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八
夏天过去了。
秋天又来了。
一个夏天没落一滴雨。还有半个秋。六个月一百八十天,到底没落一场雨。平原上见着了百年不遇的旱。因为旱,庄稼和草它就死掉了。
树,耐不住旱的树,它也死掉了。如泡桐、槐树、楝树、榆树、椿树,还有那难得一见的皂角树,八八九九的树,它们都悄默默地死掉了。
大的被砍了,小的耐不了旱,它们都死了。
塘涸了。
河干了。
井也枯掉了。
没有水,也没蚊虫了。
树死了,知了不到下世的季节就早早脱了壳,死在枯树的身上、枝上、杈丫上。还有村庄里的墙,凡背风背阳一面的,也都抓有一片金黄色的知了壳。
日头还活着。
风也还活着。
日月星辰都活着。
埋完爹的第三天,爷被上边来人带走了。他杀人。杀了爹,上边把他带走了。带走了三个月,仲秋时,落了一场雨,又把他从那关人的房里放出来。像为了救他样,平原上大旱到草死树尽时,把他带走了,问了丁庄很多事,卖血的事,卖棺的事,配阴亲的事,最后落了一场雨,七天七夜下不停,井、河、塘、沟都又有了水,这就又把他放了回来啦。
和救他一模样。
爷回到丁庄的那一天——这一天的黄昏里,黄昏里的落日,在整个的平原上,因着黄昏,它就血成一团,漫天漫地红着。铺红着,就有了这一天的黄昏。落日同着往日的样,在平原西边的地平线上哈哈地笑。静默默的大地上,有细吱吱的响。这是在往年秋天树正落叶时,可这年,这一年的秋,平原上早就死绝的草,却又活着了。庄稼地,荒野里,黄河古道的沙丘上,泛下了一点一片的绿。浅色的绿。那秋草的腥香味,如同初春时候的清香味。
天上有着红烂烂的光。有偶尔飞过的麻雀和乌鸦。还有从天上掠过去的鹰。它们的影,像一丝烟样从平原上掠着过去了。
爷就回来了。
还是那样儿,瘦枯着,脸上呈了灰的色。灰黄色。戴了半旧的麦秸帽,提了铺盖卷,像出了一趟远门又回到了丁庄里。丁庄里,静得没法儿说。也才三个月,多一点,一百天,就从盛夏到了仲秋了,丁庄就不是原来的丁庄了。
丁庄还是原来那个丁庄村。
可丁庄没人了,街道上安静得和街道死了样。没有人,没有畜。鸡、猪、狗、猫、鸭,啥儿都没有。偶尔响着的麻雀叫,落在地上和碎的玻璃样。有条狗,不知谁家的狗,瘦得能看见它肚上蹦起的肋。它从赵秀芹家的门楼下边走出来,站在路中央望着爷,没有叫,耷拉着尾巴走掉了。
朝通往新街的胡同拐去了。
爷站在庄口看一看,以为自己走错了路,愣一会,认出了庄口那个半塌不塌的老牛棚,还是原来那样儿,要塌不塌的样。半砖半坯的老墙上,横着一根从棚上落下的椽,像一根筷子横在破了许多豁口的碗边上。
还有庄里的路,多少年前卖血时各家兑钱铺下的水泥路。现在路上的土有着一寸厚,可以种庄稼。路上裂开的纹,也都还和先前一样弯曲着。
和地图一样弯曲着。
马香林的家,也还那样儿。门楼高高的,门上还模糊着能看见贴上去的白门联。虚掩的门,开了一条缝。爷在门口站一站,推门进去了,竖在他家院里唤:
“有人没?”
没回应。和死了一样没回应。
又到下家唤:
“王宝山——王宝山——”
依旧没回应。和死了一样没回应。只有两只老鼠听到叫,从哪跑出来,斜眼看看爷,又从院里跑回屋里了。
再到下一家,还是没有人。
原来丁庄没人了。
丁庄原来没有人烟了。原来热病大爆发,该下世的全都下了世。活着的,也都搬走了。
全都迁走了。
天大旱,都走了,如一场风把丁庄的树叶全都刮落了。把灯全都刮灭了。爷就一家一家走,一户一户地唤,到了嗓子哑着时,只叫出几条狗,摇着尾巴跟在他后边。
落日和三个月前盖在我棺材上的红绸样,又细腻,又光滑,在庄里的房上、街上,树上铺着,挂着时,细微的响声如鸡毛从天空落了下来样。
爷朝新街走过去。先到了我叔家,看搬进那家里的丁小明一家也都不在了。
大门上孤寒寒地落着锁。
到了我们家,三层楼还照样竖在半空里,可大门、屋门、窗子都不知去了哪。
被人早就摘走了。
院子里好,绿汪汪的荆芥长了满院子。满院子都是又粗又重的麻凉味。
爷回到了学校里。穿过丁庄时,像一个人穿过没头没尾的沟壑样。走过从丁庄到学校的那段路,像一个人走在沙漠上。走在没有人烟的黄河古道上。日光艳艳的,无声息的红。平原上的风,凉爽地吹过来,枯腐的草味和新生的草腥味,混着从他身边过去时,像清水浑水流在一块的河。
远处古河道上的老沙丘,似乎比以前低了些,小了些,又似乎比以前高了些,大了些。
学校里,倒还是原样。只是院里有了草。
有蚂蚱、蛾子和蜻蜓在那院里飞。
爷累了。累极了,进了屋,瞟一眼贴在墙上起了灰的模范老师的奖状后,倒在床上,爷就不想再起来。睡着了。睡着后去了丁庄周围的柳庄、黄水、李二庄、古河渡、二河渡、三河口和上杨庄、明王庄,跑了几百里的路,看了上百个村庄和镇子,发现平原上百里千里的村庄和集镇,都和丁庄一模样,没有人,没有畜,可各庄各村大队房屋都还在,树却都没了。都被做棺材砍得净尽了。
房子都还在,门窗、立柜、箱子都没了。都改做了棺材了。
还有周围的蔡县、明县、宝山县,也都难见一人了。
平原上光秃秃了,人畜绝尽了。
好在那一夜,又下了一场雨,在那倾盆大雨中,爷看见平原上一马平川的泥地里,有个女人手持柳枝去泥里沾一沾,举起柳枝甩一甩。她一甩,地上就有了好多泥人儿。又一沾,再一甩,地上又有成百上千的泥人儿。不停地沾,不停地甩,一片一片的泥人儿蹦蹦和跳跳,多得和雨地里的水泡一模样,爷就看见一个新的蹦蹦跳跳的平原了。
新的蹦蹦跳跳的世界了。
二〇〇五年四至八月初稿
二〇〇五年九至十一月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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