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第二道
一踏上九岔路口“回头望”的小路上,没有几步就看见田农郡的城廓、楼屋和街道了。是妮头把皇上带往九岔路口的。夜彩虹在日亮时分再一次显出柔亮绝艳的光彩来,所有的树木、房屋都闪出眼花撩乱、晰晰明明的光。她在前边走,他跟在她后边。“做了一夜男人、皇上我值了,”她走着笑着说,“原来你是皇上也和别的男人一样啊。”笑着说他在床上的笨拙和蛮力,时间短得一豆儿长,说他之所以体虚,是这辈子在宫里和女人的事情太多了,又都是女子侍奉他,所以他不知道用怎样的方法侍奉女子,才可让女子快乐欢呼了。“你得学着点,”她说道,“在这边和那边不一样,这边女子侍奉男人,可男人也要一等一地侍奉女子呢。若男人侍奉女子好,女人才会天长地久地侍奉男人好。”说着九岔路口就到了。在一片荒野川平的阔地上,草和荆棵齐腰深。荒野里的野雀、蝴蝶一层一团地鸣飞和跳落,常常有蝴蝶闻到皇帝身上染的女人香,落到他的肩头衣袖上。而那二亩大的九岔路口儿,如一个巨大半圆的刺球扣在空旷里。不规则的一片石荒沙土堆,围着它有九条一模一样的路口生出来,朝着不同的方向伸过去,像九根筷子插在发了霉的巨型馒头上。为了记住自己来的那条路,皇上在脚下搬过一个石头摆在路中央,然后他绕那二亩馒头走了一圈儿,发现那岔出去的九个路口都是一模一样的单行马车道,都有车辙走过的痕迹和脚印,都分不出哪条路宽哪条窄。迷惘地转着走了一圈儿,回来他望着一直站在那石头边的妮头道:“我像奴仆一样侍奉你的欢乐了,你该告诉我要走这九路口的哪条了。”妮头便笑着抬头朝天空上的彩虹看了看,收回目光望着皇上说:“你把身子转过去,我让你转过来时你再转过来。”皇上依着妮头的吩咐把身子转过去,面对着九岔路口中间堆起的半圆土沙堆,看见沙堆上的蒿草、茅草、荆棵和几棵柿树、枣树间,树上、树下都卧着獾狐、麝鹿、猕猴、火鸡,和一身都是彩虹羽的孔雀鸟,他把目光盯在一只孔雀上,听到妮头说“回头吧”,也就转身回过了头。原来去往田农郡的路口不在那九岔路口上,而在来路口的“回头望”。这么一回头,他看到前面不远处,在来路的右边草地里,藏匿着一条只能走过一人的小道儿,尺余宽地隐在草棵间,虚着像一条黑线躺在草下边。
他在那回头望的小路路口和妮头分手了。他们分手时说的最后两句话,是很日常的两句话。他说:“你再到大清时候去找我。”她对他笑着招着手,“快走吧,田农郡有你的亲人在等你哪。”然后他就朝那回头望的小路深处走,和她招着手,都在脸上挂着依依不舍的笑。最后皇上忽然想起什么来,对着远处的妮头大声唤:“记住告诉你妹鸦头啊——她丈夫王文也在二湖岛上哪!”唤完皇上慢慢转过身子去,看见那尺宽的小路在草荆棵里渐着宽起来,像袖筒成了裤筒样。再就又从裤筒成了胡同路。成了车道大路了。竟然从那路上看见了车辙和脚印。看见了田农郡的城廓、房屋和影影晃晃的人影儿。他在那路上没有走几步,想到蒲生最早写的田农庄,又回头向妮头去招手,可刚把手举在半空间,他看见他身后不再是刚刚过去的小路和草地,而是一片莽莽的荒野和村落,是豆地、麦茬和玉米地,还有稻田、果林和水塘。在通往远处一片村落的路道上,有个人影像年轻的妮头又像一个婆婆的身影儿,他就那么恍惚地站着朝那个人影看一会,转过身朝着前边的城影房影走去了。
头顶的彩虹愈来愈低愈来愈清晰,最后就看见彩虹像一排墙样坚着插在前边楼宇和房屋的缝隙间。他知道他从彩虹的那头走到彩虹这头了,看见了彩虹像一湖水样滩在这边田农郡的界地上。听见了田农郡里有影影绰绰的说话声和脚步声。看见远处有马队和骆驼队,驮着东西朝郡里的一片房屋、街道走过去。跟着传来的鸟叫声,像一条哨音从水里划过去样。所有的树木、草地和路两边的石头上,都披染着彩虹的绿色、黄色和玫瑰色。有的槐树、榆树是紫绛色,有的槐树、榆树是石黄和桃红。半干半绿的槐角挂在彩枝彩叶上,有指甲壳大小的金玉昆虫卧在槐角上。而和北方榆槐紧挨紧生长着的桔子、芒果和杨梅,果子是红的、黄的和青白色,都有刺鼻的甜香从那树下扑过来。皇上从那树下走过去,他不再为看到的梦一样物景惊奇了。他像是物景里的人和物样正常着。终于到了田农郡。终于看到彩虹根处田农郡里最老最老的房舍屋顶了。所有的木阁楼上都生着野草和野花。所有的房檐下都有燕窝和金雀鸟。所有门前的大路和小路,又都是青花石板的石铺路。鸟叫声和山溪一样在檐下、街上流淌着。谁家院墙上的花狸猫,看见皇上喵喵喵地叫几声,跳下来用头和脖子在皇上的脚脖和脚边蹭着转动着,像要皇上留下一样说着话。
那猫家的主人婆婆在门口淘洗着粮食对着皇上唤:
“客人啊——口渴了进来喝点水。”
皇上摆着手,做了谢意,从这一排阁楼房下的胡同朝前走去了。原来田农郡就是这样儿。原来田农郡果真这样儿。原来田农郡恬淡闲静、温暖柔和,像一个女子怀孕后的子宫样。皇上如经历一世风雨的男人带着记忆又回到了皇太后的子宫里。彩虹水样从天上浇下来,树叶和房檐上挂的彩虹滴,有的是蓝绿,有的是紫绛,有的是乌红,它们一律玛瑙珍珠样悬在树叶上边和房檐滴水的尖儿上。摘不及落在地上的荔枝有一股腐烂的香甜漫过来。有一家门口种的草莓透熟后都裂口流着红汁液。麻雀在果树上一起又一落,蹬落的一地果子铺在树下和路边。香蕉大得和棒锤样。杏子熟了后,能透过熟杏的皮肉看见杏里边的花纹红核儿。田农郡的主街就到了。主街有点像初过第三门时的梦城主街样,只是比那梦城主街宽许多。宽出几倍来,能并排过去六或八辆大马车,就是他的六马御驾从这街上走过去,也能并行出五辆、六辆来。树比梦城街上的树要粗出一围两围子,高出一房两房子。所有的房屋、楼院都在街边和树之间。有一棵比二湖岛上的百年榕树还要粗的大榕树,千百根的枝条从半空垂下来,扎进地里将地面鼓出一片片的土包圆堆儿。又有一棵三千年的银杏树,九人抱不住的粗,伸在天空又把树枝朝着榕树那边扯,终于在空中,银杏和榕树交错牵在一块儿,在地上留出二、三亩大的空场子。皇上从一个胡同走出来,胡同口正对着这片广场地。他老远就看见那两棵老树上的彩光了,像是彩虹这端的彩虹根,是从那两棵老树生出的。有一大股祥瑞的凉爽铺在那树下。皇上的脚步加快了,脚下轻得想要飞起来。街上的各种店铺都在营着业。卖盐的把盐团摆在门板上。卖酱油醋的把油缸醋罐摆在店门口的大街上。酒店和烧饼铺,相邻着都在唤喝着,可又等客人吃了喝了后,并不收取客人的铜钱和银元,只在门口放一个老旧的木制钱箱子,由客人自己想往那箱里丢放多少钱,就自己丢放多少钱。你觉得自己大约吃了喝了多少钱,就朝那箱子交付多少钱。有老人在街边围着桌子打骨牌,输赢的不是银两而是叶儿或果子。骨牌前每人发十片金黄色的银杏叶,谁先输完谁回家去给大家端来调制的蜜水让大家喝了润嗓子。
空气中不是蜜味就是桂香味。
穿过空气落下的彩虹带着甜味浇在街上和人身上。从那千年银杏和百年榕下走出来,皇上吸着鼻子沿着大街朝前走。可以真的看到彩虹起升的根处了,像一摊水躺在二、三里外的街头上。整个彩虹的底根都如一挂瀑布的底根样,只不过瀑布是从上朝下落,而彩虹是从下朝上升着。现在皇上是在彩虹瀑的底角赤色处,再往前就是彩虹瀑的橙色底角了。整个田农郡的街,是沿着彩虹的赤、橙、黄、绿、青、蓝、紫的色序伸开的,街这头从赤色开始朝着橙黄、青蓝那边的绛紫伸过去,像一轴画了市井繁华、恬静、温宜的营生图样铺开着。没有人认出大清的皇上正从这柱轴街走过去。没有人记起来他们在大清的世界过活时,一寸一片、半点半滴日子中的物事都和街上走着的这人有关系。可那时,他们的悲苦和欢乐,追根究柢都是从这人开始的。他们今天所有的过往都缘于这人和他的家族们。赤色在天空的高处是亮红,追着颜色朝着远处望,那亮红里闪着海棠、石榴和绯桃色,然这亮红到了和田农郡大街的接壤处,树叶的绿色让亮红成为水蓝了,赤色里含了乌金和玄墨。再到房上的老木旧瓦上,玄墨和乌金又成了墨灰色。灰色里又有了石青和苍蓝,使整个的赤红含了晶墨成了朱砂红和石矿红。及至落在街边的石铺地板上,那红就成了丹草红和日暮玫黄的混合色。起脚落脚蹚在彩虹的赤颜上,像踢在比绸还轻还缥缈的似有似无上。看见的颜色和挂在头顶的果子一样实在有着落,去摸时却像抓了一把空气般,明明手里是空无的,可空无里的水珠或润凉,却是留在手上的。明明那赤色是在眼前的,用手去抓摸,它却从手心跳着跑到了手背上。皇上踩着赤色的大街走过去。也是他从街上赤色的下边钻过去,走得并不快,脚步起落如鸟飞在天上一张一合的翅膀样。走得并不慢,却又显出不慌不忙的悠闲来。他朝前去像他没有动,而是街两边的楼屋、树木都朝他身后挪移着。有家磨坊朝他身后走去了。有家染房朝他身后走去了。在楼上举着染杆挑移染布的姑娘趴在栏杆上,朝他嘻嘻望着笑。一座刚好垒起院墙的新房迎过来,又徐徐朝他的背后走过去。有个匠人在架木上举着木锤砸着朝他望,像和他说了一句什么话,又像只是望着什么也没说。有一只孔雀飞来落在那家屋顶上,可当匠人的木锤落下时,它又惊着飞走了。孔雀从他的头顶过去时,有团彩虹被那孔雀衔走了。他听到了有一片颜色从孔雀的嘴角掉下时,像一股水气从河里飘了上来样。低头去看那掉下来的彩虹色,拾起了一根孔雀的羽毛还带着孔雀身上的体味儿。拿着那根羽毛往前走,像一个孩子拿着一根树枝在地上扫着走着样。又有一块稻田在两栋房子中间铺开来,熟稻味如宫里御膳房端上来的熟米味。又有一位女子在街边的河里洗衣服,她家的狗卧在她的盆边上。有个男人一手拿着买来的熟肉从他身边过去时,他去闻他的肉香味,却闻到了他另一只手里的一坛酒香味。
有个从家里跑出来的孩子摔倒了,皇上慌忙去把那个孩子扶起来,还替他拍了拍他膝盖上的灰。
有个名叫耿十八的老汉和他的婆婆各背着收获回来的一袋豇豆往家走,在路边歇了脚,却没了力气背起那一满袋的豇豆来,他忙去抱起他们的豇豆放在他们肩膀上,还问老汉和婆婆用不用他背着送到老汉家里去。
从赤色街走到橙色街上了。赤橙两色的交汇处,是一片红黄混合出来半金和榴红,如一枚石榴和两枚橙子捣碎均匀拌在一起样。过了一座桥。又过了一连几户人家的民屋和院落。当橙色在脚下薄淡时,纯正的桔黄和金石的颜色铺来了,一如从早窗透过来的朝阳般。先是刺眼的亮,后来揉揉眼,那金石的黄亮也就柔和了。这时有两个女子从一片房后的菜园走过来,一个挎了竹篮子,篮子里装满了各种青蔬菜,一个手里提了一串鱼,每条鱼都有过尺长,都摆着尾巴、挣着身子要从穿鱼鳃的柳条枝上挣下来。果然有条鱼挣脱柳条后,落在石板上跳着身子翻动着,吓得那女子叫着朝着路边躲。皇上去替那女子拾起那条鱼,替她将鱼穿回到那根柳枝上,将鱼串递回到女子手里时,他望着女子惊在那儿了。她竟然穿的是宫里只有公主才穿的千针锦绣裙。竟然手上戴着只有皇后、福晋和公主们才有的玛瑙套金镯,且脚上的绣鞋也是只有公主才有的白底绣凰翘尖鞋。皇上盯着那个女子看,把目光从她的绣鞋、裙底一步步地移到她的脸上去。他看见她长得和十八年前因为瘟疫死去的贵妃有点像,都是那么一枝柳条身,一圆蛋形脸,皮肤嫩白如云般。
他一脸惊异地望着她。
她也一脸疑惑地望着他。
他说:“给你的鱼。”
她说:“你不像田农郡的人氏啊,是新来的吗?”
他便回答她:“你长得和紫禁城的温僖贵妃样。”
她便脸上惊出玫味绯红色:
“我叫子樱,贵妃温僖是我的母亲呀!”
皇上手里递提着的鱼串在半空晃了晃,差点掉在石板上。他想起在九岔路口和妮头分手时,妮头对他唤着说:“快走吧,田农郡有你的亲人在等你哪——”皇上望着子樱嘴角被什么牵着动了动,他想对她说:“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大清的皇帝你的父皇啊。”可在转念间,他想起了温僖因为得了瘟疫被他遣送到了景阳宫,后来那瘟疫又从景阳宫传染到了宫外面,他便思默片刻对太医低声说了一句:“凡有病的都赐他们一死吧。”宫里有瘟疫发烧的,无论宫女、答应或公公,后来都被送到紫禁城外百余里的长城那边活埋了。再后来,瘟疫就在宫里止住了。景阳宫永远成了被赐死的皇后、福晋和贵妃、嫔妃们的冷宫了。再后来,他想册封受宠的嫔妃为贵妃,太医告诉他,贵妃在冷宫服毒死去时,已经有了身孕了,他就把头从大殿龙椅上勾着看那龙椅腿上的龙凤雕,再也没有抬头说句话,再也没有册封任何的嫔妃为贵妃。面前地上起橙挂黄的红色已经成了正黄了,在秋春近午的阳光里,呈着清清亮亮的纯金色,耀眼得想要人把眼睛闭起来。走在前面的女子比面前的公主大几岁,她立在不远的正黄里边唤:“子樱妹——快走呀,不要见了谁都要和人家说话儿。”子樱便看看前面的,又看看面前的。
“你既然说你是那边宫里的,那你愿意和我一块到我家给我额娘过个生日吗?”
想起温僖贵妃的生日好像正是仲春后的哪一天,也便再一次想起妮头最后对他说的话,“田农郡有你的家人在等你哪。”如此就顺情走势地跟着女子从黄色的虹街走到绿虹里。又从绿虹走到青虹间。路上问了许多女子家里的景况和人员,有几次都想告诉她说我是皇上呀,我是你的父皇啊,可却终是没有说出来。石板路在脚下很快朝着身后退过去,在黄色虹的街道上,石板的缝里都是沙粒和石子,有的地方会生出野草开出小花来,可到了青虹起处的街道上,不光头顶的日光变得阴柔着,且所有的石板缝里都生着青苔潮绿草,一脚踏上常会软滑一下子。“这里一年四季都有彩虹吗?”他问她。“青虹下面的路上常有水潮滑,你走路慢一点。”她这样回答他,还去扶了他一把。“你母亲知道今天有紫禁城的人要到田农郡里吗?”他又这样问着子樱时,前边的女子大高声地回头唤:“我先回家啦——你们在后面边走边说吧。”她便燕子一样从青虹飞到蓝虹街上了,一转眼朝前街的一个虹口胡同拐过去,人就消失在了一汪蓝光里,像一串水珠落在了一片湖里样。
蓝色的虹街就到了。
街两边的房子不再是想阁楼了就阁楼,想泥瓦了就泥瓦,甚或谁家想着草屋更为舒适就在石头墙上起苫草,再或索性全部都苫浅红色的含香草,让屋子里一年四季都弥着植香味。蓝虹街的这一段,约有半里千尺长,每一家都是京城里的宅府四合院,青砖砌墙围,屋脊都挑着琉璃龙凤麒麟瓦。院子的门里都有影壁墙。影墙中间都镶有一块不知何意的透金石,景况和京城的府院完全一模样。皇上便跟着子樱朝着蓝虹街上走,到一处纯净蓝的胡同口,见那胡同路上不再铺石板,而全部铺盖古青砖。所有的砖上都是青苔绿。所有的砖缝都生苔茸草。日光从头顶渗着虹蓝照下来,像那胡同涌满蓝汪汪的水。可人脸在半空,又是接着日阳日光的,反倒使那脸上都透着一股股的白净纯素了。也就朝那胡同里边拐过去,看到正迎着胡同口的高大门楼上,半空的两边挂满红灯笼,门楼前还摆了龙须草扎编的花篮和栽在大瓦盆里正开着的牡丹、芍药、茉莉和茶花。人来人往进出着。进去的手里都抱着、捧着各种庆生礼。出来的手里都捧着、端着这个季节很少有的回礼樱桃果。
“到了呢。”子樱在门楼前边说。
皇上的脚步慢下了,他忽然想到自己该在街上买些礼品来。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呢。前边的女子已经到了家里去,跟着她出来十几个女子和少年,都是穿着新宫服,脸上凝着怨,没有谁的脸上挂有笑意和喜悦,更没有谁见了皇上如在宫里样,慌慌朝着皇上跪下来。虽说皇上已经习惯人们在这边见他不再下跪了,不再有“万岁!万岁!万万岁!”那样的大声呼唤了,可见了面前这些先一步到了田农郡的女子们,没有一人脸上有喜悦,没有一人跪下他还是微微怔了怔,双脚在胡同路上收住了。好在这样凝怔只片刻,他又起脚迎着人群走过去。他看见人群中的温僖贵妃了,还是三十初岁那样儿,还是穿着在宫里只有喜日才穿的粉坠锦绣裙,头上扎着玉簪和金饰,手指上套着护甲筒。她看见皇上朝她走过来,脸上很平静地望了望,听见皇上叫了她一声“贵妃”后,她将双手叠在胸前躬出一个礼,迎着皇上小声道:“不该到的时候你到了。”然后皇上站在门楼前的灯笼下,想从她嘴里再听到一些啥,却是只在一片奇静中,听到从她嘴里不冷不热地吐了三个字:
“进来吧。”
人都给皇上闪开了一条路。
皇上进去了。他提袍抬脚从门坎跨过去,从影墙的右边拐一下,不自觉地立在了影墙墙头边。院子里竟然还有三十几个人。三十几个都是女子都是从冷宫过来的。都是被他打入冷宫或赐了一死的。她们没有同贵妃到门外迎皇上,却都在这影墙后的院里等皇上。这里是温僖贵妃家的宅府四合院,因为今天是贵妃的庆生日,前院摆满了宴桌、椅子、条凳和别人送来的各种庆生礼。庆生礼有她们自己酿的梅子酒、葡萄酒和桂花米黄酒,还有种在盆里被剪出山水物形的盆栽树。它们有的摆在桌子上,有的摆在四合院檐下的台阶上。庆生宴还未开始,但院里已经漫满了来自厨房的香味了。香味和蓝虹光的玉色在院里混合着,如青烟在晨时的光里飘散着。几十个女子都直直立在那光色里,让偌大的院落成了女子世界了,且她们脸上又都个个凝重都是怨青色,使这女世飘忽不定想要炸开来。皇上进来了,院里的女子都朝影墙这边闪了一点儿。皇上立下来,她们也都立下来。所有的目光都凝着皇上看。所有的眉头都聚成乌青色。明明是春暖,院里却和冬天样;明明说冬天,却有人手里捏着汗。年龄大的都是前世宫里的嫔妃、常在、答应和侍奉嫔妃、贵妃、侧福晋的宫女们。她们冷立着,有一半皇上是认识,都和她们在龙床上有过风月和恩爱,有的还和皇上有了皇子和公主,可还有一半女子们,明明认识却是记不起她们到底是答应还是常在了,姓什么叫着什么了。他这一辈子,共有过四位皇后他是记得的,可那四十八位妃嫔,一百余的常在、答应和数百近千的宫女们,他真的不再认识、不再记得了。记不起她们为何都被他打入冷宫而死了。从七岁亲政始,在位六十一年间,每日里江山社稷,金戈铁马,所有的女子都不过是社稷江山间的一株花草吧,这让他如何能在山川大地上,战马飞奔而不踩不踏一株草和一朵花。他真的记不起了她们都是谁人了。他在宫里时,有时会把连给他生过皇子的常在、答应的名字都忘了。在许多年月里,他只和她们睡了一夜或两夜,然后又换了别的嫔妃、贵人侍寝了,他自然把她们的名字忘记了。可忘了她们怀孕了,他又多了一个皇子或公主,他就册封她们一个封号和多赐一些银两和绸缎。说起来,他这一生共有三十五个皇太子、二十个公主的数字还是六十五岁诞寿时,公公拿着皇子、公主的记册趴在他的耳上告诉他:“皇上,你可千万要记住你有多少儿女啊。”然后他才记住他生过多少皇子、多少公主了。更何况,三十五个皇子中,有十一个是一刚出生就薨逝的,二十个公主有十二个他还未及给他们一个名号她们就来这边了。到现在,他真的记不起那先到这边的皇子、公主们长的什么样,也自然记不起面前这几十个从冷宫过来的嫔妃、常在、答应和宫女是怎么进到冷宫的。他就那么站在她们面前望着她们的脸。她们就那么立在他的面前冷着他的脸。空气里有很厚一股冰雪味,可每个人的脸上、手上又都热得很。能听到半空里午时的日光和彩虹的蓝色碰到一起的磨搓声。能看见蓝虹光里日光走动时,漏落下来飞着舞着晶粒亮光的星点儿。
“你们都在这儿啊。”皇上看着她们忽然笑着说了这句话。
没有人应答,都只是那么默着看皇上。
皇上脸上僵着笑,扭头朝一边瞅过去,求救似地把目光落在贵妃的脸上去。而贵妃,这时却从边旁走过来,站在皇上正前边,又叠手躬出一个礼,说:“皇上,恕奴我直言了。奴我只想问你一句话,太医去冷宫赐我药酒时,说你说出赐我一死那句话,眼里掉了泪。我只想知道你差太医把赐我的毒酒送到景阳宫,眼里真的掉泪了?”问着贵妃又朝前挪了半步脚,把目光由冬冷变成冰铁的硬,死死盯着皇上要说话的嘴,在半空晃了一下手,止了欲言的皇上道,“皇上,你可千万要说实话,在这边说谎是要减寿的。你好不容易从第三门进来加岁有了五十岁的样,万千不能说了一句谎,又减了你几岁让你成了五十多岁了。”
皇上不语了,把要说话的嘴重又闭上来。
看皇上闭了嘴,贵妃似乎明白什么了,默一会长长叹口气,脸上挂了“果然如此”的笑,惨笑着朝后面退过去。这时见贵妃有了这样的问,贵妃边上的一个常在从贵妃身后走过来,和贵妃一样微微叠手有了礼,道:“皇上,你也恕我不跪吧。我在冷宫从十八岁活到三十二,整整十四年,没有离开景阳宫的院子和屋子。现在在这边见你了,我就想知道你让我住进冷宫真的是因为我和你的初夜时,身下无红你就让我进了冷宫吗?”问着她又膘着皇上的脸,“初夜时我告诉过你我十四岁从秋千上摔下那儿出过血,你为什么还要让我一辈子住进冷宫、死在冷宫呢?你是怀疑我在宫里有过别的男人吗?”问着她剜了皇上一眼睛,拿脚在地上狠狠拧一下,见皇上不答不说话,便朝脚尖的地上吐一口,又剜了皇上一眼朝后退去了。跟着又有一个常在走上来:“皇上——我斗胆叫你玄烨皇上吧——我不怪你把我打入冷宫多少年。我在冷宫是我自己上吊的,不是你赐我一死是我自己赐我一死的。现在我没有什么要问你,我只想知道我曾经在你那儿得宠夜夜侍奉你连续三个月,现在你还记得我叫什么名字吗?”问着她期期艾艾看着皇上的脸,看见皇上想说话,却又张嘴说不出,如明明知道她的名字却又突然忘了样,于是她又上进一步提醒他:
“你想想,我还给你生过一个皇子不到三天夭折了。”
说着她将边上的一个少年拉到面前给皇上看,“看看他——看看他你就记得那三个月我是怎么侍奉你皇上了,就不会连我的名字也忘了。”然任皇上把目光在那少年脸上如何地瞅,却依然还是记不起面前夜夜侍奉他了三个月的常在叫什么。
这个常在就急了:
“我是家在杭州城的常在啊。”
皇上依然盯着他们母子看,脸上苦笑着,末了只好朝着他们母子摇了一下头。
常在不再替皇上着急了,把殷期殷盼的目光同别人一样换成了冷。
“你还记得你每夜睡时一定要枕着我的胳膊吗?”
皇上想着又摇了一下头。
“你还记得你从沙俄边境大胜回来那一夜,你说你累了,又不能让我伏到龙体身上去,就从此让我夜夜跪在龙床下边用嘴侍奉你的快活吗?”
皇上好像想起什么了,脸上挂着愧惶的笑,摆着手制止了常在说下去,又扭头去看这杭州常在边上的女子们。看见有几个脸上有着惊愕色,却丝毫没有在光亮下边说私隐的羞怯和不安,像这边的她们在一起,已经无数次说过她们在那边都是如何侍奉皇上的事情了,于是又把目光收回来,重新落在杭州常在的脸上去。
常在重复着问:“记起我叫什么名字没?”
皇上说:“真的记不起来了。”
常在又追问:“是不是你想休息又要快乐了,也还有别的女子跪在龙床下面侍奉你?”
皇上瞪了一下眼:“要在那边你这样问我是要株连九族抛尸荒野的。”
常在闭着嘴,忽然上前一步在皇上脸上吐了一口痰,再又突然开口大声道:“我叫刘子莲,做宫女时你在大殿让所有的人退下去,就在你的龙椅上,你让我失了身,后来我成为答应,成为常在为你生了皇子后,就因为皇子感冒发烧你让我进了冷宫你都忘了吗?”
“——我叫子莲你真的忘了吗?”
“——我是从杭州被选美进宫的刘子莲,除了那三个月夜夜侍寝外,前后在宫里一整年,你真的忘了我是杭州城的子莲吗?”
就这么大喊大叫着,又突然不停手地去皇上身上抓挠着。皇上被这突然的吐痰抓挠懵住了,一边慌乱地在脸上擦痰“啊、啊、啊”地尖叫着,一边大唤着“反了吗!你们反了吗!”然后快速地把目光扫到贵妃脸上去。扫到他认识的几个嫔妃脸上去。便有几个嫔妃过来拉住常在子莲把她拽到一边说着“算了、算了”的话。然在子莲被拖到一边后,却又有答应冲上来,和子莲一样问皇上:“你还记得我叫什么吗?”“你知道我在冷宫二十年是怎么过来的?”又有几个这时跟着吼唤起来了。“爱新觉罗·玄烨你告诉我,你那天赐我的毒酒到底是太医院的酒,还是侧福晋早就准备好的酒。”也便忽然起了一片的吵嚷、谩骂、质疑声。有人要冲上去打皇上,有人隔着前面的人头、肩膀要把恶痰吐到皇上的脸上、身子上。也就在这一片混乱、恶语里,人群不知为何又忽然静下来。打的骂的都住嘴收了手,后退着从人群中间让出了一条路。从那人群的缝隙上,皇太后慢慢走来了。她还和十几年前崩逝时是一个样,银白发,黄金簪,苏州城的起凤绣凰袍,手指上指甲不再生长了,可凡要见人仍戴着镶玉护甲筒。她慢慢从人缝走过来,见了皇上用慢稳稳的语调问了两句话:
“——玄烨,你告诉你母后,母后我被你冷闭在景阳宫的三个月,到底是因为我不让你把所有的公主都嫁到蒙藏联姻你才冷闭我,还是我不让你废了皇后再娶蒙古公主以求天下太平你才冷闭我?”
“——玄烨,你告诉这儿所有被你打进冷宫的贵妃、嫔妃、常在、答应和宫女们,是不是直到今天在大清,都还没人知道你在二十五年前,曾经将你的母后打入冷宫过?”
然后太后就朝着皇上走过来。
皇上朝后退着到影墙不能再退了,立下来,求着太后看,太后却又突然扑上前,将耳光“啪!”的一声掴在了皇帝脸上去:
“你给这儿所有被打进冷宫的女子跪下来!”
太后吼着见皇上犹豫着,哀哀地叫了一声“母后”后,跟着还要哀口说什么,皇太后便紧跟紧地又将一个耳光掴在皇帝脸上去。“叫你跪下你就跪下来——这儿从冷宫过来的,都是为了你的好!”说着皇帝就果真跪下了,像一棵树在风中撑立着,最后还是拦腰折断倒了样。
这一跪,皇上刚要抬头看太后和面前所有的人,却忽然从人缝看见彩虹最边的紫光朝着这边移过来。在那弧在天空的彩虹紫光下,贵妃的府院和院里所有的女子和少男、少女的脸上都有了润色和亮堂。他看见她们人人都在望着他的脸,用手指着彼此窃窃地呢喃什么话,脸上都没了刚刚的暴怒和怨气。他想问太后和贵妃到底出了什么事,可把目光朝太后和贵妃的身上望过去,他看见温僖贵妃家四合院后墙上开的后门了。让目光从那后门走出去,正看到紫光下有一段城墙和城墙上开的九城门,如同他在四季之前的那个傍晚走进梦城的九门样。中间是九门最大号的主城门,两边是依次缩小的二、三、四、五门。在那主门前的主街上,傍晚的落日和这彩虹的紫光混合在一起,让人分不清哪是落日哪是彩虹光。有人群、车马正沿着主街朝着主门外面走。在那熙熙嚷嚷的人群里,好像是随他到这边的济仁公公和侍卫,也急慌慌地瞅着找着什么朝城门的外面去。
他认出公公和侍卫的身影了。
他突然从影墙下面站起来,把太后和贵妃的身子朝两边拨一下,飞快地朝着贵妃家后院的后门冲过去。彩虹的紫光在地上像一片秋黄草样被他踢着踩踏着。一纵身飞着跃出那刚可容两个瘦身的后门儿,便看到田农郡的城墙在后门外的路那边。城墙和他来时进入梦城的城墙一模样,高高大大,褐石青砖。他沿着城墙下的路道朝着城门那边飞奔着,嘴里“啊——啊——”地叫着公公和侍卫的名。耳边有马车从他迎面赶过来。城墙上也有卧着的猴子、狐狸、獾猿和雀鸟。他的唤声惊得那些鸟雀飞起来。惊得所有的人和狐狸、獾猿都在看着他。他看见公公、侍卫从九城门的主门夹在人流朝着城外走去了。那走出去的人流里,还有许多修炼到了岁月的狐狸和獾麝,也都跟着人群朝着城外走。皇上已经快疾地从城墙下的马路到了第一道上的九城门。他想他终于从梦城那边的第三门入城过了整一年的冬、秋、夏、春的倒时后,到了田农郡这边的出城口。从梦城的第三门里走进来,自田农郡的九门中间走出去,他就要回到大清了。他就要重新归坐到大清皇的紫禁龙位了。他担心他出错门时回不到大清世界里,到九门那儿他忍着不朝二、三、四、五的四个门外望,目光一直盯着主街上的正中一号门,甚至连城门里的楼屋、商铺和树木都不多望一眼。他双脚一踏上主街上的人流里,目光穿过人群一眼就望到了主城门的门外边。
他看见和他一道来这边的公公、侍卫和一群的宫女及太医,都在第一道城门周边拉着马车焦急地等着什么人,不断地去拦着从城里出来人们问什么。皇帝朝着第一道主城门的门洞跑过去。他看见烈烈厚厚紫色彩虹的光,在城门洞里变得薄淡下来了。城门外正是春天落日时,城门里也是春天落日时。时间在这儿一统相合了,刚好是从上年春天到了下年春。整整一年他都不在紫禁城。整整一年大清的皇位都空着。他有些担心皇宫会发生什么事,比如有了宫变什么的。想到宫变他心里揪一下,汗一下从身上轰出来。慌忙把目光朝着城门外面看,却看到城门口的落日中,彩虹的光亮柔润如千年老玉样。而城门外的落日里,落日的红色在一天间的暖晒后,透着许多的干滞如一片用脏了的红绸旧布样。皇上冲着城门外面唤:“喂——我在这儿哪!”外面立着的侍卫、公公都朝城门望过来,都突然踮着脚尖朝城里招着手。
“皇上——这一整天你去往哪儿啦!”
皇上一下子冲进了主城门洞里。就在他要从城门下的虹光踏进落日那一刻,他听到从他身后传来的贵妃和皇太后及一大片的常在、答应们的唤声了:“皇上——玄烨——你只要出去城门你就会重新回到你的六十八岁、七十八岁上!”他突然在城门中间站下来,回过头看到从他身后追过来的来自冷宫里的所有女人们,都在城门里边不安地朝他蹦着跳着唤:“你还要回到大清那边吗?”“你还要回到你活不了几天的紫禁城里吗?”“到这边你还没有见到已经过来的三个皇后、十一个皇子和十二个公主哪——他们都在田农郡那边的田农庄里等你哪。”就在太后和贵妃的一片叫声里,皇上忽然想到他从贵妃院里冲出来,这一大程的路,竟是如同一个少年赛跑样,大气不喘地冲着跑了这一程。他已经不是那个病在膏肓的老皇帝了,也不是和妮头一夜情的那个四十、五十岁中年了。他好像成了一个满身天力的少年般。面前从城外照进城门洞的落日已经朝他的脚边伸过来,而田农郡的紫虹因为日光的推搡也朝后面退着了。他的一半身子在落日里,一半身子在那彩虹里。这时他又扭头朝着城门外面望。这一望,他看见随他来的几个宫女在外面尖着嗓子大唤着:
“呀——皇上,你怎么变成了十八、二十岁的样——一天不见你,你怎么从老年回到少年了?!”
听了城外宫女的尖叫声,皇上忽然明白他如何能从贵妃院里飞奔到城门这边了。他明白那些常在、答应为什么要朝他脸上、身上吐痰抓打了。皇太后为何要朝他脸上连掴两耳光,要他朝从冷宫过来的她们跪下来。他把目光从城门外扭到城门里,又从城门里扭到城门外,就在他犹豫不决时,突然从城外进来一个风尘仆仆的人,那人把他的胳膊横在皇上面前架起来,大声说了一句“你千万不能离开这儿啊!”皇上这时把双脚收一下,看见面前的人鼻梁高起,容貌堂堂,穿着一身深蓝儒生服。皇上一下认出他是在热河与皇上相遇的那个圆梦人。圆梦人跟着又对皇上说了一句话:“离开这儿你就不在梦里也不在梦外了。”圆梦人说着,还把目光翻过他的肩头朝他的身后的人们招着手。皇上跟着他的招手又一次地扭回头,看着他身后那一群奔来的女子最前边的母后问:
“我回去见了这边的皇后和皇子、公主们,我会变成一个孩子吗?”
太后说:
“天知道——那要看在那儿一直等你的蒲生帮不帮你了。”
听到说蒲生也在田农庄,皇上的眼睛亮一下,最后毅然从城门洞的日光里,挪着身子朝着田农郡的这边退回来。退着慢慢走进了彩虹光的紫色里。回进城门时,他听见城门外随他来的侍卫、公公、太医、宫女和驭车夫,都纷纷在城外朝他跪下求着唤:“皇上——你不要我们这些奴才了?你也不要大清和你的江山了?”他们呼唤着的声音里,带着哭声和呜咽,而皇上只是又回身朝着他们笑着招招手。
招了手,便有一个守门的女子过去将城门吱呀呀地关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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