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1:00~21:20
我家新世界里也有梦游了。
我娘梦游了。
我走时娘只是歪头倒在店堂里,面前扔了一地五彩的纸。剪纸的大小剪子落在她的腿下和地上。大街上,还是原来那样儿。月光它是清明的。灯光它是泥黄的。泥黄和清明混在一块儿,像一盆泔水倒进一盆清水里。然后清水它也成了污水成了泔水了。
静得很。死一样。
刚过黄昏不久的夜声息,混杂有肥猪睡时的呼噜声。声音热脏着。热脏黏稠着。有汗味。汗味从各门各缝流出来。汇在街上就是夏夜它的味道了。
在夏夜的味道里,有人睡在街边上。有人在店前门口喝着茶水摇蒲扇。有人把他家的摇头电风扇,搬到街边让电扇蹲在门口上。电风扇有叶片飞着将要刀杀的铁响声。人都在那刀里风里坐着躺着说闲话。镇街和先前一模样。世界和先前一模样。
世界和先前到底不再一样了。
大梦游已经开始了。梦游的脚步已经渐着进了我们村。进入了我们镇。大梦游铺天盖地悄然而混沌。人们不知道大梦游已如云样灾样罩在头顶上。人都以为头顶就是朦胧一片夏夜的云。以为这个夏夜和任何一个夏夜都一样。我有些孤寒孤单地从镇外回到镇街上。看到镇街上的静和呼噜声,也以为世界和原有一模样。只是多了几个很平常的梦游人。看看镇上最繁华的东大街。看看浩瀚一片的夏夜空。起步回到新世界冥店门口时,看见我家店前路边停了一辆小轿车。看见我舅他来了。看见我舅站在店里像一个医生站在一家病人的堂屋样。
——你坐呀。
我舅不理爹,只在新世界的店里四处打量着。
舅是一米八的个。爹是一米五。舅穿了民国时候阔人都爱穿的绸上衣。爹是光背穿着裤衩儿。现在爹不瘦。可有我舅他就显瘦了。立在那像大树下的一棵小树样。如病家和医生的关系样。爹在舅的面前就像病人家的孩娃站在他求来的医生面前样。娘还是坐在原来她睡着的那地方。娘已经不是睡着那样了。娘坐在她日日剪纸坐的小凳上。小凳上垫了一块污脏硬硬的软棉垫。娘脸上的表情不像一块老城墙上的砖。而像一块干污了的布。像一张旧的老报纸。她谁也不去看,只是喃喃自语说——人死了总得让坟上有个花圈呀。总得让坟上有几个花圈呀。说着剪着手里的一叠纸,像细心地蹲在地上浇着一盆花。她已经剪了很多纸花了。一叠一打的。她已经剪了很多绿纸叶片了。一叠一打的。爹是立在娘的边上的。脚下有一片竹条浆糊细绳和竹刀。她剪着剪着睡着了。我爹说过他两次叫醒娘去洗了脸,可回来她又睡着了。剪着剪着睡着了。睡着了手里还在剪着纸。眼是半闭睁着的。嘴在不停歇地说。手在不停歇地剪。这样我就知道娘是梦游了。这几天,到了死人的一个旺季里。冥货卖得快,娘就累进梦游里边了。
舅立在那儿看着他的妹,像医生看着一个有了重症病的人。表情冷厉地扭头时,又像把一块冰凌压在爹的脸上了。
爹笑笑。
——你火葬场不是这几天生意也好吗。
把目光瞟到舅的脸上去,爹像对医生说娘的征兆是常见病,没啥了不得。可娘是舅的妹。舅不忍心看着他的妹妹这么劳辛剪着纸。睡着了还在梦里手不停地剪着花圈纸。——再端一盆冷水让她洗把脸。舅舅蔑斜爹一眼。对爹很不满。屋子里有一股新熬成的面糊浆子味。还有爹光背散出来的热汗味。爹迟疑一下提了一个脸盆去接水。——人家人都死了不能不加班给人家做个花圈呀。说着又扭头看着舅。有些不屑的。又不敢咋样的。把脸盆碰在通往灶房的楼梯角。当当响。有一股你别管我家事情的怨气在里边。这时娘忽然瞟了一眼舅,如同醒了样。可又和啥都没有看见样。只管自地剪着纸。剪纸的声音如蝈蝈在夏夜枣树上的叫。舅就那么看着他的妹。这时舅也见了我,像看见没有待在病床前的病人家的娃儿样。很不满。很怨气。眉毛往上抬一抬。用脚把面前的凳子踢一下。嘴角的肌肉牵了牵。脸色如同一块生了锈的铁。
——该去把那尸油运走了。
——念念啊,你爹忙,你也该替你爹娘做些事。舅说着,目光从我脸上移到门口凳角阎连科的那本小说上,如万事灾难都是从那书上带来的。似乎他很想过去一脚把那书从门坎上边踢下去。想点火烧了《活受之流年日光》那本书。
可爹从楼梯那边灶房出来了。端了半盆水。毛巾团在水里边。爹把舅的目光叫走了。把水盆放在娘的腿边上。将毛巾在水里荡一荡。捞出来。拧半干。爹拿着毛巾去娘的脸上擦着时,像一个护士去给一个将死的病人洗脸样。——有点凉,一惊就醒了。我爹对娘说。又像自语样。爹对娘的温润吓了我一跳。我知道,这话是说给舅听的。舅就听着看着爹给娘洗脸。用湿水毛巾把娘从梦里洗出来。爹手里的冷水毛巾抚在娘的脸上时,娘手里的剪子忽地僵在半空了。爹把湿毛巾在娘的脸上顺时针着擦了一遍时,娘手里的剪子落在地上了。
爹顺时针在娘的脸上再擦一遍时,娘手里的一打纸片落在地上了。
爹又洗毛巾。又拧拧毛巾逆时针着在娘的脸上擦着时,娘从梦里醒了过来了。她激灵一下子,像谁把一盆冷水倒在了她脸上。很像的。很愕然地推开爹的手。眨眨眼。娘看看屋里像发现了一个她没见过的新世界。屋里极燥热。水的凉气在屋里有股微嗞嗞的扩散声。像有盆冷水被慢慢倒进了煮沸着的开水里。——我刚刚是不是剪着剪着睡着了。娘像问。又像很肯定地自语着——哥,你来了。她把目光落到舅的脸上去——你坐呀,我都有一个月没有见你了。娘又扭回头来对着我。
——念念,快给你舅舅端个凳子呀。
我端过凳子摆在舅的屁股下。
可舅看也没看那凳儿。
——我来是让你家把火葬场的尸油快拉走。又有一桶了。说着舅朝四周望了望——钱挣多少是个够。累了上床睡。犯得上为几个小钱加班累成这样儿。我舅瞧不起那几个卖花圈冥物的零碎钱。说着转身要走时,大街上又有了骑摩托的突突声。
突突声就停在我家店门前。
有张很年轻的黑脸画着探进店门框。那张脸上一脸都是惊异和喜庆——哎——你家老宅对面的张木头发疯了。不知从哪提一根二尺长的铁棍回到家。嘴里嘟嘟囔囔说——看我一棍打死他。看我一棍打死他。回到家,果然撞上他媳妇和镇北的砖窑王外出鬼混刚回来。张木头手起棍儿落,一铁棒下去就把王经理的头壳打开了花。——你们说,张木头是咋儿知道他媳妇和王经理鬼混回来的。那么准。他们乘着夜黑一进院,张木头和他准备好的铁棍刚好就到了。
——不知是谁告密去通知的张木头。砖窑王那么牛的人,一进院铁棍就落在他头上。那么牛,就像一袋棉花一样倒在了张木头家的院落里。
——王经理是咱们镇上最有钱的一户人家哩。他刁走过的女人木头媳妇不是第一个。他一死,满地流的血,就像他把几十捆百元红钞撒在地上样。
——血把张木头给吓醒了。张木头愣怔一下就醒了。原来他妈的,木头是在梦里边。是他妈的梦游才那么牛逼的。骑摩托的说着比划着,一对鼠眼在我家冥店转得珠子般——都知道我是砖窑王的远门亲戚呢。他无情,咱有义。现在我去通知王经理媳妇去木头家里收尸去。有情有义,我也顺道通知你们新世界,多为王经理准备些花圈冥物和纸扎。他家是咱们镇上最有钱的一户人家呢。谁家盖房都要去他家里买砖瓦。你们多为他准备些冥物吧。他家不掏钱买了我替他家买。谁让我是他家亲戚呢。我愿意为他买十个二十个花圈摆在他坟上。骑摩托的把话说得快极如开闸放水般。眼里散着乐乐欢欢的光。脸上的喜,像他家媳妇终于怀孕生了一个男娃儿。身子在门外,头在门框内。眼像一只兔子离开冬窝朝着春暖花开的地方望。要走时,目光又落在我舅脸上去。先自笑一下。让他脸上大昌大盛开成一朵花。
——邵场长,你正好也在这。烧王经理的死尸时,他家给你们火葬场里多少钱,我也再给你多少钱。你给火葬场的焚尸工好好说一下,一定不能把砖窑王的骨头烧碎烧干净。要让他出炉后还有腿骨和腰骨。让这些骨头都比骨灰盒子长,不得不用锤子砸砸才能放进骨灰盒里去。——我再多给你一些钱,别把他的头壳烧碎变成灰。得让他的头壳挨几锤才能放进骨灰盒。
门口那张脸,说笑着,一脸烂漫如春日正盛的一朵牛皮牡丹花。说完走时那笑还有余音留在门口上。我觉得身上有些冷。像骑摩托的把一桶冰水兜头浇在我的身上了。门外又有了突突突的摩托响。——他妈的。我舅骂了一声就把目光从门口收了回来了。像他刚刚看了一场戏。像他走着突然看到脚下有镇上人喝醉后吐得满地污物般。世界又变得奇静了。又有一股冷气漫在镇上世界上。可世界,万事万物都又缩回到了我家冥店里。——去把哪一桶尸油拉走吧。今夜就去拉,明天再火化都没地方装油了。总不能让尸油流在炼炉房。
说完我舅也走了。
他从屋里走出去,像医生从病房看完病人退将出去样。——别为几个零钱累得连做梦都还剪纸做花圈。——没钱了就把那油拉去卖几桶。离开我家走到大街上,舅又回过头。回过头,再又扭回去。开门上了车。转着钥匙打了火。两柱灯光射在大街东。我舅开车要走时,又开窗探头对出门送他走的我爹瞪一眼。
可我爹,看着走远了的舅的汽车站一会——啥时我才能给你做个花圈呀。像是说。像是问。声音不高也不低。回头见我站在他后边,怔了怔,拿手抚摸着我的脑门笑笑回家了。
回到店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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