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超级大都市(3)
1
那天从黄昏到天明,朱颖为了给所有在外地有过染拿经历的姑娘打电话,让她们无论如何要做通那些被染拿的专家、教授在来日都投炸裂升格的票,她用坏了两个座机,三部手机,还累断了几根电话线。
第二天中午一点钟,第二轮的投票结果出来了,和孔明亮当年和朱颖争当村长时一模样,共有八百二十票赞成炸裂成为新的超级大都市,而南方沿海的那座和炸裂一样著名的城,只有炸裂的半数四百一十票。消息传回炸裂后,这个城市彻底沸腾了。每一个市民都为这份荣耀亢奋得不停地说话和走动。为了庆祝炸裂成为新的超级大都市,炸裂的大街小巷都是游行的队伍和高呼口号的人群们。学校停了课,工厂停了产,公司放了假。连市里所有的外国人,都在大街上举着彩旗,喝着啤酒,谈论着这个国家的发展是世界的奇迹,而炸裂又是这个国家奇迹中的奇迹这件事。凡是那些不愿意或不相信炸裂升格为超大城市的市民和年轻人,会被相信和支持的绝大多数把口水吐到脸上去。如果再为此争吵和辩论,为炸裂不该升格说出理由一、二、三的人,会在争吵中被对方打一顿。为此掉了门牙和断了胳膊的,在那几天不是什么新鲜和了不得的事。
东城区为此打死了一个年轻教师。
城南有个中年学者问了一句话:“成为超级大都市,我们百姓就不过百姓的日子了?”这一问,在一场质疑的辩论中,有人往他后脑勺上打了一棒子,从此他就永远闭嘴了,一生没有疑问的可能了。
街巷上的树,法国桐和杨柳们,六月初是刚好泛绿到青旺的,可那时却已旺到如盛夏一模样,绿至青黑和深蓝。往年的槐树在四月开花一周就成熟落谢了,可这年六月间,槐树、榆树、杏树、桃树都第二次开了花。使城市的大街和小巷,都成花的河流花的海洋了。且在这年的季节里,白槐花又大又红,红桃花每片瓣儿都是金黄色。这些花儿最大的花朵可以大到和海碗、篮子样,挂在路边和郊野,整整一个月还牢牢长着不肯落下一片儿。榆钱儿和铜元、金币一模样,一叠一层地串着把所有的榆枝都压弯压折着。应该在七月、九月成熟的杏和桃,五月底就在市里开始卖售了。所有的花都比往年开得早、花朵大和花期长。所有的时令水果都从听到炸裂得了三分之二的赞成票,即将成为超级大都市开始迅速成熟胀大着。苹果树几乎是没有来得及开花就直接挂了果,当大街上有苹果一样大的杏子卖着时,不几日,樱桃、芒果和梨子,也都上市了。
葡萄大得和核桃样,透明发亮如是火龙果。
每天的炸裂大街上,都充满着春天的清新和夏天、秋天的果香味。喜鹊、鸽子也比往年多得多。没有人知道那些鸽子是从哪儿飞来的,仿佛全世界的鸽子都迁徙飞到了炸裂来,有时鸽群从炸裂的上空飞过去,会遮天蔽日让地面成为一层云黑的凉。
朱颖是在打完电话、狠狠睡了一觉醒来后,知道京城的那个投票结果的。那时候,男人已经离开她,回到市府准备应对炸裂成为超级大都市更多的工作和荣耀,而她醒来时,听着门前门后、大街小巷的鞭炮和欢呼,有一种兴奋后加倍的孤单朝她袭过来。为了逃开这孤单,加入到庆贺的热闹里,她起床洗了一把脸,从家里走出来,漫无目的地走在街街巷巷的人群里。在路过一家学校的门口时,她看见那原来在门口卖铅笔和作业本的小推车,开始专卖被人礼来送去的鲜花了,且在夏秋才有的玫瑰花,这时就水淋淋地摆在摊位上,每一枝花,都能卖出学生一学期的学费价。再一回身朝学校门里的花池看,那为偷懒种在池中不修不剪的冬青树,这时树棵野到房子那么高,树上结满了细碎的丁香花,散发着刺鼻烈烈的桂花味,有很多人从树下走过都会被花香刺得打喷嚏,她也就相信炸裂是真的要成为超级大都市了。因为她男人明亮大功告成了。于是就匆匆离开学校朝前走,且还边走边偶尔跑几步。她不知道她这么忙匆到底为啥儿。就那么急脚快步地走,穿过胡同,走过炸裂纪念馆,从十字路口转弯时,竟还错了路,直到看见那被列为一级文物的孔家老宅院,这才明白她这么匆忙走来走去着,其实是想找到孔家和谁说说话。
到老宅家门口,太阳已经高挂到炸裂东区的楼顶上,斜过来的明亮里,树影、人影、楼影都长得比原物多出一倍多。有遛狗的一个老人从街面走过来,朱颖看一下,认出他是当年往父亲身上吐痰最多的孔二狗,她没想到他会变得那么老,有些惊异地站下来,拦住老人问:
“你不认识我?”
老人淡脚望着她。
“我是朱颖呀。”
那老人站着想一会儿,没说一句话,就朝另外一条胡同拐过去,只有那朱颖说不出名字的黄色宠物狗,朝她望一望,吠叫几声显出了热情和好奇。也就只好盯着狗和老人走远后,哗地推开她已经很少进出的孔家老宅门,一下看见四弟明辉坐在院里阳光下,正伏在一张小桌旁。在那桌上摆了一盏酒精灯,灯上是个小铝锅,然后那锅上放了一块大玻璃,玻璃上摆着那还没有彻底一页一页揭完的旧历书,又在书上再压一块玻璃板,下边是酒灶热蒸汽,上边是强光的太阳照,可蒸汽又不能穿过玻璃透进书页内——这热润正可以把最后几页模糊粘连的万年历书润开来——明辉专注地坐在那儿,盯住油炉火,盯着两块玻璃间的润哈气,听到嫂子把大门推开后,只是抬头朝门口看了看,就又把他的目光僵在了他那将要全部揭开的最后几页历书上,像没有听见门响没有看见朱颖样。
“你二哥成功了,是我帮他让炸裂成为了新的超级大都市。”朱颖站在那小桌前,惊喜的声音和鞭炮一模样,“现在满城人都在庆贺炸裂成了新的超级大都市,你不出去看一看?”
明辉又一次抬起目光来。
“大街上所有的树木都开着各种各样的花,你不出去看一看?”
明辉又低头去扭着酒精灯的火苗大小钮,让灯火变得小一些。
“听说最近几天炸裂升格为超级大都市的文件就会批下来,你们孔家应该好好为你二哥庆贺庆贺呀。”
明辉把万年历书上的玻璃端下来,用一张餐巾纸去那历页上吸卷落在上边的玻璃汗,开始慢慢试着去揭那一页润湿了的纸。前后他唯一嘟囔着给嫂子说的一句话,就是“你等我一会儿”,后来就再也没有抬头看嫂子。他左手按在旧历上,右手的食指和拇指揭着那一页的书角儿,慢得像要把黑夜拉长到一个季节或是一整年,后来就彻底忘记嫂子了。忘记了他的面前还站着一个人。
朱颖在明辉面前没站多久她就出来了。她在他的死心专注里,最后对他说了一句话。
——“明辉,孔家就你好,也就你呆痴知道不知道?!”
她从孔家老宅走出来,发现老城平静得如一潭死水般,而新城的开发区,和东城区与西城区,那儿的天空飞起的烟花像流星一模样。盯着那热闹的天空和高楼,朱颖忽然明白自己现在该做什么了。那些进京做染拿事情的姑娘们,有一部分今天该要从京城回来了,她最应该去做的,是到市府找到自己的丈夫孔明亮,让他和自己一道去车站接她们,是到城郊的技校看她们。就急急打了车,让司机朝城中心她已经可以进出的市府园里开过去。
2
到了七月的一天,炸裂被正式批复升格为又一全国的超级大都市,孔明亮被任命成了新市长了。起于这一天,炸裂市给他的全市市民和所辖各县、区的人民放假整一周,以庆贺炸裂的迁升和巨变。从都市到乡村,自高楼砖再到耙耧草,那些天的鞭炮声,一刻一秒都未歇息过,满天下的树上和墙上,贴满了庆贺炸裂成为超级大都市的红色横幅与标语。所有影院、剧院滚动的放映与演出,日日夜夜都如甜糖葫芦一样串演着。来自民间的地方锣鼓戏,在街头昼夜不停地上演和敲打,使成千上万的炸裂人,都在庆贺中没有瞌睡、不知饥饱了。成了超级大都市市长的孔明亮,签发了一份文件后,超级大都市的街巷、花草、果木都被染成了龙红和龙黄。所有的树种和植物,全都开着深红、浅红、紫红和粉红色的花。所有的墙壁上,都结着红苹果、黄橘子和橙色、橘红的石榴与紫色的大葡萄。明亮又写了一个便条签上自己的名,天气预报中的阴天变成晴天了。七月将来的雷阵雨,都又挪移到了八月九月份。那些天,市里的数家日报都出特号和专号,并且每天出两份,成为半日报,全部刊载数十年来炸裂的发展与巨变。被改为周刊的月刊和双月刊,全都连载着明亮市长带领人民把炸裂从一个数百人口的小村变为两千万人口的都市的事迹和传记。电视上所有的频道都在日夜不停地播出市长、副市长的电视讲话和来自全国各地以及各省的庆贺信与国外上百个国家的贺电和特意派人送来的各种贺物纪念品。可就在庆贺到了最高潮,连大街上的厕所和垃圾桶上都开满鲜花,挤满了唱歌跳舞的人们那一刻,多日不见的明耀出现在了各家各户、日夜不关的电视屏幕上。他身穿将军服,脸上挂满了汗水和被镇定压下去的暗黄色,站在一个麦克风前,告诉炸裂的人们说,一个月前他独自划船出海了。经过黄海进了太平洋,途经几个岛屿到了大西洋。这期间先后去了中国台湾、日本、韩国、朝鲜、印度和越南、菲律宾和柬埔寨。之后又从美国的西海岸登上去,到了纽约和华盛顿、旧金山和盐湖城,接着从迈阿密划船到了英国伦敦的东港口,在英国滞留几天后,把所有欧洲的大小国家走了一个遍。他说他见到了美国总统奥巴马和英国首相卡梅伦,德国总理默克尔和法国新任总统奥朗德,在和美欧的三十七国家领导人的谈话中,证实了为什么台湾地区想要独立、日本如此嚣张,连越南、菲律宾这样的小小邻国都敢在咱的头上拉屎撒尿之根源——那就是美国和欧洲对我们的傲慢与偏见。是他妈的美国在为他们撑腰和打气,是欧洲在暗地为他们摇旗和呐喊。明耀在电视上端庄严正地站立着,没有念稿子,就那么脱口滔滔不绝着,几分钟他脸上被镇静压下去的暗黄没有了,完全成了激动、激奋和激情。他就这么在激情的燃烧下,没有念稿子,脱口滔滔不绝着,一口气讲了两个小时二十分,最后用有些沙哑的嗓音呼吁道:
“现在纠正美国和欧洲傲慢的时机到来了——新炸裂市的人民们——我只借用你们三天时间就够了。只要这三天,你们听我的,跟我走,国家就不再是今天这个样。世界就不再是今天这个样。我们炸裂的每一个人,也不是今天这个样!”
讲到这儿,明耀在麦克风前顿了顿,把他军服的脖扣解开来,壮年的脸上闪着青年人的光,然后用几乎流血的嗓子唤:
“同胞们——兄弟姐妹们——我亲爱的人民们——世界不会赋予我们太多的时间和机遇,而在今天美国又一次陷入无可挽救的经济衰退时,统一的欧洲各国又将要解体分崩离析时,请你们跟我走。我们用三天时间去助他们一臂之力,从此他们在世界上就不再傲慢与偏见,不再蛮横与无理!”
“三天时间,解决了美国就把欧洲解决了。解决了美欧就把所有的世界问题全部解决了。这是上天赋予我们的机遇,世界历史赋予我们的责任。那么就让我和我们炸裂人,把这个世界担在肩上吧。让我们从新炸裂挺起胸膛出发吧!!”
之后电视屏幕上又有了明耀和他的队伍演习胜利的画面与场景。而整个的炸裂市,便从那一刻安静起来了,直到那一天的黄昏到来时,整个城市都是朝机场、车站和郊外奔跑集合的脚步声。整个城市都不知道这一刻这个城市发生了什么事,无法知道市长孔明亮这时候是如何死在了他市府园的办公室。而他的妻子朱颖赶来把车停在市府园的门口时,落日正从天空泻下来,那如凯旋门样新造的仿古门楼上,布满了血红和寂静。那时候,有两个连或一个营正从市府园中跑出来,他们的脚步声一顿一顿砸在地面上。就是这一刻,朱颖预感到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她沿着每天丈夫都要经过的葡萄架下的木廊和甬路,冲进市府园孔明亮的办公室里时,丈夫已经死在他那张红木阔大的办公桌子上。他死前被强制签发的最后一份“同意孔明耀将军借用人民使用三天”的文件被孔明耀的队伍拿走了。而他在签发了这份文件后,他们担心他再签发一份文件把人到中途的人民收回来,还为了收拾了世界局势后,回来重新收拾炸裂这个城市,有一把并无什么特殊的匕首从他的后背刺进去,从他的前胸又露出一个指甲样的匕首尖。匕首的尖上还凝着一滴血,他就那样如同瞌睡样趴在他办公桌的桌沿上,而从前胸沿着匕尖流出来的血,都是乌黑乌黑的墨汁色,没有一滴流在桌子上,全都流着滴到他的左膝裤腿上,又流进他的皮鞋里,漫出来后摊在桌下地板上。
市长在死前,用他的右手食指蘸着他内心的血渍在大办公桌上歪歪扭扭写了一行字:
“我的人民,我对不起你们了!”
朱颖冲进市长的办公室里,在男人的身边僵住呆站片刻后,慌汗像雨样挂在她的额门上。她看了看桌上的那行字,搬起丈夫的肩头看了一眼他因为疼痛而扭曲的脸,之后她在那一片死寂中呆了一会儿,从办公室里走出来,又看了看成千上万只从草地、林地出来的松鼠和鸟雀,它们全都站在市府园的草坪、果树和花木枝丫上,看着朱颖没有一点一滴的叫声和声息,所有的目光都是不安和慌恐,如同它们知道将要到来的是什么灾难样。
朱颖从那松鼠、鸟雀的目光中趟着寂静出去了。
她没有回到自己家,而是再次径直跑到孔家的老宅里。那时候,明辉刚好也从家里开门出来站在老街上,手里拿着他终于全部从模糊粘连中揭开弄清的万年历,站在门口,望着炸裂的城区,脸上是一层不知所措的惊慌和忙乱,像他也知道炸裂发生了什么事情样。就这时,他看见二嫂风风火火从胡同那头快步走过来,立在他面前,说了如下几句话:
——“你二哥死掉了,是你三哥派人下的手。”
——“你三哥现在正把他的队伍和全市的人民朝机场、车站、港口集合哪,我会带几百上千的姑娘和他一块走。”
——“他的队伍需要这些姑娘们。为了你二哥,我会让你三哥不死在我手里,就死在这些姑娘手里边。”
——“我把你侄儿胜利托付给你了。他是我和你二哥唯一的血脉,也是你们孔家的一条根。”
说完这些话,朱颖就急急返身走掉了。可她走了几步后,又返身走回来,抱着站在那儿发呆的四弟孔明辉,用冰冷的嘴唇在他脸上亲一下。“你二嫂这辈子经了无数的男人,可你二嫂一生没有主动亲过任何一个人——也包括你二哥。”二嫂说,“今天你是二嫂这辈子主动亲的第一个。二嫂求你把你侄儿带好长大后,不要对他说他爸他妈这辈子都干过什么事,就说他爸妈是突然遇到车祸死掉了,死后连完整的死尸都没留下来。”
二嫂就走了。
那一夜她整整招募了一千个姑娘姐妹们,她们以女兵女将的名义加入了明耀的队伍里。那一夜,明耀带着他的人马和炸裂所有能带走的人民离开了,在乱糟糟的一片脚步和车轮的响声中,到处都隐隐约约响着明辉嘶哑的唤声和哀求:
“三哥——你在哪?把老人和孩子留下吧!”
“三哥——你在哪?把老人、孩子和妇女留下吧!”
“三哥——兄弟一场我求你——就把老人、孩子、妇女和有残疾的人都留下吧!”
随着这唤声,那些朝车站、机场和公路上运动着的队伍、市民们,没有谁停下脚步来,但有老人、孩子和妇女被从那人群推了出来了。且所有的队伍,在路过市府园前的马路时,都依照明耀的命令正步走,朝着市府园死去的“城市之父”二哥默哀三分钟,庄重地致了沉默礼。
那一夜,朱颖带着她所有能带走的姑娘也随着队伍离开了,还有数百个姑娘是刚从京城回来,没有出站就从这列火车上了那列火车上。之后的一段日子里,炸裂的街街巷巷中,商店关门,公司歇业,一个城和死城一模样。偶尔出现在街上走动的人,都是留下的老人和孩子,病弱和残疾,目光中都是惊恐的惶惑和询问的光。
一个城市的繁华就此结束了。
一段辉煌的历史告一段落了。
一个月后的清晨间,首先出现在市中心广场、街道上的不是炸裂人。而是不知道先从谁家扔出来的不再走动的破钟表。接下来,大街上的垃圾箱,长野了的花坛边和随便哪儿的地上和台阶上,到处都扔着突然坏掉、无法修复走动的各种各样的钟表和不值钱的坏手表。整个炸裂城,所有的钟表、手表上的时针、秒针都在一夜之间不走了,有多半钟表的时针、分针、秒针都从表上、钟上掉下来。一个城市就像一个坏钟表的垃圾场,老人、孩子都因为大街上堆满了坏钟、坏表路都无法走。一个城市就这样被坏钟坏表淹没了。
在所有留在炸裂的人们用几天时间收拾、清理了满城满地的破钟坏表后,明辉扯着他过完十岁生日的侄儿胜利朝新城的大哥家里走去了。那时大哥孔明光,正在照顾媳妇生孩子,第二胎。头胎是男孩,二胎是一对龙凤胎,刚巧嫂子顺产把龙凤胎生下来,大哥正端着一个盆子要把从儿女身上剪下的脐带和留在盆里的羊水出门掩埋掉。弟兄俩就站在一片空静的楼下边,彼此相望着,说了如下的话:
明光大声道:“儿女双全了,我们孔家有自己的后代了。”
明辉说:“二哥、二嫂和三哥,他们一块开车出门,遇上车祸他们都已经不在了,孔家只有我们了。”
明光问:“今天是几号?我得记住儿子的时日啊。”
明辉答:“是该去坟上哭哭啦,从炸裂村子改为镇,直到镇成县,县成市,市又成为超级大都市,至今炸裂人都忘了哭坟的习俗了。”
也就在这天的黄昏间,留在炸裂的老人们,他们想起他们几十年没有去坟上诉说他们的欢乐苦难了。就有人在日落月升时,哭着朝自家的坟地走过去。到了月亮真正升起时,先是从谁家坟地传回来了断断续续的哭诉声,接着就哭声连连,一片一片,整个空寂死去的炸裂的老城和新城,东区和西区,都呜咽泱泱,连天扯地,一个世界都是诉说苦难的眼泪了。留下来的炸裂人,也就都从家里走出门,跪着哭着朝自家祖先的坟地挪过去,边哭边诉着他们的悲苦和命运,呼唤着他们逝去的亲人的大名和昵称。也就在那络绎不绝的哭队里,借着月光,有人看见了从老城老街和老宅中哭着出门的孔家人。老大孔明光、老四孔明辉,还有刚生完儿子的老大媳妇和已经个头很高的朱颖的儿子孔胜利,他们团团围围、互相搀扶,跪着哭着从炸裂老街的博物馆那儿走出来,朝郊外的坟地哭过去。而在他们跪着走过的街道和土路上,留下了一路磨破了膝盖浸出的血。
到来日,太阳应该依时东悬时,人们发现太阳没有走出来,天空中布满了炸裂从来没见过的黑雾霾,大白天三五几米就什么也看不清楚了。在那雾霾中,所有的鸟雀如凤凰、孔雀、鸽子、黄鹂等,都被雾霾毒死了,而人在那雾霾中,个个都咳成了肺病、哮喘病。当几十年不散的雾霾散去后,炸裂再也没有鸟雀、昆虫了。但那些活着的人们看见几十年前他们跪着走过的路面上,那些跪出的膝血和泪水打湿的泥,等日光落在那些血渍和泥浆上,又生出了艳丽的牡丹、芍药、玫瑰来。而孔家跪流过的血路上,几十年后不光开出了各样的花,还又长出了各品各样的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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