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耿十八——康蒲故事之三十七
耿十八是新城人,肺病多年,到冬天咳嗽不止。又一场大雪后,他在咳到连心肺都要吐将出来时,看着每天都为他烧饭洗衣、种地打理的妻子流了泪。那时妻子正把擦痰的树叶、布片包起来,从家里出门朝着荒野里扔。外面已经飘有雪花了,村落、世界都沉在一片茫白中。耿十八因为整整十年都躺在病床上,这时他从床上爬起来,想到院里透透气,可扶墙走到门口时,看着一世漫天的飘雪里,总有一个声音说:“你该走了耿十八,你该走了耿十八。”那声音轻如雪花,不知来向,四处瞅瞅又不见哪儿有人影,于是耿十八知道自己生限已尽,将要离开人世了,也就对着门外长叹一口气,回屋重又躺在了病床上。
过一会妻子从外回来了,耿十八便把她拉在床边坐下来,告诉她说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你还不到三十岁,嫁到耿家没有过上一天好日子,十几年的春节都没吃过馒头和饺子,劝她自己死后一定要改嫁——嫁一户殷实的人家,尝尝吃饱穿暖到底啥滋味。妻子也便拉着耿十八的手,说你走我嫁婆母谁照顾?她年岁大、身体弱,我能不管母亲嫁人吗?
说着夫妻抱头哭起来,穷情厚烈,恩爱不舍。因为情深哭得太伤心,耿十八的肺病这时重起来,连连咳痰,又吐将不出,脸色憋出青涨的紫色和浮汗,终于倒在床上昏死过去了。
耿十八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昏死过去了,他只觉得自己忽然咳着咳着不咳了,原来胸口憋得呼吸上不来,现在呼吸通畅得如四月春日田野里的风。他从自己家里走出来,明明刚才是大雪天,可现在他站在大门口,看见阳光灿烂,榆青槐翠,荒枝野草都开着花,空气中到处都是甜味和清新。他怔怔地立在这春暖花开的季节边,天气不冷也不热,深深地吸了两口气,身子轻得想要飘起来。“你去哪?你不能把我丢下啊!”他听见妻子在他身后大声焦急地说,于是回头道:“这十年我都躺在病床上,现在好不容易病轻些,你就让我到村头站站看看嘛!”说着朝村头望了望,看见有辆马车从村胡同里走出来,车上坐了一车人,都是欢欢愉愉,兴高采烈,像出门踏春一模样。于是他招手让那马车停一下,希望带他一程路,让他到春野田里走一走。
那赶车的也就停下来,问他要去哪,他说他有十年都在病床上,现在好不容易病轻了,很想到空气新鲜的野外去一趟,出门换换空气呼吸一些新鲜的。赶车的也就停下来,到车架边上一一找着看,原来那车架的边上贴有十个小纸条,每个纸条上都写着一个人名字。赶车人见那十个纸条上没有耿十八的名,就很认真地又问他:“你确真要去吗?”
耿十八:“我确真。”
赶车人:“你不后悔吗?”
耿十八:“我都十年没有去过村头了,连死都在心里想了几百遍,你说我有什么事情好后悔?”
赶车人也就不再说什么,从身上摸出一张黄色纸条来,把耿十八的名字写在黄纸上,将那纸条贴在那十个名字的最后边,扶他一把上了车。他上车坐在大家中间的一个空位上,那车又吱哑叽咕地朝着村外田野去。季节正是小麦从冬日醒来后,借着春势的苏醒生长期,阳光亮得让人一下能看十几里的远。天上的云白得如棉田开在头顶样,小麦噌噌噌的生长声,和路边的花草树木泛绿的叽喳欢笑声,彷彿一条溪流淌进耿十八的耳朵里。身边有人在说悄悄话,耿十八静着耳朵听,听到有个人说我们村里的某某也快了,另一个说明天城头的刑场上,又要砍铡几个人。还有的问我们到那边,大家会不会被分散打乱以后再也彼此见不上?耿十八从那些话中听出疑惑了。怀疑这是朝另外一个世界去的车,车上的人都是今天刚刚寿终死过的。他心里惊一下,又朝所有人的脸上望了望,看见有人一言不发望着哪,原来欢笑的脸上因为什么有了泪。他明白这辆车是接人到地府去的马车了。想唤那车夫停车让他再下去,可又想起那躺了十年的病床和昏昏暗暗的小屋子,还有媳妇十几年的辛苦和操劳;母亲为了他,每天都靠纳鞋缝袜到集上卖,才能为他换回几副药线和油盐钱,于是唤停车的嘴,慢慢又合拢起来了。
马车沿着土道朝庄稼地和山脉岭梁的深处去。
有好几个村庄和散落在路边的庄户人家都被马车追上又丢在身后边。那些在春田锄草、施肥的农人们,不断地从马车的边上走过去。耿十八就那么望着庄稼地里的人和从路上走过的行人们,他恍恍惚惚犹豫着,到了一个人迹罕至的山坡下,看见路上有一花草藤蔓编织的大牌楼,呈着拱形架在路中央。过了那拱形花牌楼,面前是一片开阔地。阔地上花草繁盛,蝶飞蜂舞,鸟雀的鸣叫宛若戏园唱戏样。这时有人感叹说:“这么好的地方啊!”赶车人便扭回头来道:“这是思乡地,你们这时闭上眼,心里想什么,什么就活灵活现来到你们眼前了。”
于是车上的人,谁也不说话,全都闭眼冥想着,把双手叠起伏在胸口上。有人的脸上显出微红来,有的脸上显出笑意像见了宝物和山珍海味般。还有的,不知为何想着想着竟咯咯咯地笑出声,声音脆得如是鸟鸣样。
如此耿十八也把眼睛闭起来。他想现在我娘会不会是在集镇上为了我的两副药,正在寒冬卖她纳的几双千层底鞋和她缝的布袜子?就果然看见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母亲正在摆着鞋袜地摊儿,忽然来了一阵风,将母亲一摊的鞋袜卷走了。连摆鞋袜的那张草席也在空中飘飞着。耿十八惊慌地想要冲到天空去抢鞋袜,却看见母亲望着天空的旋风脸上挂了一层笑。她对着旋风说:“谢了你们啊,你们把这些东西卷走了,我就不用在这天寒地冻里摆卖又无一人来买了。被你们卷走了,我就可以回家告诉儿子说,没钱抓药了,怕是天老爷不想让你治病了。”这样说着母亲竟真的从路边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一步步朝着集镇外面走,且还走着嘟囔着,“病了十年啦,他真是走了倒也不用受这人世之苦啦。”耿十八有些愕然地听着母亲的话,有了惊讶又有些解脱感,就那么远远看着母亲走了后,又想现在我死了,搭上一辆去地府的马车离开了,这时我妻子在家会干些什么呢?会哭得死去活来,还是会默不作声,只是忙着再给我做最后离别的寿衣和棺材?想着想着便看见妻子从家里走出来,到邻居家用她嫁来时的新袄去换一铺新草席。邻居家是苇匠,每年每天都在河塘边上种苇草,然后秋天收割芦苇后,开始破开芦苇编苇席,专卖苇席过日子。现在妻子没钱给他买棺材,就用自己十几年前出嫁的棉袄去给自己换苇蓆,也好把自己的死尸卷起来。她到邻居家,将她结婚后再没舍得穿的绸袄递给人家看,邻居来回翻了那绸袄,忽然对她说:
“病了整十年,他死了才是真心对你好。”
妻子问:“你总是卖苇席卷那死过的人,听没听说过从阴府来的马车每月什么时候到我们这儿接人?”
苇匠说:“干什么?”
妻子说:“耿十八说那边一路上都是花草和果物,一年四季里没有酷冬和酷暑,天气总是不冷也不热。我和我婆婆都想搭了那辆马车去追耿十八。”
苇匠便站着想了一会道,听说过人若活着受了太多苦,去那边的路上不是阎罗来领人,而是阎王会派马车来接你,但那马车什么时候来,到哪个村庄去接谁,却是谁也不知呢。说着两个人感叹一会儿,他收了她的新嫁袄,给了她一条又大又密实的好苇席。她扛着苇蓆转身要走时,苇匠忽然对他妻子说,他记起如何才能找到哪辆马车了,说他小时候,跟着师傅学艺时,师傅曾经告诉他,谁家有人刚死时,你去哪家的大门口,一脚踩在那户人家的大门里,一家踩在那户人家大门外,这样你就能看到朝那门前走来的鬼差是徒步在夜间提着灯笼的人,还是白天赶着马车的人。并说见了夜间提灯笼的人,你把伸到门外的腿脚收回来,见是大白天赶着马车且那马车上贴有黄纸条,纸条上都写有名字的,你就可以把门里的脚也挪到门外边,和那赶车人搭讪说上话,请他拉你去花海之地了。听了苇匠这番话,妻子脸上显出了轻松润红色,朝苇匠深深鞠了躬,谢着回家了。
耿十八怔怔地惊着呆在那,慌忙把叠着的双手从胸前拿回来,同时睁开眼,母亲和妻子的影子便在眼前消失了。集市、旋风、苇匠及妻子,还有那一围又白又密实的芦苇席,也都转眼不在了。思乡地里的花草树木在四周葱笼着,并没有太多和别的地方不一样,只是人们闭目念想时,眼睛必须对着那道路上的拱形牌楼门,如果不瞅着那拱门,便什么也念想不到了,脑子一片空白模糊着。就都在思乡地闭目想了一会儿,全都睁开眼,彼此询问着,你刚才想到什么了,他刚才看到什么了。有人说我刚才想到我家人在看一台戏。有人说我看到我家的草屋成一片宫殿了。还有人说我想让我的父母能活一百岁,头脑中就出现了满城官人和百姓都去为他父母庆生百岁宴的大场面。一车都是轻松愉快的说笑声。一车人都为在思乡地的想念感到安慰和踏实,就有人去问那赶车的人,听说过去思乡地,就到了望乡台,问望乡台离这有多远?赶车人便抬头看着面前的一道野山坡,说这个坡就是望乡坡,上去坡就是望乡台。众人都抬头朝着坡上看,见那道野坡的石子沙路盘盘绕绕缠在山腰上,路像一盘绳子、肠子样,且随着那路的盘绕和爬高,山低处还依然一片花红葱绿色,到了半山花便少起来,只剩下那些适宜在山腰长的荆蒿和茅草。再往上边走,连蒿草、茅草也没了,只还有石头、荆棵和野刺枣棵儿。路变得又窄又陡峭,那匹高大的白马拉着车,呼哧呼哧走得越发慢,喘息声粗得树皮草绳样。为了使那白马不至于累到拉不动,赶车人从车前跳下去,用力拉着马的笼套绳,使那马把头仰在半空里,不息不歇地把车朝着山顶拉。
耿十八看了一会累马后,和赶车人一样也从车上跳下来,到车后推着马车朝着山上爬。因为那车上少了两个人,又有人在后面推着车,马车就轻松快起来,马的喘息也匀称顺畅了。赶车人这时朝后看了看,也到后边和耿十八一道推着车,将肩膀和耿十八的肩膀并在一块儿,悄声对他说,他每天都要到人世拉车,已经拉了十几年,这是第一次遇到有人从车上下来朝着山上帮马出力推马车。“这有什么呢,”耿十八也悄声问那赶车人,“难道此前没有人帮着推车吗?”“谁帮呢?”赶车人说,“过去这道山,大家到望乡台上最后看看故乡和家人,就谁也回不到从前的家里了,见不到先前日日相守的亲人了,所以大家坐在车上觉得这车能慢一步还是慢上一步好。”
耿十八便往车上瞅,果然看见大家都不再说话了。都在沉默着。都把目光盯着山下边,先前脸上的轻松都没了,都是一脸的苍色和木然,都是依依不舍的表情和无奈。而且那坐在车前左边的,有一个中年还把双手捂到脸上去,泪水汩汩地从他的手缝挤出来。
快到山的高处了,荆棘丛中到处都是乌鸦和秃鹫,它们飞在天上的叫,嘎嘎嘎像青白布的垂条挂在半空和山坡上。人都朝着天空看着时,赶车人悄声去问耿十八,“你真的不为这死后悔吗?”“我们去的地方多好啊。”耿十八想了一会感叹道,“你说我十年都躺在病床上,连累母亲和妻子,我死了不是她们也都好了吗?”赶车人也就看着耿十八,想了一会“嗯”一声,说:“那倒是。”可又朝哪看看接着低声悄语道,如果后悔了,你到望乡台那儿大家都站到台上望乡时,你不要朝那台上去,趁大家都专注在望乡,自己到马车上把写着自己名儿的纸条撕下来,藏到望乡台的后面去,等马车又拉着大家离开了,你就可以慢慢下山朝家回去了。说着还兄弟一样朝耿十八的肩上拍了拍,拍完又到马车前边去牵着马的套绳拐弯上山了。
也就到了望乡台。
望乡台没有什么异样处,只是用石头在山顶叠出高台子,通往台子的上边有台阶。山顶上很少有草有植物。偶尔有一丛野草泛着灰白色,象是耿十八少年时在荒野见过的一种白毛丛。那一丛一丛的草中间,偶尔会有一种拳头大的鸟,脖子像鹌鹑脖子又比鹌鹑脖子长一些,腿又比鹌鹑的腿短些。空气中好像少些什么了,人们呼吸着总有一种急促感,如空气不够用了那样儿。马车停在那石台前的一块缓地上。赶车人让大家都到望乡台上最后看看家乡和亲人,说等离开望乡台,就再也别想看到家和家乡了。人们就都急着朝那比房子还高的台上去,也才发现朝着来的方向望时候,山下是白天,所有的村落、房屋和在田里劳作的农人都能看得清,而朝去的方向望着时,山下是黑夜,一片茫茫的暗黑模糊中,有影影晃动的灯光如同萤火样。
原来望乡台是两个世界的分界台。
耿十八是搭着人家的便车到了这儿的,他不好像别人一样为了争个好位置,从车上跳下就跑着去望乡台上争那看得清的台位和角度。他想等别人都上了台子以后再往台上去,可那望乡台上站不了多少人,后来就没有他的位置了,于是只能站在台阶上,拉长脖子朝着家的方向望,也就模模糊糊看见妻子和母亲,因为请不起帮工安葬他,只好婆媳两个自己动手做那善后的事。她们把他的尸体从屋里床上抬出来,放在门口的一铺灵床上,彼此说了几句什么话,妻子扛着一张铁锹出门了。母亲开始把他从前穿过的衣服洗净晾干后,将破的地方重新补起来,当作终老的寿衣穿到他身上,然后翻着他的身子把草席卷好用麻绳捆几圈,最后在他面前燃了三柱香,不言不语也扛着一张铁锹出门了。
村头上妻子正在一个荒坡下面给他挖着墓。所谓墓地也就是一道槽坑儿。那时候,落日还在头顶上,到处都是明亮和静谧。耿十八站在望乡台台阶的正中间,能看到妻子给自己挖墓那么辛苦,头发在那坑里起伏飘动着,汗像水珠样挂在她的额门上,每从墓道朝外撂出一锹土,都要停下喘息歇一会。这时母亲走来了,她让妻子从墓里出来歇一歇,由她下到墓里挖。妻子不肯她们还争了几句嘴,然后妻子从墓里爬出来,娘下到墓里去挖土,嘴里不停地说着什么话。为了听清娘和媳妇在说啥儿,耿十八又往上走了一个石台阶,把耳朵对着风口这一边,便听清是娘说了白发人来葬黑发人的话,劝媳妇趁年轻再嫁一户人,后半辈子也好有吃饱穿暖的日子过。媳妇说自己死也不再嫁人了,饿死也要和婆婆饿死在一起。于是婆媳两个说着再次吵起来,吵着吵着母亲从墓里爬出来,和儿媳瞪了一会眼,二人忽然又抱在一起在墓边痛哭起来了。
耿十八也坐在台阶上呜呜掉着泪。
这时也就听到望乡台的顶上所有的人都在望着他们的家和家乡的方向哭,哭声汇在一起像山洪时候的水声样,有呜呜咽咽声,也有放大悲声的痛哭欲绝声。可是也还有人,哭着哭着便忽然咯咯咯地笑起来,没有人知道他是看到了什么喜悦才要哭着笑出来。
耿十八哭着朝那望乡台的顶上望,这时他看见在他头顶高处里,原来坐在马车上一路不说话的那个中年人,蹲在望乡台的一角上,一会把目光朝他家的方向看,一会收回目光看着面前的哪。他依然不哭不说一句话,只是把嘴闭成一条线,将脸憋出紫青色。耿十八抬头望着他。他从台上下来让耿十八站到他站过的地方朝着家里望。耿十八犹豫一下摇了头。那人不解地看着耿十八:“是好是坏都是最后一眼了,上边看得清。”“愈看愈伤心,还是不看好。”耿十八低下头来说。这样两个人并肩坐在了台阶上,像两块石头架在半空样。山顶上有风呼呼在吹着,落日的光亮呈着昏红挂在山头上。远处又有几辆马车从山下朝着山上赶。在望乡台边上趁机喂马补草的赶车人,抬头朝着望乡台上唤,让大家差不多了就下来,把望乡台让给后面来的人。“人终归都得离开那边到这边,何况又是我去接你们。”赶车人说了这句话,一脸都是生死无所谓的样。可是他说着,却也过来站到台阶上,朝自己家和家乡的方向看了看,给身边的耿十八递个眼色后,把目光朝望乡台的后边瞅了瞅。
耿十八明白他的意思了,很感激地朝他点了头。
赶车人这时下了台阶又去哪儿抱了一捆草,朝着他的白马走过去。望乡台上仍然是一片哀嚎的哭唤和叫声,有人在那上边看着哭着叫着他亲人儿女的名,有的哭着自语着,说一些自己生前该做而没做的后悔事。山下又来的马车愈来愈近了,马车的吱哑叽咕声,很清晰地传过来。都知道那几辆马车到来后,他们这批人要下了台子朝山的那边、那个世界去,于是都争着要看最后几眼睛。这时为了把家里的事情看得更清楚,就有人骑到别人的脖子上,那个被骑的,慢慢在望乡台上站起来,让骑的拉长脖子看,然后那骑的,从人家脖肩爬下来,自己蹲着让人家骑到自己脖子上。耿十八和那中年都扭头看那相互骑着朝家望的人,回过头来两人对望一下子,耿十八就对中年说,你想看得更清楚,也可以骑到我的脖子上。中年很感激地看着耿十八瘦骨嶙峋的弱身子,用低微不忍的声音说:“不用了,你想让我架着你看吗?”耿十八也朝那人摇了头。这么静了一会儿,耿十八忽然问那人,“你怎么到了这边呢?”那人看着耿十八,用三言两语告诉他,说自己是木匠,结婚过了三年好日子,忽然一天妻子去种地,从崖头摔到崖下了,从此瘫倒在床铺上,十年时间他都给妻子端吃端喝,端屎端尿。说几天前妻子为了不再连累他,乘他不备就自缢在了床头上,而自己现在是乘着这辆马车去找妻子。他说得轻描又淡写,像妻子日间做好饭,往锅里多放少放盐一样。然而耿十八听了这话呆在那儿了,因为他说的正是耿十八生前的人生和世事,于是耿十八愕愕地望着那个人,突然从嘴里冲出一句话:
“你都快要见到你的妻子了,你还有什么伤心的。”
那人也怔怔望着耿十八,长长叹口气。
“我是见我妻子自缢上吊了,一时想不开,也就跟着上吊了。可在我蹬倒脚下凳子那一刻,我又猛地后悔了。我想起我的儿子才七岁,他不会烧饭,不会洗衣服,我应该再养他几年再来找妻子。”说着流着泪,那人又用右手掐着自己的左手手指说:“什么都来不及了呢,刚才在台上看见我儿子在家给自己烧饭时,把菜刀切在了自己手指上,血流得到处都是一直在哭着唤着爹和娘。”说到这儿他又朝山下望了望,依然用右手掐在自己左手的中指上,好像是替儿子捏着流血的手指样,捏着又把目光朝着远处望,看山下来的马车已经拐过山顶的最后一道弯,长长吸口气,慢慢吐出来,起身下了台阶朝自己坐的马车走过去。
赶车人喂了马后正将白马套在车辕里。
耿十八追下台阶一把拉住那个人。
“你想活着回去照看你儿子再长几年吗?”
那人怔怔地看着耿十八。
“我让你活回去,除了照看你儿子,你能替我照看我的妻子和母亲吗?”
那人有些不解地盯着耿十八。耿十八就往山下看了看,又朝望乡台上瞅了瞅,见望乡台上的人,已经开始恋着舍着朝望乡台下走,他便又快又疾地拉着木匠朝望乡台的后面去,边走边急急告诉他,自己也是十年病床上的人,活回去除了拖累别人实在了无生趣了。而自己的妻于刚刚三十岁,温润又贤惠,母亲勤恳又温和,说木匠你若活回去,愿意和自己妻子再婚成家了,请他一定让自己的妻子和母亲,在后半生能过上吃饱穿暖的好日子;如果不愿再结婚,也请他凭着自己的手艺照顾几年自己的妻子和母亲,让她们知道人活着是有温暖美好日子的。说着就到了望乡台的头端了。望乡台上的人,都已开始朝下走着到了台阶前。赶车人也在那边大唤着,让大家赶快上车都到那边界地去。这时耿十八就在望乡台的头端猛地一把将那人推到望乡台的后边黑影里,让他等大家都走了,再朝来的方向去,然后大高声地咳一下,从那台下影里走出来,像去那儿小解之后回来样。
耿十八急脚快步地朝着自己的马车走过去,到那儿先一步跳到马车上,一把将写着自己名字的纸条扯下来,塞到嘴里吞下去,然后过去坐在张木匠的位置上。赶车人很惊讶地望着他。他朝赶车人悄悄点个头。从山下又来的几辆马车都到望乡台前的车场了。从台上下来的人,也都又坐回到了自己的马车上。来的那边山下这时正是午时候,春天的温暖依然亮在山下面,可这边这时正是子夜间,从山顶的中线走过去,就从那边正午跨入这边的子夜了。
又有一批人朝望乡台上跑过去。
他们这辆车,在赶车人查着人头点了人数后,开始离开望乡台,朝着夜黑的另外一边下山了。马车叽叽咕咕驶过能看见灯光的地界线,如树叶从日光下飘进树影里边样,耿十八和这一车人,便最终进到了另外一个世界里。
日子在二、三年后,耿十八也成了另一世的一个赶车人。他每每从山下赶着马车到山顶的望乡台,在一车人都到台上望乡看家时,他也会借机到台上看一眼,就看见自己的母亲、妻子和张木匠,在另外一个村庄的瓦屋院落里,张木匠在做着木匠活,母亲在给张木匠家那个不到十岁的儿子缝衣服,妻子在给一家人摘菜烧着饭。而张木匠家的儿子这时提着一条鱼或者一块肉,从门外回来大声地叫着“娘——奶奶!娘——奶奶!”脸上的笑,和耿十八病了十年第一次从家里走出来,在村头看见的春野日光样。
这时候,耿十八便坐在望乡台的台阶上,脸上笑着流着泪。
补记——
康熙看完《耿十八》,在宫笺纸上随手写了这样一句话:
原来通往地府的路,果然比我大清盛世还要好。好你个蒲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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