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21:20~21:40
菩萨啊——如来啊——孔子庄子老子们——我把一个有头有尾的故事讲得七零八落了。碎碎片片了。老子庄子孟子和荀子。还有佛家和道家。土地爷和灶王神。我跪在这儿诉说大半天,你们都听到我说的这年这月这日夜的故事吗。我看见你们立在天上半空的身影了。听见你们在空中走来走去的脚步声响了。你们的声响像刮过去的一阵风。——哦——哦。果然有风了。风从我脸上吹过像你们都在伸手抚摸我的脸。王母娘娘和如来佛。唐僧和沙僧。关公和孔明。文曲星和天王星。你们能告诉我一团乱麻的故事线头在哪吗。不告诉我就只能丢掉那个头儿再抓这个头儿了。
那我就再扯抓这故事的另外一头吧。
那一夜,舅走后我去火葬场那儿拉运我们家买的尸油了。那是多么可怕的一桩事情喔。可是天长日久也就不再可怕了。像天长日久人能和老虎狮子成为了朋伴样。和白天黑夜没了界线样。火葬场是专烧人的死尸的。是人走向另外一个世界的门口岔路口。我们这儿的火葬场,已经建了十几年。比我的年龄还要长。十几年前的事,就像去年冬日的枯枝落叶般。新一年的春天一到它就没有意义了。人都把它给忘了。真的给忘了。我不知道我舅是怎样当上火葬场的场长的。我未出世他就是着场长了。我一出世他还是那场长着。唯一的变化是,他初当场长时,全镇的人都不和他说话儿。因为他把土葬改为火葬了。把完整的人尸烧成了灰。把完完整整的人都给活活烧成一把灰,还让活着的家人再给他交上几百元。八百元。就像你烧了我家房,掘了我家坟,我还得给你一包火柴钱。给你烧房掘坟的功夫钱。给你掘坟时租来用的工具钱。那时我舅从街上走过去,有人从他背后掷石头。有人从对面走来在他面前吐口痰。他走着,会有很亲很热的声音从他背后追过去——邵场长——邵场长。我舅扭回头,那声音又变得很冷很硬了——我日你奶奶邵场长。——你们全家不得好死邵场长。那骂的,是昨天或前天,娘被火化的。或者爹被炼尸火炉烧了的。他在我舅的背后站着瞪着眼。手里抓了一块能拍死人的砖。或提了一把能砍死人的锨。
我舅愕然怯怯地立在大街上,脸是骨灰白。他有一米八的个,却像一棵很高很细很无力的树,随时都会被风吹倒砍折样。
——打一架吧邵场长。那唤的骂的逼着他,把头朝后摆一下——走,到镇外。你别把你的污血流在镇街上。
我舅就走了。朝着那骂他辱他的远处走。一米八的高,像被风吹倒了的一棵树。默默的。脸是骨灰白。都以为有了这辱这骂声,舅会去上边辞掉火葬场场长那职务。可舅却去上边咬着牙——移风移俗国之事,我一定让所有死的人都到火葬场。都把他们烧成灰。
舅就在一天夜里镇上的大街小巷间,贴满了广告和布告。在四邻八村的村头和村尾,贴满了广告和布告。广告说——要为子孙留土地,就改土葬为火葬。——只有断子绝孙的人,才不为子孙留土地。布告说——国家规定,凡发现死人偷偷埋葬者,无论埋多久,一律扒出来重新火烧和火葬。并处于罚款多少多少元。罚地多少多少分。布告广告说——为国也为民,凡举报谁家死人偷偷埋葬的,政府将奖励多少多少钱。奖励土地多少多少分。
村里就没人敢公然土葬了。
没人敢让一个土葬的新坟露在天下了。
多都不得不拉去火葬了。
就有人半夜去我舅家偷偷砸了门。砸了窗。还在房上点了一把火。我舅从此夜里不再出门去和人说话办事了。不独走夜路荒野了。日日夜夜都住在火葬场,像敬业才不回家样。
这儿我得说实话。我爹是村里镇上土葬人家的告密者。
谁家死了人,谁家死人后准备土葬的,不让火葬场里知道的,我爹都会趁着夜黑去火葬场里说给他日后的妻哥听。告密一次能挣四百元。两次八百元。可那时,村人干活一月才挣几百元。外出干活一月要死要活也还不到一千元。我爹只要夜里往镇外岭上的火葬场里跑两次,他就能挣上近千八百元。
那时我们家,和阎连科家还是邻居着。阎家已经盖起了三间砖瓦房。后砖墙上红色机砖的硫黄味,日日都漫在我家院子里。我爹和我奶,日日闻着那味道。有一天,我奶闻着那味道,看着阎家的砖墙问,我们家啥时也能盖这瓦房啊。啥时也能盖上这瓦房啊。
我爹在我奶的面前站着了。
又一天,我奶说这辈子我们家能盖起瓦房吗。盖起瓦房你也就能找下媳妇结婚啦。我也就可以安心下世啦。
我爹在我奶的面前红脸了。
再一天,我奶生病后,端着中药罐子说——我这辈子怕是看不到你成家立业了。怕是到死都不能住上瓦房了。那时我爹已过二十二周岁。二十二岁有很多村里小伙都已结了婚。都已做了爹。都已盖下瓦房或住着楼屋了。可我爹,脸上除了有二十二岁的青春痘,别的啥儿喜兴都没有。他站在奶奶的面前像穷穷寡寡被人弃的一张纸。羞丑着。无奈着。秋天的落叶从秋天的天空落下来。旋着落在爹的脸上有如打上去的耳光样。就这时,不远处,有杂沓杂沓的脚步杂杂沓沓冲过来——快些吧——快些吧——张奶不行了,快来人把她抬到医院去。——赶快抬到医院去。随后我爹听着那唤声,冲来重又飞过去。看见村人都往对门张家跑。有人抬着担架跑过来。有人端着饭碗跑过去。把饭碗随手搁在扔在路边上。慌慌张张如天要塌下来。我爹盯着张家的大门看。二十二岁的脸上有汗浸出来。他没有看到有人把张奶从张家抬出来。半个时辰后。一个时辰后。进去的是一副空担架。出来的还是一副空担架。进去的都一脸惊慌和讶然,然在出来时,所有人的脸上都没讶然了。成了神秘和坦然。神秘着,脸上都是藏了兴兴悦悦的红颜色,如日光照着一眼不见底的井。
我爹明白了。爹知道对门张木头的奶奶已经不行了。知道张家为了全尸不火化,决定人死后不再出殡不再哭。也不戴孝守孝行大礼。死人和没有死人样。把大门关起来,全家人对着死尸跪三天。不让人看见。不让人知道。看见知道的,也和没有看见没有听说样。
一条街守着一个死秘密。三天后的半夜就把人抬到坟地埋掉去。再在那新土的坟上盖下很多草。很多玉蜀黍棵杆和那树枝儿。为了守住土葬这秘密,谈论生死都不再张嘴了。都用目光和手势。这是那些年村里死人葬人惯常有的事。
可我爹,把这惯常打破了。把这秘密如疮疤一样揭给人看了。他甘之愿之做了奸细做了告密者。那时二十二岁的他,我爹李天保,脸上的粉刺痘儿都是红颜色。那一整天的下午他都没有离开家,憋在院里把那痘儿全都憋成紫青黑。他不断扒着门缝朝着张家看。不断朝阎家新房后墙的红砖望一望,踢几脚。煎熬着。受难着。煎熬受难至落日到来时,他出门朝镇外梁上的火葬场那儿走去了。
他从火葬场我舅那儿领走了四百元。
待他捏着四张的百元大票回来时,对面张奶的死尸被一辆尸车运走了。像一辆囚车押走了一个逃犯样。村里的静,连最后一抹落日抽走的声音都可听得到——张家倒霉了——张家倒霉了。这是村人对张奶被拉去火化唯一的念说和同情。没有人怀疑是我爹告的密。那么大的一桩事,咋就能够保密呢。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各样的说辞就像各样的树叶从天空落下来。秋天到来了,树叶就该落了呢。告密回来走过黄昏里的村街时,我爹看着街上吃晚饭的村人们,下力装出啥儿事情也没发生样。他去告密时,手里提了一张破锄头,说是去镇街焊那坏的锄。告密回来提了一张电焊好的锄。如是修好了锄头扛着回家样。确真如啥儿事情也没发生过。鸟在落日里牠就归巢了。鸡鸭鹅们在黄昏到来时,就都回了窝儿了。人们在那落日中,吃着夜饭又商量着明天的生意农活了。
果真如啥儿事情也没发生样。
只是张家大门虚掩着。那儿的静和夜深人静一模样。
我爹走时提着坏锄头。回时扛着好的锄头他的双手有事可做了。可以扶锄把手放在锄把上。这样他就慢慢坦然了。像一只雀鸟黄昏回窝样。和啥儿事情也没发生样。回来朝张家那儿望了望。淡下脚。望一望。之后奇静让他回了家。奶奶把饭碗端到爹的手里时,他抬眼望着奶奶大半天——明年我们家也要盖瓦房。说着爹把锄头靠在房檐下,又抬眼瞟着阎家的新砖房——明年我们家也要盖瓦房。一定能把瓦房盖起来。待奶奶惊喜疑疑地去看她的儿子时,爹便接过饭碗大口大口吃起来。蹲在地上一言不发脸上憋成青颜色。人缩成一团像是一把骨灰样。
就这样,村里死个人,我爹就能多买几丁砖。
村里死个人,我爹就能多买一大片的瓦。
凡要偷偷土葬的,尾末火葬场里全都知道了。执法人和火葬场的运尸车,总是在人死不久就开到死户人家大门口。一片哭唤中,那车就把死尸运走了。执法了。火化了。成了一堆灰。这时间,我爹总是不在村。常在村里死尸火化完了过一天,才从村外走回来。或者死户人家人死两天后,骨灰盒在灵棚如先前的整尸一样摆着时,他才走回来。像村里有人死去他刚好外出走亲戚。压根不知道。他回来就在家里待着不出门。有时遇了同街胡同死了人,是他告密让火葬场里出来抢的尸,可他还会让我奶奶也去那死家送礼和吊孝。人家送的孝钱是十块,他就让我奶送去二十块。人家送二十,他就让我奶送三十或四十。
不过多是不去吊孝的。因为刚好死人埋人那几天,他不在村里不知道。这样过了半年后,村里和邻村笼共死了十余人,我家盖房的钱款就存了五千块。然在那年冬天间,我爹又外出两天回来时,他在村外坡上和那执法队与死户和死尸碰在一起了。天是酷寒天。大地和天都是枯灰色。麦苗在田里像大地上的毛。爹从我一家亲戚走了回来了。过岭子。穿沟壑。到一面坡的田地间,他看见执法队正在镇上杨家的老坟里,鸟在他们脑里乱飞着。乱飞着,就把一堆一片的玉蜀黍杆儿揭开来。用勘探使用的洛阳铲,很快在那坟间挖出一个胳膊粗的洞。把几斤炸药沿洞系下去。将露在外面的导火索欢欢呵呵点着了。灰土色的天空下,导火索喷出的星火粒儿发出嗞嗞嗞的金响声——后撤——后撤——人都唤着朝导火索的远处退过去。等待着。等待着。等到了一声沉闷巨大的响。山坡晃了晃。大地晃了晃。人心晃了晃。复又安静下来了。执法队返回到坟坑那儿去。把从墓里炸出来的骨肉用脚拢到一块儿。倒上汽油点了天灯了。在坟野把死尸炸了重又火化了。火光冲上天。像谁家的宅屋着了火。能听见火光冲天时炸裂腾腾的劈啪声。很像抽鞭子。一鞭一鞭抽那尸。汽油味。烧肉味。空气着火的热烫味。点火的人,围着那火站一会。大冬天。梁上冷。有人围着那火伸手烤了火。我爹远远看着像看一场戏台上的恶作戏。无法信是真的呢。可确确凿凿是真的。他从中挣了四百块。故事开始他才是主角。没有他就没有这故事。发光那边的天空上,黄昏前的夕阳是种火烬色,如灰白色的柴灰盖了正燃着的火。空气中,有一股稀稀淡淡的焦燎味。是肉和骨头被烧了的焦燎味。人被露天火化了的味。似乎还有人被烧时来自酷疼的尖叫声。隐约的。却是清晰的。是疼痛不止的尖叫和尖叫。后来那叫哑下了。浅小了。随着汽油火的光亮由大变小叫声弱浅了。成了呻吟了。我爹立在百米外另外一家坟地旁。另家坟地上的枯柳枯柏树,桶粗着,正好挡了他身子。没有寒。没有惊。只有错愕罩着爹的脸。他一直盯着那炸了又用汽油点了的杨家坟。脸上有一层被火烤了的疼。皮肉绷得很。紧得很。像他脸上的水血也被那汽油点着了。烤干了。留下的皮肉干裂撕疼了。
一直待在那。盯着看。手在脸上摸搓着。
火光小了众人走去了。
朝山下火葬场的那儿走。
五六人。壮劳力。大的不过四十岁。小的比爹的年龄还要小。一律穿了县上镇上统一制式颜色的深绿执法服。是县里统一成立的执法队。真的队伍样。每个乡镇都有的火化执法队。哪有不烧的死尸就忽的出现在那儿。执法队就出现在了杨家坟。炸了点了就走了。
执法队走后我爹朝杨家坟地走过去。看见杨家老坟的下角有个新坟坑。二尺深。坑里漫着汽油味。焦土味。二十分钟火就灭退了。汽油焦土的味里夹着焦肉烤骨味,如同火葬场里炼尸炉打开炉口冲出来的味。那没被油火烧成灰的几根骨,像火未烧尽就灭了,柴样翘在黑坑里。一铺破席似的圆土坑。坑边还有一段忘踢进火里的骨头肉。骨头炸裂染成灰黑色。肉像一片红泥一样混在新的鲜的和烧焦了的灰土间。立在黑土红土间,我爹的脸成灰白了。看着脚边如一根肋骨样的尸肉骨,他的脸成白色了。成了惨白了。木呆着。愕诧着。二十二岁像经了世事万千样。远处伏牛山脉的岭梁起伏静默着。山下的皋田村或说皋田镇,也是死的静默的。无声无息的。世界全都死了呢。尽切尽切死了呢。只有走远了的执法队,像收割完了庄稼回家样。从容的。闲散的。欢笑的。还有人对着空旷唱着歌。歌声冲天飞。像一行野鸟划破寂的死的天空样。黄昏前的夕阳在灰的天空是种火烬色。像白色的柴灰盖了正燃着的火。
冷得很。有风在那坟地野糙野糙吹。
我爹就立在那炸了又烧了的墓坑边。如死了一样竖在那。可他是活的。脸上的红痘那一刻活成青颜色。青痘鼓鼓结在他的额上和鼻上。拿手摸摸额上胀疼了的青痘儿,爹他弯腰拾起脚边那从土里炸出来似是肋骨的骨头肉。看了看,像捡了冰样又慌忙把那骨肉丢在脚边上。九十二岁的杨家老祖奶,因为九十二岁了,杨家就不火化她。死了也不哭。也不在门口举白示哀让人知道死了人。可是我爹知道了。他从杨家胡同走过时,看见杨家的院门大白天里关死着。从门缝流出一股人多烧饭的菜香味。听到门里有唧唧喳喳的说话声。从门缝爬出来的狗,浑身都是黑棺材的漆味和香炉香的味。
他知道杨家死人了。
他早就知道杨家九十二岁的老人躺在病床上。
到夜间,爹爬上这山坡。窥到杨家坟地有灯光。看见有人在杨家坟地借着夜色挖墓了。爹去火葬场的那儿告了密。舅把四百块钱塞到爹的手里时,又在爹的肩上拍了拍。笑了笑——李天保,别看你人小,你将来会有出息呢。——人活着,就是要干别人干不了的事。爹不言。爹从火葬场里离开时,娘还在火葬场的一间屋里缝着寿衣卖寿衣。她开门看看爹,把一兜做寿衣的碎布条儿倒在门口上——又有人死了。像是问。也像是自语。爹朝她看一眼。看见她的脸色浅素如是一张浅黄色的纸。他朝她点了一下头。算回答。也算朝总是把钱给他的火葬场老板的妹妹的恭敬和问候。
就走了。
一如往日就走了。
没回村。一如往日去了我的一个姑姑家。爹的远房姊姊家。像村里死人爹压根不知道。压根不在村子里。可在三天后,他回来碰见这场坟事物事了。火葬场没有拉走杨家祖奶去火化。而是等杨家理了死尸后,又来坟地把死尸炸出来。浇上汽油重又火化了。天象冷得很。有风在坡地野野糙糙吹。他找到一张挖墓人用坏扔的旧铁锨。用铁锨把周围的暄土朝着炸火坑里填。黄昏前的夕阳在灰暗的天间是种火烬色。像白色的柴禾盖了正燃着的火。爹就那么一锨一锨铲着土。他想把那炸坑里的骨头重新盖起来。填上坑。再在坑上盖那玉蜀黍杆儿和柴草。这样就和啥儿事情也没发生样。一了百了梁上只有冬风吹。可是从山梁下边来人了。杨家人已经从村里赶着跑上山梁了。炸药的炮声和火光,把他们从镇上召唤过来了。前面是跑得快的年轻人。后边是一大群的杨姓的男人和女人。风一样。刮过来。山呼海啸响过来。朝那近了杨家坟的人群望了望,我爹慌忙离开了。朝那执法队走的方向去。走着不断回头望。看杨家人群跟没跟过来。看有没有人看见他或发见他。贼一样。像贼还没把东西偷到手,主家的脚步已经封堵在了门口上。他身上有些冷。心里寒哆嗦。新棉靴。新绒裤。可还是冷得很。有钱了,他给自己和我奶奶都买了新的暖的绒棉衣。原来暖得很。现在冷得很。朝东去的山脉小路上,执法队已经走远了。一丝影儿也没有。黄昏到来前的寂静如一个世界都死了。我爹也死了。脸是灰白色。额上总出冰粒似的汗。快到火葬场的门前时,他在路边坐了坐。咬着唇,坐在谁家田埂头儿上。把脚下的土粒在面前蹬出一个堆。堆下是个深坑儿。
天彻底黑将下来时,他朝火葬场里走去了。
这事是我以后知道的。
不知道我想一定也是那样儿。
只有那样我爹我娘才会在这年这月这一夜的梦游里边这样儿。不是那样儿,他们也就不会这样儿。到了火葬场,我爹掏出我舅给的四百块。四张百元票,放在舅的桌子角。——我以后不做这事了。死了我也不做了。盖不起房子住着露天我也不做了。说完这些我爹就要走。从火葬场的办公屋里退出来。我舅没有拦阻他。也没收那四百块。——你不做你们村里还有别人想做哪。动动嘴,跑跑腿,吃碗饭的功夫就是四百块。天下去哪找这好事哪。办公屋是两间房。墙上挂了从文件上抄下的——节约耕地提倡火化——的文明话。灯光和白昼一模样。火葬场的院里有夜莺一咕一咕地叫。场西两层楼房正面墙上新描漆的殡仪堂的三个字,在灯光下面是金色。能看见水库里的水,如同月亮的光亮全都聚在漂在荡在水面上。
从舅的办公屋里退将来出来时,舅巨人一样竖在门口对爹说了五个字——你别后悔啊。我爹从火葬场的办公房前走掉了。不言不语走掉了。默默的。默默一世的。——我不会后悔呢。他说着,脚步声如水上漂的树叶样。房砖都已和砖窑订好了。水泥也都买好了。村里只要再死五六个人。五六个人中只要有三四户人家不愿火化想要偷偷去埋葬,这就够了我家盖房买钢筋的钱。生意愈来愈难了。人死了自动拉去火化的户家愈来愈多了。像月亮要出地上就不能没光样。太阳要出地上一定有光样。冬天寒冷是死人的旺季节。一冬天村里肯定会有几户人家有人死。肯定死户里有人不愿火化要偷偷埋葬的。可你火葬场明明可以把人从家里拉来火化的,却偏偏要等人家埋了去炸坟。要到坟地倒上汽油点天灯。说本来是要去杨家拉尸的。抢尸的。可偏偏那天运尸的汽车坏了呢。坏了修修嘛。竟就拖到人家埋人以后去炸坟。去烧尸。我爹走后我舅出来站在门口上——李天保,不挣这钱你会后悔的。——你会后悔的。
可我爹,还是从火葬场的院里出来了。小个儿,梗着脖,头也没有回。像一只小鸡怒了要飞样。夜色帐幔一般在他面前铺展着。有田野的土气染着月色走过来。他的脚步声,从火葬场的门口一直传到远处公路上。他也听到有脚步从公路那边传过来。可他仔细去听那脚步时,却听到身后我舅骂他了一句啥儿回屋了。
一切也就过去了。如人死永远埋葬了。再也不会有一丝声息了。可这时,事情不知是重新开始的,还是和原来续着了。如人埋在泥里还又有了呼吸样。原来我娘是在火葬场的门外等着爹。她看见他出来就从路边闪了出来了。从一影树后闪到树前来。
——你不再做这事情好。——不再做了好。——可不做你家房子咋盖呀。——我去过你们住的那条街,多半人家都盖瓦房了,你们家还是旧草房。
——我能帮你家盖起三间新瓦房。
——只要你和我结婚,我就做为陪嫁给你家里盖新房。结了婚,我们可以在镇街中心开家冥丧店。卖花圈。卖寿衣。卖陪葬的纸扎和冥物。以后你就再也不用做你不想做的事情了。娘说着,云在她的头上飘。云影飘在她的身上和脸上。那时候,我爹和我娘站得彼此不过二尺远。她的呼吸轻轻微微吹到爹脸上。
她在等着爹回话。可爹看也没有多看一眼娘,用鼻子一哼就走了。
也就走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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