、节日、受活歌
    • 寻求超越主义的现实(代后记)
  • 丁庄梦
    • 卷一
    • 卷二
      • 第一章
      • 第二章
      • 第三章
    • 卷三
      • 第一章
      • 第二章
      • 第三章
    • 卷四
      • 第一章
      • 第二章
      • 第三章
      • 第四章
    • 卷五
      • 第一章
      • 第二章
      • 第三章
      • 第四章
      • 第五章
    • 卷六
      • 第一章
    • 卷七
      • 第一章
      • 第二章
      • 第三章
      • 第四章
    • 卷八
    • 后记 写作的崩溃
  • 风雅颂
    • 卷一 风
      • 1.关雎
      • 2.汉广
      • 3.终风
      • 4.萚兮
    • 卷二 颂
      • 1.有瞽
      • 2.良耜
      • 3.噫嘻
      • 4.泮水
    • 卷三 雅
      • 1.出车
      • 2.都人士
      • 3.十月之交
      • 4.绵蛮
      • 5.白驹
    • 卷四 风雅颂
    • 卷五 风
      • 1.式微
      • 2.晨风
      • 3.蒹葭
      • 4.东门之枌
      • 5.匪风
    • 卷六 雅
      • 1.菁菁者莪
      • 2.斯干
      • 3.思齐
      • 4.白华
      • 5.小明
      • 6.南山有台
    • 卷七 颂
      • 1.噫嘻
      • 2.臣工
      • 3.駉
      • 4.有駜
    • 卷八 风雅颂
    • 卷九 雅
      • 1.大田
      • 2.车辖
      • 3.隰桑
      • 4.渐渐之石
      • 5.小弁
      • 6.桑柔
      • 7.白驹
      • 8.鸳鸯
    • 卷十 颂
      • 1.般
      • 2.天作
      • 3.时迈
      • 4.有瞽
    • 卷十一 风
      • 1.东山
      • 2.草虫
      • 3.甘棠
      • 4.芄兰
      • 5.葛藟
    • 卷十二 风雅之颂
    • 后记三章
  • 四书
    • 第一章 上边的孩子
      • 1.《天的孩子》P13-P16
      • 2.《天的孩子》P19-P23
      • 3.《天的孩子》P39-P43
      • 4.《天的孩子》P43-P48
    • 第二章 育新区
      • 1.《故道》P1-P2
      • 2.《故道》P7-P10
      • 3.《罪人录》P9(有删节)
      • 4.《故道》P17-P22
      • 5.《故道》P22-P32(有删节)
    • 第三章 红花飞
      • 1.《天的孩子》P59-P69
      • 2.《天的孩子》P91-P97
      • 3.《故道》P43-P51
      • 4.《天的孩子》P98-P103
      • 5.《天的孩子》P105-P111
    • 第四章 隐与现
      • 1.《罪人录》P53
      • 2.《罪人录》P64(有删节)
      • 3.《罪人录》P66(有删节)
      • 4.《罪人录》P70-P71
    • 第五章 自由去
      • 1.《故道》P69-P81(有删节)
      • 2.《罪人录》P129-P130(有删节)
      • 3.《天的孩子》P111-P115
      • 4.《故道》P100-P108,P133-P139
      • 5.《故道》P139-P145
    • 第六章 两面
      • 1.《罪人录》P140-P141(有删节)
    • 第七章 开拔
      • 1.《故道》P187-P197
      • 2.《故道》P198
      • 3.《天的孩子》P181-P183(有删节)
      • 4.《故道》P199-P120(有删节)
      • 5.《天的孩子》P200-P205(有删节)
      • 6.《天的孩子》P209-P214
    • 第八章 闹天闹地
      • 1.《故道》P300-P309
      • 2.《天的孩子》P261-P262(有删节)
      • 3.《天的孩子》P263-P269(有删节)
      • 4.《罪人录》P181-P183(有删节)
    • 第九章 怪坡
      • 1.《天的孩子》P270-P275
      • 2.《故道》P317-P329
      • 3.《天的孩子》P275-P281
    • 第十章 省府
      • 1.《天的孩子》P282-P300
    • 第十一章 火
      • 1.《天的孩子》P305-P311(有删节)
      • 2.《故道》P347-P347(有删节)
      • 3.《天的孩子》P312-P320
      • 4.《故道》P350-P359
    • 第十二章 种植
      • 1.《故道》P381-P386
      • 2.《故道》P386-P391
      • 3.《故道》P392-P400
      • 4.《故道》P401-P419
    • 第十三章 大饥荒(一)
      • 1.《天的孩子》P340-P350
      • 2.《天的孩子》P391-P396
      • 3.《天的孩子》P397-P406
    • 第十四章 大饥荒(二)
      • 1.《故道》P425-P431
      • 2.《故道》P431-P438
      • 3.《故道》P439-P457
      • 4.《故道》P457-P463
      • 5.《故道》P464-P475
      • 6.《故道》P476-P487
      • 7.《故道》P487-P493
    • 第十五章 光
      • 1.《天的孩子》P416-P419
      • 2.《天的孩子》P423-P427
      • 3.《天的孩子》P427-P433
      • 4.《天的孩子》P428-P435
    • 第十六章 书稿
      • 1.《新西绪弗神话》P13-P21
    • 后记 写作的叛徒
  • 炸裂志
    • 第一章 附篇
      • 一 主笔者说
      • 二 《炸裂志》编纂委员会名单
      • 三 编纂大事记
    • 第二章 舆地沿革(一)
      • 一 自然村
      • 二 社会村(1)
      • 三 社会村(2)
    • 第三章 变革元年
      • 一 万元事件记
      • 二 变革之碑记
      • 三 轰烈悲怆记
      • 四 新貌参观记
    • 第四章 人物篇
      • 一 孔明亮
      • 二 程菁
      • 三 胡大军
      • 四 孔东德和他的儿子们
      • 五 孔明耀
    • 第五章 政权(一)
      • 选举
    • 第六章 传统习俗
      • 一 哭坟
      • 二 喜帖
      • 三 听房
    • 第七章 政权(二)
      • 一 村改镇
      • 二 家政
      • 三 镇容
    • 第八章 综合经济
      • 一 工业工人
      • 二 农业农人
      • 三 特殊行业
    • 第九章 自然生态
      • 一 鸟雀
      • 二 杂树
      • 三 河流
      • 四 动物
      • 五 昆虫
    • 第十章 深层变革
      • 一 难途
      • 二 阵痛
    • 第十一章 较量
      • 一 较量
      • 二 胜利
    • 第十二章 防卫事宜
      • 一 英雄事
      • 二 英雄归
      • 三 英雄泪
    • 第十三章 后工业时代
      • 一 军武与女性
      • 二 后工业时代(1)
      • 三 后工业时代(2)
    • 第十四章 舆地沿革(二)
    • 第十五章 文化、文物与历史
      • 一 现实文化史
      • 二 文化变迁史
      • 三 心史记
    • 第十六章 新家族人物
      • 一 朱颖
      • 二 孔明亮
      • 三 孔明耀
      • 四 娘
    • 第十七章 舆地大沿革(一)
      • 一 超级大都市(1)
      • 二 大宏图
      • 三 超级大都市(2)
    • 第十八章 舆地大沿革(二)
      • 一 沿革前奏
      • 二 沿革中曲
      • 三 超级大都市(3)
    • 第十九章 主笔导言(尾声)
  • 日熄
    • 【前言】让我说叨吧
    • 【卷一】一更:野鸟飞进人的脑里了
      • 1. 17:00~18:00
      • 2. 18:00~18:30
      • 3. 18:31~19:30
    • 【卷二】二更·上:鸟在那儿乱飞着
      • 1. 21:00~21:20
      • 2. 21:20~21:40
      • 3. 21:40~21:50
    • 【卷三】二更·下:鸟在那儿筑窝了
      • 1. 21:50~22:00
      • 2. 22:01~22:22
    • 【卷四】三更:鸟在那儿生蛋了
      • 1. 23:00~23:41
      • 2. 23:42~0:00
      • 3. 0:01~0:15
    • 【卷五】四更·上:鸟在那儿孵蛋了
      • 1. 0:50~1:10
      • 2. 1:10~1:20
      • 3. 1:21~1:50
    • 【卷六】四更·下:一窝鸟儿孵出来
      • 1. 1:50~2:20
      • 2. 2:22~2:35
      • 3. 2:35~3:00
    • 【卷七】五更·上:小鸟大鸟乱飞着
      • 1. 3:01~3:10
      • 2. 3:11-3:31
      • 3. 3:32~4:05
    • 【卷八】五更·下:有死的也有活着的
      • 1. 4:06~4:26
      • 2. 4:30~4:50
      • 3. 4:51~5:10
      • 4. 5:10~5:15
    • 【卷九】更后:鸟都死在夜的脑里了
      • 1. 5:10~5:30
      • 2. 5:30~5:50
      • 3. 5:50~6:00
    • 【卷十】无更:还有一只鸟活着
      • 1. 6:00~6:00
      • 2. 6:00~6:00
      • 3. 6:00~6:00
    • 【卷十一】升腾:最后一只大鸟飞走了
      • 1. 6:00~6:00
      • 2. 6:00~6:00
      • 3. 6:00~6:00
      • 4. 9:01~9:30
    • 【尾声】还说啥儿呢
      • 1
      • 2
  • 速求共眠
    • 序 走向谢幕的写作
    • 一、闪念
      • 1
      • 2
    • 二、速求共眠(一)
    • 三、在レストラン餐厅
      • 1
      • 2
      • 3
    • 四、采访
      • 1.李撞
      • 2.洪文鑫
      • 3.李撞
      • 4.罗麦子
      • 5.李静
      • 6.李社
    • 五、卷宗
      • 1.关于李撞案中李撞的审讯笔录
      • 2.关于李撞案中李静的询问笔录
      • 3.关于李撞案的证明信、保证书和结案书
    • 六、速求共眠(二)
      • 1
      • 2
    • 七、一片空白如电影中长时间的黑幕般
      • 1
      • 2
      • 3
      • 4
      • 5
      • 6
  • 心经
    • 上卷
      • 前话
      • 01 雅慧
      • 02 老子
      • 03 雅慧
      • 04 菩萨
      • 05 玉慧
      • 06 主任、教授和牧师
      • 07 主任、牧师和阿訇
      • 08 无名氏
      • 09 无名氏
      • 10 顾明正
      • 11 雅慧、明正和玉慧
      • 12 雅慧
      • 13 顾明正
      • 14 田东青和阮枝素
      • 15 明正和主任
      • 16 雅慧
      • 17 雅慧、主任和明正
      • 18 雅慧、明正和玉慧
      • 19 雅慧和明正
      • 20 水粤师父
      • 21 田东青和王昌平
      • 22 信众们
      • 23 玉慧
      • 24 菩萨和老子
      • 25 主任、雅慧和明正
      • 26 雅慧和明正
    • 下卷
      • 前话一
      • 前话二
      • 前话三
      • 前话四
      • 前话五
      • 01 贡主任
      • 02 信众们
      • 03 田东青
      • 04 主任、雅慧和明正
      • 05 雅慧、房姐和主任
      • 06 水粤师父
      • 07 田东青
      • 08 王昌平
      • 09 雅慧、信众和主任
      • 10 阮枝素
      • 11 雅慧、明正和房姐
      • 12 无名氏
      • 13 雅慧和无名氏
      • 14 贡主任和雅慧
      • 15 信众和雅慧
      • 16 明正和雅慧
      • 17 无名氏
      • 18 菩萨和老子
      • 19 雅慧和明正
      • 20 领导、主任和信众们
      • 21 雅慧和田东青
      • 22 众神们
      • 23 雅慧和明正
    • 后记 信仰内外的相视书
  • 中国故事
    • 第一章
    • 第二章
    • 第三章
    • 第四章
  • 聊斋本纪
    • 壹 到人间
      • 一、康熙大帝
      • 二、耿生与青凤
      • 三、画皮
      • 四、画壁
    • 贰 热河梦
      • 五、孔生缘
      • 六、娇娜
      • 七、婴宁
      • 八、侠女
      • 九、地府一家人
    • 叁 康蒲故事
      • 十、康蒲故事
      • 十一、鸲鹆——康蒲故事之一
      • 十二、酒虫——康蒲故事之二
      • 十三、许某与王六郎——康蒲故事之三
      • 十四、田农庄——康蒲故事之九
      • 十五、妮鸦人家——康蒲故事之十六
      • 十六、四凤——康蒲故事之三十
      • 十七、耿十八——康蒲故事之三十七
      • 十八、边地妻妾——康蒲故事之四十
      • 十九、欢乐国——康蒲故事之四十八
      • 二十、济仁公公
    • 肆 书生路
      • 二十一、郭生
      • 二十二、三生
      • 二十三、王子安(上)
      • 二十四、王子安(下)
      • 二十五、贾奉雉
    • 伍 第三门
      • 二十六、行巡
      • 二十七、第三门
      • 二十八、青凤栈
      • 二十九、桑原
      • 三十、元荒
      • 三十一、府镇
      • 三十二、二湖岛
      • 三十三、镜湖
      • 三十四、走彩虹
      • 三十五、第二道
      • 三十六、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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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中国故事

第一章

在《我与父辈》和《她们》中,我说过我与母亲的生日不是准确的。日子和忘却,让我们失去了自己的生日与时辰。后来为了纪念、亲情与偶然,又确定了某一天为我与母亲之生日。如此到了每年母亲的“生日”这一天,我便从北京尽力赶回去,亲戚朋友,轰轰然然,上百人,十几桌,吃了、喝了并学着时新为母亲共唱生日快乐歌。几日准备,一日热闹,显衬了世俗对生者和生命的爱,如凡俗对吃喝拉撒的执着、挚情样。

今年也一样,我又回老家给母亲过生日。镇上的物价并不贵,我们在镇街一家还不错的餐馆包订十二桌,哥哥带回来很多酒,叔伯弟兄十几个,加上各种亲戚与朋友,每一家的男女和老少,都在那餐馆里尊老爱幼、举杯共祝着。待热闹差一点把房子唱翻笑塌后,午时的生日宴聚也就结束了。大家把吃剩下的打包带回去,喝醉的被人搀扶着,或开车,或步行,都从镇上最繁华的地段往西走。到家后又都在我家院里、屋里坐坐或站站,说说又笑笑,问长问短了许多事,然后陆陆续续解散了,该忙的去忙了他的事,闲暇的又聚到哪儿去打麻将牌——打麻将是乡村红白喜事中最重要的娱乐和亲友相聚的场子及活动。为了让母亲寻开心,姊姊和侄男甥女们,都闹着也要母亲去打麻将,或者去镇上的KTV里听人K歌和吼唱。母亲被她晚辈的孝心哄带出门了,我和哥嫂在家说了一阵子话,他们因为有事要回县城去,也便彼此分了手。

将嫂子和哥哥送到大门外,回来时以为家里只还有我一人,想到屋里躺下息歇一会儿,然回到院子里,却发现院里还坐着一个人。瘦高个,偏分头,二十又几岁,穿着款式新颖的尖领起纹黄衬衣,韵致洒脱而帅气,哪和哪都不是乡镇年轻人的庸常和随意。见我从院外走回来,他从院子的边角坐起朝我点点头,脸上挂着一层歉疚又不亢不卑的笑,没有如其他亲人、邻人一样叫我叔或者叫我伯,而是叫了我一声“阎老师”——这几乎是我离开故乡几十年,在每年都回老家的几趟里,第一次有村人叫我“阎老师”,一如岁月中,每年都有四季、都有春日子,可我却第一次在仲春正暖的时季里,看到了只在寒冬盛开的腊梅样;或在腊月酷冷时,忽然看到了只有初春才有的碎黄灿烂的迎春花。那时候,我怔在院这边,为他的突然出现惊讶着,想要问他是谁叫什么,又觉得他与我相熟如我家的一门远亲样,缘于担心彼此变冷疏,也就模糊地笑着问他好。倒是他大方,看到我的尴尬很快说了他的名,说他家住在东边前街的哪,和我一个叔伯弟弟是挚交,并又告诉我,中午在母亲的生日席宴上,他和我那个叔伯弟弟在一起,坐在另一间屋子的酒桌上,所以大家没有见上面。说他之所以一直在我家静静安安地等着人走院寂这一刻,是有点事情要和我商量;且觉得我会非常愿意知道那些事,想听那些事;而且那些事别人听了会骂他,会把口水吐在他脸上,而我听了不仅不会骂,还会理解、同情和欣赏;会因为理解、欣赏再奖给他一些啥——比如愿意花钱把他说的东西买了去。说到这,他在我家院里四处瞅了瞅,证实了我家确实只还有他和我,似乎为了巩固这院里只有他我的安静和难得,他从我身边走过去,把我家的大门虚掩关起来,让我家和外面世界处在不同天地里,回来反客为主地把一张小桌追着树荫朝院子中央摆了摆,又将两把矮椅摆在桌两边,极熟悉地去我家上房饮水机里接来两杯水,他一杯、我一杯地放在桌两边,让我坐下后,他也坐下看着我,说了一句“于无声处听惊雷”的话——

“我可以把这个东西卖给你。”

“啥?”

“故事呀!”

说完他笑着紧眼盯着我,我也谨谨惊异地看着他。彼此静了一会儿,西去的落日在我家院里成了浅红色,有微风吹过来,透明的光亮如一匹薄绸过滤后的气流样,连院里母亲种的花草和青菜,都在静里听着、看着我们俩。时间的脚步在这个时候迟缓了,院里长了二十几年的两棵杨树和一棵比桶粗的老椿树,都在那个时候息休不动了。就这样过了一会儿,他看着我说了一句“我说吧——你听了不会后悔的。”然后并未等我同意就以笑为言,开始哗哗哗地张嘴说开来,抑扬顿挫、连绵不断,如一个急要售货出手的人,不等买主点头就开始把自己的物货一排一箱地往人家的口袋、车上装,其热情和口才,远比那些货物更为罕见和珍贵。且说着他还不断地调整着语速和节奏,让你觉得他不是在你面前说,而是在台上的演说或演出,而你只是他的一个令人满意的观众或听众。

那时候,我被他的演出、演说惊着了,也被他罕见的故事带走了,一如正暖的仲春被铺天盖地的冬雷震骇冷凝了——

我这人,不说话是不说话,有时一说话,会有些神经质。

神经质突然一上来,那唐诗的句子会鸟炸窝一样飞过来。这不它们又来了——阎老师你别笑话我,它们真的又来了——不忠之人曰可杀。不孝之人曰可杀。不仁之人曰可杀。不义之人曰可杀。不礼不智不信人,大西王曰杀杀杀。待到春日四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一想到这些诗,我就想到杀父亲。想到杀父亲,我就想到这些诗。你要相信我,我就是这样一个人。想到要杀父亲时,我浑身的血都汩汩潺潺流,雨季汛期的北方沟壑样。有时候,还会激荡如汛期的长江黄河般。这好像有些夸张了,可事情真的就是这样儿。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这时候就是这样儿。镇子从晨中哇地一声醒过来,光血汪汪洋洋一世界。村落彷佛海洋中的岛。镇子是大岛。村落是小岛。人是浪子卷袭着的孤寒小礁石。站在我家的院落里,能看见村头像废弃百年的码头样。到处是垃圾。到处是被这时代一抛了之的可怜相。走来走去的人,宛若荡在风浪中的船。我把所有的凶器都准备了。刀。锤。敌敌畏和一柄每年劈柴烧火的老斧头。斧头虽然刃钝了,可从头上劈下去,依然保有钝刀砍瓜那力道。敌敌畏足满一大瓶,只需其中的半杯一口就行了。人生世事的经验说,一口即可置人于死地。将一枚硬币在空中抛一下,我想正面向上即为杀,背面向上即为放了父亲这一马。

硬币从空中翻着身子落下来。

我的天,竟然是正面朝上啊。

待到春日四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

再把硬币朝着更高的地方抛出去。这次我决定,背面朝上即为杀,正面向下即为放他这一马。从东方啪啪射在院落里的太阳光,如同漫天滚来的血珠子。硬币下落时,打在珠子上,响出子弹射在水里的扑扑声。要有一把手枪就好了。有把枪我就不是今天这样儿。院落地上是砖铺地。镇上商业门市部的砖瓦老房扒掉了。高楼大厦叽叽咕咕从地面钻出来,哗哗啦啦立在街面上,鳞次栉比如钻天的高楼森林样——这说的是南方。比如我读大学的广东那地方。北方可不是这样儿。三年五年前,传说中改革要在咱们皋田镇的十字街上竖个红绿灯,以此昭示大时代到来的新篇章,可三年五年过去了,那儿连个路灯的影儿都没有。枯藤老树昏鸦。古道西风瘦马。不过街上的商铺倒是断断续续哩哩啦啦发展出了一家又一家——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鞋店。衣店。发廊和饭铺。倒也多得像婊子门前的嫖客般。父亲的鼻子嗅出大时代滚滚而来的前奏气息了。镇上的国有商业门市扒了要盖楼,父亲看见那儿到处都是宝物和金砖。所有的尘土瓦砾都闪着钻戒一样的光。把尘土中的断木老材拉回来,他要盖的房子就有椽子檩条了。把垃圾堆里的砖头拉回来,我家院里就成了砖铺地。把人家的旧门旧窗拉回来,盖房时新漆一涂就偷梁换柱了。无论你信不信,这事情证明的一条真理是,投机是人生命运的快捷道。在这个世界上,某种特殊的纸张横切竖剪后,它就成了人类四通八达的钱币通行证。事情不就是这样嘛,无论你信不信,事情确实就是这样儿。我立在院落门口的砖地上,盯着从空中落下的那枚钢镚儿。它往上走像老牛拉破车,往下像镇上有人家买的轿车响着喇叭跑在大街上。硬币最后落在我面前,当地一声响,又在半块砖上弹跳几下子,我的耳眼里,便塞满了现实敲在额头上的咣咣声。

没有人能逃脱命运的主宰和安排,一如没有人能逃脱冷热四季样。

这次硬币的背面是向上。

背面向上即为杀。

待到春日四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不消再说什么了。没有什么再要犹豫了。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飞流直下三千尺,我即银河降九天。到了该动手的时候了。到了该杀当杀的时候了。然而说到底,他毕竟还是我父亲。我必须仁至义尽再动手。既然这样儿,那就最后再尽一次孝心吧。我不再用硬币来决定他的生和死。我从地上捡起一青一红两粒小石子,将双手伸到背后反复揉捏旋转那石头。停下来。左手握一粒。右手握一粒。将双手拉到眼前并平着。手背朝着天空和银河。无论你信不信,这是我给父亲的最后一次机会了。如果我的左手里面是红石头,那他就为血红去死掉。倘若左手是青石,那就暗喻着春日刚到万物正生长,父亲的生命还在春绿而不在秋收割杀那季节。石头在我手里硌得我手肉疼。汗在我的手心被我捏成两汪水池子。

暴在手背上的筋,宛若横七竖八在山峦间的河流样。

睡醒的麻雀在我头顶刮刮呱地叫,吵得我直想跳到树上朝着牠们的头上踹几脚。

身后的屋门吱呀一声又开了。

我知道是我娘起床要烧早饭了。

慌不迭儿将左手打开来。石头在我的手心被晨光一照射,犹如我手里握有一块滚油没炸熟的肉。肉边滩有鲜红亮亮的血。我不能不杀父亲了。命运这样安排谁能救了他——你爹都去新宅收拾半天了,你还立在院里呀。娘说着去轧水井那儿洗着脸,脚步如落叶在田野卷着般。我没有扭头去看娘。没有接腔她的话。我的胸膛里轰隆一声响,如南方哪座城市的又一栋旧楼被这个时代逼塌了,尘土在我眼前弥漫飞扬后,又有了一堆一片的废墟和寂静。在这废墟和静寂里,我不能不杀父亲了。千秋功罪谁之过,唯有苍天可回答。时运不济,命运多舛。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屈贾谊于长沙,非无圣主。窜梁鸿于海曲,岂乏明时。没有人能躲过命运之安排。没有人不活在生死命定中。所有人看不见的命,都是他的看不见的神。所有人的日出和日落,云卷与云舒,都是神在排演芸芸众生走在人生路上的脚步声。

我去厢屋门后把靠在那儿的斧子提将出来了。在门口淡淡脚,看见娘的后背瘦得如没有吃饱过的鸡。为了我,也为了娘,我起脚朝村外我家的新宅杀过去。阳光海海如满天一世的血。脚步如脱缰的马蹄踏在世界上。甩在手里的斧,配着我有节奏的心跳和步率,让我的眼前有了一片刀劈斧砍的浆红色。有了浓烈汪洋连绵不断的血腥味。

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几处早莺争暖村,谁家新燕啄春泥。四月的晨雾在即将散去前,被从东山挤出来的光亮染成红丝网。我醒了。鸟醒了。树木房舍都在仲春缓缓睁开眼。可是一条街上除了捡粪的老汉外,别人都还在自家床上慵懒着。南方这时候,到处都是响在晨间里的工厂机器声。然而这北方,在我家这个破败小镇上,只有捡粪人的脚步如死鱼在海边一起一荡着。镇街外的田野里,铺散着从麦田漫荡出的青稞气。铺散着寂静在麦苗间的串脚走动声。从另外一条胡同传来的井轱辘的打水声,彷佛寂静耐不得寂静的哭唤样。

镇子还在将醒未醒的惺忪里。

这倒是一个砍杀立斩的好时候。但愿我的砍杀能把镇子唤醒来。醒得像南方所有的城镇每日每夜都好得睡不着觉。脚步声如擂鼓一模样。呼吸的急促宛若北方人烧饭还没被淘汰的风箱般。提在手里的斧,摆动着如同挖掘机撕咬大地的门牙样。

终于熬到这个时候了。

等这个时候我等了十五年。

五岁时我就对父亲蓄下杀意了。五岁那一天,我在村口的树上捣鸟窝。兜着一窝鸟蛋跑着朝家用脚送蛋时,到家里我看见大门是关的。屋门是关的。我是用人生的第一次兴奋撞开屋门的。撞开我就呆在门口了。屋门里的地上铺了一领席。席上躺着我母亲。母亲的身上爬着我父亲。他们赤身裸体一丝一线都不挂,彼此浑身的汗,像谁用水浇在他们的身上和席上。

是我用一桶井水浇在他们身上了。

村庄。镇子。世界和我家。那一刻都哗地一下噎了呼吸死掉了。

一脚在门里。一脚在门外。我的喉咙被一根粗木棍子塞实着。呼吸急促有汗从脸上轰轰憋出来。衣襟儿兜着的那窝麻雀蛋,滑着从我肚前落下去。屋门口满地都是蛋液黄。滚——父亲这时扭头朝我吼一声。他在娘的身上用脚尖将门蹬一下,那被我撞开的屋门朝我弹回来。我本能地退到院落里。额门上起了一个大青包。从关上的门缝里,挤出了我娘唤着我奶名的尖叫声。将手捂在额门上,我以为我娘会从屋里起身冲将出来抱着我。可是她没有。我等了许久也没有。从那屋里冲将出来的,是一片黑黑哗哗的寂静和空茫。

我想我娘的嘴被我爹给堵上了。

我想我娘的身子被我爹的身子捆着了。

我想我娘一定被爹给堵死捆死了。

寂静在院里天崩地裂一样压着我。从此我对父亲起了杀意了。杀他的种子自此一日一日地埋在我的心里灵魂里——怒发冲冠,潇潇雨歇。仰天长啸,壮怀激烈。十五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士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世界只要一寂静,我就能听见岳飞嘶哑尖利的唤叫声。能听到从门缝挤出来的我娘的呼救声。寂静是我杀意破壳生长的土壤和阳光。在杀意发芽生长的日子里,我每每看见父亲那张脸,无论他是端着海碗在门口吃着饭,还是在田里下种或锄草,再或和我母亲说着什么话,我心里的杀意便如兔子被关在笼里跑着冲撞着。终于到了这年的春日四月八。终于要我花开后百花杀。从我家的老宅走出来,站在我五周岁时的年龄边,那时的村街和现在一个样,村里村外连道人影都没有。寂静铺天盖地又络绎不绝地朝外延荡着。在那寂静里,我背对着村街朝外走。朝着世界的宽阔走过去。田野像宇宙样在我面前铺开来。田野后面的山脉如宇宙中的尧舜直立着。我不知我要去哪儿。我只是茫然地走着走着间,忽然立脚站在了田野上。

我立在尧舜面前了。

尧舜让我猛然意识到,我还没有杀我父亲我往哪去呀。

立下来,我把我的两只小手捏成一对小拳儿。那时我起意杀了我的父亲了。杀了他我就离开这个村落这镇子,到外面宽宽广广阔阔大大的世界去。到遥遥远远的天下世界里。到完全没有这村落镇子和熟人的某个地方住下来。至于要到哪个地方去干什么,那连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长大成人了,终于可以杀了父亲离开这儿了。离开这儿是多么重要的一桩事。我必须杀了父亲离开这儿到遥遥远远的某个地方去。到地球那一边。到地球那边的美国去。从上中学的那天起,我就知道天堂不在东方在西方。从上大学的那天起,我就看见南方要比北方好,外国要比中国好。不好不会有那么多的广东人偷渡到香港。福建人生生死死下南洋,去到新加坡和马来西亚那地方。现在又一个新的时代到来了。人都如挤着场子看戏样,把目光瞄在美国和欧洲。年轻人都要到美国和欧洲去。最不济也要到邻国日本和韩国去。我不能不到美国去。到美国之前我必须杀了我父亲,完成我五周岁时起下的誓言和夙愿。你是问我我就为这个要杀父亲吗,不仅仅因为这一个。还因为那种子它一天一年地长大了。到了我不能不杀他的时候了。是问我为什么不能让他活着吗,不为什么就是觉得他不该活在这个世界上。他活在这个世界上,我就别想离开这个地方了。别想签证买机票,一夜飞到美国去。无论你信不信,父亲他就是我人生永远的一柱绊脚石。他的一生都在阻碍我的人生和命运。如果我是出生在村长家,出生在这个镇的镇长家,或者总是把洛阳的钢材运到镇上高价卖掉的镇街那户人家里,再或总是能从钱包取出一张批发水泥的条子卖给谁的邻居家,那我现在就不是要和父亲样,得把镇上扒掉的旧砖木材运回才能盖起房的人,而是正坐在美国的哪个州,哪个学校的教室正学English的人。我们这儿的语言如一堆堆的粪土样。英语才是这个世界正宗硕大的语言花。我一听父亲张嘴一口粪似的方言我就想把口水吐在他脸上。把口水吐在他正说话的嘴里去。让我的口水暴雨样从镇子的上空落下来,把村落镇子和整个中原都淹掉。皋田这个破败小镇子,人们把上午说成前晌儿。把下午说成后晌儿。把太阳叫日头。把同行称厮跟。把生活叫日子。反正你已经离开这个地方了,你不用再难受去听这些了。你已经离开这儿了,你也不能理解我留在这儿天天听着这些的难受了。不过好在到了春日四月八,到了我花开后百花杀的时候了,我也要和你一样离开这儿了。

镇上四月的早晨你也经过吧,对,我想你一定也经过。虽然那时还有凉意漫在村街上,可我浑身的燥热如火烧着般。村街口和镇子外,你知道那时分界线是围着镇子的一条死水沟。沟里有下雨的臭水和住在水沟边的人家往那水沟倒的煤灰和垃圾。不再用的旧锨头。破了半拉的红蓝塑料桶。不慎掉在地上的破碗破盘破罐子。杀吃了的鸡毛猪毛和狗骨头。南方你去过,那儿的大海蓝得和绸布样。海水从世界这边铺到世界那边去。可你见过咱们村那些年的死水沟没有,你不经常回来不知道,那些毛和骨头把雨水腐蚀成一种黏黏稠稠的黑红色。黑红又结出一层壳皮硬在水面上。我走着朝那沟池的臭水望了望,狠狠地朝那壳皮水污上吐了一口痰,便从沟水池里填埋出的一条堤道到了镇子外。

那时镇外有零零星星几座房。有人从三间房里走出来,把一个尿罐里的液体朝着门前的污水沟里倒。看见那个人,我心里顿然生出一股恶心感,恨不得首先把他一斧子劈在水沟里。可他看见我,几步就又回到他家大门里边了。关门声让我的牙痒到想要朝着什么地方咬一口。我从他家门前走过去。土瓦房。破大门。门上的木洞正可以供鸡狗钻进或钻出。再往前去是一座新起的瓦房小院落。红砖墙。小青瓦。大门是铁门涂红漆。红漆门上画了毫无艺术感的龙和凤。世界总是让人有一股恶心感。我像逃避恶心样脚步加快了。斧头在我手里甩得生着风。从这个红砖院落拐过去,向后一百米,就是我家去年分划得来的宅基地。村委会规定凡是家里男孩长到十八岁,都给他划块二分半的宅基地,供他这辈子结婚生崽过日子。可我家,是我到了二十岁才有了这块宅基地。划宅基地前我在大学写信告诉父亲说,要他借钱也要给村长买些烟酒送过去。或买一袋大米扛到村长家里去。可是我父亲,这个猪头他去村长家里只给人家送了一把青菜一捆葱。结果我家的宅基地,就被划到偏远偏远的镇外了。别的人家都划到镇子东边新修的一条公路旁和将要新盖的一个长途汽车站的两边上。那儿将来是镇上最热闹的中心和繁华商业区,像城市的中心广场样。房子盖在那,将来可以租赁也可以自己选门生意作为营业厅。然而一捆葱和一把菜,我家便被规画在了镇外贫民窟的这个地方了。

——我们家里先不盖房吧。

——为啥儿。

——把盖房的钱拿来让我出国去。

——出国去,你出天吧。只要我活着你就别想出国那事情。

这是昨夜我和父亲说的最后几句话。这几句话把我出国的路给堵死了。也把他活着的路给堵死了。十五瓦的灯泡像黄鼠狼的眼。老床旧桌和褪了漆的木箱子。一条少了腿的凳。喝水的碗边破着口。父亲坐在我对面。母亲在我俩中间靠后一点儿。墙上糊的旧报纸和他们的脸色一模样。他们的脸色和我阴沉的内心一模样。我知道我和父亲再也无话可说了。彼此间最后沟通的桥梁断塌了。屋子里的闷,一如下雨前的阴雨天。暴雨要来了。洪流要来了。杀了他的念头轰轰隆隆升将起来了——只要我活着你就别想出国那事情——问苍天,谁是英雄为世用,须早青云得路。万顷洪流通大海,我主沉浮天地——只要我活着你就别想出国那事情——父亲从牙缝挤出这句话,这句话让杀意在我心里沸腾了。我想突然抓起屁股下的凳,狠狠猛猛地朝他头上拍过去。凳子是厚笨结实的榆木凳。凳板一砖厚,凳脸两块砖样面积着。重量有一块半砖五六斤。也许七八斤。我二十周岁了,一米八〇高,那时把右手抓在凳子的一条前腿上,只要突然站起来,将右手和凳子在空中一挥落下就够了。落下也就圆满了。也就结束了。可那时,我又朝母亲的脸上瞟一眼,我看见母亲的脸上既没有赞同我出国那表情,也没有一定支持父亲盖房那赞许。她那张四十岁的脸,像一堵风雨四十年的墙,显出哭戚的哀求和焦黄,眼里有不让我和父亲吵架打架杀了他的光。因为那脸那目光,我把手在凳子上紧紧握捏一会儿,松开手不言不语从上房屋里走出来,穿过院子到我的那两间西厢屋里躺下了。

躺下哪能睡得着。

我失眠了一整夜。

一整夜我的脑子里都是——只要我活着你就别想出国——那句话。一脑子都是我的大学和海边与榕树和我的女朋友。还有我没有去过的美利坚的哪个州的钟楼与教堂和到处都是绿植草坪的校园及所有人都讲英语的同学们。一整夜我都在床上翻腾着。一整夜都让我觉得我不能不杀我的父亲了。杀了他我就可以去美利坚的哪儿奔着我的前程了。一夜未睡我都想着杀了他,而他一早还让我起床去和他一道把堆在新宅地的一地碎砖码起来——喂——醒没有,赶快起来去和我一块到新宅干活去。他的声音如牛把式在吆喊一头牛。唤完他又在院里催促说了一堆话。那时候听着他的唤,我在盘算我要杀他我该怎样杀了他。用刀砍。用斧劈。或者用锤砸。再或他去井上担水时,我从后边把他推到井里去。他到山上那块责任田里锄地时,我一把将他推到崖下去。我为用哪种方式杀他而犹豫,一整夜我都在算计着方法时间和地点。可在我为方法地点犹豫不决时,父亲走到大门外,又回身到院里对着我的厢屋大声唤——你拿把斧子或砍刀,去和我把那些砖上的泥灰砍掉再一柱一柱码起来。

是他这最后的唤声让我决定提上斧子了。

持斧伐远扬,荷锄觇泉脉。王维真是一个好诗人。一首〈春中田园作〉,写尽了鸟鸣和杏白。春天从冬眠中苏醒过来了。天气不冷也不热。大地舒展而翠绿。在这么好的季节里,怎么能不提着斧头出门去修整桑树呢。怎么能不荷锄去整修觇泉春种呢。他蹲在那一片红砖绿砖边,我猛地一斧劈下去,血像觇泉水样喷出来。树木整好了。田地浇好了。春日便在大地上写满词韵诗意了。离开那条臭水沟,拐过红砖墙的小院落,我心里有了鼓鼓囊囊的轻快感。有了一股汩汩潺潺的急迫感,脚步像北方的船只荡在南方的水上样,也像中国人的脚,踏在外国的一段河道急流上。

我看见我家新宅了——你别打断我,让我把这些说完你有疑问再问我。新宅那儿有一堆半房高的砖头堆在宅院里。父亲拉来的板车棺材样摆在砖堆边旁上。在那儿空气新如砚泉和春苗般。我的脚步快起来。世界将有一片红色喷薄而出了。镇上该有大事发生了。我手里捏着两窝儿汗。斧子把在我手里有些滑。我将手在身边的土坯墙上抹了抹。手汗没有了,握着斧柄的右手涩实有力了。面前的院落是户菜农家。我见面叫他伯。菜伯是个浑圆的人,一开口满嘴笑话和睿智。卖菜时他能把八两卖出一斤的价。别人买他五斤菜,他能让人家高高兴兴接过四斤如占了便宜样。菜伯从他家大门走将出来了,揉着眼,搓着脸,他朝东边的日出看了看——娃儿啊,你起这么早。他大声问我说,起得早日头落到你家能变成黄金吗。说笑着,他把他家的板车轮子推出来,将靠在大门前的车板放下架在轮子上。我知道他要去他家菜园拔菜到镇上欺客卖菜了。有人买一斤他只给人家八两了。我不想和他说话儿。我瞧不起这种欺世盗名的人。可我从他身边过去时,他总要缠着和我说话儿。他说我是镇上难得的一个大学生。说很早就听到我父亲在后边砍砖码砖准备给大学生盖瓦房的声音了。说砍砖的声音大得像要在河上架桥样,要把我们家的日子从河的这边渡到那边去。从地上渡到天上去。然后他瞇眼看着我,看着我手里提着将砍在父亲头上的斧,彷佛他正要泅水过河时,忽然看到面前有座桥。

——刚好你的斧子借我用一下。

他说着朝我走过来,竟然把我手里的斧子要走了。那时候,我真的以为他是借我斧子用。可后来我明白,那是上天让他来帮我父亲一个忙。我不想借给他斧子用。他伸过来的手又宽又大如一把扇子样,满手都是手裂纹。是满手的裂纹让我把斧子给了他。他拿着斧子将他车板上跑出来的几个老钉朝里砸了砸。那砸声让人想到我把斧子砸在父亲头上的声响了。他砸钉子时,斧子落在车板上的干裂响亮里,连一丝柔润的诗意都没有。我想如果我不是砍父亲,而是用斧砸,那声音一定有着红润的诗意和柔软,就像谁一拳砸在一堆花瓣上,飞起的红色瓣儿如同一场花瓣雨。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草树知春不久归,百般红紫斗芳菲。我盯着菜伯一下一下举着的斧。他帮我决定让我用斧去砸父亲而不是用斧刃去砍了。嘭嘭嘭的声音里,有啄木鸟在古庙老树上啄木取虫的韵味儿。砸完了几个松钉后,菜伯把斧子还给我——听说你想到外国读书呀。他问着很郑重地看着我的脸,又说去了好,去了就再也不用在这镇上一辈子死也不死活也不活了。我从他手里接过我的斧子来。他说话的嘴像一个圆头麦克风——我要是有你这个儿子就好了。我要有你这儿子卖房卖地我都供他到外国去读书。外国多好啊,高鼻梁,大眼睛,吃饭不用筷子用刀叉。到外国你在那儿找一房媳妇千万别回来,把家安在外国的首都城市里。说着菜伯转身朝他家里去,留着他人生的遗憾像丢了钱包样。我听出他是鼓励我到外国去。鼓励我下手杀了父亲赶快离开这镇子。可待我想听到他再明确地给我说些什么时,他的身子一闪进了他家院落门。

我又接着朝我家新宅院里走。将斧子提在右手里,刚走几步菜伯又忽然把他的头从他家门框探出来——喂,人家说美国总统对咱国家不太好,你要去美国读书了,替国家朝他头上砍一斧。他的半正经唤说声,像一股风样在我面前飘荡着。我不置可否地淡下脚,回过头时他的嘴和声音又都缩退到了门框里。

就是这时候,我知道菜伯不是真的鼓励我朝父亲头上砍一斧,而是为了搭救父亲了。我从菜伯的声音里边转过身,惊诧地看见父亲从我家新宅那儿拉着板车朝我迎面走过来。他的脸上满是来自旧砖碎瓦荡上去的灰。太阳落在那脸上,宛若亮光荡在一片会移动的地面尘土上。黑布衫。黑裤子。脚上是我不再穿的一双蓝色运动鞋。头顶的发茬上,还有几颗白灰粒。四十五岁像是五十岁。五十岁又像六十岁。四方的脸上堆满沟壑和皱纹。该刮胡子而没刮的脸,如过了季的一片陈枯麦茬地。

他朝我急急拉车走过来,一脸都是红粉尘尘的笑——喂,你咋才来呀。他一脸责怪又兴奋地对我说,有人看见镇上原来的供销仓库昨儿也扒了,旧砖旧木头,卖给一家单位了。说那单位现在没有人,他要抓紧去工地上抢拾一些门窗钢筋啥儿的——你把那一堆砖块码好后,到供销仓库的工地去找我。说着他朝我大阔步地走。十步八步五六步。时间在我手里一把钉样刺扎我的手。最后他到离我只有两步远。一步远。末了他竟安然无恙地从我身边过去了。他从我身边过去时,我还朝路边站站给他让了路。我不知为啥儿要给他让这路。待我发现我给他让路了,我愣在路边脑子空白得像空无一人的荒山野岭样。

那一刻,日光落在我俩中间有了灰烬欲燃欲熄的劈剥声。他身上泥黑色的汗臭像前边污水沟里的水。从我面前过去时,我把斧子在手里掂了掂。可当我掂起斧子时,他和他的车子已从我的面前走远了,只将车身的一个尾梢留给我。他就这样走掉了。真的也就这样走掉了,宛若一尾鱼,从我眼前的海边游到海的中间了。我突然明白这是菜伯刚才留住我的脚步救了他。只要菜伯不和我说话,不借我的斧子用,让我早几分钟到我家的新宅里,那时父亲一定正蹲在院里的地上用瓦刀把旧砖上的泥灰洗下来,再把完好的砖头码到柱堆上。那时候,他专心地蹲着挥着那把旧瓦刀,咔咔的声音遮掩着我的脚步声,我从他身后蹑手蹑脚走过去,举起斧头朝他后脑壳上一砸也就万事大吉了。一了百了了。也许他会在你斧头落下去的一瞬间,突然啊一声,或冷不丁地轻声哎哟一下子,顺势瘫倒在地面上,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我,把一只手举在空中未及说出什么话,那手就又垂落下去了。而我那时候,肃严肃严地站在他面前,沉着脸,咬着唇,从鼻子里冷冷哼一下——早知今日,你何必当初哪。也许我会这样说一句。也或许,我会对他说上另外一句话——爹,儿子对不起你了,你就长眠在这儿我远走高飞了。之后他若不死我再狠心补他几斧子,他若死了我就丢掉斧子从他身边扬长而去了。

到美国去奔赴我的前程和人生世界了。

地上是一片喷流出来的血。一片污黑或鲜红。血在地上响出水在沙地流动着的吱吱声。到处都是血腥味。到处都是静寂和声音。太阳照在那血上,光如一片火。如腾起来的一片红绸子。周围四月的春风也都成了红颜色。我在那光里大功告成了。我要开始我新的人生新的命运了——阎老师,你怎么这样看着我,你是不信我说的,还是害怕我说的。这个你放心,我会尽量不让他的血溅在我身上。如果溅在我的衣服上,我会把布衫一脱甩在砖堆上,如把一面有了火洞的旗帜插在一片狼烟滚滚的战场最高处。然后我走了,其灿烂豪壮如同向日葵面对日出一模样。

可现在,我的父亲从我面前安然无恙地过去了。是菜伯在关键时候救了他一把。我把杀之良机错过了。从后面追着的砍杀和他蹲在地上的砍杀完全不一样。杀人的事必须要精密如座钟的螺丝钉和螺丝帽,错了一分一毫都不行。何况父亲他身体还很好,拉一车砖走在街上像拉一车柴草走在马路上。

他就这样拐过前边的墙角消失了。

我站在那儿忽然想举起斧子朝着东面那半杆高的太阳砍过去。朝菜伯家的大门砍过去。朝着这个镇子和世界砍过去。

二分半的地,换算成欧美的平方米是一百六十六平方。三间上房的地基已用砖和石头砌将起来了。守财奴的野心是,只要把镇上所有扒房重建的工地上能用的旧砖钢筋和门窗拉回来,我们家盖房的材料也就齐全了。剩下的事是花钱买些水泥石灰就够了。二分半的地上堆着一柱一柱的旧砖头。三间房基里,摆的是捡来的旧木材和老门窗及粗粗细细的弯钢筋。那些钢筋将来一焊接,就成我家盖瓦房垒柱子的钢筋了。为了盖这房,他存了一笔钱。那钱刚好够我到美国读书的第一笔费用基本金。最近一年来,镇子开始学着十几年前的南方了,似乎要扒了重建了。镇政府的老瓦房,扒了盖成红砖楼房了。镇医院五十年代盖的土瓦屋,扒了盖成楼房了。镇外水泥厂和化肥厂的宿舍扒了盖成机砖瓦房了。供销合作社,扒了要盖中心商场了。要想富,先修路。公路就从镇街穿修过去了。路两边已经有了几家公司商铺和门市。正在修建的还有为民制药厂和塑料制作厂及木材加工厂和家具制作有限公司等。有人说中国就像一个大工地。南方那儿是差不多已经建成收工的大工地。我们这儿是刚刚大卸八块正在拆迁的小工地。还有一个差别是,南方工地上的工厂早已开始生产了。而北方,中原咱们这镇子,这个物杂万千的破工地,还不知道将来生产什么好。父亲要在这个正挖掘的工地废墟上,神不知鬼不觉地为我家捡到三间新瓦房。捡到一栋楼。初期的动念是捡盖三间砖瓦房,后来镇子不断在扒和建建和扒的过程中,他修改动念要盖两层楼。再后来,镇上有人家盖了两层楼,他就决计要盖三层楼。他的野心膨胀得和吸水海绵样,而我只是想实实在在离开这地方。我要到西半球的美国去。我一点都不在意他在这镇上盖瓦房还是盖楼房。盖两层还是盖三层。三层两层都是为了盛装他那颗土到掉渣的虚荣心,这和我的理想连一根线的关系都没有。如果有关系,也是一棵树和一只鸟在天上飞累时,那树供鸟歇息一脚然后再飞的关系吧。树永远要长在生出它的土地上。鸟一出生就要飞在蓝天里。牠栖落枝头的全部用心只是为了某一天飞得更高和更远。

如此而已吧。

难道不是嘛。

你说我怎么会被村庄和树木和房子把我拴住呢。父亲拐过前面的胡同口,我沮丧地从菜伯家门前走到我家新宅地。一院子都是码在那儿的青砖和红砖。一院子都是父亲从那砖上削砍下来的石灰水泥和沙渣。旧砖垒在那儿说到底还是旧砖的样。连一丝新砖的硫磺气息都没有。空气的味儿是沙土和白灰相混相合的尘灰味。前边房基上堆的破门旧窗有的是红色,有的是绿色。没有不脱漆的门窗在那儿。有了才是一桩怪事情。钢管和三角铁。塑料管和一段一段生满铁锈的旧水管。朽椽子和几根老檩条。工地上布满泥灰的架木板。这儿活脱脱就是一个垃圾场。父亲是这镇上的一个垃圾王。问题正出在这垃圾和垃圾王的关系上。人们应该看见我父亲捂着鼻子退避三舍躲得远远的,可镇上那些原本都是农民谁家都要种地的居民们,看见父亲起初到处去捡旧砖和旧的木材钢筋时,先还有些不屑有些瞧不起,及至他用半年的工夫把新宅堆满这些垃圾并宣布他要用这些材料盖起浑砖到顶的瓦屋楼房时,那些不屑的目光没有了。羡慕在街人邻人和路人的眼睛里,如这季节挣出院落开在墙外的桃红杏白样。

这正是我瞧不起这个镇子的又一缘由之所在。他们的目光短如一根火柴般,浅得如几滴雨水在路上留下来的坑。我不会留在这地方。我死了也不会守留这地方。宁可杀人我也要离开这地方。谁都别问我为什么,我就是要离开这地方。别问我为什么要到美国去,我就是要到美国去。别问我为什么想杀人还要杀了自己父亲的缘由和根据,我说过我五岁时就想杀了生养自己的那个人。我不会为他要盖的瓦屋楼房多出一点力。不会为他的计划多添半块砖和多加半片瓦。除非在某个特定的环境里,我不得不演戏一样为他做些事。他让我把地上堆的他昨天拉回的旧砖上的泥灰洗掉码起来,可若不是为了砍下他的头,我怎么会提着斧头到这堆满垃圾的新宅里。站在那一堆等我收拾的旧砖旁边待一会,我朝那旧砖堆上狠狠吐了一口痰,又在心里骂了几句脏话儿。

太阳被我这一骂和一吐,弹跳一下突然蹿高了,一如一个球在弹簧上跳了一下样。日光的味道也是白石灰的味。那味道落在脸上有针尖刺扎那感觉。我家南邻的新宅邻居家,主人是老师,在中学教语文。教语文时他总是爱背爱讲唐诗和宋词,结果我也能背很多唐诗宋词了。现在老师夹着课本迎着日光去学校,见了我语文老师笑着立下来。

——大学生,你也来这洗砖呀。

他笑着脸上像春江水暖的七言绝句般。人家盖瓦房要花十几万,你家盖起加上装修也不花几万吧。语文老师这样问着我,可我不知该要怎样回答他。我不知道他是嘲讽还是在嫉妒。然而他走后,我却从他的话里品味出了他对我家的一丝嫉妒和羡慕来。我瞧不起那些用羡慕和嫉妒的思维来衡量我父亲和这一院垃圾的人。我尊重所有用不屑的目光望着我父亲和这一院垃圾的人。将一口白痰吐在那等着我削灰码整的一地砖堆上,我踩着它们的头颅和脖子,上到更高的一堆码砖上,朝东望着我看见阳光里的希望了。看见那光亮照着我,十二个小时后,同一束光会照到我向往的那个国家和地方。日光下的东山是种墨绿色。有股力量在那墨绿里膨胀等待着。山腰上的村落和树木,凌乱如谁倒在大地上的一瓶墨汁般。面前的镇子被菜伯家的瓦屋挡住了。那边被语文老师家的瓦屋挡住了。我被困在了村落和房屋及其树木间。树木都是榆树槐树和泡桐树,单调如同河里除了流水连只鱼虾都没有。所有的房脊都是窑烧的青色麒麟和龙蛇。所有的房坡都是小青瓦。多么想看到南方那一间房粗的大榕树。每一根从枝上垂下的须条都会在雨季变成根,围绕着主干组成的根杆如一片森林样。凤凰花灿烂得如火般。三角梅开得像是梵高的画。冬天来了也还到处都是红绿和黄灿。这就是南方。这就是理想。南方我去过了,我在那儿读过大学了。现在我要到一个更远更远的国度里。我不能只是待在这地方。我死都不能待在这地方。

我恨这地方,如同我从来没有不恨父亲样。

菜伯从他家不远的菜地抱着一捆刚收获的青菜回来了。他在田埂上走着像走在一木独桥上。我嗅到了芹菜和香菜那尖锐奇怪的味道了。我不爱吃北方芹菜就像不爱长得土的姑娘样。南方姑娘如是水里生长的鱼。北方姑娘如是土里生长的艾棵和蒿草。菜伯的脚步小心翼翼宛若蜻蜓要落在水面的一片柳叶上,好笑得彷佛一个中年妇女在跳舞。可是他是浑圆的。年过六十了,看上去和我父亲年龄差不多。我盯着他想起什么了。心里动一下,如蜻蜓从水面一弹翅膀飞扬起来了。

飞到半空了。

飞到高空了。

飞到遥远的我要去的地方了。

从砖堆里捡回那没有砍在父亲头上的老斧头,我又朝着菜伯家门前走过去。太阳照着我眼。我瞇起眼睛来。菜伯把他抱回的几捆菠菜和韭菜齐齐整整放在他的菜车上。他媳妇将昨天或前天没有卖完的小白菜和水芹菜及什香菜和镇上人家爱吃的荆芥抱出来,在车上摆着或整着。她端出一盆水,朝那菜上淋洒着。美其名曰是让青菜更水嫩,其实质是要把水也卖给买菜的人。菜伯还从家里取出一个面杖粗的兽用注射器。他在注射器的管里吸满水,一管一管注射到那已经一把一把捆好的菠菜芹菜韭菜和荆芥里。我走到他家门口收了脚。我站在那儿看。他媳妇又从家里端来半盆水,在那水里洒了小半口的芝麻油。他们将车上每一捆的香椿都拿来在半盆油水里边浸泡一会儿。

晶黄清嫩的油香味,在他们家门前挥挥霍霍铺散着。我站在那儿很想笑。菜伯回头看见我,厉声呵斥道,看什么看,说出去以后你就不要再给我叫伯了。我把手里的斧子朝他递过去,问他还用不用斧子修砸车子了。他有些不解地愣一下,朝我摇了一下头——回家吃饭吧。他看着我像我的亲伯一样说,老大不小了,还是大学生,没事了多替你父亲干些活。

他媳妇端着水盆和兽用注射器回家了。我把身子拧拧站得更为舒服些。

——伯,我和你商量一个事。

他瞇着眼睛瞟着我。

——你能不能借我一笔钱。

他又朝别处望一下。

——借多少。

——你要能借我一笔到美国读书的基本金,供我在美国读完书,毕业后我可以双倍、三倍地还给你。

说完我巴巴求求望着他。他也很吃惊地望着我。他没有想到我会借他钱。借钱这事如让人用自己的手去抽自己身上的筋。这时菜伯脸色暗红暗灰地乜着我,像在盘算他借给我读书的本金是多少,几年后我还他的双倍、三倍是多少。太阳照在他脸上,他的脸成了一张被揉皱弄脏了的算术纸。他在那纸上算着时,我告诉他我计划到美国读商管。商管是商业管理之简称。我说美国不仅是当今世界上的头号军事国和政治国及世界警察的警察长,更为重要的是,它是商业之帝国。说一个国家若不是商业大国没有钱,一切的愿望理想都是胡扯不可能。我对他说中国改革开放也是要走商业大国这条路。说将来商业管理是中国最吃香的行业最能赚大钱,等我学成归来了,回来报效祖国了,挣了大钱了,那就不是两倍和三倍,我可以十倍二十倍地还你供我读书的基本金。我对菜伯说,那时你就不用在这镇上卖菜为多挣几滴水钱油钱这么费心了。我说我可以给你在银行存上一大笔。单是一月的利息就比你全年卖菜挣得还要多。菜伯很认真地听着我的话。他已经算好他在我身上的投资和收益了,脸上露出来的笑,金粉金粒样落在他和我中间。

——你是说让我借钱供你到国外读书吧。

我朝他点了一个头。

——可我不是你爹你舅也不是你的姑父呀。

收了脸上的笑,他很认真地盯着我。我们不一家,不一姓,非亲非故我凭什么供你到国外读书呀。他说什么商业管理呀,我只读了二年小学就把商业管得猫是猫样狗是狗样了。县商业局长给我干,我保准比那局长干得不差啥。说着他又在脸上挂了一层很奇怪的笑,嘴角朝上翘着抖了抖——回家吃饭吧。他说吃完饭去替你爹多干一些活,想读书了去给你爹商量,让他供你出国去读书,将来挣着大钱了,给你爹你娘在银行存上一大笔的钱,别让他们为了给你盖房天天去镇上捡那旧砖旧瓦旧木材。

说完他朝家里走,脚步有力得想把地球砸出一个坑。

我被他留在他家门外了。留着的还有那车水淋淋的菜。香椿叶上黏黏稠稠的麻油味,晶黄灿烂地在我眼前飘飞着。如若不是亲眼看到他把香椿芽儿在麻油水里浸,谁都会拿着那香椿芽儿握在鼻子上——好香呀——好香呀。是一连串的夸赞和感叹将菜伯送回家里了。跨过他家的红漆铁框门坎时,他把腿脚抬得特别高。

跟着他我也过那门坎时,也把腿脚抬得特别高。

——菜伯啊,你恨美国总统里根吗。

他有些惘然地立在院子中央回头望着我。

——你要供我读书让我到美国,我见了他一定会从他背后替你替咱们国家朝他头上猛拍一砖头。

——娃儿呀,你别拍人家了,你去找一家银行朝那行长的头上猛拍一砖吧。

说完菜伯朝他家灶房走去了。

我在他家院里站一会,从他家出来回家了。回家走着我一身都是失落和怨恨。我感到季节里有些倒春寒,身上有冷嗖嗖的凉气滚在衣服里。到前面拐过那砖墙小院时,我朝路边的一块石头上猛地踢一脚。那拳大的石头朝着污水沟的水面飞过去,水面破开水上的污脏开始荡动起来了。臭水的味道比香椿叶和麻油的香味大许多,呈着酱色朝我身边的世界荡动蔓延着。

——你爹不同意我有啥法儿。

娘总是对我这样说。或者是说你爹要那样我有啥法儿。每次说这话,娘的脸上都如吹过一阵不冷不热的风。她是说着这样的话儿嫁给我爹的。是说着这话把我出生送进这个世界的。她一辈子都是爹的应声虫。十五年来我都想杀了爹,之所以迟迟没有动手狠下心,一半是为了等我年龄再大些,一半是想杀了我爹我娘的日子怎么过。没办法,我太爱替人着想了。病人之病,忧人之忧嘛。这话好像出之白居易。好事需相让,恶事莫相推。还有这两句,忘了它出之哪儿了。随它出之哪儿吧。总之我担心杀了爹后娘的人生没着落,留下一片暗黑落在她的后半生。有一次,娘把饭碗端到爹面前,爹尝了一口就把碗扔在地面上——盐不要钱了嘛。爹吼道,娘慌忙舔一下她手里的碗边儿,苍白着脸色去灶房重新给爹烧饭了。又一次,爹的一只鞋丢了,穿着一只满屋找着另一只,找不到时他把脚上的一只脱下来,猛地摔在娘身上。娘趴到床下帮他找到另一只,还扶着他的臭脚帮他穿在脚丫上。还有再一次。十几二十次。几十上百次。我不知道娘为什么不把饭碗扣在爹的脸上去。不把臭鞋捂到爹的嘴上去。妇女解放只是说说嘴的事。女性独立和女权主义都是大学女老师们写文章时才想起使用的几个新词儿。

从新宅那儿回到家,我一进门娘就让我快到镇上帮爹去捡那破砖烂门窗,声音急得和救火样,彷佛我是家里游手好闲坐吃等死的一个零余人。

——不盖这房我爹会死吗。

立在大门里,手里提着斧,我石破天惊地说了这句话。说出这句后,我惊了一下子。好在我娘没有听出这句话的弦外音,只是惊惊怔怔站在灶房门口儿——你爹要盖房我有啥法儿。她又这样说。她这样说了一万次。但这次再说不同往常不同凡响了。其意义天翻地覆了——杀了爹我是在救娘啊——想到这一层,我心里忽然喜起来,有种莫名的快活像河流一样在我身上激荡着。我从我娘身上找到杀了爹的理由了。这意义高如山。大如海。如四九年成立新中国,七六年结束文化大革命,七八年把土地分给农民实行承包责任制。如此我把手里的斧子缓缓丢在墙边上。我朝着我娘走了两步道,我让你最后和我爹说一声,我一定要离开这儿出国读书你和他说没有。

——说过了。

——他咋说?

——他让你死了出国这条心。

——你没有好好和他商量商量吗。

——他说我再提起这事他会吃了我。

吃了是方言。吃了的准确含义就是杀了吧。我要的就是这句话。我一点都不意外我爹那个东西坚决不同意我离开镇子去美国。我太了解这个东西了。上房是十几年前盖的老瓦房。坐北而向南。双扇屋门和单扇窗。四围的墙壁都是坯。晚间月光穿过墙缝能照到桌上床上和对面墙壁上。下雨了,屋里需要几个盆桶接着水。下雪了,雪花会在屋里的半空打旋儿。面向东侧的西厢屋,倒是下雨不漏雨。冬日无飘雪。可它是草房,每过二年需要将麦秆或者苫草在那房上铺盖一层儿。就是这样的家里横空出世了一个大学生。录取通知通过邮寄送到我家里。半村半镇子的人,都到我家来道贺。我爹是看到那一街一院羡慕的目光才让我去读了大学的。那时谁都能看到我家未来的财富要比厢房屋上的苫草厚得多。可我爹这东西,在我读大学的日子里,他只看见我吃饭穿衣读书和花钱。他对同意我上大学的后悔抱怨和震怒,如春种秋收间的雷雨闪电样。这样的人何必要让他活在这个世界上。他活在世上是对这世界的多大伤害祸害啊。我娘再给他提起我出国的事情他就要吃了杀了我娘了。他让我死了离开镇子出国那条心。他说我要离开除非杀了他。娘立在西厢灶房的门口上。我立在她面前不到两步远。忽然到来的轻松惬意让我意识到,杀了爹我是为了这个世界好。我为了我娘好。他就将吃了杀了我娘了,我怎么能不先动手杀了他。先前我总是在不断地加码找寻杀了爹的理由和依据,现在娘顺手把这最好最有分量的理由依据给我了。他即将动手吃了杀了我娘我怎么能袖手旁观坐视不管呀。

杀人的事很少是念起一瞬间。一瞬间只是给了杀者的一个理由和契机。时间地点和环境,重要得如一个盖子只能拧在一个瓶口上。换了瓶盖或瓶口,它就旋拧不上不是一桩严丝合缝的事情了。半个小时前,我错过了从我爹脑后一斧劈下砸下的良机了。回来路上的脚步和时间,多少稀释了我要杀掉他的决心和勇气。我必须重新找个不得不杀他的理由把这稀释的豁口填起来。现在为了母亲的理由把这豁口填补起来了。这让我心里又莫名地想起一首诗——小男供饵妇搓丝,溢榼香醪倒接罹。日出两竿鱼正食,一家欢笑在南池。孩子做鱼饵,母亲搓钓线,父亲在准备一壶酒,一家人在南池的悠闲欢笑是多么的绝妙和讽刺。是不是我循循善诱让母亲说出了杀掉父亲的理由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又给了我一条去杀父亲的新理由。门外下地干活的人,从我家门前走过去。去镇街抢位摆摊营生的商贩也从我家门前走过去。我爹在这来来往往的人中将要死去了。他将要死在这个集日里。我问我娘说,爹真的对你说了那话呀。娘问说了哪话呀。我说就是让我死了离开镇子出国那条心,你再和他提起这事他就吃了你。我娘若无其事地嗯一下,转身从灶房取出一个红色塑料饭桶来,朝着又高升的太阳望了望,让我尽早到镇上和爹一道去捡砖捡门窗,也把爹的早饭带过去——在那儿吃饭不用来回把时间浪费在路上。我娘这样说。随着娘的目光我也朝天上看了看。天气好像有点热。我说给我爹送饭也给他带瓶水喝吧。

娘有些奇怪地打量我。她似乎惊奇于我对爹的一丝柔意了。好歹他是我爹呀,我这样对娘说,他对我不好我不能对他不好吧。

娘笑笑最后去灶房为爹盛饭了。

我去上房找着爹喝水时总是用的那个酱色杯瓶儿。没人知道那个水杯瓶儿是从哪来的。我想一定是从垃圾堆里捡来的。水杯能盛大半碗的水。杯盖上有条黑色系带儿。装了水可以提着带儿走。杯子就在上房屋的桌角上。暖水壶也在桌子上。我从暖壶朝杯里倒了多半杯的水,很快从上房回到我住的西厢屋。进屋前我朝灶房看了看。我娘正往饭桶一勺一勺舀着饭。没人知道我爹将死了。敌敌畏的瓶儿就在西厢屋门后墙角的一个窑窝里。你知道咱们这儿盖房谁家都喜欢在门后留出一个窑窝儿,在里边储存铁钉小锤和绳头线脑什么的。这些都是小镇日子的必需品。除了这些必需品,我家那窑窝的惊悚之处是,那儿还有一瓶敌敌畏。敌敌畏是农药中最强有力的杀虫剂。人生经验和人的命运常识对这小镇反复说,谁喝半杯一口谁就一命呜呼了。生龙活虎的生命便告一段落了。瓶是医院葡萄糖瓶似的一斤装。和他喝水的杯子一样都是酱红色。敌敌畏瓶上贴着几乎把瓶子包裹起来的说明书。说明书我已经看过几遍了。单是用户的注意事项就有十二条。不过说明书上最赫然醒目的不是那十二条。而是画的比鹌鹑蛋还要大的骷髅头。骷髅头上交叉画有两根白骨头。我迅速把敌敌畏的瓶盖打开来,朝爹的喝水杯里咕咕咕地倒了少半瓶。在那惊悚微甜的空气里,拧上敌敌畏的瓶盖儿,将瓶子放回去,我提着爹喝水的杯子走将出去了。

娘正提着给爹送饭的保温罐儿站在院里等着我,像静静安安等着爹的死讯样。

原来所谓的村子就是有一堆房子挤在一块儿。所谓的村街就是挤着的房子中间裂开一条缝。所谓的集镇就是那房子挤得密一些,裂缝裂得多些和宽些。一间房子慢慢变为一个院落变为一条村街和一个村庄的时代已经结束了。村子在迅速膨胀着。镇街在迅速膨胀开裂着。

从村胡同来到大街上,迎面看到了新刷上去的大标语——改革开放是个宝,谁去拥抱谁就好。标语是刷在老砖墙上的红漆字。红得像日出和流血一模样。我一手提着给爹送饭的红色塑料桶,一手提着倒有敌敌畏的水杯子,以为所有村街上的人,都会盯着我提的东西看,尤其会看那提在右手里置爹于死地的水杯子。可是村街上的人,下地的,挑水的,在门口莫名闲站望着太阳的,没有人关心我去干啥儿。没有人关心我手里提了啥东西。我从哪儿来,要到哪儿去,今天干什么,明天又怎么,会干出什么结果这问题,像只有吃饱肚子才能不饥样,浅显而又无意义。由于手里提有敌敌畏,见人我就主动和人点头打招呼。四月的阳光被我的谦逊感动了,越发暖亮明透了。太阳高到用最长的米尺也量不出它和地平线的距离了。我从那红血红光似的标语前边走过去,有个拉了一车南方甘蔗的同街从我身后追上我,大声唤着大学生——大学生——你这么早就上街赶集啊。

——我去给我爹送饭哪。

回着话,我把手里的饭桶举在半空里。

举起又放下,我踏上大街了。

街上人来人往稠密着。镇上仅有的那辆红色桑塔纳,高鸣着喇叭从街上穿过去。所有的人都把目光盯在那辆轿车上。那车上肯定坐的是镇长。能认识镇长是多么了不起的一桩事。能和镇长说句话,终归也是一桩有尊严的好事情。可那轿车不停歇地过去了。人们的目光失落着。村街上人少我认识很多人。大街上人多我认识很少人——寂静是一种死亡。喧哗也是一种死亡。而既无寂静又无喧哗才是活着吗——这是我在哪本书上读到的一句话。现在这话跳入我的脑际让我的嘴角有了笑。一早父亲在寂静中逃过一劫了,现在到了人多热闹的大街上,我不会再次失手让他逍遥活着了。他的生命就将结束了,如热闹淹没寂静或寂静消亡热闹样。我迎着阳光走。光亮让我从内到外从面到心变得温暖明透对世界有着很厚的情感和依恋。等爹喝了我手里的水,我就要和这个镇子告别了。我要远走高飞了。到大洋彼岸去。这个镇子再也不属于我。我也不再属于这个镇子了。这个小镇纵有一万条羁绊也别想拦着扯着我的脚步了。

我心如一盘蛇样在冬日的洞口盘盘缠缠看到春暖了。

为了避开突然遇到不得不说话的邻人和熟人,我尽量走在路边上。然到了十字街口时,我还是被一件事情卷带进去了,像旋风突然把我裹进了一个漩涡里。

又是那菜伯。

菜伯在十字街口占了上好的位置卖着菜。前边家电商场的老板带着刚刚上班的税所所长来找事情了。家电老板说,他家保母一早来买韭菜,准备中午吃水饺,回去一秤二斤韭菜只有一斤半——这也少得太多了,家电老板大高声地唤,我不能不带着所长来为民除害了。街上大股的人群围过来。家电老板双手拤在他的肥腰上。税务所长从菜伯的菜里甩出很多水。菜伯说为了让菜新鲜没水能行嘛——卖菜你可以坑别的人,家电老板吼,但你不能连同街同村的熟人也坑啊——我谁都不吭呢,菜伯委屈地说,我不认识那女的是你家保母呀。谁听说过镇上人家家里还用保母哪。家电老板怀疑菜伯的秤里有文章。税务所长去菜伯手里要秤检查时,这时我来了。我正要躲着人群从边上走过去,可菜伯从人群跑出来,拽着我朝着人群里边拉。

——他是大学生。你们不信我还能不信一个大学生。

所有的人这时都在看着我。

——大学生,你对他们说说我卖菜坑人吗。你说我在西街种菜是不是见谁都不要钱把菜送给人家白吃新鲜菜。

我僵在人群正中央。那一刻我忘了我手里还提着要杀父亲的敌敌畏。税务所长是外乡人,不知怎么工作到了我们镇子上。他应该读过一些书,脸上的眼镜显出他的斯文不宜所长这职务。可他是所长。他和所里的人,经常到家电老板家里喝酒和吃饭。家电老板四十几岁着,矮矮胖胖像是一个球。可他是镇上最有钱的一户人家呢,全镇谁家要买电视机和电磁炉以及收音机和录音机,灯泡电线和电插板,都要到他家那叫红光电气城的三间房里买。有人说他家不计家产单是存款就有几十万。有人说何止几十万,而是上百万。上百万他当然不在乎菜伯卖给他二斤韭菜只有一斤半。他是为了公道和正义,要给这镇上树立一种为商诚信的好榜样。可菜伯是我家门口的人。是我家新宅地的邻居呢。我还指望他借钱资助我到美国去。菜伯要让我向公众证明他是一位公道正派善良大方的人。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在我身上。我是这镇上最早到大学读书的少有的几个大学生。税务所长望着我。家电商城的老板望着我。围上来的街人和在一街两岸打开铺门摆着商品准备为这新的一个集日忙碌赢利的小商小贩全都望着我。

太阳光也在望着我。

整个世界都在望着我。

——就是啊,菜伯在门口经常把他家的菜不要钱送到大伙家里去。

我说完,人们都把目光从我身上移到所长和家电老板身上去。

——你把你的秤给我。

所长说着菜伯很从容地把秤给所长。所长把秤锤秤盘来回翻着看。他从菜车上拿起一捆菠菜勾着捆绳秤了重,让家电老板看了斤两后,又从他的包里拿出一个电子秤,再勾着那捆菠菜秤了秤。斤两一模样。事实胜于雄辩了。这个透明公开的过程证明菜伯的秤是公正公平的公道秤。家电老板一脸迷惑了。菜伯又拿起一捆韭菜塞到家电老板手里去——兄弟啊,这韭菜你拿回去晌午包饺子。我要知道那姑娘是你家的保母了,我连一分钱都不会要。

事情只能这样了结了,如一栋楼只能这样塌了样。

又如一栋楼只能这样盖将起来样。

人群都散了。

家电老板手里拿着那韭菜,很不屑地取出一张五十元的票子甩在菜伯的车上就走了。菜伯看看那张他卖一天菜才能挣到的五十元的钱票儿——何必哪——何必哪。他说着追上家电老板把钱塞过去,结果那钱掉在了街地上。菜伯往回走。老板往前走。那钱在空空的街上躺着如一块发光的陨石落在街面上。走散的人群都回头盯着那落在地上的钱。都想过去捡起来,终于没谁斗胆过去捡起来。我想起了我手里提的饭和敌敌畏。抬起手看到菜伯刚才把我朝人群拉拽时,他在我手里塞的一块很厚很重的磁铁石。我知道他是卖菜时,把这磁铁吸到秤盘下。不卖时把这磁铁拿去藏在哪,如此他卖给人家一斤就只有八两了。我瞧不起菜伯这种小把戏。我瞧不起这斤斤计较目光如豆的小镇子。在人都没有注意时,我把那磁铁往菜伯面前的车上一丢我走了。前面还有使命等着我。我爹在前面等着我。毒杀在前面等着我。我得赶快把饭送给我爹去。将水杯子放在他面前,等他吃完饭,口渴了来喝这杯敌敌畏水。

我等着这一刻,如等着一条路的堵死又有一条新路修好通车样。

我朝十字街的东边走过去。

一街两岸的商铺店门都开了。有人在店铺里边摆商品。有人在他家店外摆竖广告牌。广告牌都是女明星,脸和衣服都被时日消磨褪色了,可她们的笑还依然动人和可爱。我瞧不起北方这镇子。我急脚快步地朝着前边走。敌敌畏水在我手里晃荡出海水击岸的劈啪声。昨夜扒掉的商业仓库的废墟快到了。这时菜伯从我身后跑着追过来,叫住我的名字像我偷了他的东西样。

我又淡脚回头望着他。

——你真想离开这镇子飞走呀。

菜伯说,我们这镇子多好啊,去哪儿都不如在家哪。我不接他的话。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哦。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黄河落天走东海,万里写入东海间。他哪懂得镇子外的世界和世界更外的世界呢。他一辈子都在镇上种菜和卖菜,去一次县城对他都是出门远行天大一桩事。我和这样的人有什么话儿可说呢。世界上最烦人的事就是人和人无话可说又不得不说吧——这样吧,菜伯盯着我的脸,想借钱你让你爹来找我借。读书是大事。这么大的事,你得让你爹来给我写张借据吧。菜伯说完转身又走了,日光落在他的肩上像落在一面山坡上。

让爹去写下借据替我去借钱,你这不是让那东西借你的刀子杀了他自己。

菜伯转身回去了。我看着他的后影像看着井里捞不出来的一盘明月样。

东西的镇街长有五百米。从三百米处的一个胡同拐进去,走过这时代皮表华丽二层商业楼,后面就是一片坍塌的瓦砾废墟了。是我爹的坟墓了。是他自己选的葬身之地了。这儿原来是镇上的国营商店和仓库。是镇上所有居民和周边农民日用品的源泉存储库。可时代变更了,当下不是先前那个时代了。私营的小店一夜间在镇上雨后春笋般。卖衣服。卖鞋子。卖布匹和毛线。还有专卖酱油醋和山鸡野菜的山货店。人们可以自由经营买卖了。国营的商店哗哗啦啦垮下去。私营的哇地一声跳出来。国营要卖它的房子给职工发放工资了。卖了前面的门面房,又要卖后面的院子和仓库。不这样老职工死了都没安葬费。仓库原是卖了扒了的,可还有一栋楼的库房不知为何没有扒,长达二年都直直竖在那。人们已经习惯它孤零零地竖在那儿了,可昨儿夜里它又突然被推土机隆隆推倒了。父亲这东西,是听闻那库楼被扒才急急赶到这儿来捡拾没有碎的砖。捡拾留下的门窗木材和三角铁。

他果然来值了。

果然找了一块好墓地。我眼前这一大片的碎砖瓦砾经过一冬霜雪后,显出岁月的陈旧和霉腐。可最里的那栋楼库房,新砖的断茬鲜红艳黄着,竟然还有刚刚出窑的硫磺味。好的木材门窗和可用物,连夜被扒房子的快手拉走了。这剩下的都是我爹的。对,剩下的都是我爹的。几根木椽子。一堆老木板。还有几根很长的钢筋压在塌楼下。

我朝着那一堆板材走过去,绞尽脑汁盘算着如何把手里的敌敌畏水递给爹,或丝毫不被觉察地放在他身边。时候应是早上八点多。是下地的人们将要收工回家吃饭时。是各家各户烧好饭后女主人在她家门口唤人回家时。太阳的光里有着火暧昧。这季节穿棉有点热,穿单有点冷。穿一件毛衣不冷不热最合适。我是穿了一件毛衣的。那时时兴高领毛衣我就穿了高领衣。领子顶到下颚重又卷回来。穿一件毛衣应该不冷也不热,可我浑身热得有汗浸出来。尤其那提着酱色杯子的手。手窝里的汗如同洗了般。拐进胡同时,我手上浸满汗。走过胡同到了一片瓦砾砖上时,我背上满着汗。当看见父亲正扛着一块木板朝一堆废木柴边上走着时,我浑身是汗觉得腿上软。说到底是要杀人呢。说到底是要杀了我父亲。杀人的事情但凡活人都不太有经验。为了落汗为了让心跳止下来,我在一片碎砖头上站了一会儿。把手汗在裤上抹了抹。仰头朝着太阳看了一阵子。待紧张不安像风中的树样静下来,心跳平缓了,双腿站着没有多么颤抖了,我又重新朝着父亲走过去。到了离他十几步的远。他花白的头发在日光里像一团又脏又乱的棉花般。瘦高个。大长腿。直肩直背如一块很好用的木板样。倒是一副好身材。那身材的边上有棵老柏树。树龄少说二十年。树身桶粗着。二层楼高的树冠碎叶上,隐隐棚有一层灰。麻雀在那柏树枝上荡一下,起飞后会有灰雾落下来。左边是民居,围墙高得不靠梯子没人能上去。右边是镇上新建的一家塑料门窗加工厂,围墙高到有了梯子也难爬上去。正前方,几百平方大的空旷里,是被人捡翻了多少遍的旧砖旧瓦砾。再前就是那片新扒下的废墟了。再往前,是我爹这东西捡的钢筋木材外加一张断腿旧桌子。继续往前去,是一片温馨宁静的小树林。树林那边是几户人家和从谁家院里跑出来的一条狗。那狗朝我跑过来,看见我警觉地立下盯着我。我抓起一块砖头立脚盯着那狗看。那狗对我狂吠几声又转身朝着树林跑去了。这让我又想起了一首诗。斜阳照墟落,穷巷牛羊归。野老念牧童,倚杖候荆扉。这首诗和眼前的景色有些对不上。对不上可我总是会在心里背诵这首诗。还有田舍清江曲,柴门古道旁。草深迷市井,地僻懒衣裳。我背着这些诗句朝着前边走。背着背着我的心里便避慌去乱了。手脚变得安稳自然了。手里提的那瓶敌敌畏,或多或少像提着一瓶糖水了。

爹已经在狗吠声中看见了我。他把肩上的一块木板用力甩放到那堆柴物上,立在那儿瞇着眼。

——你来给我送饭吗。

——是我娘让我送饭的。她说怕这捡的人多了,你来回时间都浪费在路上。

——屁人呀。爹有些泄气地弯腰捡起什么朝那一堆物杂抛扔着。好的都被那扒的捡走了,留下一堆柴禾谁要呀。听他大声说着话,我踩着满地的砖头朝前走。砖楞砖角硌着我的脚心和按摩一模样。镇街上已经有了按摩店。那按摩店里的姑娘都是外地人。听说里边还有南方女。南方女不到南方去打工,跑到这个北方小镇也是怪事情。爹在拍着手上的灰,等着吃饭宛若等我给他送这四月春风样。

有一只乌鸦从我头上由西向东飞走了。

身后大街的吵闹声,越来越远越来越微弱。

我到爹的面前了。淡下步子钉着脚,不知是该先把左手的饭桶递给他,还是先把右手里的水杯直接递给他。今天是集日,爹忽然这么说。我扭头朝身后望了望,像看看今天到底是不是集日样。集日的镇上你去他来着。从我这儿回身看,除了看见身后的商业楼,别的什么都没有。虽然没有我还是沿着爹的思路说,集已经快要上来了,街上有了很多人。爹也探头朝我身后的大街看了看。他像看见了满街去南去北的人群样。把饭给我吧,爹把手朝我伸过来,你回家吃完饭后再捎来一把锯。他说着回头望望身边的那棵老柏树——房子没有了,这树也没主家了,吃过饭我们把这树伐掉拉回家。

——你说伐这树。

——柏木做棺材虫不蛀,弄回家能卖不少钱。

原来柏树是上好上好的棺材板,埋在地下不怕虫蛀不怕土腐蚀。我把目光扫到爹的身后那棵柏树上。它的枝丫是东旺西稀疏。在半空像是一幅唐或宋时的中国画。这树敢伐吗,我问着把手里的饭桶递给爹。眼睛一丝一毫都没有离开那能做棺材的老柏树。有啥不敢呀。爹说道,现在这世道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你看但凡胆大坐过监狱的,在镇上家家都倒买倒卖赚着大钱了。他的话让我想起家电老板来。家电老板在镇上犯有盗窃公物罪,被判七年刑,可坐了二年不知为何出来了。出来他往镇上运来一批收音机和电视机,就把第一桶金挖到家里了。就成镇上垄断家用电器的老板了。我望着爹的脸,像望着一块新挖出来还未及腐烂的棺材板,扔掉也可惜,留又无意义。把目光有些犹豫地停在那脸上,我想起了哪些话是决定爹的生死之签言,是替我决定我后边该怎样做的动机和动力了。

——菜伯人不错。

我忽然这样说。爹有些不解地望着我。

——菜伯非常支持我到美国去读书。他说你可以找他去借钱帮我交学费。

爹的眼睛瞪大了。

——借了还还吗。

——还是还,可菜伯说他家并不着急用这钱。

——谁还呀。

——我去美国学商管,我将来会赚很多钱。

——你不说我也知道你又想一口气花上几万十几万,爹盯着我的脸,像我的脸也是一张棺材板。你知道这几万十几万,在镇上能做多少事情吗。几万能盖三间新瓦屋。十几万不光能盖楼,还能买一屋子的家具和家电。

我们就那么站着彼此对望着,如看见彼此的脸色都是棺材板。日光在我们中间像是一湖水。光里飞的尘灰像一湖一海游的小鱼儿。没有什么再可说的了。我仁至义尽了,又在心里叫他这个东西了。菜伯对我说,让这个东西去他家里借钱时,我就知道结局一定是这样。我一点都不惊讶是这样。如果不是这样我倒不知该怎样去做了。现在我知道我该怎样去做了。从哪个角度说,都不是我要杀了他,而是他在逼我让我必须杀了他。杀了他就像伐倒这棵树一样。柏风吹茵露,翠湿香袅袅。孔明庙前有老柏,柯如青铜根如石。集市已经上来了,在我身后的大街上,有了吵杂凌乱的声音传过来。仲春太阳暖如火,谁知柴家灶寒凉。我的额门后背都又生了汗。心里冷得和冰样。我该退走了。该把爹这东西留在这儿让他死在这儿了。一切都是安排好了的。一切都是水到渠成的。那被推倒的楼房后砖墙,还有半堵竖在地面上。半堵墙的后窗已经不在了,但窗台还立在那半堵砖墙上。墙下刚好有一条二尺深的水泥排水沟,如一道天然的坟墓陷在地底下。我朝前走几步。跨过那水沟。把手里的敌敌畏水放在窗台上——我回家吃过早饭把锯和斧子拿过来,这杯里是我给你带的水,你吃完饭渴了喝这水。说着我扭头望着爹,我说我还在水里放了一把糖,水是甜的我来的路上已经喝了几口了。

爹他点了一下头,脸不再是棺材板的颜色了。是看到他儿子温和孝顺的淡淡暖红了。我从那几亩新砾旧砖的废墟堆里转过身,朝着镇街走过去。朝着活色生香的世界走过去。朝着我的繁华遥远走过去。

离开爹和那一片废墟时,我如从一片坟场退了出来样。也就是和爹多说了几句话。也就是跨过水沟把一杯水放在一个倒塌了的窗台上。可这些耗费我太多心力体力了。我觉得有些累,犹如几天没吃饭却走了很远的路。似乎一抬脚,我会晃晃悠悠飘起来。我会倒下去。我需要到街上好好吃点啥,以补充我的心力和体力。天空是种金黄色。我心里是迷荡混沌色。镇子和世界,都在正吃早饭的时空里。从那只有近百米的胡同走出来,站在已经有些热闹的镇街上,看着一街两岸都已经开门营业的商店和铺子,还有早早走在街面的脚步和身影,我像刚从另外一个世界跋涉过来的人。瞇着眼,迎着阳光和行人,怔了一会儿,我心里忽然对这镇子和世界有了一种留恋和温暖。等父亲喝了那杯有淡淡甜味的水,我就要处理了他的后事要和这个镇子告别了。我要拿着家里的钱远走高飞了。要到一个更为富裕文明发达的国家去。而这儿,这个地处中原的北方小镇子,我将再也不会属于它。它也将再也不会属于我。我们一刀两断了,各奔东西了。它纵有一万条羁绳也别想拦着我的去路我的脚。大街上错落着不少一模一样的二层楼和三层楼。所有的楼房都和南方的厕所一样镶着白瓷片。路边上竖着水泥电线杆。头顶是七横八竖切割着天空的电线们。男人都是黑蓝衣服两种色。女人多是浅红深红或蓝绿。世界多么单调哦,南方这时到处都是穿裙子的姑娘了,而这儿,谁穿裙子还会被人嘲笑被人骂。我沿着大街朝我来时的方向走了几十步。那儿有最好吃的牛肉馆和羊汤铺。还有门口那一锅焦黄喧虚的炸油条。炸油条用的是平底锅。铁锅架在镇街路边上。炸好的油条被扎着挂在竖起的一杆竹子上。那竹子是棵树,结满了油条竖在半空里。

我想吃油条。

我也想喝一碗牛肉汤。我每天早上不想喝我娘烧的玉米生儿汤,就会上街买碗牛肉汤。再买两根油条或烧饼。如果说这个镇子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就是这镇上的肉汤和油条。可在我买好油条朝牛肉汤铺走去时,事情横生枝节了。有段惊险的插曲突然响在事情里。我的天——我猛地看见我娘朝我走过来。她脸上荡着白,脚步快得和镇上那唯一的轿车在无人的路上跑着样。不知道是她先看见我,还是我先看见了她。我们都一下惊在路中央。我的老天爷——我娘到我面前叫着我的奶名用力将我朝大街的边上拽。

——你动没动西厢屋门后窑窝那瓶儿。

——啥瓶儿。

——那瓶敌敌畏。

——怎么啦。

——好像里边的敌敌畏少了小半瓶。

我慌乱的内心有些平稳了。刚才在手里抖了几下的油条也又捏得结实牢稳了。我故意把油条往嘴里塞一口,咬下来,嚼着油条和什么也没发生样——是我好奇打开看了看,又往一个老鼠洞里倒了些。我对娘说是我想试试它能不能药死那老鼠。老鼠每夜都叽叽叫得我睡不着。说着嚼着油条往下咽,我还故意让油条噎了我一下。我娘看着我,脸上的飘白没有了。又有了四十岁中年妇女的菜黄和淡红。

——那就好,我怕你把敌敌畏倒进你爹的喝水杯子里。

——你说什么呀,他再不好也是我爹啊。

娘的脸上显出一层凄淡的笑。她从口袋掏出一卷钱,很巴结地塞进我的口袋里,然后默站一会回家了。她的脚步比来时轻巧慢缓了,后影瘦枯也如一块刚从土里挖出来的腐朽棺材板。我娘总是偷偷给我钱。偷偷给我做些好吃的。虽然有时我也会恨她,但十五年来我都想要杀了爹,可我从来没有念起杀过娘。我爱娘。可怜她。想不明白她长相端庄,又有文化,为什么会嫁给我爹这东西。我娘的娘家是临县方圆百里都闻名的九儒村。明清时候那个村庄出了两个进士三个举人和四个榜首大秀才,从此那村庄就叫了九儒村。我娘的爷爷是牧师,父亲是九儒祠堂的守堂人。可后来我不知道为何我娘和她的父亲闹翻了,她不顾一切地从临县嫁到了我们县。我已经二十周岁了,她和爹结婚已经二十一年了,可是爹一死,她就将成为一个寡妇了。她成为寡妇后,我会加倍加倍地对她好。至于怎么好,一时我还没有想得明白和透彻。但我想我到美国后,有可能我会每月都给她寄些美金让她花。

娘走了,我一直站在路边望着她。

待娘走远不见后,我到牛肉铺里五块钱买了一碗牛肉汤,又单花三块买了几两瘦牛肉,切片放在碗里边。然而这几两牛肉一碗肉汤和两根金油条,它们没有我往日吃得那么香。我几乎没有从油条和肉汤中吃出香味来。娘的出现总让我觉得有什么意外在哪等着我。

草草吃完饭,很快我又回到爹的那儿看了看。

像贼一样潜着脚,从那条能过车的小街胡同走进去。老远站在一个塌墙后,离爹二十几步远,我看见他还坐在柏树下,手里拿着一个蒸馍吃。用筷子去饭桶的一个盒里夹咸菜。举起饭桶喝那桶里的汤。那个酱色的水杯还放在半塌墙的窗台上,在日光下反射着暗红玻璃的光。我心里踏实了,宛若终于把一个螺丝拧紧在了螺帽上。事情都还顺时针地跑在原有轨道上。娘的出现让我虚惊一场了。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我忽然想要笑一下。终于忍着才没笑出来。爹这个东西吃得多,又细嚼慢咽每次吃饭都像回忆他的人生样。他能从粗面馍里品味出人生日子的千好万好来。他太爱这人生世界了。别人吃顿饭只需半小时,他一顿饭总要吃上整整一小时。慢慢吃吧爹。这是你人生最后一次从吃饭中感受活的美好了。做儿子的我一点不催你。吃完饭你渴了就去喝那窗台上的水。如果你喝了娘早上给你送的小米汤,一时不口渴,那就吃完饭,放下碗,从容地坐下歇息一会儿,抬头看看太阳后,或者去喝那杯水,或者干一会儿活出点汗,然后再去喝那水。

一切都由你了爹。

我一点不催你。事情也没那么急。我知道你吃完饭会等着我送斧子和锯来,在我没来前,你会朝大街看看叹口气,之后接着去废墟里边找木头。找钢筋。或者开始拿起泥瓦匠砌墙用的铁瓦刀,把完好老砖上的水泥石灰砍洗掉,为你准备盖的全是砖墙的楼屋备材料。四月的太阳再走些日子就踏脚入夏了。现在虽然是仲春,但到半晌它会热得夏天样让人脱下衣服来。爹还穿着一件薄棉袄。穿着袄在日光下干上一会儿活,汗会在他脸上身上浸出来。出点汗。再出一点汗。出着出着你就口渴了。你就自然要想起塌窗台上的那杯水。

只要你过去咕嘟咕嘟喝几口那略带甜味的水,然后呢,然后就一了百了了。我就带上你盖房的存款远走高飞了。开始我新的人生了。大学同学的她,已经在美国等着我。只要有了钱,我就可以依她说的去签证去买机票了。不着急。你慢慢吃。慢慢干活儿。慢慢喝那浅红浅黄色的水。太阳也才三几杆儿高。赶集的乡下人,也才刚从乡下踏到集镇上。什么都还来得及。那个水瓶杯子还安安稳稳放在窗台上。太阳是越来越暖越来越热干活的人是要越来越汗的。

只要你不停歇地出汗就行了。

出汗多了你就该去端杯喝水了。

我又从商业仓库的塌院废墟退将出来了。大街上一瞬间热闹起来了。各个商店的大门都开着。各个铺子都开始营业了。身边是专卖城里衣服的成衣店。他们进货是从洛阳或郑州。有时也专门跑到江浙或上海。那店的名字就叫老上海。再往前是家皮鞋店。是专门从哪儿进货的牛皮或者羊皮鞋。那牛皮羊皮都是人造革。人造革怎么一加工,就和牛皮羊皮一样光亮润滑了。生活就是这样儿。生活就是人造革做的牛皮和羊皮。到处都是说话声。每个人说话都和吵架样。听说日本人说话是叽叽喳喳小声儿,可我还没有真正和日本人说过一句话。我的第一站是到美国纽约城。不过有一天我会去东京。去巴黎。去伦敦和意大利的罗马城。世界在前面等着我,如灿烂的日光在我头顶照着样。我从路边慢慢朝着大街东边去。前边就是这个镇的长途汽车站。汽车站的前边公路正在扩宽施工着——要想富,先修路。这口号写在南方的大街小巷上,也写在我们镇修公路的两边墙面上。有一天,围绕着这个汽车站,这儿会形成这个镇子的商业中心吧。嗅觉灵敏的人,已经早早在这盖房租屋了。镇上独一无二的家电城,在前面已经开门营业了。我想到家电城里看一看。我朝家电城里走去时,身后突然传来了很奇怪的一声唤,声音柔美得像是一道阳光几朵儿花。

——喂,大学生。

我扭回了头。

我的身后是名为秀发佳容的理发店。理发店门口的墙壁上,是和城里市里的理发馆门前一模一样的红黄条纹灯。那灯旋转着,彷佛有一把绸子要转着升到天空去。升到天堂去。在那广告灯下边,有一个很甜的姑娘站着朝我笑。笑得如一朵花在不该开的季节开了样。她笑着朝我招着手——过来呀,大学生。说着笑着那手像举在半空的花枝般。我犹豫一下转过身子望着她——你是唤我吗——还能唤谁呀,这镇上能有几个大学生。我只好转身过去了。不是我过去,是我的脚将我拖将过去了。太阳暖起来。那个在日光下转着的理发广告灯,让人的眼睛有些花。我立在那儿得把眼睛瞇起来。

——什么事。

——洗头吧,又爽又舒服。

——我昨天才在家里洗过了。

——不一样。是干洗。是按摩。这是南方刚流行洗头法。今天你是我们店的第一个客。开门价。我给你打五折。人家洗一次十五块,我只收你七块五。

我站在那儿犹豫着。赶集的人从我身后走过去。

——五块吧。你是大学生,你不给钱我也给你洗。

我不能不跟着她进去了。不进去这一会儿我也没事干。新流行的南方洗头法。南方是这个时代的领头羊和万花筒,像死守土地的农民想象的城市高楼和公园样。理发店里面积并不大。一间房绕着墙壁贴了一个挨一个各类发型的大彩照。墙上的镜子让我看到我的脸是种灰白色——你的气色不太好。声音如花的姑娘对我说,不过没事儿,干洗按摩一下脸色就好了。这时从边旁的一扇小门里,又走出一个姑娘来。她和我身边的姑娘相互看看笑一笑。两个人挤了一下眼,那个姑娘出门去吃已经错时的早饭了。店里只还有她和我。满屋子都是过浓过烈的廉价香水味。这香味让人不适服。可过一会儿反倒觉得舒服了。她身上也有一股香味儿。她的香味和屋里的香味不一样。那满屋的香味似乎是种菊黄色,尖利刺刺辣鼻子。她身上的香味有肉味皮肤味。是北方腊梅在雪天散发出的纯白色。肉白色。我说不准她的年龄有多大。也许比我大半岁,也许比我小一岁,站在那儿身高到我肩头上。说不上高。也不算矮。说不上瘦,但也不是胖。脸是圆形润红嫩嫩那一种。也许她化妆过重了,使人觉得她的漂亮有些假。睫毛那么长。如果再短一些也就真实了。不过长睫毛确实要比短的更好看。化妆的姑娘比不化妆的更好看。我的女友也化妆,似乎化完妆没有她好看。似乎没有她更会在脸上涂抹和粉饰。她毕竟专于这一行。专于迎客这桩儿事。大街上总有吵闹声。我半推半就地被她按在了一个专用的圆形理发椅子上。椅子的高低仰合都在她一只脚的操控下。白围布。红毛巾。还用一条可松紧拉伸的弹力纸围在我的脖子上。阳光从门口照进屋子里。她的脸在镜子里,宛若莫名其妙盛开着的一朵牡丹或者芍药花。她在我头上挤了很多白色的泡沫剂,像一捧雪花落在我头上。我问她,要很长时间吗。随便你,你是我在这个镇上见到的唯一一个大学生。她又这么说。说着把她的十指插到那一堆沫里去我头上有节奏地抓着按摩着。有时她还把她的指头当成小锤儿,在我的头上敲敲打打响出微弱微弱的鼓点声。原来我的头皮里有着麻感紧张感,她这一按摩,一抓一敲打,我忽然觉得头皮松弛下来了。如走了远路的人坐下歇息那样儿。按摩的是头部,可放松的却是全身心。连脚底和脚指尖,都有麻酥酥的舒适感。

舒服吗。她问我。

很舒服。我答了以后接着道,我猜你不是我们本地人。南方的,她等我头上沫尽了,擦了一把手,又把双手放在我的脖子和肩上按摩着。我不知道为什么,听说她是南方的,心里动了一下子。你家是南方哪儿的——我不告诉你——她笑着镜子里竟然出现了一朵南方灿红烂漫的凤凰花。是一树凤凰花。凤凰花在这个季节没有叶子全是红。我第一次见到不长叶子先开花的树,是在南方那个赫赫有名的小城里。那海边。那街道。左左右右到处是植物。到处都干净得如北方人用肥皂洗了脸。那儿离澳门近得很。从这边能看到那边去。隔海相望也就一箭地。海水蓝得和天一样。各种花开得如瓢泼大雨落在地上到处都是水彩颜料般。我的同学朋友家,就在海边那座城市里。有棵花枝繁茂的三角梅,把她家的大门围起来。去她家要从一个花廊穿过去。我扭头去看她。她又一把将我固定在了椅子上——别乱动。这次她的声音不是花,而是带着刺儿的三角梅——你的肩膀和铁一样,这不应该是干活干成这样的,是每天坐着读书学习不动才僵成这样的。我没想到她的手上那么有力气。手指细得像是钢琴手,粉红嫩嫩如没有长成的细小纤长的红萝卜。可真去按摩了,真在身上捏拿了,竟有一股钳子的力气在那指尖上——原来你有这么大的力气呀——你去屋里趴在床上我给你做个全身按摩吧——算了吧,我还有些别的事。她扭头朝门外看了看,又抬头朝对面墙上的挂钟看了看。

——按摩三十分钟吧,不按摩将来你会有颈椎病。

——价贵吧,你别开口就是吃人价。

——随你给。你是我在这镇上半年来按摩的第一个大学生。

我觉得我不该走进理发馆的那间小屋里。可我最终还是进去了。旁边的一扇小门上镶着一面大镜子。原来以为那是理发馆一面镜,可把那镜子一推却是一扇门。屋里的面积比外面的屋子还要小。似乎两个人进去就把屋子塞满了。灯光亮得能看见屋里角落的尘灰和沙粒。墙是雪白色。靠里有一张中号床。床上铺了白单子。床头柜上放了各种按摩用的液剂小瓶儿。有一张凳子摆在床前边。屋里的空气带有燥暖味。加之空气里的异质让人觉得这屋里塞满了暧昧和什么。我进到屋里怔在门口上。她在我身后和走回来的另外一个姑娘说了几句啥,然后将门关上了。将门后的锁键一扭锁上了。这让我的呼吸有些急促和不安,彷佛屋里的空气成了急缺品。她穿的是件开领衫,因为闷热她把脖子下的一个扣儿解开了。丰硕的双乳露在胸口上。后墙高处有个毛巾似的小窗子。窗子是关的。窗玻璃上糊着一层纸。我额门上出了一层汗。心跳宛若电影中的万马齐鸣样。开我东阁门,坐我西阁床,脱我战时袍,着我旧时裳。她一直都在盯着我的脸。而她的脸上挂着见怪不怪粉红艳艳的笑——你爬到床上去。我很听话的爬到床上去——全身按摩还是半身按摩呀。我不知道全身按摩什么样,半身按摩又是什么样。木然地朝里走两步,坐到床沿上,惊惊慌慌地望着她,一如死亡将至求救于她样。灯光里有亮晶晶的珠子在闪动。半空里到处都是飞舞着的星尘星花儿。南方八月的桂花香,弥漫在四月北方的这个小镇屋子里。百花未报芳菲信,一枝深得春风近。她面带微笑朝我走过来,去床头柜上拿了一瓶什么液剂看了看,要往她手上挤时却又停住了。

——你是第一次按摩吧。

我朝她点了一下头。

——人生苦短,享受一次那事吧。

我痴痴地看着她的脸。她的下巴上有一粒芝麻似的黑痣钻石一样闪着光,美得如一柄剑的尖儿欲要杀人样——享受一下什么呀。我怔怔问着她,她用很奇怪的目光盯着我。你不是在南方读的大学吗,她问我,在南方你能不知道要享受什么嘛。她脸上没了笑,板起来像一块摆在灯光下的油木板。我不说话儿。我咬着自己的下嘴唇。我明白她说的享受那事是什么事儿了。汗从脸上身上出来像我刚刚洗了澡。屋里的空气真的不够用。我看看后墙上的小窗子。又看看通向理发店正厅的那扇门。安全得很,她说你放心。然后她放下手里的液瓶儿,用手拉起我的手。她的手又软又滑和玉一模样。我趴在床上把我的手从她手里抽出来。抽出来可我又用我的手拉起了她的手。

——你倒真的像个南方人。

——我本来就是南方人。

为了证明自己是南方人,她笑着从嘴了一句像湖南人的话。可那话里又有些广东的粤语在里边。我听不懂她说的那句话,一如见了南方姹紫嫣红的花,我叫不出花的名儿样。我相信她当真是个南方人。一如我怎么倾慕模仿南方人说话也还到底是个北方人。

——你是南方姑娘长得这么好,为什么要做这营生。

——这有什么啊,人不就是为了好好活着嘛。

——一次多少钱。

——你是大学生,别人给五百你给四百吧。我喜欢你你没钱给我三百也可以。

我从床上坐起来。

她也跟着我在床边动了动。

我站起把她朝我怀里抱一下。她很顺从地让我把她抱在怀里边。你读过大学吗——我把下颌搁在她的头上问。她的头发柔滑如一卷丝绸样——读过大学我会来你们这儿干这个。她冷冷笑一下,读过大学我早把生意做到北京做到上海和广州了。她抬头望着我的脸,像学生望着一页书。我要去美国留学了——我莫名郑重地对她说,我现在想的是去美国,想的不是做这事。然后我把她从我怀里朝外轻轻推一下,很近地捧着看着她的脸。看着她的眼。盯着她的鼻子和嘴,像我无数次端详着美利坚合众国的地图样。原来她真的很漂亮。五官搭配得如同犁铧和田野。公园和树木。山脉与河流。四季与气候。哪和哪都是应在哪刚好在那儿。应该长成什么样,也就果然长成什么样。我看着她像看一本我从来没有读到过的唐诗宋词样。

——你是身上没钱吧。

她突然用道破天机的语气问着我,没钱了你可以直接对我说,不用绕来绕去绕到地球那一边。然后又淡凉淡凉笑一下,收了笑,很严肃地接着道,如果你身上真没钱,我可以再给你降降价,也可以今天一分不收你欠着。反正你是这镇上唯一的一个大学生,你不会欠钱不还跑到哪。

到这儿我们俩都不再说啥了。死静在屋里像我们是待在棺材里。站在静里彷佛能听到外面有什么动静和说话声。耳边有空气挣扎挪移的脚步声。灯光落在墙上有反弹回来的光亮和灯光在半空摩肩交错的碰撞声。生意谈到这一步,似乎不能不谈不能不做这笔生意了。我想了一会儿,再次郑郑重重对她道,我真的要到美国去留学,女朋友已经在那等我了。

她开始用有些惊异的目光望着我,又有些失落地把头低下去。嘴角动动没有说出什么话。

——你如果能用南方口音像我女朋友样对我说句我爱你,我可以给你五十块钱像你干洗了几个人的头。

她又一次抬头看着我,也和我一样想了一会笑笑道——侬——爱——你。她竟真的卷着舌尖很费力地说了这三个字。说完笑一笑,并告诉我说她说的是上海话。她好像真的是说了大上海的话。你会不会说粤语——我问她。她摇了一下头。我取出一张五十元的钱票递给她。她很高兴地接过对着灯光看看真假收起来。装进了她胸前一个很小很小的口袋里。你还想让我说些什么话——问着我她脸上又开始飘有一尾粉淡色。你会英语吗——你可以教教我——Good morning. I love you. America welcomes you. I am here to meet you at Newark airport. 我用英语说了一遍早上好。我爱你。美国欢迎你。还有我专门到纽瓦克机场来接你。说完我又用中文说一遍。我叫她从门口那儿朝我走过来,见了我用英语来说这几句。我说你说完拥抱我一下,脸和脸靠着碰出亲吻礼,我再给你一百元。她听完愣在那儿了,脸色挂笑像看一道数学题样看着我,让我再用英语说一遍——你要说慢些,像教孩子们说话那样儿。于是我又很慢很慢说,Good morning. I love you. America welcomes you. I am here to meet you at Newark airport. 然后她就嘴里嚼着这几句英语朝后退几步。到门口立下来。拉拉衣服整整额门上的发。她异常动情地望着我。脸上挂着久别重逢像戏台上的演员样,很夸张动情地说了——早上好。我爱你。美国欢迎你。我专门到纽瓦克机场来接你——说完她朝我扑过来,紧紧地把我拥抱在怀里,脸和脸靠了一下子,将我抱得特别特别紧。我感到她的胸脯顶着我,像两大团有弹性的棉团压在我的胸脯上。我任由她抱着,又从口袋摸出一张一百元的票子在她面前晃一下,塞到她上衣的那个口袋里。然后我紧紧抱着她,把嘴趴在她的耳朵上——你替我到扒掉的商业仓库那边去一趟,那儿立有半堵墙,墙上有个窗台儿,你看看那窗台上有个酱色的喝水杯子还在不在。我小声对她说,你再看看我爹在那儿干什么。他是瘦高个,花头发,上身穿件旧棉袄。说着我把嘴从她耳边移开来,把我的胳膊架在她的肩膀上。

——无论你看见什么都别吭声,回来我再给你一百五十元。

她有些惊异不解地盯着我。

——这关系到我离开镇子到美国去读书的事,不然我连一分钱的学费都没有。

她依然不解地盯着我。

我从口袋里取出我的钱。取出我娘给的钱。七凑八整给她数了二百拍到她手里——你现在就去看,什么都别问。往她手里拍钱时,我的声音抬高了,像最后通牒一模样。她接了那二百块,用舌头舔舔嘴唇儿,又用牙咬了上唇和下唇。她似乎破釜沉舟了。似乎明白了一桩事情的肃严和庄重。把脖子下那个解开的扣子系起来,最后看我一眼她开门出去了。

出去时她没有忘记把屋门轻轻关起来,像要把我藏在她的一个密室样。

屋子里只还有我和灯光和寂静,及那亦是按摩床亦是接客床的床。能听见空气在屋里的流动声。能看见灯光在墙上地上床上的晃动和声音。我坐在床边的凳子上,等着她回来也等着事情的结局与故事之尾末。不闻爷娘唤女声,但闻燕山胡骑鸣啾啾。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时间和塌楼一样压在我身上。心里比废墟还乱还空寂。不知道街上怎么样。不知道这门外的理发屋里有没有人在理发或者干洗头。我坐在那儿一直盯着墙门看。很长时间过去了。又很长时间过去了。我没有听见脚步声,可盯着盯着那白墙似的门的把旋慢慢转动了,响出了犹如地震一样的轰鸣来。

她终于回来了。

我从凳上弹起来。

她从外面进来重又关上门——那儿的窗台上没有喝水杯子呀。她说那儿除了一堆砖头木柴和钢筋,其他连个人影都没。说着望着我,像要从我的脸上找到我让她找的人影和喝水杯。我的心狂跳起来了。手窝里顿时出了两窝儿汗。我知道那东西已经喝了那杯敌敌畏。杯子已经不在那儿了。人也许已经倒地死在哪儿了。她说这些时,不惊不慌像说她看见一片树叶从树上落在地上了。像一个人从屋里出去把门锁上了。一片庄稼被收割以后田野空旷了。我有些急急慌起来。我什么也不说地从她身边朝着门外走。你去哪——她大声问着我。我什么也不答。一把拉开她身边的门,走出去我看见理发屋的另外一个姑娘正在给一个客人洗着头。那客人仰躺在洗头床椅上,肚子隆起让人看不见他的脸。我一眼认出他是镇上家电城的老板了。不管他是谁,我几步就跨出理发店的屋子去。大街上的阳光从晨时的明透变得浑浊而泥黄,宛若一锅清水成了一锅粥。集市彻底上来了。人来人往在街上像群众集合又像春节之后这个镇上的庙会样。吵闹声急流湍湍地朝我耳朵眼里钻。匆匆朝天上看一眼,和老天对望后,我快步地朝向街西走过去。

事情的尾声在商业仓库的一堆碎砖乱瓦之间等着我。

我急脚快步从街边的人缝朝着前边走。她从理发店里追出来,在我身后突然拉了我一把——什么事呀你这么急。她说谢谢你,大学生,你什么都没做倒给了我一笔做的钱。在我淡脚转身看她时,她又上前半步很神地对我说,镇上的镇长偷偷来过我们店,还把店里的姑娘接走过。说中学最好最斯文会背许多唐诗的老师你知道吧,问着瞟着我,她说那老师也会每周定期来店里,可他们谁都没有你好谁都没有你大方。轮到我有些惊讶异异地望她了。我看见她脸上是温和的商量和求望,像要我帮她一个什么忙。按理我不该给你说这些——她换了一种语气又朝四周看了看,脸上挂了红润色,用直白羞涩的声音道,你每次早上来这街上吃早餐时我都碰到你。我都看你可你不看我。我是说你没事了以后也来这理发店里找找我,我会给你打折最多收你半价的钱。

我又从她的目光和声音里边走掉了。

没接她的话,更不会给她多说一句别的啥。燕雀岂知鸿鹄之志哦。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岛同。夜台渺渺魂归处,差胜人间叹路穷。我快步从她的身边转身走掉了。她哪里知道前面正有如出关征战样的事情等着我。客舍青青柳色新,西出阳关无故人。野营万里无城郭,雨雪纷纷连大漠。留下她就像一场雨丢下一片云一样。像一场飓风丢下几片树叶样。往前几十米,右一拐,就是原来商业仓库的胡同街。商业胡同四个字写在一个木头指示箭牌上。箭牌已经漆脱字落了,然那指示箭牌还挂在胡同口的电线杆子上。

从那儿走进去,我就将大漠荒荒地看到一片废墟和我爹的那具死体了。

可能是上午十点钟。也许是早上尾末的将近十点前。商业仓库那儿的碎砖乱瓦依旧摊在那片漠漠狼藉里。大街上已经人声鼎沸了。叫卖的声音漩涡般。可寂静在商业胡同铺天盖地着,一如秀发佳容理发店的那道镶着镜子的门一关,店里和更里便是两个世界了。

有几只乌鸦落在废墟上淘捡什么吃。我从那儿过去时,它们嘎嘎嘎地叫着飞走了。乌鸦落在柏树上,又叫得敲锣打鼓样。新扒掉的仓库后墙上,窗台依旧横在半空里。窗台上果然没有那酱红色的喝水杯子在。我爹当真也不在窗边和那一堆他挑捡的木材钢筋旁。几亩大的废墟院子里,果然连个人影都没有。我朝那边倒塌的仓库跑过去。怕一地的碎砖绊倒我,跑几步我又在那砖堆瓦片上边疾走着。满地都是旧砖瓦的灰土味。满地都是柴草和碗盘瓷片儿。我走着和跑着一摸样。碎砖的棱角割着我的脚底板。我又想起按摩了。想起她和我的拥抱了。脑子里乱得很。没有任何物事能在我脑里停留搁放一秒钟。一桩事赶着一桩事。每桩事都有飞转的轮子带起一片泥点子。所有的事情都在飞速旋转着。都从我的脑壳里边溅到脑壳外。我到了那个窗台前。是那个窗台跑到了我面前。窗台上果然空得和一片天空样。有几粒瓦片丢在窗台上。能隐隐听到大街上的吵闹如翻山越岭穿过来的流水般。我钉在窗前的一片尘灰空地上。窗台上有对麻雀飞走时,蹬起的尘灰旋即重又落下来。

装了敌敌畏的水杯不知去哪了。

地上除了碎砖乱瓦什么都没有。

窗台下那条有半米深的排水沟,沟壁沟底都是砖面水泥砌成的。我设想过我爹一喝杯子里的敌敌畏,身子一歪正好倒在那沟里。可现在,那水沟里既没有死在里边的爹,也没有被鸟儿蹬倒碎在水沟里的玻璃杯。我快步朝那一堆废柴断铁走过去。那儿既没有活着的爹,也没有死去的尸。他人天南地北不知去哪了。杯子也不知道天上地下去了哪。我忙慌慌地转身四处寻找着,还朝柏树的树梢望了望。树林那边有户人家的妇女正在门前搭着洗了的床单和衣服。我如无头苍蝇般,绕着那棵柏树和一堆垃圾木板转了一圈儿——爹——爹——我唤着像他死了样。像他死了又不知死到哪儿了。我怕他活着。怕他死了不是死在这荒无人烟的废墟里,而是死在哪的人群人堆里。手上的汗一窝一窝出。我不停地在裤上衣服上擦着汗。我找着唤着我爹时,对面搭晒床单的妇女远远看着我。我决定不再唤叫了。我疯了样在那废墟院里跑着寻找着。

急脚朝仓库墙的那边走去时,拐过墙角我突然立下了。

他妈的,我爹这东西,竟然朝我走过来。他肩上扛了一段旧钢管,有两丈那么长,钢管弯着的两头如麻花那样拧曲着,且走着脸上挂着笑,凯旋一样边走边嘟囔地说着什么话。我怔在倒塌的仓库一角上,宛若看见一具死体又活了过来样。待他从我身边过去时,我又后退半步给他让了路。他扛的钢管核桃一样粗。原来那钢管上的红色不是锈,而是涂在钢管上的防锈漆。我听见他嘴里在嘟囔什么了。他说这水管还能用的啊,将来我家盖楼起屋用这水管刚刚好。他是在和我说话呢。他说着我朝后退着身子时,看见他脸上荡的红光和刚刚爬过女人身子样,额门上的汗,湿浸浸地闪在日光下。

太阳高到这个时候应该不算早上而是上午了。

——那窗台上的水杯子——它去——哪儿了。

爹从我面前走过去,我望着他被压弯的腰肩追着后影问。可这样问着时,我似乎没有从我的嘴里发出声音来,像那问话只是在我心里想了想。他走过去把肩上的钢管扔到一堆木材边的砖地上。空寂里响出一声拖着颤音的碰撞声。之后他坐在地上喘着粗气望着我。我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朝他靠过去。有种失落又幸亏了什么的思绪飘飘忽忽飞在我的胸膛里,如没得手的小偷很意外地看到警察从他面前过去的不安和侥幸样。我不知道我是庆幸没得手,还是失落没得手。警察从我头脑过去了。我如望着走过的警察一样木呆呆地朝爹望过去。

——我口有些渴,窗台上的杯子去哪了。

——你娘刚来了。我让她把水杯拿来喝口水,她一拿杯子掉在地上碎了呢。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李清照啊李清照。李清照啊李清照。眼前的空旷静得能听到老柏叶从树上落下滑着空气的摩擦声。我乜乜怔怔望着面前的爹。这东西说杯子掉在地上碎了脸上连一丝愁容遗憾都没有。似乎还有一点得意在那脸上语气里。他说着擦着额门上的汗。四十五岁像着五十岁。五十岁像着六十岁。满脸满额的皱纹宛若田野上的沟渠地埂线。凸的凸起来。凹的凹下去。五官倒是分明呢,像山峦山梁一模样。他望着我忽然想起了什么事——你没回家去拿锯子呀。他的语气和目光里,有着很厚的不解和责怪——我想还是夜里来这伐树好。过去坐到他对面,把几块砖头叠在一起像垒起一个凳子样——大白天光天化日的,偷也不能明目张胆呀。

他的目光不是责怪了,而是刀样割在我脸上。

——你读书读傻了,公家的东西谁管呀。

——我娘把水杯碎在了哪。

他朝身边的一堆砖地上看了看——干啥呢,玻璃碎了又不能黏着对起来。我起身朝他看的地方走过去。面前的一堆碎砖里,果然有一片酱色碎玻璃和一片被水湿的砖头和灰土。日光在那些玻璃片上闪出暗红半冷的光。黑色的塑料瓶盖落在半截砖头上。盖上的绳子搭在断砖这一边。我拿起那瓶盖看了看——可惜了,我对爹说道,挺好一个水杯子——值不了几个钱,爹很大方地说着又朝天上看了看,还用舌头舔了他的干嘴唇。

——我再回家给你提些水喝吧。

——瞎跑啥儿啊。

他从地上坐起来,朝着左前望一眼,说再找找没有木板钢筋我们就装车回家吧。

——还是再捡一车整砖回去好。说着我在地上寻找着,把几块没有破损的好砖搬到他面前,整齐地码好又去找别的。他很奇怪地看着我,不解我为什么会变得温顺而勤快,竟主动要找些好砖拉回去。可他望着我时我又到别的碎砖堆里去找好砖了,给他一个背影如留给他一面他看不出什么的墙或板。倒是我再搬着一叠整砖回来时,从他脸上看到了喜悦和红粉粉的欣慰了。且他见了我的好,人又返老还童着,咧嘴笑得像脸上有朵虽败犹荣的花。我每搬回几块砖,他都抬头看看我,没话找话地和我说些啥——就是呀,我们再挑些好砖拉回去。说着他开始用瓦刀在我搬回的砖上翻捡着。砖上干净没有泥灰的,他把它放到一边去。有着泥灰的,他用瓦刀把那泥灰砍洗掉。咣咣咣的砍砖声,响在这一院子的空旷里。鼓点一样跳在半空与他和我之间。他不知道我在想什么。可我知道他在想什么。这东西,他一点都没有觉察到我又有新的杀戮计划了。他一直以为他的儿子是对他话不多的人。可他不知道他儿子对他话不多,然对他的心事却比对别人多得多。我挑砖。他洗砖。太阳热暖像他这时感受到的我们父子间的关系样。我问他刚才我娘来干什么。他说她来问问中午我们吃什么。这有什么好问呀,我说着放下搬来的砖块从他身边走过去。就是呀,他不看我只是举着瓦刀咔咣咔咣砍着砖,声音里充满了遗憾和抱怨——她一来就把我喝水的杯子弄破了,多好的一个杯子呀。我又一次搬回五六块的砖,到他面前放下来,盯着他低头洗砖的头顶死死地看。

他砍砖的声音有节奏地朝着四周荡过去。那一摇一晃的头,像漂在水里的一个葫芦样。我从那葫芦上看到一朵红花了,又大又亮带着血腥气。从他手下飞溅起来的水泥片儿打在我的左腿上,提醒我一样又让我朝着旧砖堆里找过去。如果用一块砖头从他身后朝他的头上猛地用力一拍会是什么样。我走着这样想。在地上找着整砖还是这样想。将整砖朝他搬去时,也还不停不息地这样想。这个想如楔子样已经死死楔进我的脑里了。要想把这楔子拔出来,就只能从他身后一砖拍下去。他的头顶有一对相邻相近的双旋儿。我一拍那对旋儿就要分家了。一个旋儿在脑壳这一边。一个旋儿在那边。血从双旋的中间裂缝喷出来,宛若一阵红雨溅在天空上。也许一砖下去那脑壳上不是裂条缝,而是突然陷出一个洞。洞像拳头一样大。或者像碗口那么大。血从那洞里喷出来,不是飘飞洒成一场雨,而是直直射在天空喷成一柱子。我不停地抬头朝着天空望。太阳高悬它的光亮越白而红色越浅淡。血在红光里面应是深红色。可血若喷在白亮白亮的光里会是什么颜色呢。我又把几块砖头搬到父亲面前去。放下砖我又盯着他头顶望着他的双旋儿。手窝里的汗,把我手里的砖灰湿成了泥。我能闻到我两手都是血气和水泥灰的混合味。他的双旋右边那一个,不知怎么头发稀掉了,头壳在那旋里呈着紫褐色,像一片长得过老过结实的葫芦皮。结实你还能结实过一块砖头吗。你还能结实过我的力气吗。从他的身后悄悄走过来,我决定用砖朝那结实的葫芦皮上砸。

我不相信那片紫褐色的头皮能比一块砖头还结实。

我一直盯着那块头皮看。

爹突然停手抬起了头。

——咋啦你。

——不咋呀。

——你看啥。

——没看啥。

朝后退一步,我忽然坐在了几块砖头上,从地上拿起一根树枝在手里转了转。这一转,我想起这时我最该问些什么了——爹——我叫得柔和而亲切,像别的人家爹过生日儿子给爹敬酒样。我也要给爹敬杯酒。给爹送上祝福和吉祥——你真的不愿意我出国留学吗——又是这,你不能说些别的啥——他把手里的瓦刀无力地垂在面前砖头上——这话你都问了说了几百遍。

——可这次是我最后问你了。

爹久久长长盯着我的脸。这次我没有等到我要等的那句话。等到我就可以一砖拍在他的头上了——这样吧——他忽然从地上捡起一块半掌大小的白碗片,痴痴郑重地瞟着我——我们扔这碗片儿。碗片儿落下来,鼓的一面是朝下,凹的一面是朝上,那就是老天不让你留学。如果碗片鼓的向上凹的朝着下,爹我不盖房,砸锅卖铁也供你到那美国去留学。

他说着望着我。我两眼盯在他手里半掌大的碗片上。他把碗片抛在空中了。离地三尺高,那碗片又开始速速快快落下来。待那碗片落在他的面前时,凹的一面是向上。

——你看不是爹不让你去留学,是老天说你不在家好好过日子,去留那鸟学干啥呀。

语气和以前一样刚硬着,眼里是上天不让你去留学我也没法儿那很得意的笑——上天都说天大的事也没有盖房子的事情大,从今后你别再给我说出国这事了。说着他又咣咣咣地砍着砖,连看我也不消再看一眼了。我要的就是他不消再看我这一眼。要的就是他一口拒绝我到美国去,把我挡在美利坚的门外边。不过他若不是用那抛碗片的方法决定我的命运就好了。他若是生冷地断然拒绝该多好。断然拒绝我可以顺手抓起一个砖头冲到他面前,一下拍到他头上,让他一命呜呼死了去。可他是用抛扔一个碗片来决定。碗片的凹面果真是向上。这让我抓起砖头直接去拍他砸他的硬朗没有那么坚实了。我从他面前站起来。手里捏满着仇怨和无奈。离开他时我好像对他说了一句什么话。又好像什么也没说。我把手指捏得啪啪响着朝他身后走过去。可这时,他又站起对着我的背影唤,不想干了咱们回家吧。

——再干一会儿。

我站住,回头对他说。说着我又弯腰去乱砖堆里挑着整块的砖。他又坐下砍着洗着旧砖上的泥灰了。一切都又回到原有程序上。回到原有轨道了。就这时,我看到我脚下也有半个巴掌大的碗片儿。我把脚下的碗片捡起来,学着他朝半空抛一下。那碗片落下依然是凹面朝着上,凸面朝着下。我又抛了一下碗片儿,还是凹面朝着上,凸面朝着下。我捡起那碗片怔怔盯着看。我忽然明白有凸凹的东西抛在空中后,永远都是凸面向下凹面向上落,因为这是椎点和动力和气流的一种作用结果啊。我楞在那儿了。被爹戏弄的愤怒从我胸中轰轰升上来。他妈的,这东西没有读过几天书,倒还懂得抛掷碗片这把戏。我把手里的碗片扔掉了。我死死盯着面前的一堆砖头看。我看见有三个砖头齐齐整整结在一起摆在我面前。我把那三个砖头翻过身子来。翻过来看了我想要笑起来。这三块砖的那面糊了一层水泥又刷了一层漆。漆上还有两个红漆字。竟然是——竟然是天助我也的——祖国——两个字。我真的想要笑出来,和那抛起下落的碗片一定是凹面向上一样相信这是天在助我了。是天要我杀了爹。是地要我杀了爹。是天地的合力让我杀了爹。我钉在那砖前。我盯着那破了边的祖国两个字。从那两个字的破边和多出来的一些笔画看,我知道这是原来仓库墙上写的旧标语——爱祖国,防烟火。或者是——祖国人民好,防盗少不了。我想就是这标语。我把那有祖国二字的三块砖头夹在别的砖里朝爹抱去了。他若敢用他的瓦刀朝祖国两个字上砍,我就只能杀了他。他若不朝那两个字上砍,也许我就彻底相信碗片的凹面向上它是我的命。既然那是我的命,也许我应该放爹这一马,让他暂时还活着。我一步步地朝他走过去。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到那儿我把抱的六七块整砖放在他面前,立一会没说话我又从他面前过去了。又从他左侧朝他身后绕回来。他果然把一块砖上的泥灰砍掉后,把那三块砖朝他胸前扒了扒,举起瓦刀朝有水泥的一面落刀了。朝祖国二字上面砍去了。这东西,他竟敢朝祖国两个字上落刀砍下去。祖国是什么,祖国就是母亲呀。你刀落在祖国二字上,不就是刀劈在母亲头上嘛。这东西,我杀了他是为民除害为国除锄奸啊——北邙山上列坟茔,万古千秋对洛城。城中日夕歌钟起,山上唯闻松柏声。一笑相倾国便亡,何劳荆棘始堪伤。对不起了爹,你敢伤了祖国我就只能灭你了。你到了死期了。我只能杀你了。从地上随手抓起一块砖,我朝着他的死期蹑手蹑脚走过去。阳光热热暖暖有一股嗡嗡的声音响在院里响在我的耳边上。老柏树的暗影落在地上爬到我的身子上。对面树林那边上,有个老人不知干什么,朝这望望去了哪。世界静得和没有世界样。静得连细微的嗡嗡也如我一脑子都是旋风般。我慢慢朝着他的背后走。他还在砍着手里的砖,祖国二字的笔画断胳膊断腿朝着半空飞。

大街上的吵闹天崩地裂样。朝前走着我又扭头朝后看了看。他一早拉来的架子车,还在仓库胡同靠这边的路腰上。路那头两栋楼夹出来的胡同口,还安安静静在街边。那儿没有一个人,又好像总是有声音。竖在胡同口上的电线杆,如一根筷子竖在天空间。我看不见大街上人来人往的走动和脚步。也看不见天空有飞鸟或者有云在飘动。云在日光下,凝成块儿如同又乱又白的孝布般。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举头西北浮云,倚天万里须长剑。一块红砖在手,可缚天下苍龙。朝前走着我没让脚下响出一线半丝的声音来。一块砖的宽度正好让我的右手拤住它,如一柄斧的把儿不粗不细正好让我握着样。我绕着那一堆木板钢筋到他身后了。六步远。五步远。他举起洗砖的瓦刀一下一下高过头顶又猛地砍下去。带有祖国二字笔画的砖片儿,在他的刀下跳起来,跃入寂静像石片飞在水面上。双手总是不停歇地在出汗。可手握砖头实在比手握一把斧子好。手汗正好被砖吸进去,使我的手指宛若黏在砖上样。这就到他身后了。他的头旋又被我的目光抓到了。在他仰头那一瞬,那旋儿闪在半空呈出亮红色。我死死盯着他的头旋盯着他的花头发。为了不让手抖我右手用力死死抓着砖,左手松开抓起来。松开抓起来。到最后我抓紧不再松开了——死吧你——我这样在心里对爹唤着说。可在我唤着举起手里的砖头那一刻,好像也有人在我身后唤着我。

我知道那是我的幻觉在我耳边唤着我。

我没有搭理那幻觉,怔一下又把右手举将起来了。然在我要把砖头拍将下去时,那幻觉的声音越发大起来,使我不得不朝传来幻觉的方向望过去。身后的阳光美如铺天盖地的黄绸样。黄绸西边停着架子车的路尽头,幻觉里不仅有声音,好像还有人影在半空朝我招着手。

——大学生,你来一下。

——你来一下呀,大学生。

唤的声音活色生香水水灵灵如咕咕嘟嘟冒出来的泉水般。清泉又如一瓶墨汁倒在一个人的白孝上。我怔在那儿了。确实是她在朝我唤。理发店的那姑娘。还是那衣服,还是那模样。她唤着还在日光里起脚蹦跳着,如熬过冬天的小鹿要跃入春天般。

连快要死的他都听见她的唤声了。

爹停住手里的瓦刀扭头朝着身后看。

我把手里的那块砖头丢在他面前,像找到一块好砖送到他的面前样。

——你过来呀,我有话给你说。

她在不停歇地跳着蹦着唤。

我不得不朝她走将过去了。南方姑娘的声音里,有一股洋腔洋调在里边。早先镇上的人听到这声音,都说是未开化的南蛮腔。可现在,中国的南方热气腾腾富阔起来了,北方人都说南方人的口音柔润如戏台上的唱腔样。我迎着她的唤声走过去。爹在我身后站起朝着这边望。一步步。一步又一步。到她面前时,我看见她脸上满是红艳和光亮,宛若将要发生一件什么让她乐极生悲又生悲乐极着的事。

我站在她面前。

她盯着我的脸。

——你真的要去美国留学呀。

我朝她点了一个头。

——人家说美国的垃圾堆里到处都是收音机和电视机。

我又朝她点了一个头。

——你把我带过去。她很认真地说,望着我像望着找到了答案的一页书。我知道你出国没有钱。去美国要花很多钱。几万几十万。你把我带走花多少钱我都给你出。到美国我什么都不让你干。你好好读书我干什么都可以。给你做饭陪你睡,再去饭店打工挣钱养着你。只要你让我一块和你出去就可以。我从小就不知为啥恨爹娘。有时还想只要爹娘一死我就再也不回家。我这辈子的理想就是离开爹娘离开家,走得越远越好一辈子死在外边都不要回家去。说完她把目光落在我脸上,像把答好的卷子交给老师等着判卷样。我像她望着我样望着她,忽然从心底濡濡升起一股志同道合的温暖如冬天的深处有了一炉火。她的脸色白皙而红润,宛若晨时出来的太阳带有露水般。望着她,我的第一个念头不是要不要她的钱,要不要带上她一道离开这儿去美国,而是我很想捧起那张志同道合的脸,热热切切亲吻一阵子。我很想把她紧紧拥在怀里抱一下。我知道这时候我不给她一分钱,她也会让我抱她亲吻她。我扭头朝身后看了看。我担心我爹那个人。担心爹还立站在那儿朝着这边望。那东西果然还立在那儿朝着这边望。他把右手棚在额门上,迷迷惑惑地盯着我和她。

我扭头朝爹的那儿回望着。

很奇怪,这时从树林边的小路上,有个人骑着一辆简易摩托过来和爹急急说了几句话,就把爹给接走了。摩托车在爹的面前打着转儿掉个头,爹一偏腿坐在了摩托车的后座上。他们离开这一片瓦砾驰走后,留下一串摩托车的黑烟在日光下面呈着金颜色,宛若喷气式飞机在天空留下的金黄晨雾样。

我是在那儿等了很久等不到爹的返回才和她离开那儿的。离开时已是上午将近十一点。大街上人山人海着。仲春的集日不光让人买着和卖着,还让人准备着入夏的农具心情和日子。集市里每个人的脸上都充满希望喜悦的光。一个大街都是粉红放光亮堂的脸。我俩拥抱亲吻够了后,她朝她的店里去,我朝我的家里回。路上我还见了夹着书本的语文老师朝我走过来。过来他朝我笑一笑,有些尴尬地说今天放学早,他要到镇街理发店里理个发。我并没有问他干什么,是他主动和我说这些。说着他从我身边过去了。回身看着他挤在人群里,见他越走越远后,我心里有说不清的滋味和酸楚。一街两岸到处都是店铺商场生意和热闹。到处都热气腾腾和这时代样。我从店铺商场烘托出的热闹里边挤着回家去,在从大街拐往村胡同的路口上,又盯着墙上的标语看了很大一会儿——改革开放是个宝,谁去拥抱谁就好。看着那标语,我笑了一下往胡同里边走去了。到家后家里没有人,那骑着简易摩托接了我爹的邻居让我赶快到我家新宅地里看一看,说那儿发生了一桩大事情。我朝我家新宅那儿跑过去。新宅那儿堆着挤着很多人。乌乌泱泱一大片。有两辆卡车停在我家宅院门前边。待我挤过人群绕到那两辆卡车前,我看见我爹瘟鸡一样蹲在路边上。我娘一脸苍白色,双手不停地在胸前揪着她的衣襟儿,如有了罪错一样立在爹边上。

有十几个年轻人,他们正把我爹用半年时间从镇上的废墟工地捡回来的整砖木材钢筋钢管门窗朝着卡车上装。前边的卡车码垛整砖块,后边的装着别的东西和物杂。他们是镇上一家公司的,说人家早就和那些扒了楼屋的单位签了合同了。早就给那些单位交过了钱。早就买下了那些旧砖旧瓦和旧物品,只是一冬公司都在洛阳忙业务,没到镇上来,爹就把属于人家的物品捡到自己家里了。现在人家依照合同要把属于人家的东西拉回去,说爹不服了可以上告法院去打官司。原来以为剩下的都是我爹的,都是我们家里的。现在我爹连剩下的东西也没了。我们家连剩下物杂东西也没了。我是大学生,深知合同的公正和力量,一点也没有能力帮上爹的忙。可不能帮上忙,我也得帮爹去打这官司。帮助我家打官司。本来那剩下的就是我的和我们家里的,我不能眼看着那剩下的也被人家从我家和我手里抢了去。钟山龙盘走势过,功名事迹随东流。傲吏身闲笑五候,西江取竹起高楼。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后来官司怎么样?”

“官司没有打下去。父母邻居们说,宁可和上天打官司,也不要和政府打官司。拉走父亲捡了大半年建筑材料的那公司,是政府的一家公司呢!”

这是他讲完故事我俩的一问和一答。到这儿,黄昏到来了,院子里到处都是落日静谧的红黄色,这红黄总是让人想到他故事里说的血红和紫绛。讲完了他端起桌上放冷的开水咕咕咕地喝,又让人想到他说的他爹端着水杯喝着敌敌畏的那样儿。好在他爹最终没有喝那一杯敌敌畏;他也没有把那砖头拍到父亲的头上去。喝了那杯水,他又起身到屋里给自己倒一杯,出来时好像还要说什么,却不知是谁把我家大门推开一条缝。推开又没走进来,像那人到我家门口想起什么又走了。那“吱呀”的一声门响提醒我们俩:黄昏到来了,该烧夜饭、该吃夜饭了,你们的谈话、故事该要结束了。于是他有些不舍地从故事里边慢慢抽出身,目光落到被推开的我家大门上。我也从凳上站起来,一边身子还沉在他讲的故事里,一边又望望门口看看他,听着开始不断响在门外边的脚步声。

“你说的都是真的吗?”我沉在故事里边问他道。

他站在我对面,看着我像看一个爱不释手、却又心存疑虑的买主样。

“谢谢你一直听我说着没有打断我。是真还是假,我可以向你跪下发誓保证连半点虚假都没有。”

“卖给我你打算要卖多少钱?”

“你先给个价。”

“两万或者三万元?”

“我以为你会给我一大笔。”说着他脸上起了一层略带遗憾的浅黄色,咬咬嘴唇把手里喝水的纸杯捏瘪叠在手里边。

“你若还想到外面去念书,我可以把你的学费拿出来。”

到这儿,他看我不再是要买他故事的那个人,而成了一个庄庄重重、要拯救人的人,脸上的黄色红起来,手里叠捏的纸杯也停在手心里,目光从我脸上移过去,在我家院落的哪里停搁了一会儿。这时有脚步从门外的远处朝着我家走过来。我知道是我母亲和姊姊回来了,便把目光再次朝大门那边投过去。他也把目光跟着朝着门外投过去。我们看见母亲、姊姊在门口和人说着什么话,那话我们听不到,但我们知道我们说论的该要打住了。在这将要失去静谧私说的末口上,我最后把目光收回望着他,他似乎从我的目光里边读出什么了,于是把手里的纸杯彻底团在手心里,用很犹豫地语气对我道:

“价格以后再说吧。这件事情咱俩没有谈妥前,希望你谁都不要说。说了我就不能在这镇上做人、活人了。”

我朝他承诺似地点了头。

他开始起脚朝着院子外面走,母亲和姊姊也刚好从门外走回来。他们在门楼下面相遇时,他对我姊姊很礼貌地说了一句啥,又向我母亲叫了一声奶,便从她们身边到了大门口。他走后母亲和姊姊都用很奇怪的目光望着他。我一直把他送到大门外,最后分手时,两个人还彼此扬手招呼约有什么默契样。看着他在黄昏里边走远后,我在门外站了一会走回来,姊姊去灶房忙着烧饭了,母亲在院里等着我,她见我回来很感叹地问我道:

“他是来问你借钱的吧?多好的一个娃儿啊,不知道怎么上完大学就成这样了。”

说着母亲也朝着我家灶房走过去,好像我们刚才说的她都知道样。这时我独自怔在我家偌大、偌大的院子里,落日将尽的模糊和淡凉,像一湖水样漫溢过来淹着我。我始始终终都沉在大学生讲的故事里,如沉在一汪深不见底的湖水深处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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