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画壁
明朝之后,中国的科举确立为乡试、会试、殿试三层级。
这又到了殿试大期时,全国奔涌功名的人,过了会试的书生们,行囊里都装满书生气,日夜兼程到京都等待殿试去中榜。是年三月间,从浙江天台来殿试的孟龙潭和朱举人,缘于比别的士子早着日子到京都,读书累了便合资租马车,到京外正西几十里的潭柘寺里去游玩。
潭柘寺建于西晋永嘉元年(公元三〇七年),比京都还早着近千年,所以京都人都说世间先有潭柘寺,而后才有京都城。岁月踏踏踢踢走过来,让潭柘寺变得殿宇空阔、砖瓦生苔着,清寂到三月的柳絮飘飞里,总会在寺院响出空鸣绰绰的寂寥声。孟龙潭和朱举人,这天近午时,坐着马车到了潭柘寺,踩着柳絮杨花和古松柏的落叶针,入进了一院又一院,见神许诺,遇塑叩头,到了第三进的寺院后,听见有空荡荡的木鱼声,也就踏着鸣音寂静走,到后院的佛堂高屋内,看见屋里有位年长他俩的青年僧,法号为德清,一会敲着木鱼哼经文,一会用捆在竹杆上的芦苇扫着正墙上的一幅巨阔壁墙画。壁画上画有一排穿袈裟的跪地僧。跪地僧们读经诵歌,专心致志,而在他们专心致志的正对面,又绘有一排撒花天女们。天女们樱桃小口,飘裙笑微,尤其在那正央间,有一位披发少女,裙子在风中撩起,和垂柳的细枝牵扯挂拉,露着一截儿粉嫩肉腿,相当的撩人和逗弄。且在她的腿边树下面,还站卧着十几只狐狸、白兔和金丝猴;柳树上又落着几只红腹锦鸡鸟,整个的画面灵动活泼,适春生香,在这千余年的旧殿老屋里,像一团寒寂中劈啪作响的烈火样。青年僧就在那壁画下举着芦苇掸,扫着那画壁上的尘浮土,却又不见那画上真有土尘飞起来,似乎是每天为了给自己找些可营生的事,才把木鱼摆在一张桌子上,敲几下,唱几声,拿着掸子扫一扫,盯着那壁画看一会,直到瞄见有客人进了屋,才放下掸子拜了礼,说了喜迎施主的谢客话。
而这时,孟龙潭和朱举人,进屋和僧人点头还礼后,被迎面墙上的壁画所吸引。他们看那画上的跪僧和袍衣,看那柳树和柳树上的红腹锦鸡鸟,最后都把目光落在画壁上散花天女的身上和脸上,想入非非地望着天女的衣着和肤色,笑意和眼波。青年僧见客人都死死盯着画壁看,也就过来站在孟龙潭的身边上,说这是一年前,有位宫里的画师避难在庙里住了半年画上的。说那画师画完这壁画,就离寺去画他的人生了。孟龙潭仔细听着、盯着那画壁看。朱举人一边细耳在听着,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墙上那位被风撩起裙子的披发女,发现她似乎朝他笑了笑,还给他眨了一下眼。于是朱举人也朝她笑一笑,对她眨了眼。他这一笑一眨眼,忽然又见那少女朝他点个头,抛递一道眼波儿,弯腰朝身边的一只胖嘟嘟的狐狸身上拍一下,那狐狸就从狐狸画群中溜出来,到了举人身边上,用头轻轻碰了一下朱举人的腿。举人吃惊地回头望一下,看见那披发少女正站在自己身后不远处,躲着中年僧和孟龙潭,朝他暗暗招着手。于是朱举人跟着小狐狸,悄悄朝那少女走过去,先是跨过一道红漆金边门,又穿过一道画了洛神、西厢故事的长廊和门庭,再到层层楼阁里参观一番后,少女把他领到一座殿堂西边的偏屋里,借着窗色很严肃地问了他几句话。
“如果一个是皇上钦定的状元郎,一个是如花似玉的我,二选一你选哪一个?”
举人叹口气:
“这是我九年来第三次进京科举了,前两次会试都是好文章,却都榜上无名落下来,这一次胡乱写了文章却榜上有名了,你说考臣们哪会多看一眼我的文章呢。”
她又问:
“一边是黄金驸马,一边是和我的清贫日子,二选一你选哪一个?”
朱举人苦笑一下子:
“我在梦里梦到过黄金和驸马,可在日子里,几次想请我们老家的县衙吃顿饭,人家都未曾赏过脸。”她继续:
“一边是山珍海味、妻妾成群和长命百岁,一边是你和我只做三天的夫妻后,便要各奔东西,再无相见,二者必选其一你选哪?”
他默着想了一会儿:
“人生苦短仅寸长,别说三天夫妻,哪怕只有一夜夫妻,只要你能好到让我至死记住你,现实里没你心里总有你,世上再好的仕途和人生,我也都将舍弃不要了。”
再没多说一句话,少女朝举人慢慢走过来,脸上的笑,变成了柔润撩人的光。她把头抵在举人胸口上。举人把她拦到了怀里去。满屋子都是兰花麝香味。好像到了夜里样,一世界都是从窗口铺涌进来的月色和满天星的朦胧白。初春的夜草在窗外摆动着,一群群的萤火在草间飞出伴鸣声。有山溪的流响不知从哪传过来,好像还有牧笛似的音乐飘在夜色里。他就和她在床帐内,你嘴对着我的耳眼说,我嘴对着你的耳眼说,两个人紧紧地拥着厮守着。直到天亮了,他乏力睡去了,她下床入厨给他煮粥煮鸡蛋,还做了几样小菜让他吃。等他一觉醒过来,看见她坐在床边上,望着他不说一句话,只是一脸挂着柔俏俏的笑,然后给他端来洗脸水,递上满带花香的锦织擦脸巾,又拉他到摆好饭菜的一间屋里去吃饭。他喝了一口粥,觉得那粥黏稠又爽口,呈着金黄色,且粥液一入口,像麝粉落在伤口上,不仅香味浓,而且周身舒泰,浑身轻松得想要飞起来。“这是什么粥?”他问她。“就是普通百姓家的小米粥,”她说道,“只不过煮粥烧的火不是一般的木柴和燃草。”
他痴疑疑望着她的脸。
“烧的是你们乡试、会试、殿试时士子们的科考纸。”
他怔了一下子。她莞尔笑一下。他慌忙又喝几口粥,用筷子去小碟夹那咸菜和花生米,却吃出粗咸菜中有着鱼香味,花生米中有股肉干味。他说这小菜的味道我家从来没吃过。她把菜碟盘子朝他面前推一推,说咸菜还是百姓家的腌咸菜,花生也是普通沙地中的土花生,只不过在拌菜炒这花生时,我把你们最常背诵的唐诗宋词切成细丝在水里泡一泡,又用那水泡了花生拌了咸菜丝。然后又说了很多别的话。饭后就在潭柘寺的院里走,在银杏林里牵着手,还到潭柘寺外的山野跑着叫唤着。山野上没有别的人,只有不知是谁家的牛羊在新发的草地吃着草。他们就在那牛羊边上坐着说着体己话。想到啥儿说啥儿,想做啥儿做啥儿,哪怕在旷野草地也去行那男女间的事。到了中午从山野回到他们的房子里,她给他煮着米饭炒着菜。烧火需要引火时,找不到引火他就把他备考的线装四书递给她,她也就把那四书中的《大学》《论语》当做引火烧掉了。炒菜时顺手拿过《诗经》和《春秋》,随便撕下一页切碎和淘洗过的青菜拌在一起倒进炒菜锅。吃饭时发现午饭和早饭竟然完全不一样,白米饭的香里有女子扑粉的香爽气,炒菠菜的菜叶满是河之洲上那块陆土长出的绿植和鲜美。吃完了饭,还相拥睡了一个午歇儿。下午相对着喝茶和说话,晚间又用《孟子》《中庸》和《周易》《礼记》点火烧了饭,夜里月刚升起来,二人就脱衣拥着进了帐幔里。
很快到了第三天。
这三天每时每刻他都和她在一起,有片刻他不拉着她的手,他就觉得心里空落如荒野山谷般。然而三天的爱限终是到来了。而他却忘了时间、忘了她和他只能相守三天的时限了。第三天午后他在床上抱着她,两个人相拥在一起,他看见她脸上有一薄愁云如他们云白色的床帐样,正要问她为什么,门口有了一片她姐妹们的说笑声,忽然就吵着闹着拥进来,把她从床上扯下去,并扔给他一件衣服让他遮着下半身,然后把她拉到门口光亮处,指着她微微隆起的肚子说:“呀——这就怀上了!”又都盯着她羞红的脸和披在肩头黑乌乌的发:“你都已是妇人啦,还要装成一个姑娘啊!”就有伴儿从哪拿来了发簪和耳环,不由分说地笑着给她盘了头,把耳环挂在她的两边耳垂上。前后不过几分钟,她就成了一个少妇的样,发髻如云地举在半空里,凤钗闪着光亮插在发髻间,人在姐妹中似乎比原来大了一两岁,脸如正变熟的芒果或苹果,越发地显出将熟少妇的美。这时候,有个总爱逗弄别人,似姑娘又似妇人的大姐摸摸她的脸,又抚抚她微鼓凸凸的肚,在她额上亲一下,把她朝举人身边推过去,招呼着她的姐妹们:
“我们快走吧,再不走他俩就恨上我们啦!”都嘻嘻哈哈地疯着跑掉了。
屋里又只剩下他和她,也便彼此看一眼,过去关了房屋门,不自觉地又拥在一起,亲吻得四唇结在一块样,倒在床上如胶似漆到没有彼此、没有时间、没有天地和万物,甚至床都不在他们身下了。然就在他们忘了时间、天地、万物时,忽然从楼道传来一阵踏踏踏的皮鞋声,和提在手里碰撞响出的绳索声,接着是一片男女吵吵杂杂的嚷嚷声。这声音穿堂风样带着寒气吹进来,他们在屋里瞬间僵着不动了。这一刻,她偎在他身边,脸白如过冬夜露结的冰。过一会她慢慢从床上走下来,悄悄过到窗口爬到窗上朝外看,见一个高武豪壮穿金甲的人,一手拿着锁链一手拿着鞭,让她的姐妹们在他面前站成一排儿,用指尖点着人头粗粗数了一遍唤:
“都到齐了吗?”
没人答。他又提高嗓门吼:
“都到齐了吗?!”
这时那年龄稍大的,把她头发盘成髻儿又给她插了凤钗的大姐壮着胆子说:
“都到了,一个都不少。”
“你们要敢少一个,有谁偷跑到凡界不回来,我会让你们所有的女子都套上锁链吃鞭子。”说着那金甲男人在大家面前走几步,重又站住脚,盯着面前的女子们,“你们不到凡界去,可你们谁敢把凡人带到这儿藏起来,你们所有的,也一样都上锁链吃鞭子。”听到这,她从窗口急急转身走回来,把床头他的衣服拿来匆匆塞给他。”我们三天的爱限到时了,“她含着眼泪慌慌张张说,“不能不分了,我对你说的三点你都记住没?”
他胡乱地穿着衣服朝她点个头。
她问他:“一?”
他说道:“千千万万要收好和尚给的礼。”
她又问:“二?”
他又说:“出寺一定要坐宫廷的马车回城里。”
最后她就盯着他:“三?”
“出门看见有纸上写着两个字,那两个字就是你我孩子的名,见了那红纸你要收起来,永远装在口袋里。”
她听完他的回答最后朝他点了头,匆三忙四地把他推到床下边,让他听到什么动静都不要大声出气说话儿,谁问什么都不要接话儿,直到那声音动静止息了,再从床下爬出来。说完他朝她惊慌应允地嗯嗯着,她脸如死灰地朝着门外跑出去。也就在她刚离开屋子的喘息间,她的脚步朝着东边响,西边跟着踏踏咚咚传来一片雷震似的脚步声,且那脚步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他们的皮鞋底上都钉着钢钉样,走路把屋子、床铺都踢荡出了摇动和吱咔,且每个人手里都提着锁链、鞭子和锤子,走着叫骂着,说有凡人到这楼屋庭院了,连院子里的狐狸、猫兔身上都沾有人世凡物的庸俗气,于是到处找着大唤着:“谁藏凡人啦?!谁藏凡人啦?!”唤着骂着脚步停在了躲有举人的屋门口,奇静一会儿,那几个穿金甲的汉子便手持鞭子、锁链、锤子从外面冲进屋子里,门后、墙角、床上、柜里一挨一地翻着和找着。举人在床下吓得嘴角直哆嗦,双手死死地揪在胸口衣服上,连自己是从哪到了这儿的回路都忘了。这时有双大脚朝床边走过来,正要弯腰朝床下去看时,有个女子在门外大唤了一句话:“谁藏在这儿啊!”那些人听了就都朝门外跑过去。
那双大脚也走了。
然后各种声音远去了,屋里劈里啪啦静下来。
孟龙潭一直在佛堂和僧人看着墙壁上的画,听他介绍那画壁的来历和画上的僧人、天女、鲜花、狐狸,白兔、柳树和孔雀的故事和意蕴,这时忽然一转身,发现朱举人不在身边上,四下瞅了瞅,问和尚举人去了哪,那守堂的和尚对他笑一笑,朝画壁那一群天女和狐狸瞟一眼,笑着对着画壁唤,“你的游伴等你很久了。”这时孟龙潭跟着和尚的目光又再次落在画壁上,看见画壁上那群天女间,那个披发少女的头发忽然盘在了头顶上,盘发上插着一柄银簪子,耳朵上还有一对双珠环,样子已经不是先前的少女了,而是一脸快乐足满的少妇样。孟龙潭盯着那变了少妇的美像疑惑着,又听到身后的小门响一下,朱举人从那小门走回来,双手揪在胸前衣服上,满脸都是惶然和惊愕。惊愕里又有喜悦像刚做了一场春梦样,一脸兴奋又难以说出口,还有从梦中醒来的遗憾和不解。
这时德清和尚看见他回来,脸上挂笑说:“回来了?走——我再带你俩到寺庙的别处看一看。”他们便跟在和尚身后边,去参观潭柘寺的藏经楼和施主们捐给庙里的书画和玉器。路上孟龙潭又问朱举人刚才去了哪,他悄悄把和画上那披发少女三天相爱的事情告诉孟龙潭。
孟龙潭猛地立脚盯着朱举人:
“真这样?”
朱举人斩钉截铁道:
“真这样。”
藏经楼和捐赠室也都参观完毕了,孟龙潭有心回到那画壁前再看一下披发少女变成举髻插簪的少妇像,以佐证朋友说的是实情,这时和尚从哪拿出了两套崇祯让礼部重新注释的四书和五经,把四书给了朱举人,将五经给了孟龙潭,让他俩回去交换着看,说这新注的四书五经和先前的经典有许多不一样,且新注的经书别的士子还没有,而殿试的所有考题都可能以这新注为对错,你俩先一步看了就一定能比别的士子考得更好些。
也就接了那套书,谢着从潭柘寺里出来了。
时候已经到了错过午饭时,寺外的马车正在路边一棵柳树下。马在吃着草,赶车的师傅在路边吃着他带来的干粮和茶水。见了二位书生从庙里出来后,师傅收拾了车马让他俩上车准备回城去。三月末的潭柘寺,老房老瓦在山脉荒野间,像人立在一天天的日子深处样。路两边的小麦地,麦苗绿成黑颜色,附近村庄里的牛羊在路边坡上吃春草。马车要走时,孟龙潭在车上翻着和尚送给他的书,朱举人望着寺庙,还没有从他和画壁女子的爱里走出来,一脸都是寺砖老瓦上的土灰和黯淡。这时那赶车师傅在车前,坐着扭过头,从口袋取出一张巴掌大小的红纸来。师傅把那红纸递到朱举人的手里去,说他们去寺里游玩时,他在寺门口碰到一个算卦的老先生,他用几吊钱算了这一卦,结果算卦先生从口袋里取出这张小红纸,顺手在上边写了这两个字,没有收他的卦费,就让他把这两个字交给朱举人。朱举人接过那张红纸看,见那纸上写的是“恒忘”两个字,也就灵醒到,“恒忘”是他和她孩子的名,是她让他恒恒久久忘了她。于是他又盯着赶车师傅看,看见那马车的架板上,到处都是黄铜钉和插安车棚的插口和楔销,连赶车师傅车鞭杆的手握处,都包了一层细黄铜,铜皮上刻出龙身和凤飞,于是朱举人有些洞明了,想到他和画壁上的她,在凡间也就见面一时半刻钟,可在那画壁的时间里,爱限是三天,其爱的刻骨等于三个月,连她的肚子都隆起来了,孩子的名字都有了。于是他又想起他们分手时,她交代他的三件事。他把和尚送他的四书提在手里看了看,盯着赶车师傅问:
“你这车是宫里的御用马车吧?”
“御用说不上。”赶车师傅举着鞭子扭头大声说,他家从崇祯二年就开始在宫里赶车了,可宫里一年用不了几次这马车。说皇上和娘娘,出宫用车组队了,他的车从来都是在最后拉拉粮食、炊具和杂物。所以他的马车是末车,才敢没事用这马车悄悄出城挣几吊铜钱补贴日子用。“马是每天都要遛遛的,”师傅最后解释道,“我这出车也就为了遛遛马。”
朱举人在车上听着呆住了。这时刚好孟龙潭又大声笑着望着天,说这和尚给我这新释的五经太好了,果然和此前许多的解释都不同,今年殿考若果真用这新的解释为对错,那我俩就包准都比别的士子考得好。说着去要朱举人手里的四书看,并大声说这是上天送给我俩的一份厚礼啊。
朱举人的脸上便飘着一层浊黄杂混色,想厚礼我有了,宫车我坐了,恒忘的意思也都洞明了,这是不是暗示我今年的殿试一定能考好,并成为京城宫里的官僚飞黄腾达呢?不是这样她怎么会让我把她永远忘了呢?这么思忖着,把手里的《大学》《论语》《孟子》《中庸》递给孟龙潭,自己看着天,看着远处京郊三月的龙山脉,又看着面前春日中的杨柳树,让马车在路上叮当闲散地回走着。没有谁再说啥儿,宁静像春天宫中无人无影的树荫样。像紫禁城里青砖房下一个宫女孤零零的脚步声。有麻雀从马车后边追到前边去,飞远了又落在路边等马车。有路上的野草被马蹄和车轮踩踏轧倒后,等车过去它想起来它就直起腰,不想起来它就像腰断骨折一样倒下去。
好像还有草断以后它望着马车走去后的叹息声。
有野兔从马车前面横跨着马路跑过去。
又有一只蝴蝶不知为何在空中飞着飞着落下不会再飞了,翅膀如断了一模样。
别的没有什么了,都正常得和砖在墙上、皇上在宫、礼部的人正在为殿试忙着样。就这时,车快到前边的一棵大树下,朱举人坐在车上一动不动、不言不语着,脸像天空一样空旷挂着白。马车从潭柘寺的石牌楼下朝着前边走,走了千余步,也许有二里,到了一边是麦田、一边是膝深的荒草野地边,一直不言不语的朱举人,突然看见有只胖嘟嘟的小狐狸,从路的这边跑到了路那边。他疑心这只狐狸正是从画上下来过的那只小狐狸,于是突然从车上站起来,大喊着让马车停一下。就在赶车师傅“驭——”的一声收缰停车时,朱举人什么都没说,又把孟龙潭翻过的五经拿过来,从车上甩到车下草地间。这一甩,那草间先是有鸟突然飞到半空里,接着那只狐狸被惊了出来了。狐狸朝着草地深处跑。而同时,好像已经在树后等了很久的一个猎人单腿跪在树边上,把铳子枪对着草地上一跳一跃的狐狸瞄准了,那狐理以乎是被猎人赶着不得不藏在草地间,这时它被朱举人从车上扔下的经卷砸一下,一箭飞出来,在白光里闪着金黄的背脊跳跃着。猎人是有一枪一身狩猎经验的,他不瞄准那狐狸,只瞄准狐狸飞跃而起的半空里,等那狐狸的背光闪电一样在他眼前闪耀那一刻,他勾动扳机了,使他的铁沙散弹刚好飞到跃至半空的狐背上。然就在那狐狸又一次落下跃起那一刻,在猎人勾动板机时,朱举人从车上跳下了,身子也如光影一闪落在了路边树下的枪口上。
随着“砰!”的一响轰鸣声,猎人的枪管放下了。
朱举人尖叫一下倒在了柳树下,而那只胖嘟嘟的金狐狸,便闪电一样逃走了。
朱举人昏迷过去了,魂魄不在了。
孟龙潭知道是他回到画壁去和那个成了少妇的天女约会成就夫妻了。回到城里的第七天,先帝圣谕开始殿试了。殿试的结果果然是礼部使用了四书五经的新注为对错,孟龙潭考了前三甲。然而在揭榜后,先帝要宴请礼部和各榜士子的前一日,帝又把孟龙潭的名字划掉了。读卷大臣试着去问先帝为什么,先帝说,我为龙,他倒为龙潭,是不是因为有他才有了吾皇上?
孟龙潭就这样又被大考除名了。
四月末孟龙潭又回到潭柘寺,找到那德清和尚,彼此站在画壁下,说希望僧人能让他如同朱举人,到画壁里随便和哪个女子结婚过日子。可僧人却告诉孟龙潭,说画壁的画师姓耿,不知现在在哪儿,说那些画上凡有魂灵的狐狸和天女,都已经和凡世有了婚姻了,如果孟士子真想和朱举人一样到那画壁中,和哪个天女约会过日子,需要孟士子去把耿画师重新找回来,再在画壁上给那些没有灵魂的天女、狐狸和白兔添几笔,让它们也有灵魂,我就可以让你和朱举人一样走进画壁里去。
孟士子哪能找到耿画师,最后也就在潭柘寺里出家了,和大自己几岁的僧人一道,每日间,有事没事都盯着那画壁看,守着画壁像守着人的灵魂样。
Last updat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