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18:00~18:30
黄昏到来了。
黄昏被闷热夹裹着。所有的风口都没风。所有的墙面房柱都贴着挂着烧焦后的灰烬味。世界焦躁得快要死掉了。人心焦躁得快要死掉了。
大忙天,人都累到了极尖上。极致间。有人在麦地割着割着睡着了。有人在麦场上扬着扬着小麦睡着了。这年小麦好。麦粒胀到大豆般。胀到面粉要从粒里裂出来。淤出来。金黄的麦穗落在路面上,穗穗粒粒绊人脚。天气预报说,三天之后有雷雨。连阴雨。说谁家的小麦不立马从田里收回来,麦粒就将烂在田里边。
就都赶收割。
抢收麦子抢脱粒。
村里所有的镰刀都是忙。磨刀石忙到弯腰和弓背。天地间和田野上,到处是声音。麦场上和世界上,到处是声音。声音和声音打了架。擦肩而过的扁担打了架。为争抢麦场上的打麦机,东家和西家打了架。远房我的三叔和五叔,兄弟两个为争一个碾麦的石磙打了架。
镇街上,除了收麦前忙了三几集日外,现在反倒安静着。那静是被闷热煮了的,空气中有细吱吱的一股煮沸声。这时候,从街的那头有人挑着麦捆走过来。有人拉了高高一车麦子走过来。绳子勒在麦车上。还有个八九岁的男娃趴着睡在麦车顶。就像睡在云里样。男娃在车上睡着了,一摇一晃间,人会从云里掉下来。
——哎,你别把娃子从车上掉下来。
我爹从店里唤那拉车的。拉车的是我家原先胡同的。我向他叫二伯。二伯回头看一下,车太高,并没看见他家娃儿在那车上的脸。——没事的,我把他捆在了车顶上。说着过去了。果然呢,车一晃娃儿从车顶滑下来。腰间系了一根绳。绳又系着车顶绳。睡的娃儿被绳拴着系在半空里。离地几尺高。四肢朝下软软垂耷着。那样子,娃像死了样。可在黄昏的闷热泥色里,他的脸是红的呢,还有一层闷热睡熟的汗粒挂在那娃那脸上。
看着睡熟在半空的娃儿随着麦车晃过去。我在店门口,看着阎连科《活受之流年日光》那本书,明白农忙人有多么劳辛瞌睡了。庆幸我不用像那娃儿一样割麦睡觉了。
黄昏一走夜就到来了。
夜一来,人就愈发瞌睡了。
天大热。夏天人都寻着风处睡。风也寻着没有障隔的地方吹。镇上人口密。六千多口人。和小城一模样。可它终归还是一个镇。凡平的。庸常的。许多事,文明看它还是龌脏的。不堪的。男人睡在大街上。草席铺在街边上。一张竹床或者一张钢丝床。除了一个肥裤衩,男人身上一丝都不挂。有时候,他的丑物还从裤衩腿口露出来,像蛇要出洞探头望一望。也还许,那男人是故意让他的丑物露将出来的。天太热,他想让它吹吹风。
那一夜,就这时,我爹我娘饭后把竹床拉到店门口。借着灯光扇着扇。能看见我家门店招牌上新世界的三个字。黑底板。字金色。金色在那夜里成了土黄色。吃过夜饭没多久,我爹端了一杯水,坐在路边他的竹床上。我娘瘸着走来把一把纸扇递给爹。这时间,有人站在爹的面前了。个高大。光着背。白布衫卷在胳膊上。一身汗味麦棵味,从他头上身上朝着地上吧嗒吧嗒落。红脸膛。短头发。发茬里夹了干麦叶。麦叶举着在他的头上旗一样。急急走来的呼吸声,如草绳从他喉里进进出出着。
——天保哥,给我爹订做三个花圈五套纸扎吧。
我爹僵一下——你爹咋儿啦。
——死了呢。中午他在屋里睡觉的——连割两天麦,我让他睡午觉。他明明睡着了,可忽然会从床上一个骨碌爬起来。拿了镰。说再不割麦麦就倒在烂在地里了。再不割就要倒在烂在地里了。然后下床就朝着地里走。谁和他说话他都不搭理。不扭头。自管自地走。可看见他的人,都说他和梦游一模样。别人和他说话他都听不见。他在梦里谁也不能叫醒他。他自己和自己说话儿。像和另外一个自己说话样。到麦地,他说快割呀,也就弯腰一镰一镰疯割着。他说累了歇一会,也就直腰捶腰歇一会。他说渴了去喝水,也就去西山坡下的水渠喝水了。喝水,就在梦里滑进渠里淹死了。
说爹在梦里被渠水淹死的,是镇东一户夏家人。后来我知道,我应该称谓人家叫夏叔。夏叔说他爹在梦里被水淹死了。可是他又说,也是爹命好。多少年都不见有人梦游了。忽然爹又梦游了。死在梦里边,连一点活罪醒罪都没受。说着又慌慌往回走。脸是泥灰色。脚上穿了一双白布鞋。鞋跟不在脚上是脚跟踩着鞋跟的。
看着夏叔话一说完就又急急往回走,像看着一个出门忘带钥匙的人,又回家去找他的钥匙了。我在门口的路灯下边看着书。仍看一本阎连科的书。是《流年日光》那一本。那本小说我非常不喜欢——写革命。写革命的人都如一堆争屎吃的狗。句子和鞭炮炸裂样。如酷夏正热时候落的雷阵雨。又密集。又泥水。脏脏脆脆的。大情节是我们这儿的人,想去俄罗斯买列宁遗体那桩儿事。明明是桩假事情,被他写成真的了。我不喜欢他的这故事。不喜欢他说故事的腔调儿。可又不知它为啥那样吸引我。我是正看小说的时候夏叔来了说了又走了。抬头去看坐在门口街上席上我爹的脸。看见爹的脸上比夏叔的脸色更暗更淡然。更像一面没有味色的水泥墙。夏叔的脸像丢了钥匙样。爹的脸上像拾到一串钥匙样。——有用没用的。不知是该把那钥匙重扔掉,还是站在那儿等那丢了钥匙的急急回来找。犹豫着。犹豫着。爹从席上站起来。娘从店里唤着问了一句话——又有人死呀。爹把目光从远去的夏叔背上收回来——是镇东夏老汉,梦游掉进西河渠里淹死的。
一问和一答,像有风一吹树叶动了动。爹就起身开始朝着店里慢慢走。现在说说我们家的店。店是眼下北方镇街到处可见的两层红砖楼。上层住着人。下层开店去营业。门店前排是两间营业屋,全部摆放剪扎的花圈——牛马——金山银山和童男童女们。这些都是传统货。现代的,有纸糊墨画的电视机。电冰箱。小汽车。缝纫机。我娘腿瘸不方便,可她有着剪纸那手艺。她剪的窗花喜鹊八哥嗅着麦味似乎还能叫出声音来。剪的拖拉机,有烟冒在半空里。先前婚嫁的村人都来找她剪喜庆。镇长都说我娘是剪艺大师呢。可剪喜不挣钱。没人掏钱买。后来我爹我娘开了这冥店新世界。我爹专编各种竹条荆架子。我娘专剪丧事纸。纸竹一黏合,就成冥品冥物人就都掏钱来买了。
人都愿意买丧不买喜,奇奇怪怪的。
人都信梦不信真,奇奇怪怪的。
说我爹。我爹确实个很小,不到一米五。最多一米五。说我娘。我娘个很高。比我爹高一头。高一头她却右腿短了一截儿。是自小车祸让腿短了一截儿。短了她就永远瘸这了。所以我爹我娘很少一块走过路。爹个小,可走路和飞一模样。爹个小,嗓门大得和雷样。一发火,总能震落房上的灰。震落花圈上的纸叶儿。不过爹人好。一般不发火。发火一般不打人。我长到十四岁,也只见过几次爹打娘。十几次的骂我娘。
娘坐在那儿任爹打。爹人好,打几下也就不打了。
爹骂娘时候娘也任他骂。娘人好,任爹骂了爹就不骂了。
爹娘确实是好人,他们从来没有打过我和骂过我。
这景况就是我们家。开设冥店新世界。卖花圈。卖寿衣。卖纸扎。靠死人把日子过活了。有人死就成我家喜事了。可我爹我娘人好并不怎么盼人死。有时一点都不盼。相反那些冥货卖快了,生意好了日子好极了。我爹会去问我娘——咋回事儿呢。咋回事儿呢。我娘也会问我爹——咋回事儿呢。咋回事儿呢。
我又听到我爹我娘在店里说咋回事儿那话了——咋回事儿呢。咋回事儿呢。回头看,原来堆积如山的冥货空空荡荡了。我娘坐在原来摆卖花圈的空地上,面前放着红纸黄纸蓝纸和绿纸。剪子握在右手里。叠好的一打红纸捏在手里边。地上满是各种的纸屑和纸片。在那一堆一片的彩色纸堆里,我娘剪着剪着睡着了。
她靠在墙上睡着了。
做冥物她也累得睡着了。
我爹站在她面前——别睡呀。人家订的三个花圈五套纸扎明天一早就要货。
把头从门口扭回到屋里,看着娘我想到了夏老汉梦游死掉了。想到所谓梦游就是白天啥儿想多了,刻骨铭心了,想到骨髓了,睡着后就续了醒着那想念,在梦里去做他的想念了。如官话说的落实了。民话说的实落了。在梦里去行做他的她的想念了。就想到,如果我爹我娘梦游会行做一些啥儿呢。会去做些啥儿呢。他们想得最多最多的是啥儿呢。刻骨铭心的又是啥儿呢。
忽然想,我会梦游吗。我梦游会做一些啥儿呢。到底会梦着去做些啥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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