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罗麦子
时间:6月17日中午十二点
地点:北京大学西区食堂307号小包间
人物:我和罗麦子
环境与说明:这个环境没有啥儿好说的,是个不足八平米的临窗小房间。窗外有几棵老柏树。柏树下是来回走动的学生们。我是昨天从老家回到北京的。因为来回高铁我都买了商务座(有顾长卫的五十万元垫在口袋里,让我变得和富豪样),所以,紧锣密鼓地采访和见人,也变成了一桩我游览人生的放松和参观。就这样,昨天回来,今天我就约了罗麦子。
麦子刚过三十岁,矮胖,结实,整个人都如一段圆滚的石头般,说话快捷、粗野,口音比我还浓重。每说一句话,都多带脏字儿。脏字脏话在他就像中国产的益达口香糖。他是我在采访李撞的人生爱恋中让我最为难忘的一个人,也是我整个采访过程中,最易采访的一个人。
罗麦子——
“我知道你会来采访我。我靠,要了解李撞,谁都没有我清楚。我就像李撞肚子里的蛔虫样,他啥时高潮射精我都知道呢。我们这几年打工都在一块儿。有时睡觉还睡一个被窝里。我虽然有脚气,可他很少洗过脚,半斤八两谁也不说谁。给你说,连科叔——按辈分我该叫你叔。你虽然在村里不认识我们这一辈儿人,可我们这下一辈的全都知道你。知道你现在有名啦,弄住大事啦……可是叔,村里人都感到很奇怪,弄住大事你咋不会到咱县弄个县长、书记当当啊?哪怕弄个镇长也比你现在牛逼啊。你说你现在要是镇长、县长、市长那多牛逼呀!那多风光呀!随便管个啥事儿,比如管个工程能挣他妈多少钱。会有多少人争着给你送礼呀。随便给你送些都比你写稿挣钱多,也不至于为了采访李撞还得花钱跑回老家去。还得花钱请我这样的鸟人吃顿饭,敬得我像神一样……嘿嘿,你别笑话我。我知道,我就是个鸟人儿,像乌鸦贪虫一样贪嘴吃。你今天请我吃这顿得花多少钱?就咱俩人吃饭你还点这么多的菜,鸡呀,鱼呀,红烧肉,还有这么好的酒。五粮液,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喝这么好的酒。你说五粮液和茅台哪个好?……那下次你请我喝茅台!说定了,下次请我喝茅台!……我都半月没有喝酒吃肉啦……嘿嘿,喝好酒,吃大肉,多好的人生啊!哎,这些……这些……吃不完了你带走……那你不带我就打包啦。带回去,晚上我再喝一顿……
“说正事……好,说正事。靠,我这张嘴就是遇到好吃的就他妈兴奋、激动,和结婚第一夜进了洞房样。好,说正事。说李撞……
“李撞那屌人,他说的话你不能全相信。信一半……信三成也就不错啦!别看那屌人苦大仇深样,其实他心里美得很。脸上的善良和女人的奶子样,其实那奶子是炸弹,是点了导火索的炸药包。我太知道他李撞啦,知道他比知道我自己还要多。实说吧,我俩一块打过架,一块嫖过娼,一块偷过工地上的钢筋水泥卖……他妈的,我就是撸不住这张嘴,啥他妈的人和事,喝点酒就都兜底往外倒。给你说,我和李撞在广东找工头讨薪时,每个人拿个榔头闯到工头家里去,吓得那工头不光当场给了钱,还多给了我们每人三千块。
“我操,那一次我俩是尝了抢劫的味道了。如果不是担心被人发现被人抓,世界上啥也没有抢劫的味道好。我靠……现在回想一下子,要不是我理智,几次拦截了李撞他,他就要真的走到抢劫的路上啦!你信不信连科叔?李撞几次给我说:‘他妈的,去抢一家银行就一辈子回老家过神仙日子啦。’要不是我理智、清醒,聪明地拦住他,说不定他真去抢人家银行啦。要那样,他现在就不是在咱老家里,就是在哪儿的监狱啦!
“说起来,他得感谢我。真得感谢我!你猜咋?他去找人家李静姑娘可不是他说的和我打赌去找人家搭讪请吃一顿饭,或者请吃一个冰淇淋。他是想连色带财抢劫人家哪。他就是在那边未名湖的边上盯上人家李静的。因为在未名湖那儿盖楼房,一来二去他就看上人家李静啦。你猜咋?有一次,李静从未名湖的边上走过去,他盯着人家看半天,回过头来突然对我说:‘哎,麦子,你说要和这北大的女生上床睡一觉会是啥滋味?一定他妈的和咱们农村的媳妇弄着不是一个味儿吧?’我靠,连科叔,你看这鸟人,脑子里他都想的啥。就这还有很多人觉得他善良,心里平和好像一辈子不见风的湖。不见风的湖,那是一潭死水呀。李撞心里才不是死水呢。他心里和咱老家雨季的伊河样。和电视上看的黄河壶口样。瀑得很!邪得很!他想和那李静睡一觉,想尝尝和人家城里姑娘又是北大学生弄弄的味道呢……你看看!你看看……你也喝呀连科叔,别光让我一个喝……你放心,我这半辈子都没喝醉过。我自己都不知道我醉酒是啥样子……
“好!好!还说那事儿。还说那李撞……对,我不拐话题。刚才说李撞想睡李静那姑娘,其实他就是想找文化睡睡、找城市睡睡的那种酸农民。虽然被我拦住了,想想也不能都怪李撞哥。李撞哥毕竟媳妇死了三年啦,他咋能见了女人不急哪?给你说,你去过天通苑北边郊区那儿吧?那儿有专门为农民工解决男女那事儿的民工村。
“他妈的,这一改革,连咱们村头山坡上的清泉也都干了呢。你说那水都流到哪儿了?十年二十年,那么旺的泉,咋就成了专门侍奉民工的老女人们的身子了,一点水儿都没了。没水儿,价格还不低。李撞去过一次他就不去了。就瞄上北京大学的女生李静啦。贼心呀!犯罪呀!是我把他拦下了……可拦住他人拦不住他的心。又过了几个月,也许半年吧,你猜咋?以为每天大家都在工地上出死力,干死活,谁想李撞他的贼心从来没死过。不知道咋样他就打听出李静的根底啦。知道那姑娘不光长得好,学习好,学问大,家庭条件也好到了天上去。父亲是杭州浙江大学的老教授,母亲是杭州重点中学的特级教师哩。这家庭,我靠,知识分子呀!你说这家庭叫不叫知识分子家庭呢?……哎,连科叔,你说是你学问大,还是教授学问大?你们这靠瞎编故事挣钱的职业真是奇怪哦,每天胡编乱造,啥都弄得和真的样。要说世上、社会上的造谣,你们才是最造谣的人。你们是靠造谣吃饭的人。可你们造谣政府也不管,法律也不管。别人造谣一句话就被抓走了,你们造谣一本书,政府还鼓励,还发奖状和奖金。这政府也奇怪,世界也奇怪。造谣在嘴上就是犯罪了,造谣在书上就成学问啦!
“我靠,想不通。真的想不通!
“对李撞的事我一点不造谣,一句瞎话都不讲。你猜咋?半月前,李撞有天睡到半夜睡不着,把我从地下室叫到外边去。我俩就在北大校园最北边树林边上转。那儿是空地,没有学生楼。我们住在那最北一栋废楼的地下室。地下室里蚊子多,咬得睡不着,我俩就在外面转。月亮明得和未名湖的水一样。我俩正转悠,李撞忽然对我说:
“‘哎,麦子,知道吧,那李静姑娘家里有很多钱……父母亲都是高工资,她自己工作也还那么好,独生子女,家里肯定有很多很多钱!’
“我懵懵懂懂盯着李撞看。蚊子叮在我的脸上,也叮在李撞的脸上。我看他,他就在他脸上拍了一把蚊子又说道:
“‘这家庭,那长相,真格值得和她睡一觉,把城市和文化都弄了,然后再抢上她一把,连色带财就都有啦。’
“我说:‘你疯啦?不怕蹲监狱?’
“他说:‘设计周密些,肯定没事儿。’
“我说:‘咋样才能万无一失没事儿?’
“他想了一会儿:‘先和她谈朋友。勾引她。等她上钩了,然后再连色带财都拿走。’
“你想想,连科叔——这世界都成啥儿啦。他说先和人家谈朋友。真敢想,也不捣出鸡巴尿一泡,照照自己那副德行和影儿。论年龄,他能做人家的爹。论长相,他丑得和榨菜一模样,人家和北大校园的月季花一样。是校花。在这一打工,我知道校花是啥儿意思了。就是全校长得最好那女生。就是李静姑娘那样儿的人。再说啦,学问那东西,人家李静是北京大学毕业的研究生,你李撞上完初中,高中都没考上——我都不知道苗娟娟为啥会嫁给他那样的人。不知道他是咋把苗娟嫂子弄到了手。媒人也是瞎了眼。要把苗娟介绍给我大哥、二哥该多好。我大嫂、二嫂都不是人,偷东摸西,赛着对我爹娘指桑骂槐的。可惜苗娟嫁给了他,不是我大嫂或二嫂……对,对。话又拐弯了。这酒咋会这么滋润呢?真是好喝啊。好酒就是那种让人话多的酒,让人说话拐弯那种酒。现在咱把话儿拉回正道上——总之一句话,我不理解李撞咋他妈能想到要先和人家李静谈朋友,勾引成了再连色带财都拿走……
“亏他想得出来呢。他以为他是省长、市长家的娃子呀。他以为他是大老板或者总经理?真亏他妈的想得出来呢。当时我都听傻啦。想要笑出来。可当时半夜我又憋了一泡尿,没有笑,没有和他争,转身在那树林里尿了一泡尿。一大泡的尿。这一尿,就把要和他争吵的事给尿了出去啦。尿完了,我回身对他说:
“‘蚊子不多啦,天也凉快啦,咱回去睡觉吧。’
“就又一道回去睡觉啦。并肩走,他又问我说:‘你说先和李静谈谈朋友这法儿行不行?’
“我说:‘咋谈呢?’
“他说:‘勾引她。’
“我问:‘咋勾引?’
“他说:‘想法儿。’
“我说:‘啥法儿?’
“他说:‘慢慢想。’
“就到了我们住的那栋楼下啦。往地下室去的那个门洞口,有一棵老槐树,碗口一样粗,高不过一层楼。那槐树常年没人修,树枝树冠朝下垂。有一根树枝长到了我们门洞门口上,大家出门、进门都要擦着树枝走。那晚上的后半夜,我俩回去时,我被那槐枝挂了一下子。他妈的,这一挂,我醒了过来啦——你李撞去勾引人家李静,又要财,又要色,狗日的你可弄美了,口袋也鼓啦,我麦子落了啥儿呢?如果劫财劫色都不成,那就是抢劫罪加上强奸罪,可我一不做,二不休,就因为知道这些也就成了同犯啦!判他十年我最少也得住五年;判他五年我最少也得住两年。我靠啊,你说我图啥?我才结婚没几年,媳妇连娃儿都还没有给我生出来,我要一住监,人家不是又嫁人了吗?
“我操!这叫啥事儿。我才没有那么二逼哪!
“我说——我仍旧站在那槐树下,月亮西偏啦,月光和女人的皮肤样。说不定就和李静那姑娘的皮肤样。又凉爽,又光滑,像白绸在水里过了一遍样。我盯着李撞的脸,那时树影落在他的那张枯脸上,如一块黑粗布搭在他的脸上样。我说:‘李撞哥,你疯啦?你傻啦?凭你那熊样你能把人家李静勾引到手吗?你想想,又劫财,又劫色,到时候人家一报案,你他妈就进到监狱啦。你以为城里人和大学生,都像咱农村姑娘样,被男人骗啦日弄啦,怕名声坏了就甘愿吃亏不声张,不报案,大不了就在家里或野地躲着哭一场?人家没有不报案的呢。人家都懂法律呢。给你说,李撞哥,’我又抬高嗓门很强调地对他说,‘李撞哥,你初中毕业,那么差的学校,那么差的老师,你还学习在班里倒数第几名。可是我,高中生,学校好、老师好,我还学习那么好。考大学就差一分没过线,结果哪也没录取。要报好志愿就一定被全国重点录取啦。要我像你娃子李社样,再复读一年,说不定我就不是这北大校园的农民工,而是这北大校园的大学生。是和李静一样一样的大学生或者研究生。说不定还是博士呢。说不定看上李静的不是你,而是我。说不定我俩已经结婚啦。说不定我们在北京早就有房、有车也有娃儿啦……’
“靠!命运啊!我他妈学习好,脾气倔,考不上就坚决不再复读啦。嫌复读丢人就出门打工啦。这一打工,就成今天这个鸟样儿。连科叔,你说说,我这辈子亏不亏?亏死了我!所以说,我没上大学也比他李撞有文化,有见识。于是我就对他说:‘李撞哥,你听我一句话,我懂法律就像知道鞋子大小,穿在脚上可脚不可脚样。给你说,千万别想着又劫财又劫色的美事儿。法律的大门对咱这号人,本来是个小窗口,可只要一犯法,那窗口就成大门啦。就城门洞啦。’‘城门洞开’这词用到这儿没错吧?连科叔……好,我就再喝这一小杯,喝完也就不喝啦……主食咱俩吃面条?……算了吧,不吃省一点。我给你说了这么多的事,提供了这么多的好素材,看你听我说话眼都瞪大了,是不是我说的你都能写到文章里?在那文章里都是好东西?就像饺子皮里的肉馅样,都是精华、都是纯肉的馅。好!好!长话短说,画龙点睛。我对你说啊连科叔,你猜咋了呢?你猜出了啥儿事?猜不到!打死你都猜不到。我也猜不到。靠!这才叫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呢。我对李撞说:‘我以法律的名义劝劝你——悬崖勒马,回头是岸。有一天你被抓了可别说我没有劝你阻止你,把我变成一个知情不报的同伙犯!’同时我又去那槐树叶上摸了摸,摸了一把天快亮的露水抹在我的眼皮上。瞌睡少了呢,越发清醒了。于是,我就对李撞很亲情也很智慧地——像诸葛亮劝刘备去取荆州样,我劝李撞说:‘撞哥呀,你他妈的真够傻。你是我哥我无法骂你是二逼那样的话。可你想想,你和二逼有啥儿差别呢?你想想,你想想——’
“我对李撞说:‘凭你的样儿人家李静会和你谈朋友?你想想,人家真和你谈朋友了你还用劫色劫财吗?你都和她上床睡觉了,她还不把她的钱一百、二百,一千、两千地给你花?你要真的在床上让她舒服啦,让她离不开你这屌人啦,她还不把她的钱一万、两万地送给你花吗?’
“你猜咋?连科叔,我这一说又一问,你猜咋儿了?那李撞用手往额门上用力连拍三四下:‘对呀,我要和她谈成朋友啦,她的钱不都成了我的钱!她的家产不都成了我的家产啦!这样儿,我俩都有爱情啦,我还劫他妈的啥色啥财呀!都有爱情啦,爱情如春花夏枝一样旺着啦,到那个火候上,如果我突然决定不要她的色,不要她的财,说不定她还会哭着求着给我哪!’
“‘就是呀!我咋没想到!’李撞又是跺脚,又是拿脚朝那槐树上踢,‘他奶奶个逼——就是呀,我咋没想到!’他连连这样说。为了感谢我的聪明和提醒,他妈的,那李撞拉着我就往通向地下室的门洞里走,还边走边感激不尽地对我说:‘麦子啊,咋样和李静谈上恋爱你别管,但有一点你放心,等老哥我把那姑娘弄到手,骗她一千我给你五百块,骗她一万我给你五千块。可我要骗她十万、二十万,你别要那么多。你别和你哥对半分。哥要那钱有大用,家里房子都还没有盖起来,老娘也八十多岁了,李社要考上大学还得供他上大学,考不上大学也该订婚啦。哪哪都用钱。要骗她十万、二十万,我给你三万或五万,别的都留给你哥我自己。年龄大了呢,哪哪都得用钱呢……’
“你说说,这李撞想得有多美。顶多就是一场梦。咋就能够当真呢?咋就能真的当成一回事儿?不就是半夜睡不着觉的胡扯吗?不就是睡得太着的一场梦话吗?
“我俩就回去睡觉啦。天都快要亮了呢。我压根没有把这些放到心上去。都睡了,睡得和猪一样。可谁能想到李撞把这些当成真的了。谁能想到第二天,就发生了他在工地楼下拦截人家李静姑娘的事。谁能想到他不仅在未名湖的边上拦人家,还会盯梢盯到人家小区门口上。操,光天化日,大白天的,他竟敢在小区门口拦人家,求人家,请人家单独吃饭、单独说话、单独去约会……你说说,你说说,这太出人意料啦。——你看那李撞,看他妈的多鸡贼,看他妈的多二逼……后边这些事,我是他被抓到派出所以后听说的。警察还把我叫去问了大半天,做了口供和笔录,我还按了红手印。
“操,太他妈的丢人啦。太他妈的想不到!丢死人。咱河南人本来在全国名声都不好,再出个李撞的事儿名声就更加不好啦……
“我说连科叔,李撞的事儿,我一五一十全都给你说了呢。给派出所的警察说时我说了一点假话儿。我得向着李撞呀。他娃李社一见我都向我叫叔呢,像我向你叫叔样。我当然得说些假话让李撞早些放出来。可今儿,对你说的话,我连一句假话都没有,连一丝水分都没有。我觉得连科叔,你写故事文章时候不一定照我说的写,你要在文章中说些假话儿。嘴上造谣是犯罪,笔下造谣就是文章学问啦。你要在你笔下多造一些好谣儿,多说些好假话,把咱河南人写得好一些……
“把李撞写得好一些……
“把我也写得好一些。这可不是我和李撞形象好不好的事。这事关系到咱河南一亿人口的形象好不好。你在北京不知道,为河南人的形象,把河南人都给愁死啦。前不久省长和省委书记还在电视上号召全省人民要树立好河南人的形象哪……哎,哎……连科叔,这剩下的鸡鸭鱼肉你真的不要了?你不要我就打包啦。打了包我今晚可以再喝一顿酒。要李撞没回老家就好啦。我俩在一块,白酒一次能喝两瓶儿。啤酒一顿两个人能吹三箱子。一箱六瓶,三箱就是十八瓶。那时候,边喝边说,两个人就和日弄女人样,就和高潮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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