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2:35~3:00
镇政府的干部也都梦游了。
上下左右全都梦游了。只有灯泡和日光灯管是醒的亮着的。连政府院落里铺的老砖裂纹都看得清楚呢。如果有针掉在砖缝里,也一眼都可找到呢。蚊子在光亮里面飞。飞蛾也在光亮下面飞。葡萄架在光亮黑暗的错落里,影影晃晃很神秘的样。这是百年前的老房子。青砖青瓦和庙一样儿。和京城故宫一样儿。原是民国间一个乡绅家里的三进四合院。后来就成了镇政府的所在地。一任一任政府的办公区。一任一任镇长和他的属下都忙在闲在这青砖青瓦里。读报纸。学文件。开会议。指导镇辖的村村落落及伏牛山脉间的大大小小事。这一夜,镇政府的干部全都梦游了。镇长梦游了。副镇长也跟着梦游了。镇长和副镇长全都梦游了,那青堂瓦舍中的大小人物也都顺着镇长的旨意梦游了。
他们在梦游中做着一桩皇帝勤政早朝的事。半月前镇上来了剧团演出宫戏《杨家将》和《包公案》。现在这戏服有了真用大用了。镇长穿着那套帝王袍。副镇长穿了宰相袍。帝王袍上绣着丝龙和丝凤。滚边都是金颜色。宽大的衣袖如裤管一模样。那些一品相服和大臣服,也都有金色的滚边和红腰圈。皇后服和格格妃子服,件件都缀满玉器和玛璃。闪闪的。亮亮的。不时发出玉声黄金的碰撞声。整个政府的大厅会议室,这一夜成了朝廷勤政早朝的宝殿了。除却镇长副镇长,其余别的镇干部,相随依次都穿着武官将服和文官服。那些原来镇上的通信员和伙夫们,也都高升穿了朝廷里的宦服和僚服。金碧辉煌的。珠光宝气的。灯火通明的。通明中还在门口挂了几排红灯笼。原来在镇政府打扫卫生的,现在成为官人举着肃静的牌子站在会议室的众臣边。原来政府广播站的播音员,她们成了皇后成了格格了。成为给皇帝扇扇子的宫女了。气氛肃静着。气势穆然着。除了人人眼上的疲惫外,脸上都努力撑着不睡的好奇和入迷。像人将入睡前还努力听着看着做着啥儿样。大臣将军们,都跪在镇长皇帝前。镇长坐在一把龙椅上。龙椅前是宫戏舞台上用的金边雕刻桌。桌上摆了用黄绸包的大玉玺。玉玺镇在桌中央,两边分放着笔架毛笔和盖碗小茶杯。宫女给镇长端来了燕窝银耳滋补汤。镇长有些厌地朝那汤碗看一下。稍扬一下手。让宫女惶惶退走了。——说说吧,天下大事不是跪着就可以解决的。镇长的腔调和皇帝的腔调一模样。慢慢的。有些厌烦的。宰相大臣们,都偷偷看了皇帝的脸色和景况。见皇帝慢慢又端起那补汤试口了。知道皇帝的心情顺平了,也都把悬心放下来。——都坐吧。坐下一个一个对朕说。有了这一句,宰相大臣武官们,都站起弓腰在皇帝面前甩袖齐声大声说了一句谢陛下。后就分坐分站在皇帝面前两侧边。
——谁先说。还是丞相你先吧。说说你这个月到江南的见闻和调研。
副镇长就慌忙上前行了躬腰甩袖礼——咋——谢陛下皇恩浩荡。臣尊旨南下月余。过山东。走徐州。又沿着运河乘船从南京无锡扬州苏州常熟一带到杭州。臣所到之处,皆为微服私访。未惊动任何地方官民。所到之处,均见国泰民安,百姓富裕。无不对皇上感恩戴德,大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听后摆摆手——又是这一套。又是这几句。不过皇上的脸却是笑着的。眼里也是盈满快活的——倒是话需说回来,从京城到江南,交通不便,长途跋涉,马丞相你一去月余,也是辛苦倦怠。朕赐你明日休假携家小仆人到承德避暑山庄小住一些日子吧。再招手,让丞相退下去。镇长又扫扫面前两侧的臣将们——李都督,你从边关回来多日了,说说边关的情况吧。说说大西北边民和边疆的寒苦给朕听一听。镇武装部的李闯副主任,就从人群走出来,把将服袖子朝上拉一拉。跪下去。抬起头。声音洪亮和钟一模样——谢陛下皇恩浩荡,派将军我到西北阵守边关。边关三年前兵荒马乱,战事不断,民不聊生,都督我所到之处,沿途饥民灾民,群群股股,常有百姓拦截战马讨要吃喝。而边关匈奴,又屡屡进犯。夜偷夜袭,日抢日夺。尤其到了收粮季节,更是肆无忌惮。弯弓策马。烧杀掠抢。奸淫妇女。使边民耕无心,食无粮。大多抛田弃家,向内地迁移。但皇上你派都督我到了之后,我依照皇上您的谋略圣旨,先平外而后安内,镇守边关,迎敌苦战。无一战不无死伤。无一战有士兵退撤。全军上下,齐心皆力,人人都宁可战死疆场而无后退求生者。都督我身先士卒,一马当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祁连山一战,我身受三处箭伤,但仍携箭而杀,迎敌最前。三天三夜,人不下马,刀不离手。食在马背。睡在马鞍。最终大败敌军,使匈奴退让一百二十余里。有了这祁连一仗,西北战争就势如破竹,战战皆胜。而敌人逢战必溃,节节败退。使得西北最终收复河山,再得平安。边民终得回迁耕作,享田地天伦之欢乐。现在陕西——甘肃——宁夏——蒙古一带,那儿边地和平。田作丰收。国泰民安。百业大康。大西北各地山川,各个民族,凡见我汉族将领兵士,无不跪下向陛下您和您的军队三呼万岁,并再三嘱我哪日回朝,定要代各族百姓向陛下请安问好,代呼陛下您万岁万岁万万岁。
武装部副主任长篇大论,语语皆律。听得众臣都哑口无语,一脸愕然。原来小小武装的副主任,李自成的后裔第一十二代孙,竟有这等好的口才与文才。连镇长都听得惊着和喜着。副镇长惊得呆着和嫉着。其他镇上管经济民政管教育的干部们,眼下都是一国之经济大臣民政大臣和教育大臣了。望着那一介武夫的文才口才就感自愧弗如了。知道镇长会喜欢这个武装干部了。怕这武装干部就要从副股级成为镇上的科级干部了。也许就成了管治安的副镇长。成了当朝镇守边关的总都督。所有的目光都落在穿着皮靴战袍的边关都督上。就听见镇长皇帝呵呵笑了笑。站起在桌前走了走。身子转了转。回来又站在龙椅前,把桌上的玉玺动了动——李都督你文功武略,德才兼备,镇边有功,这三年匈奴族也心服口服,年年上贡。为了朝政有序,奖惩严明,我现在就任命你为当朝总都督,统管西北东北云南台湾和广东及广西各地边疆的一切战事与纷争。然后皇上面带微笑,再次扫视了面前的文官武将们,又深深吸气吐出来,如同天下诸事皆都和谐平静,让他感到踏实平安样——教育民政各方面,诸臣们还有什么要向陛下汇报吗。
教育大臣和民政大臣彼此看了看。民政臣就上前两步甩甩袖,行着躬礼单腿跪下来——卑臣还有一事要讲,不知合适不合适。
——讲。皇帝望着民政臣,像外出巡察望着路遇唤冤的百姓般。今日皇上我勤政早朝,心情大好,你们有啥儿问题都可讲出来。
民政臣就从跪姿站了起来了。把目光落在皇帝身上望了望。还又扭头看看两侧林立的臣将们——今夏国民蒙皇上天福,千里土地,万里丰收。小麦穗都如谷穗一般大。可天象院最近送来紧急消息说,三天后将天降大雨,且阴雨连绵,最少半月一月,会使我朝大面积土地遇洪受淹,如不及时抢收粮食,怕会有大半小麦烂在田地,酿成酷冬无粮,饥民遍地之大灾。以天象院之推断,我朝今日国泰民安,万民同庆,而这背后正有着一场巨大的灾难隐藏在这泰平盛世的繁华背后。望皇上你居安思危,洞若神明,早下圣旨,召告天下百姓,都要连夜收割,集粮入库,而后防雨防洪,筑堤围坝,收拾村民房舍,以防果真大灾到来之时,而民无防范,措手不及,使得我朝百姓再有民不聊生之苦,从而引发江山不稳之隐,不固之险。望吾皇对臣此卑言三思三思。
民政臣说完之后,又做了甩袖躬身之礼,并偷眼再看了一下镇长皇上。见皇上面有不悦,又不便明说,就打了一个哈欠,似听非听,颇为厌烦。而民政臣也因此脸上显出了不安之耿直,做出要为天下人谏言上奏而不惜一死的模样。可在这时——恰在这时,也和舞台上的演出样如出一辙,总在危机关键之时,便高潮错开,另有故事。也就这个时候,恰在这个当儿,宫廷外的守门人慌慌跑了进来,立在皇上众臣面前,快行袖礼,急速禀报——报告皇上,宫外有刁民闯入,小的再三拦挡不住,他声言要亲见镇长皇上您,说城外粮食丰收,可农人都连夜割麦,如梦游一般。而城内镇上又有人藉人们都疲劳大睡和有人梦游之时,开始出现偷抢盗匪,请皇上您明示对这刁民见还是不见。
镇长把目光搁在守门兵士的身上去——你能确认他是刁民吗。
守门的兵士揉揉瞌睡的眼——一定是。他是镇武装部门前看大门那个爱管闲事的中年人。来见皇上还只穿了个裤衩和拖鞋。这明明是对皇上你的不尊和无礼。
皇上把目光从守门兵士的脸上收回了。在禀报隐灾的民政大臣身上落了落。冷了冷。用鼻子轻哼一下子。最后把目光热在边关都督武装部副主任李闯的身上去——都督啊,攘外需要你,平内也还需要你。你就到宫外看看吧——凡对本朝不尊不重者,一个字——斩。李都督听后咋一下。把目光从众臣们身上横过去。跟着守门的兵士离开宫殿出去了。
已经三十几岁的武装部副主任在他的位置上,一干就是十几年。卧薪尝胆十几载,现在还是副股级。现在他觉得属于他的机会到来了。也就大步地朝镇政府的大门外边走去了。
镇政府不在镇上的繁闹处。而在镇的东北角。大门前的民国狮子都还在那儿。四角的炮楼都还在那儿。寂寞着。摆设着。六层的青石台阶都还在着呢。有云从头上飘过去。有影从空中落下来。一个镇的路灯全都熄去了。可镇政府门前的灯却还通明着。彻夜亮着才显了镇政府的机关和百姓街道不一样。不说费电的事。因为这是镇机关。不说上下高低之联系,因为这是镇政府的紫禁城。我和爹去了。我和爹到了镇政府紫禁城的门前了。我和爹一到那儿见了惊人惊天的一幕戏。看见镇武装部的李闯副主任,穿了戏台上武将穿的战袍服,走路武武的。说话梦梦的。到政府门前的青石台阶上,他一脸都是青石色。木木狠狠的,像在梦里和人打架样——原来是你呀,你不在家睡觉你来这干啥呀。那站在政府门前的,竟然是他叔。是他介绍他叔成了武装部的一个扫院守门人。他恼恼怒怒把身上穿的武服袖子卷了卷。把拖地的战袍朝上提了提。对面前的亲叔连说三声你不管闲事行不行。你不管这闲事行不行。而后又把将军战袍脱下来,甩在地面上。我现在不是武装部你的侄儿了。我是当朝的武都督,统管着全国边疆的外战和内事。那只穿了裤衩拖鞋要进镇政府的人,望着自己的侄儿好像听不懂也看不明白镇政府到底出了啥儿事。侄儿身上到底出了啥儿事。他木木地立在那,望着侄儿嘟囔着——你在梦游吧。你也在梦游吧。你也梦游我不和你说。镇上乱了我得去和镇长亲自说。说着朝镇政府里边挤身子。他的侄儿朝外推身子。朝里挤身子。朝外推身子。
大都督推着推着忽然从哪儿摸出一根棍子来。尺长腕粗的棍子来。猛地砸在他叔的脑袋上——有国事就不能有家事。有家事就不能有国事。——叔,不是我六亲不认,而是都督我不能不以国事社稷为重啊。血便喷将出来了。啊呀娘呀一大声,叔就栽倒在了镇政府的台阶上。
也就死在了台阶上。
血从台阶上跳着跌着朝下流。我和爹都僵在台阶下边了。那奇奇怪怪穿着士兵服的一个人。原是在镇政府的老伙夫。六十几岁了,是因为和镇长家有着亲戚才有了这份工作的。他一直站在李副主任的身后边。一直盯着眼前争争吵吵的。这一会,看一下倒在台阶上的人。就又返身又往镇政府的院内跑。跑着唤。叫着唤——死人啦,真的死人啦。
——死人啦,真的死人啦。
唤声和房倒屋塌样。和天崩地裂样。
李副主任他是不动的。镇静的。将官都督风范的。——老子连边关都镇守三年啦。匈奴人都杀了万万千,还怕你们几个刁民闹事喔。把棍子丢在一边上。把地上的戏服拾起来。将目光投到台阶下我和爹的身子上——你们父子是在镇街上开冥店新世界卖花圈的父子吧,我又给你们弄了一笔好生意。拍着戏服上的土。不知道有土没有土,就那么爱惜爱惜地拍打着——对你们说,这儿不是镇政府。这儿是紫禁城的金銮殿。我也不是李闯副主任,我是当朝的三军大都督。你们谁再敢私闯宫殿就是这下场。
——就和这刁民的下场一个样。
爱惜爱惜地拍着他的将军都督服,转身慢慢朝镇政府的宫殿里边走去了。
一步一步就走了。不慌不忙就走了。身影在灯光下入了那座四合老宅院。镇政府的机关院。一夜大梦的巍峨宫殿里。
我和爹,惊惊愕愕见了这一幕。身上都冷着。手都哆嗦着。爹拉我的手里满是冷的汗。我的手上全是爹的冷汗和冰水一模样。身上全是我的冷汗和冰水一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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