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李撞
时间:6月14日下午两点三十分
地点:李撞家 院内
人物:李撞和我
环境与说明:五十万元,无论如何都是一个大数目,对于一个作家而言,用两年、三年乃至十年或八年,写一部长篇小说,哪怕它又是一部《红楼梦》,就稿费来说,能挣到五十万元,那是相当不易的一桩事。早知道我说五十万,顾就果真在当天给我汇了五十万,那我应该一张口就要他六十万或者七十万。可是,我的操守没有让我一张口就要六十万或者七十万。说到底,我们都是有底线的人。能要到的就是应该得到的,要不到的就是你的道德以外的。人贵信誉,狗贵忠诚。他那么爽快地给了我五十万,我就不能不快马加鞭地坐高铁回老家为他工作,为我自己工作了。就信仰或者职责说,我敬信那些能在第一时间就到战场和灾难现场做深度采访的记者和作家们。
阿列克谢耶维奇是个了不得的人。
每一个获得普利策新闻奖的都是了不得的人。
我也是一个了不得的人。接到顾的五十万,就决定订票回家了。14日早上八点半的高铁,从北京西站到洛阳龙门站。有了这五十万,我没有犹豫就给自己买了商务座。行程三个半小时,午时十二点就到洛阳了(四十年开放的成果,原来都被高铁抢载了)。下午一点我就到了我的老家皋田镇的皋田村。自然是先回家去见老母亲。在村里,一路上享受着乡亲们给我的荣归故里的目光和问候,到二点二十分,在家里吃完了母亲亲手为我擀的捞面后,二点三十分,就到了李撞家里。
这是一个在村西偏北的旧宅院,十几年前盖的红砖平房已经显得陈旧、破败了。盖起后等待泥粉的墙壁因为漫无尽期的等待,显得更加粗糙和陈旧,破角烂边的墙面,如过早落齿退龈的牙床般。李撞的母亲已经八十多岁了,见我后自然显出我家乡人的热情和惊喜(是不是我的到来让他们家里蓬荜生辉了?),端茶、倒水、让凳子,还取出一碗花生放在院中央的小桌上。
而李撞(真的是过早显老的中年人),刚过半百,就像六十几岁样,多皱的方脸上,穿过厚极的枯黄,才可以看到皮肤里深埋着的肌红,但他那警觉的,很长时间才眨巴一下的双眼里,热情和精力,确是掩盖不住、躲藏不住的。牙齿都是泥黄色,和他的皮肤相当协调和一致。一米七几的高身子,有点瘦削但有一种憋不住的力量在那筋骨里。和我握手(还握手)时,他手上的茧刺挂着我的手心如挂在绸上样。他穿着在北京大学商店买的印有“北京大学”四个字的圆领白汗褂,一个我们村很少有人穿的前后有着六个口袋(大口袋上边还有小口袋)的灰色制服裤,时尚得就像民国时期人们镶牙一定要镶纯金门牙样。看见我他先是怔一下,随后就脱口而出道:
“连科,你跟得好紧呀!”
我把从我家门口小店买的一箱三元牛奶和一箱康师傅方便面朝他递过去(这是我老家见人送礼最常送的实在货)。他接了,还说:“你这样破费干啥呀!”可接着,经过寒暄与应酬,我们在他家院内坐下后,有两只母鸡走过来,他剥了两颗花生喂了鸡,又把他八十多岁的母亲打发走掉了。
我看着走去的老人的背影,有一种莫名的对人生的感慨升上来(这个在三十几年前为儿子的强奸犯罪提心吊胆,结果却迎来了一房好媳妇的老人,在这几年里,她的老伴谢世了。那个对她百依百顺、勤劳贤良的儿媳苗娟也在三年之前离开了她,离开了这个家,让她的儿子成为鳏夫了)。出门时她把院落大门随手关合着,就把她的人生和我的思维割断了,把我和她的儿子(还有两只鸡)圈在了另外一种人生里。
如此的,对李撞的采访就这样在意外的顺或不顺中间开张了。
李撞——
“我知道你从北京追着我回来干啥儿。”是李撞首先开口说话儿,声音粗哑,不高不低,但语调像他在工地搬的砖样有棱有角,硬硬坚坚,即使堆成一堆也还显出一砖一块的齐整和边沿。
“——我知道你想采访我。你想写我和北京大学李静姑娘那事儿。你想把我和李静的事儿写成文章挣钱吧?
“对你说吧连科弟——我比你大一岁,你应该叫我哥。可你仰仗你是作家,有头有脸,在咱们村你每年回来见到我,从来没有叫过我一声‘哥’。你和别人一样瞧不起我。在大街上见到我——细想想,算一遍,这几十年你都没有叫过我一声‘哥’。几十年你都叫‘李撞’,几十年你都直呼我姓名你知道不知道?你从来没有觉得吧?那是呀,你已经不是从前那个皋田镇皋田村的连科啦。小时候,你和我一块去放牛,星期天到后山坡上你的牛丢了,是我跑几里路把你的牛给找回来,还又替你把一篮子草给割得满满当当,这些事情你都忘了吧?
“现在你弄大了哩,你当然不记得啦。
“每年过年县长、书记都到你家来拜年,你哪儿还管村里娃儿时候的事,还管这鸡屎种菜、牛粪当柴时候的事!人家说,你不光在咱县有名声,在省里、北京都有一把名声呢……弄大啦!大得压根儿瞧不起村里的人和村里的事情啦。听人说,你写的文章没有一篇是说咱们村人、镇人的好,全在卖咱村人的孬。你是靠卖咱村人的孬处换了名声的。靠卖中国的孬处才有名望的……真是这样吗?这不是我说的,是别人说的呢。我在村里、县城都听人这样说过你。在北京也有人这样说过你。
“有一次,你在北京大学讲课呢,因为是你讲,看见墙(海)报我就换了衣裳和皮鞋,过年样穿得洁素齐整,混进了那个会议室。在最后一排的墙角上,听了半天你讲话,也没听懂你到底说了啥。可我听我前边的学生把你议论了,他们也说你是专揭中国的短处才有了名声的。
“真是这样吗,兄弟?
“兄弟,今天你来不是为了来揭你李撞哥的短处吧?要是了,咱兄弟就无话可说啦。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要不是,咱俩还可以在我家里坐一会儿,拉拉家常说说闲话儿。可你得直直正正告诉我,你到底是不是想把我和李静的事儿写成文章才来找我的。
“对啦,对啦——有一桩事情过去了二十几年,我忘得精光精光,现在又忽然想起来。想起来我就应该问问你。人家说——我是听人说的呢。谁说的我也忘了呢。想起来我也不会告诉你。人家说,二十几年前,你那时候还在部队握那笔杆子,现在你是在那人民大学吧?教授呀!真的弄大了,教授的工资那可不是小数目。还说二十几年前的事。二十几年前——人家说,那时候你把我和你嫂子苗娟的事情编成故事写成文章啦?
“真是这样吗?
“到底有没有这回事儿?!
“人家说——看了那故事文章的人告诉我,说你把我写成了强奸犯。说我是在村外泉边强奸了你嫂子苗娟的。说我强奸后,怕蹲大牢,吓得不敢回村躲到外村我姐家,直到洪文鑫老师出面说和谋划事情才了结。说你的文章故事里,写你嫂子苗娟被我强奸后,在家里哭得死去活来,她家人怕坏了名声一辈子嫁不出去,我家人怕苗家人告状把我关进监狱里,在这两怕里,洪文鑫把我爹和我老丈人叫到一块吃顿饭,一谋划,就决定让我娶了你嫂子,这样就皆大欢喜,坏事变成好事啦……真是这样吗?你真这样写的吗?你不会这样没有良心、没有德行吧?我和你嫂子是从小定亲,两相和好,这全村人有谁不知道!连科呀——连科兄弟呀,这事儿你回去问你娘。我结婚时候还是你娘做的挽媳妇的事上人。我和娟娟那时候都到了年龄上,我俩在村外偷偷见个面就叫强奸吗?她回家大哭是因为她头疼才哭你咋就写成是因为我强奸了她她才要哭呢?知道吗,连科兄弟呀,你想想,不是我坏了她名声,是你编故事坏了她名声。坏了我名声。坏了我们全家名声呢……到现在,你写文章坏我家名声这事都二十几年过去了。我想发火也发不起来了呢。可眼下,咱兄弟坐到了一块儿——几十年来你是第一次主动到我家里坐一坐,还给我老娘提了三元奶和康师傅。为这奶和康师傅,我啥也不说了。你就告诉我你真的写过那样的文章故事没?
“在那文章故事里,你是真的那样写我强奸吗?
“实说吧,兄弟呀,你就给你哥说句实在话。如果你真的那样写——反正,咱们这儿也没人能看到你写的故事和文章。咱们这儿都看《还珠格格》和《白蛇传》,还有《射雕英雄传》。你写的啥都没人稀罕、没人看。就像喜鹊在门口树上叫一样,听起来和乌鸦的叫声不一样,还有些喜事、喜讯夹在那叫声里,其实呢,其实你仔细想,乌鸦和喜鹊都是一类货。都不是他妈好鸟儿。都是偷吃果子、粮食的鸟货儿!所以说,我不在乎你在那狗屎文章里写我强奸不强奸,何况你嫂子娟娟也都死了三年啦,想在意她也不能在意啦。但你得给我说句实在话,你是不是真的写了那文章、那故事?——因为我还有娃儿哩。我娃儿——你侄儿李社今年又考大学啦。刚考完。要考上大学了,他一辈子也是要在外面世界混事儿,要在外面闯荡世界呢。他要看见那文章、那故事咋办呢?他边上的人看了你编的故事都当成真事咋办呢?!你为了挣钱——你们叫稿费——润笔费——你为了稿费、名声你让别人咋过呢?你让你的侄儿李社日后咋样读书混世界?
“所以说,连科呀,你给我说句实在话,你到底把我和你嫂子的事情写成文章没?把我们写成好人还是坏人啦?咱眼下先说那件事,再说你今儿来的事。
“告诉我,你写那文章它叫啥名儿?在哪能找到、买到?我让你侄儿看一看,给我念一遍。告诉我,你写那文章挣了多少钱?告诉我,到底能挣多少钱?你就不念咱们这同村同土的老情谊,要把世界上所有的屎盆子都扣在家乡人的头上去。都扣在我的头上去。都扣在你嫂子娟子的头上去,让她死了还背着坏名声。让你侄儿李社活一辈子还那么年轻就开始背这坏名声。
“说吧兄弟,你到底挣了多少钱?那文章它叫啥名儿……今儿天,都是我在说话儿,你来找我你还没说几句。现在轮到你说了。你说吧,现在你说我听着。
“说吧你。你说我听着。先说那件事。说完了我再让你知道我在北京和李静这档子事。这档子事情奇得很。写出来准是好文章。好故事!写成书能卖很多钱。可你得先说说你那文章里编我强奸你嫂子那档儿事。
“说吧你。轮到你说了。你看日头都西偏到一拽就会掉下来,轮到你说了。说吧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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