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21:40~21:50
这一夜,二更上的九点间,去往火葬场的路上我总是想着我们家的事。想着我爹我娘和我舅的事。这些阎伯想要知道的,可我没有给他透过一点儿。
不知道爹娘中间有过啥儿事,下年春天他们结婚了。
不知道爹娘中间有过啥儿事,结婚了我就出生了。
不知道到底有过啥儿事,我生了我奶却死了。
世上有生命的总是生一个它就死一个。死一个它就生一个。到头来有生命的人啊畜啊动物和飞鸟,总数还是那么多。不多一个也没少一个。没少一个也没多一个。之所以眼下世上人多了,是因为动物禽鸟的生命减少了。有一天,禽鸟动物的量数增多了,人的生命就该房倒屋塌了。——这是阎连科的书上说的话。忘了是他哪本书上说的了。依照他那本书上说的话,我出生是因为我奶要死了。奶奶走去是因为我要到来了。
我娘怀上我时我奶有病了。我娘肚子愈大奶的病就愈来愈重着。赛跑样。生着死着赛跑样。那时我还未到世上不知奶是啥儿病。肚里疼痛除了吃药别的啥都吃不下。我在娘的肚里胖着奶在床上瘦下去。我长大着她就缩小着。我要生了她就要死去。我出生在爹娘结婚那年下半年的冬天间。有大雪,世界是白的。那时我在娘的肚里挣着身子要出来,奶奶就在新房的南屋床上挺着身子要死去。等我从娘的肚里出来了,爹从北屋跑到南屋站在奶的床边上——男娃儿——男娃儿。爹说完奶就笑了笑——我这辈子活值了。有了新楼房,又有了孙儿续香火。然后她灿灿笑着就走了。像奶是等着我来她去样。和人的上班下班样。我接着奶奶寿命的末班她就下班了。我就上班了。开始活在皋田说着做着爬着长着了。奶奶就走了死了不说不做永远歇着了。
奶奶死前没有说她想土葬还是想火葬。爹和娘也不知是该把奶奶土葬或火葬。我的到来是喜事。奶奶的走去是丧事。一喜一丧抵着了,也就无所谓喜悦悲伤了。爹的脸上平静着。娘躺在床上静平着。事情和我没有到来样。也和奶奶没有走去样。那一天,天气酷冷一连下了半月雪。世界上的白和坟地里的清明雪白一模样。房檐上挂着冰条儿。树枝上挂着冰条儿。皋田镇上的雪,没过人的膝盖没过人的腰。大地上的雪,没过膝盖有时还没过人的腰。世界是雪的世界了。天下是酷冷酷冷的天下了。村落里的静,使我娘床边的一盆炭火响出的炸裂和鞭炮一模样。窗外的落雪和飞沙一模样。北风掠过房檐把冰条砍下来。我在娘的怀里听见有水浇在火上了。爹就坐在那火边。娘就在床上被窝拦着我。奶奶就在那个屋里床上躺着等着她的后事儿。
时辰如一把老锯从爹和娘中间拉过去。我是天将亮时出生的。奶是天将明亮死了的。就这么,到了午时我哭了又睡了。睡了又哭了。到我不哭不睡时,我爹我娘说话了。声音淡淡和他们想要瞌睡样。
——出去看看再说吧。娘在床上说着翻个身。爹从火旁站起来,到床边摸摸我的脸——男娃儿。我家辈辈单传你又替我生个男娃儿,说明天下没有报应那事儿。说明我李天保没有做过对不起人的事情呢。
就走了。出去了。大雪天天下静得一个人影都没有。可在我家门口墙上却有人贴了白纸用毛笔写了黑字儿——喜讯啊——李天保的娘死了,都看看他家火化不火化。——喜讯啊——李天保的娘死了,都看看他家火化不火化。方白纸。大黑字。白纸周周正正着。黑字歪歪扭扭着。这样的召告贴在我家门口上。贴在胡同的电线杆儿上。贴在大街边的杨树槐树身上脖子上。我爹在街上看了这样五六张召告标语后,在村头没人的饭场静静默默站了一会儿,和大雪对着沉默一会儿,又从那儿转身回来了。
回来路上他每一脚都狠狠踢着雪。人瘦小,大雪没过人的膝盖就攀着他的大腿了。雪到了人家大腿就拉着他的裤腰了。可他踢着雪,就像一匹大马踢着尘土样。踢着跋着也就回家了。回家的路上他一路撕着嗓子唤。
——我媳妇生了一个男娃儿。
——我媳妇生了一个男娃儿。
本是说的喜事生个男娃儿,可回到我娘床边他又说了别的话——火化吧,人家不是恨我都是恨你哥。
——火化吧,火化就用那尸灰堵了那些人的嘴。也堵了那些人的眼。
就把我奶给烧了火化了。
第三天,前晌雪停日出街道村落皋田到处都有人在日光下边扫雪时,我爹没有请人帮着抬我奶。没有请人用车拉我奶。也没让火葬场的尸车开进镇上开到我家门前边。他头戴孝帽脚穿白鞋背着那穿了寿衣的他娘我奶从家走出来。从人最多的地方走过去。像和这个世界打赌样。像和皋田所有人的目光打架样。爹头上的白孝是洋布。细白润润和雪一模样。娘给我奶做的寿衣是黑的绸缎发着黑的光。袖口领边衣襬滚了金边在日光下边发着金的光。针线活儿好得很。好得没法说。没有人想到我爹他有那么大的力气会有那么大的赌性儿。那时有人扫雪正在门口上。有人说闲正在扫过雪垫过沙的大街上。有人早饭中饭一块儿吃的正在饭场上。他就那么背着我奶背着死尸从人多的地方走过去。从村人镇人目光多的地方横过去。
一步步,示威样。
一步步,宣誓样。
人都惊住了。人都惊呆了。
台下的惊奇,就从静里哗的一声到了动里了。忽地一片唏嘘哎哟了。所有走神儿的目光都一股脑儿集中到台上了。集中到茅枝婆的身上了。说到底,她一百零九岁,也还是一个活人呢,刚才还咬着核桃说话哩,可这一转眼,她就又如死人样穿了一套寿衣啦。
那寿衣是上好上好的布料呢。黑缎子,隐隐地含着细碎细碎的亮花儿。台上的灯光又明又亮,寿衣在灯光中一闪一烁着。
这样儿,黑的就有了白的光。红的有了紫褐的亮。黄的有了深色的金光铜泽儿。这七闪八明的寿衣和光色,一下把台下千千百百的观众吓住了。把百百千千的人眼牢牢地吸在台上了。
我想到《活受》书上的一段儿。不知是因为《活受》才有了镇上的事,还是因为有了镇上的万千事儿后,也才有了《活受》那本书。不知是阎连科的小说预兆了我们镇上今夜的事,还是我们今夜的事儿孕着某一天的阎连科。
我爹就背着穿了寿衣的奶奶从人最多的地方走过去。村人惊住了。人都呆住了。扫雪的扫把僵在手里边。铁锨僵在手里边。说闲的大嘴僵在半空里。看热闹的头脑僵在冷寒里。都静静看着我爹走过来。死死静静看着这个小个团圆脸的人,背着他娘背着死尸走过来。从那雪地横过去。雪住天晴里,天地间连一星尘埃都没有。有雪的地方是白色。扫过雪的地方是土红。而我爹背上的我奶浑身上下都是亮黑色。本来天晴日出有些冬暖了。可我爹因为我奶镇上的寒冷又深如夜的酷冷一样了。和荒野无人的野外一样了。大地冻裂了。人心冻裂了。所有人的心里都裂出沟沟壑壑的缝口儿。那写在纸上的召告标语就贴在他们的身边和树上——喜讯啊——李天保的娘死了,都看看他们李家火化不火化。很平常的一句话。很游戏的一句话。爹就把他娘的死尸背在肩上从那平常里边蹚过去。横过去。慢慢的。酷冷的。犹如从一片冰林杀打过去样。把所有冰林的枝条杀断了。撞断了。把所有冰寒的树木砍倒了。一世界都是我爹撞断冰林枝条的哗哗声。都是他撞断别人目光的哗哗声。
没有人想到他有那么大的力气呢。
没有人想到他的力气能镇住皋田能扭转乾坤呢。有人在他后边目光追着把嘴张开了。
——李天保,你这是干啥呀。
——李天保,你这是干啥呀。你这是向村人镇人示威嘛。好像你娘死是村人镇人害死的。
我爹站下来。
我爹的声音大得和雷样——我没有告过密我就是没有告过密。
——村里人镇上人被火化被点天灯和我没有关系就是没有关系呢。
他又朝前走。
把我奶的尸影留给别人像把一块黑布蒙在别人眼上样。别人就不见真啥儿了。别人就只能追着大声唤着了——你这是何苦哪——你这是何苦哪。你娘死了都是一个村的一条街的你叫谁去帮忙谁能不去嘛。
爹又立下来。把身子重又扭回去。把肩上的死尸扭回去。让我奶的脸奶的眼对着盯着村人们。
——我没有告过密。村里镇上谁家死人谁家火化谁家被那该点天灯的我的妻哥邵大成点了天灯真的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我娘死了我把她背去火化你们都该信了吧。
——我背着我娘去火葬场里火化你们都该信了吧。
爹说得委委屈屈坦坦荡荡像把别人丢的东西从他口袋掏出来还给别人样。像把他丢的东西从别人那儿讨要回来样。说完了。他又背着我奶走掉了。朝前走。一个瘦小的猴人儿。一具活了六十多年和村人镇人相熟相处四十几年的老人尸。这让村人不安了。让镇上不安了。让村人镇上都觉得对不住我爹了。对不住我奶了。对不住我们李家一家了。就有张木头从后边追来了。王大有从他家拉了板车追来了。车上铺了褥子被子很厚的草。热热闹闹冷冷清清十几人。把我奶从爹的肩上卸下来。用习俗中的白布盖了脸。在街上买了鞭炮花圈和冥钱。放着炮。燃着鞭。一路撒着冥钱拨着雪。在冷的寒的热闹里,把我奶从镇上送到了镇南梁上的火葬场。
好事开幕在我奶的火葬上。
火葬场离镇上只有二里路。沿着公路的正南向,上去一个百米高的坡。在水库坝上的西端里。看见旷荒里的一围红院墙。院墙里的两排房和两层红砖简易楼。还有从那楼里朝着天空伸的铁皮高烟囱。这也就是了当年所有村人镇人和半个县人都仇都恨的火葬场。那时殡仪堂的告别厅,还只是两层楼下的三间空房子。只是墙上用黑漆刷出——告别处——的三个字。那时院里没树没花只有火葬场的尸车停在雪地里。只有几个工人在院里扫雪扯闲篇。只有我舅在他的办公室里围着火炉烤着火。在那火上烧着花生核桃大蒜头。烧熟的蒜香在火葬场里弥弥漫漫像有几瓶烈酒倒在院里般。
就把我奶拉到火葬场的门口了。放了几个两响炮。炮声告诉场里有人死了生意来了要开始火化工作了。可我舅出来时,看见我爹戴着孝帽站在一个平板车拉的一具尸边时,他又把目光朝远处四围找着和看着。想找到和别家死人火化时一样涌来的响器棺材孝队和热热闹闹伤伤悲悲处理后事的村人们。可他只看到了我奶的死尸和我爹。还有几个村人和一个大花圈。剩下的就是白雪北风和山梁上的孤寂以及火葬场的冷清和闲散。
——咋回事儿。
——小敏生了我娘她死了。
我舅再也没有说话儿。他把我爹叫到他的屋里用鼻子哼一下,一连说了一排几排儿话。
——李天保,我妹子生了你也不告诉我一下啊。
——李天保,你看你的寒酸样,以后你来这上班吧。随便干个事儿我给你开最高的工资只要你对我妹妹好。
——李天保,你娘死了你也不通知场里一下啊。我让尸车鸣着喇叭广播去接你娘,也让所有的人知道我邵大成移风移俗节约土地烧人火化是不避亲疏不分远近一视同仁的。
——李天保,念起我们是亲戚你还主动在雪天把死尸送过来,火化完你娘我派场里尸车把你娘送回去。这次后事花多少钱都由我来掏。但你要排排场场把你娘给下葬了。你李天保不要脸面我是你妻哥还要脸面呢。我不能让人说我邵大成小气让他妹子家死人葬都葬不起。
这一排几排话儿说完后,我爹看着他的妻哥我舅一句话儿也没说。待爹从那屋里出来时,我舅又把他叫住说说了一句狠话儿。
——李天保,你他妈连一个屁都不会放放嘛。
有了这话儿,我爹他本该说话了。可他还是那样听着木着淡淡脚。见我舅不说了,依然缄默出来把我舅的屋门关上了。关了出来看看门口的人。他对等在门口的张木头和王大有,夏叔和王伯们,冷笑一下声音不高不低道——我妻哥让我到这场里替他当领班。一月给我很多钱。可这烧人的事情我咋能干呢。穷死饿死我也不能来干呢。
人都不说话。人都把目光看落在爹脸上。
都把目光敬在爹脸上。
接下来的事情每个村人都曾历经过。不说话,把奶从告别厅的那儿搬到一架尸车上。不说话,将带轮的尸车从告别厅推到炼炉房。不说话,让所有的人都在厅里等着火化像等着一桩早来晚来都一样的事。因为人都帮我爹,我舅给所有的来人都扔去一包烟。因为烧我奶,我舅让火化时间长些烧得仔细些。人就在厅里抽烟等着奶的骨灰像等着秋天迟长晚熟的粮食样。人就在四壁通风的厅里生了火。把不知是谁家扔在那儿的花圈搬来点了火。取着暖。说着话。我爹没事他就朝那炼尸炉里晃悠走去了。
也就在那炼尸炉里惊着了。
炼尸炉屋是没有楼板隔着的双层房。生着铁锈的炼炉半躺半坐在那房中间,如加厚加大的一个铁桶蹲在半空里。土得很。笨得很。听说这笨炉是那民国四十七年大跃进的时候用过的,后来它就到了工厂去。后来它又到了城里的废品收购站。再后来,它就到了我舅手里了。加加工工,造造改改,它就成了皋田火葬场的炼炉了。在这炼炉的高温铁桶上,螺丝把柄旋帽时密时疏如死在黄土圆梁上的石头样,只有火门尸道渣口的开关是可以动的打开的。还有的,就是从尸炉腰身穿过楼顶伸到天空的黑烟管。光秃秃的红砖墙。烤焦烤黑的糙房顶。砖墙下的一张三条腿的黑桌子。桌上扔着几个白酒瓶和喝酒用的瓷缸儿。地上有灰有个垃圾桶。照理他人是不能近这炼炉的。可我爹娶了我娘他就可以进来了。照理进来站站就算了。可我爹是邵大成的妹夫他在那儿转来转去就看见啥儿了。
他转着站到炼炉的后边去。他在那儿盯着一个从炉腰向外伸出的指头粗的铁管儿。铁管上又接了一米多长的皮管儿。皮管通到墙角下的一个大铁桶。正有筷子粗的一股褐的油液从那管里流到铁桶里。屋里暖得很。外面世界皑皑白雪冷到地裂树裂着。可这屋里暖到穿个单裤布衫还觉热。两个烧尸工,都是三十大几岁。短头发。焦红脸。眼里是长年烧炉对着火的滞红色。还喝酒。每烧一具死尸都要喝上几口白烧酒。他们吃着花生喝着烧酒时,我爹站在那有热液流出的管边桶边呆住了。
——这是啥。
——尸油啊。
——啥尸油。
——炼尸烧尸不得有油嘛。你们家炒肉烧肉不都要从肉里炼出油来嘛。
再不说啥了。
我爹知道那是人的油。
知道现在在他面前滴滴流的淌的正是他娘我奶的油。忽然想要吐。身上像有几条冷蛇从地上沿脚顺腿爬到爹的身子上。在他前胸后背窜来走去像要找到窝儿洞儿住下来。后来那蛇很快爬到爹的头上脑里了。在他头上脑里歇下住下欢着了。咳咳咳地干吐着。使他直想把手伸到喉里挖出抓出几把胃肠来。身边的炼炉热得使他要出汗。可身上头上的冷蛇却爬得欢欢畅畅捷快着。不定向。不歇脚。有时一条有时十几条。乱乱的爬窜像针儿虫儿在他浑身上下跑跑和走走。走走又咬咬。年长那个人,把半瓷缸白酒端过来——不让你进来你偏要进来看。——快,喝一口。喝一口也就好了呢。
我爹果真接过瓷缸喝了一口酒。
又喝了一口酒。
最后朝那没有盖盖的大油桶上看一眼。他看见他娘我奶的尸油红黄红黄稠滑稠滑从桶口搭的皮管流下去。火道里的声音大,把那尸油滴落的声音遮住了。也许那尸油滴落本就没有声音呢。看一看。喝了酒。把酒瓷缸儿还给那个炼尸工。
——所有的人烧了尸油都要炼将出来吗。
——这话得去问你妻哥哪。
——炼出来的油都去哪儿了。
——这话也得去问你妻哥哪。
没有话儿了。
再也没有话儿了。
炼尸炉里除了火声和死尸进炉后过一会儿响出的水泡气泡破裂声,再有就是炼尸工的咂酒声。我爹又在那炉屋站一会,让喉里的恶心痉挛缓一缓。缓一缓他从那炉屋走出来。外面是一片白的雪世界。从这儿能看到水库里的蓝水面。水面上没有积雪水是冰蓝色。可水边的白里含了青。岸边也有冰凌镶着了。站了站。看了看。我爹蹲在地上干呕一会儿,朝他妻哥我舅的办公屋里走去了。推开门,他进去站在那张投着黄漆的场长办公桌边上。望着一米八的我舅像一只蚂蚁望着大象样。像一棵小草长在一座塔下样。仰着头。默一会。默一会我爹对我舅说了了不得的话。了不得得如一只飞蛾冲着把头撞在山上样。撞在火上样。
——哥,我问你个事儿你别发火。
——你真的别发火。
——你说是不是天有报应老天才偏偏让我看到我妻哥炼了我亲娘身上的人油呢。
——真的那人油不能烧了不能不炼流出来吗。
——给我说说从那炼出的人油都去哪了吧。
——我是你妹夫你就给我说句实话那人油尸油到底都去哪儿了。
——那桶里有我娘的骨血有我娘的尸油我娘的尸油它结柢去了哪儿了。
舅的眼大了。舅的眼睛哗地睁大了。煤饼火炉上烧的花生核桃的香味漫了一屋子。大蒜烧后的香味漫了一屋子。一屋子都是香味蒜味都是暖味儿。
——妈的,你去过那儿啦。
——你不该去那儿可你去了那儿啦。
——妈的,你是我妹夫,我就实说吧。那油是一股财源你知道不知道。
——别这样盯着我。盯我急了我会有脾气的。
——想吃就吃吧。烧蒜花生香得很。
——卖哪儿卖哪儿。卖洛阳。卖郑州。所有的城市工厂都要这种油。做肥皂。做橡胶。提炼润滑油。这是天好地好的工业油。说不定当作人的食用也是上好哪。三年大灾时,人吃人也不是啥儿稀奇事。
我爹站在那,把目光落在我舅烧的蒜上核桃上。
我舅吃着又看了一眼爹——吃吧你。
爹的咽喉又上下动一下——我不吃。这人油一桶能卖多少钱。
——二百八。三百块。一般一桶是三百块。
我爹不再说啥了。我舅不再说啥了。我爹想了一会儿,好像想了很久一段时间呢。其实就是想了我舅吃一颗花生一瓣蒜的功夫间。然后我爹想好了。说话了。声音不大但字音周正语音清楚着——哥,既然火化就必须得有人油流出来,你就把这油都卖给我天保好不好。一桶三百块。也不用你运到洛阳郑州去。还要掏运费。我定期来拉油。只要你把这油卖给我,我会对你妹妹好——只要把这油不卖出去卖给我,我会和小敏好好过日子。过得不让你操半点心。对邵小敏就像对我亲妹样——你别管我用这油去干啥儿。我也保准不让人知道人被火化不是所有的东西都被烧成了灰。还有人肉中的人油是炼了出来用到别处了——你把这些卖给我。我分分文文不少你。绝不少你一分钱。你别管我钱从哪儿来。我和小敏已经想好要做啥儿生意了。只要你答应就从有我娘的这桶人油开始以后全都把油卖给我。我对你妹妹会好得如同亲妹亲姊样。让你一点不用操心不用管顾我们家的事——如果我们的生意挣钱了,我不光买这人油不欠你一分钱。就是你替我盖的那三间楼屋我也一分不少把钱还给你——你要信我大成哥。我说到做到虽然我李天保个头只一米五,可我说的话儿的个头一点不比别人矮。你要信我一次大成哥,就把这些人油一桶一桶卖给我。
——卖给我吧,就算你妹夫求你好不好。
——好不好。你卖给谁不都是一桶三百嘛。
就这时,在我爹说下一排话儿一堆话儿的当口上,门外传来皋田人的唤声了——李天保,你娘都被烧完了你还在你妻哥那儿烤火啊。
——李天保,你他妈的我们大冷天来帮你料理你娘的后事你却去你妻哥那儿取暖烤火啊。
Last updat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