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郭生
东山人郭生,爱书如爱命样,连书册卷了一角都要用一块小石压在卷角上。在乡试范文中,遇到好文好句子,画下记住都是用尺子比在句下再用炭黑去描画。然真要他去书写文章时,又很难弄写出一行好句来,且每句话里还常有一个半个错字醒着目,如此景况每年的乡试结果便可想而知,人没到考场,落榜单就贴在人前了。
世间事有人生来就是读书人,有人生来就是种田或商人,天赋之欠缺,不是后天尽力可以弥补的,因此从他九岁乡试始,到二十岁文章还常有错字后,父亲劝他放下书卷种田或做些小生意,结婚生崽过日子。可郭生,却执拗地不肯就是要读书,就是要去考秀才。
这一年乡考的时间又到了,他每天在村头静处租房背诵写文章,把别家科举的好文好句背下来,然后自己再照着那文章的式样去试写。写累了趴在书桌上打个盹,饿了随便吃些糊糊口。可是这一天,他又写文思句打盹后,醒来一看他的文章被人用粗线墨笔乱涂胡画成了一团黑,气得恨不得抓起砚台砸到哪儿去,可又不知道是谁涂谁画的。于是再写文章又背文文,一转身回家吃了饭,回来一看那文章,又被涂画一大片,甚至连考试的八股范文都被涂抹得这儿少一段,那儿多一句。
郭生为此愕然了。
他提笔拿了纸,迅速把能背诵的文章抄写一篇摆在桌子上,合了窗,锁上门,连初春的细风进屋都找不到缝隙和门路,然回家吃了午时饭,回到租院门屋前,先在院里定脚四处瞅了瞅,见遍地净洁后,才开门走进书房去,再一看,书桌上的抄文全部被墨涂胡画得连一条整句都没有。且在文章的最后一页上,那涂画文章的,似乎着急了,索性把砚台里的墨汁全都倒在纸页上。这时候,郭生待在书屋不再急切生气了,只是为事情的蹊跷惊怔在那儿。反复去抄写,反复是如此,除非自己藏在屋里盯著书桌子,那文章才不会被人修改涂抹和泼墨。至此不解后,郭生到邻村找了每年同考同落榜的赵生说了这蹊跷。赵生觉得不可能,便同郭生一同来到郭生的租院里,把自己准备的试文拿出来,一模一样摆在书桌上,拉下郭生到村头的林地走了一圈儿,回来一看自己的文章也一样这儿被改七八字,那儿被涂抹三、五行。然在那一片涂改乱抹中,按照留下的字词、句子往下念,却发现那字句流畅而简洁,趣浓意清晰,许多地方比八股文的范文还要好,还要彰显文采和光华。赵生慌忙让郭生把他以前被涂抹的文章全部拿出来,二人沿着留下的字句读下去,果然是句子有光彩,段落有日月,虽然文章变短了,但才华和意蕴,却突出得一块璞玉上的石皮被生生剥掉般,留在纸上的每个字和每句话,都如钻石珍珠了。
二人喜起来。
彼此笑一阵很长时间拥抱在一起,直至忽然想到二人都是男生才慌忙分开来。这样也就正午时,他们喝了几杯酒,说好彼此安心去做应试文,写好后都摆在郭生书桌上,有意去哪转一转,吃顿饭,再徐徐慢慢走回来。回来便见彼此的文章又被涂抹删改了,章节的繁琐和枝蔓,都不在行文里边了,且某些地方不连贯的还会有字词、句子添进去,使得整篇的文章清纯而流荡,思想韵味足得如仲春半夜清冽冽的花香般。
就这样,他们把准备应试的所有文章都写出来,放在桌上关门离开走出去,留很多时间给那帮他们涂改文章的人。然后走回来,再把被涂改过的文章重新抄一篇,重要的还要背下来,很快便在作文诗赋上,有了罕进和才情,也便在这年三月的乡试中,双双中榜,都成秀才了。
为了感谢那帮他们删改文章的人,他们买了很多香和供品摆在神像前。摆在院里的树下和石桌上。赵生本是比郭生更聪慧的人,悟性高一点,记性好一些,自然精进得更快、更满足,才华更为丰沛和显露。成为秀才后,赵生渐渐少来郭生这儿了,相信自己的作文诗词并不比被人改得差。而郭生,知道自己的愚笨和木讷,还是每月文章都放在那儿自己走出去,等着神来帮他改。
光阴荏苒,年月若水后,三年一大考的京试又来了,郭生、赵生都要朝着京城去。而郭生缘于对应试之慌恐,背了的文章常常一紧张,忘得脑子里除了空白什么都没有,便不断在屋里的神像前和院里天地间,跪着拜着说天神呀,你能一路陪我进京吗?为了试试神是否听到他的话,在要离家进京的前一天,郭生又买了更多上好的焚香和供品,摆好祈祷一阵子,然后把写好的文章借了月光和夜静,摆在桌上又把桌子在半夜摆到没人的院里屋门口,试试神会不会离开屋子应愿帮他改文章,结果过了一夜天亮时,那文章原封不动在院里,连一个字,一滴墨汁都没有改动和滴落。于是郭生心急了,越发紧张不安了,一边准备着上路的行囊和书籍,一边又试着背诵自己准备好的文章和段落,竟然原来会背的,又忽然背得差三落四了;原来记住的诗赋和句子,会忽然想不起其中的字词和笔画。他彻底慌神了,担心进京应试的无望和落空。可是这时候,父母、妹妹和赵生,都已经在村头等着他上路。驮运行李的毛驴也都在门口叫得咯咯呵呵了。
不能不出门上路了。
催逼的叫声脚步声,不停歇地从门外响进院落里。
最终还是出了门。
出了门郭生心里的恐慌和胆气,云雾石块样,罩着憋在胸口上,到门口又折回身子进到书房屋,提起笔在一张纸上写了一句话:“早知今日,你何必当初啊!”然后把那张纸拍在书桌上,拿上不用的砚台往纸上一扣压,愤愤怨怨地锁了书屋和院落门,一路上边读边写边背诵,同赵生同吃同行朝着京都的方向去。缘着怯弱和慌乱,有时他把写完的文章给赵生看,确实没有赵生文章的意足和韵味,便也请赵生把自己的文章改一改。开始赵生还谦虚不肯改,后来也就不断帮助郭生修改引导了,还常常能把文章只能这样不能那样说出很多道理来。说我们写文不仅是为了文章好,更重要的是要让考官觉得好。考官喜欢简洁你就写简洁,喜欢冗长你就让句子缠绕和啰嗦,并拿出往年状元们的文章给郭生看,指出这一段的句子缘了冗长才缠绕出一种重重叠叠的诗意来,那一篇啰嗦可因为啰嗦使文章变得含蓄了,如流云绕月了,说得郭生云里又雾里,不知道文章是有所进改精删好,还是完全和往年的八股相仿一致好。
也就到了京城了。
终于到了大考这一日。
考场自然还是京城国子监的考房里,一人一考桌,二桌三尺距,笔墨纸张都在桌角上,从上午日出到落日前的时辰里,午饭在考场里边吃,有人上厕所,得有考官陪到厕所门口上,给你时间必须得在那个时间尿完拉尽走出来。考生的座位是根据地域编排的,同域乡党常常排在一块儿,如此郭生、赵生就坐在一块了。入场前赵生还对郭生说,你依着我说的方法写文章,这次咱们两个一定能中举成官人。也就这么进入考场了,得了试题开始作文时,赵生嘿嘿一笑便提笔落墨了,而郭生脑子里,一片麻乱连适宜的句子都没有。他一会想起在家被人涂改的文句和精练,一会又觉得这样精练归精练,确实意韵过于简单不明晰,有时还有上意下意的脱节感,直到大家都把文章写过一页纸,他的脑子才有“写吧,快写吧”的声音响出来。
终究蘸墨起笔了。
然他刚写了开篇第一句,“江山风月,异域同辉”几个字,要将这句话进一步细述明阐时,好像有什么碰了他的手,使他的笔毫一下停在半空里,接着脑子里的一句“岁时寒冷,大地冰冻犹如山脉之石结”的句子如同被删了,忽然换成“人心明洁,万物澈清”几个字。于是他就顺着脑子里被删换的句子往下写,慢慢开始心神静下来,人变得专注如巧妇对着日光认针样,能听到耳边总有一个细微的声音响出来,有时似乎没听清,顿着笔那文句的声音还会在耳眼里边重新响一遍。有时听错了,落笔去写时,笔没到纸上手会被再又碰一下,提醒他这个字写上句便不畅了,意思走偏了。也就这么静听着耳眼内的声音往下写,文思和有先生在念着一篇文章让他听写样,错字错句了,总会有什么碰碰他的手。如此作文虽比别人慢,但也不比别人慢多少,最后终是在落日到来前,将文章写完誉抄了。在赵生微笑着检查自己的文章后,郭生搁下笔,也开始默念检查起自己的文章来。待郭生检查完文章交卷走出去,赵生正春风得意地在考场外面等郭生。
这时候的考场外,书生们在相互打听彼此文章的优劣来。赵生问郭生文章写得怎么样,郭生便想起考试时,总有声音在他耳边念着文句让他写的事,想把景况说给赵生听,又忽然有谁在他腿上碰一下,郭生机灵一下朝地上看了看,也就默着怔在那,脸上起了一层晕红色。赵生以为是郭生考得不好不便说,上前拍拍郭生的肩,安慰着他朝住处回走了。
一连三天大考景况都如此。考前郭生脑子一片空白呆在考场里,待周围人的文章都写过一页半页时,他的脑子里有了“写吧、快写吧”的说话声,接着便一声一声有念文章的耳音响出来,他便听着那声音,把文章的字句完全抄写出来就行了。这样大考结束后,所有的书生秀才们,人人都如释重负轻快着,等着张榜的时间里,都在京城走逛和玩耍,喝花酒,看商铺,记忆力好的考生还会把自己文章的佳句段落重新写出来,让别的考生欣赏和切磋。也就在这大考完的当夜里,赵生也写了一些章节过来让郭生念读和欣赏。结果郭生接过那段落一念读,一下惊在那儿了。原来自己的文章竟有段落和赵生的段落一模样,只是有的字句被改了,比赵生的更为精准诗意了。郭生惊得不敢多言竖在屋子里,敷衍着夸了赵生的文采后,待赵生又拿著文章去和别人切磋时,郭生从屋里出来跟着他,发现自己的文章里,还有别人的字句和段落,但自己的无论如何都比别人的更为精简、准确和诗意。
郭生知道了自己的考文是集多家之长写将出来的,就一日日地等着四月八日发榜这一天。发榜是在京城西的发榜墙上公布中榜生。这一天几乎所有的考生都去看榜了,郭生竟然中榜在前三甲,而赵生虽然是榜上最后一名也终是考上了,心里忧郁一会还是过来对郭生笑一笑,什么也没说,只是狠狠朝郭生的胸上打了一拳头。然后二人就等着皇上册封以后光宗耀祖返回山东了。
郭生回到山东东山县自己家里时,大肆宴庆了整三日。三日后他再来到村头他的租院书房里,开了门,走进去,看见一只狐狸端端地坐在他的那张书桌上。那狐狸的右前腿彷佛断瘸一样吊在半空间,而这断瘸的蹄爪上,皮毛都是墨黑色,如人的手被烫伤后的结痂一模样。郭生盯着狐狸在那怔一会,过去拉住狐狸的墨蹄看了看,又看看另外三只都是白毛色的蹄,在准备放下那蹄时,好像那狐狸因为疼痛抖了一下身,他忙又翻着那狐狸的蹄爪底部看,见那狐理蹄爪的底脚上,有走了许多路的血泡儿。再看另外几只狐蹄爪,也都是血泡和刺伤。如此郭生明白什么了,一把将那狐狸抱在怀里边,喃喃地对那狐狸说,你能否一辈子都帮我照顾我?那狐狸也把头靠在郭生肩膀上,跟着彼此的眼里都流了泪。
再后郭生被册封为济南府的正七品,赵生为一个偏远县的九品官。走马上任的前几天,郭生举行了大婚和一个女子结婚了,那女子美若仙人,只是右手有些烫伤似的残。她总是将右手藏在袖筒里,有人问她这么一个仙人是如何烫伤的,她说是报应起火将她烫伤的。问郭生你举榜前三甲,前程似锦为何要娶这样一个残人呢?郭生说,她是为了救我伤了手,我怎能不娶她为妻呢;没有她我怎能前程似锦呢。
再后来,郭生为官,大事小事,朝政事务,多都要和妻子商量请妻拿主意。但凡听了妻子的,事情都处理得得体而明了,成绩斐然深得朝上之赏识,也便一路官运亨通,直至从三品的巡抚都督职,且他官升之后调动时,也都不忘提携赵生和他同道同升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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