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革命者的思念
我没有在十三里河滩上找到夏红梅。我们约好砸了石牌坊,再烧了全村各家各户的神像和迷信品,吃过午饭后,再在十三里河滩上以身相许来庆贺我们的胜利的。
可是,牌坊之战失败了。
革命还未成熟就在摇篮中被封建主义掐死了。山雨欲来风满楼,乌云压城城欲摧。我来十三里河滩从村街上过去时,那些村人竟都用异样的眼光打量我,仿佛我果真是患了魔症的人。还有那些早上还跟着我的青年革命者,端着饭碗就在自家门口的石头上,看见我后,不是低着头吃饭,就是把脸扭到一边去。不知道他们是为了他们懦夫的行为感到羞愧,无脸正视于我,还是忽然间如他们的爹、娘、爷、奶一样,对我已经开始睥睨了,不屑一顾了。
我想,他们应该属于前一类,因为大家身上流的都是革命青年的血,跳动的都是要在革命中一展宏图、实现理想的伟大的脉搏。
十三里河是从耙耧山脉深处沿着一马川地流淌下来的,从西往东,统共流了十三里,所以就叫十三里河。十三里河在程岗以南三里处,形成一湾浅滩,朝伊河奔去了。这湾滩地,就是程岗人说的十三里河滩了。那一天,没有人知道我在那河滩上多沮丧,多灰心。我独自在那河滩上走,独自在那河滩上坐,看不到红梅的影子时,我想起了你们谁都会背的诗:我失骄杨君失柳,杨柳轻扬直上重霄九。问讯吴刚何所有,吴刚捧出桂花酒……
然后,我就哭了,泪像珠子样砸在我脚下的鹅卵石上。
十三里河滩上空旷无人,河水哗哗地流淌着,日过平南的阳光在水面上,闪着金金银银的鳞片儿。有一条大小如碗如拳的鹅卵石堆砌的石坝斜在河中间,把那河水抬高了半膝深,从而使一股碧蓝的河水朝北流走了,沿着程寺后的水渠去浇去灌了,去执行它的使命了。而那用不完的一大部分水,从石坝面上漫过去,从石头缝里挤出去,朝伊河奔去时在那宽大河滩的静寂中,留下了无休无止、又白又亮的跌落和响动。反过来,那白花花的声响又使河滩上的静寂变得无限宽广和深邃。水面上有两只银白的水鸟在起起落落着,它们的羽毛从空中落下来,打着旋儿,闪着白光,啪的一下跌在水面朝下游流去了。还有已经到了水鸟嘴里的小鲫鱼,又在空中挣出来,如一片飞刀样飞进水里就旋即不见了。没有人,除了我,整个河滩再没有别的人。第一场革命失败了,这时候红梅能如约而至该多好。她是我唯一的革命同道和安慰,是我唯一的支持者和拥戴者,是我朝思暮想的思恋和寄托,是我的血、我的肉、我的灵魂和精髓。
我在河边上走来走去,不断地朝通往程岗镇的方向眺望着。革命时望穿秋水思不尽,悲伤时只有河水滔滔流。走累了,眼皮看胀了,我就在河滩的高处捡一块石头坐下来。
我不知道我在那儿坐了多久。
我在那石头上坐着,不知不觉办了一件有辱革命声誉的事。
我手淫了。
当我手淫完了之后,我才从朦胧中慢慢醒过来,极富批判地朝自己脸上打了一耳光,用河水洗了手,洗了那物儿,抬头看看早已西偏的落日,便只好回了镇上去。
第二天,我让一个孩娃往红梅家送了一个“到约定地点开会”的纸条后我又到河滩上去等她,仍然不见她来时,我便不顾一切地到了她家里。那是一所北方农村特有的四合小院,院子里铺满了砖窑烧坏的青红焦砖。四面瓦屋的角柱和梁柱,则都是极好的青砖砌成的,门窗边沿都用砖镶砌得严严又密密,剩下的角柱、门窗外的墙壁虽是土坯,却用加了白灰的混凝土泥得光洁锃亮。这个院子虽然不如程寺那么高大巍峨,然在全镇大都还是土瓦房、老草房的年月里,确也显出了镇长家的身份和地位。满院子都是新砖新瓦的硫磺味。我忌恨老镇长、忌恨程庆东,也忌恨那房子。我想我该拥有那房子,拥有那院子,拥有夏红梅。程庆东在东厢瓦房的窗台下面泡中药,他把一大包中药倒进一个沙锅里,续上水,用手轻轻按着漂在水面的中草药。在那窗台旁,放着一个竹箩筐,筐里堆了半筐变成黑色的中药渣。我走进那所我魂牵梦绕的院子里,先让砖块的黄色硫磺味从我鼻下散过去,捕捉到了夹在硫磺味中的那股浅褐的中药味,很香很馋地吸了一鼻子,立在院中央。
“程庆东,红梅哩?”
他回身冷冷瞟着我:
“回娘家了。”
我怔了怔。
“啥时儿走的?”
他又扭过头去把药锅放在窗台上。
“昨儿吃罢中饭。”
我的心慌慌忙忙往下沉。
“啥时儿回来?”
他把包药的纸盖在沙锅上。
“不知道。”
我忽然想去老镇长家屋子里坐一会儿,想去红梅和程庆东住的屋里的床上坐一会儿,想把镇长家里的一桌一凳都看在眼里边,想把红梅睡的床铺、床腿、被褥的形状、图案、颜色,枕头的大小,枕巾的用料,还有那枕头上可能留下的她的头发和气味全都装到眼里、心里去。可我立在那所院子里,程庆东没有请我到屋里,他泡完中药,又用脚去箩筐踩药渣,把大半筐踩成小半筐。踩完了又把掉在地上的药渣一粒一粒往箩筐里捡。我知道他在冷落我。我知道他惧怕革命者。不革命的人总是惧怕革命者,反对革命者。我看见那窗户边的墙上靠着一张圆头儿锨。镇长家没有劳动者,镇长和他的儿子都不是劳动者,在程岗他们都不属于无产阶级劳动者,可那儿靠的那张铁锨却头尖脸凹,亮如利器。我想用那锨把程庆东的头给砍下该多好,像切西瓜样咔嚓一下就完了。我是真的想过去拿着那张锨铲到程庆东的头上去,可是我却立在那儿说:
“庆东,咱们有几年没有见面了?”
他捡药渣的手停在半空里。
“爱军,你该留在部队上,回来干啥哩?”
我说:“革命嘛,回来也是为了革命嘛。”
他说:“程岗镇哪儿能盛下你这革命者?”
我笑笑:“能盛下红梅就能盛下我。”
他不明白那话到底啥意思,瞟我一眼,就又低头捡他的药渣了。
我说:“谁病了?”
他说:“谁也没病。”
我说:“那你给谁泡药哩?”
他说:“给我自个儿。”
我说:“你咋了?”
他说:“不咋儿,好好哩。”
我说:“好好的你咋吃中药?”
他说:“补补嘛。”
我就不再问啥了,很想坐下来,很想到哪间屋里坐一坐,就四下打量着,把目光落在上房屋门口的一张红漆椅子上。
我说:“庆东,咱俩是同学,几年不见你也不请我到屋里坐一坐?”
他说:“你走吧,高爱军,我家装不下你这革命分子呢。”
我脸上有些热说:“你真的赶我走?”
他脸上硬了一层青说:“不是赶,是请你。”
我又把目光在那锃光发亮的铁锨上盯一阵,毅然从那所充满硫磺和中药味的院里出来了。
从红梅家出来我低沉又绝望,他怎么可以不让我到屋里坐坐呢?她怎么可以不辞而别呢?怎么可以革命一受挫就退回到娘家的避风港里呢?怎么可以把我们情爱的相约忘在脑后呢?
我整整三天躺在家里的床上一动不动。
第一场革命的失败,给我心灵上带来的冲击是不可估量的。它使我的意志树倒猢狲散样在我身上不见了。我情绪低落、消沉无比,感到革命前景黯淡,人生前途渺茫,仿佛一只小船被人丢弃在了无边的大海。且大海中惊涛骇浪,无岛无岸。然就在我最为苦闷的当儿,我的孩娃红生有天将吃午饭时,突然从大门外叫着跑到了我的床前:
“爹!爹!信、信。你的信——”
那是一个牛皮信封,信的背面印着“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红色宋体字样儿,正面写了我的地址、名字,右下角写了“内详”两个字。你们知道吗?那是一封天书哟,是天外来信哟。是天使给我灰暗心灵洒下的一束亮光呢。
爱军:
首先向你致以战斗的革命敬礼。原谅我不辞而别,原因回去再说。我26日回程岗镇。曙光在前,革命一定能够从黑暗走向光明。祝我们的革命情谊万古长青!
红梅
本月22日
那真的是一束天使之光照亮了我灰暗的心房,她不仅在二十六日果真回到程岗镇、回到我身边。更为重要的,她在信上写上“祝我们的革命情谊万古长青!”革命情谊是啥儿?革命情谊就是我和夏红梅的恩与爱,如夫妻一般可以在没人的时候相互抚摸、相互打量,可以让我解开她的衣扣儿如在城市的花园散步样,让我的目光从她全裸的头发、额门、鼻梁、嘴角、脖颈,直到她的乳房、肚子、大腿和她最隐秘的任何一个去处详详细细观看,慢慢悠悠抚摸。她接受我的目光和双手,自然我也接受她对我的一切观看、抚摸和要求。我们从这样的情谊中汲取战斗的力量,商讨革命的对策,筹划革命的行动。
我把她的信看了三遍。
我给望着我念信的孩娃红生大方地掏了一毛钱让他去百货商店买糖吃。
中午我让桂枝给我擀了一碗捞面条,夜里烙了葱油饼。
日出东方照四海,胸怀宽阔精神来,看天云霞八方照,看地山河充满爱,社会主义阳关道,你我拉手向前迈。向前迈呀向前迈,向前迈呀向前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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