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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蒋方舟的见面是在我到医院包扎、处理后的第三天。头上、额门和胳膊上,一共缝了三十针。白纱在胳膊、额门上,如盛开的一朵朵的水仙花。整个人都如刚从战场上下来一模样,光荣与梦想,虚无与实在,在我心里与身上,仿佛麻绳般捆绑了一层又一层。是6月29日的上午十点钟,我们约在成府路的万圣书园咖啡馆,这是我们经常来这买书见面的老地方。
夏天已经如期而至了。混沌的炎热如蚕丝被样蒙着北京城。我是打车去的万圣书园咖啡馆。路上因为司机怕浪费汽油,没开空调,我还和他吵了架。读书人大都知道北京的万圣书园吧,经营者如一个牧师经营着他的教堂样,几十年如一日,仿若一户人家世世代代都是虔诚的天主教徒。当时变世变,读书业已成为夕阳产业时,这书园从成府路的西边朝东边挪了二百米。这一挪,无论如何在我就如教堂的感觉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把教堂改为了另外一种宗教的清真寺或者教会堂。那个咖啡馆,似乎也不如从前有如我家客厅一样专供我见人聊天使用了。这新的咖啡馆,显得拥挤、逼仄和紧张,再也没有了从前醒客咖啡馆那令人放松的自由和宽敞。我到那咖啡馆里时,方舟已经到了一会儿。她在一个僻静的角落坐下来,等着我像等着一个她将不得不背叛的同党样。穿着还是她那刚毕业时的学生样,脸上的表情却已经少有大学生的无忧无虑了。十点钟,咖客和书客都还没有来,安静若书店的空调风样舒适而缓慢。走进去,熟悉的店员朝我点了头,还很尊敬地向我喊了一声“阎老师”。
我一眼就看见方舟坐在最远最西的窗口角落里。
她看见我慌忙站起来,盯着我头上手腕和胳膊上的白纱布,怔了一会儿,说了一句谁都在说、谁都在问的话。
“没事吧,阎老师?”
我说:“没事儿,前天不知为啥一开车头就有点晕。”
然后我们坐下了。要了两杯温开水和两杯醒客咖啡后,说了几句闲话儿,诸如书店没有从前宽敞了,文学书被排在了最不起眼的角落里,然后就开始说了她早已想好、准备好的只有她才说的话:
“前天我给你写的那封信……看了你没有生气吧?”
……
“其实,说句实话儿,《速求共眠》我是一口气看完的。剧本是个好剧本,可就人物来说,李静……并不适合我去演。”
……
“这两天想来想去,我应该一心一意扑在写作上,不该什么有名有利的事情都去沾一把。再一说,演员那职业,我真的不太行,其实我在镜头面前经常晕镜头。”
……
“还有一件事,是我考虑最多的,说出来你真的千万别生气……”
……
“文坛这么小,人多嘴杂,我俩在一起本来就有人议长说短,如果我俩再真的去演《速求共眠》那电影,演砸了是一场笑话和闹剧;演成了,哪怕有一点点的成功和利益,你我都会被绯闻的口水淹死或被口水的河流冲得没影儿,那时候,我俩一辈子就都别想爬上人岸做人了。”
……
“你和我,没想到,竟然连李静也怀疑……”
……
“阎老师,你怎么不说话?”
……
“对不起,阎老师,请你别生气……我家里有点事,得提前走一会儿。”
……
“那我先走了,你再坐会儿。”
看着她慢慢犹豫着起身时,有什么东西掉在了座位上。找了一会儿,找到收起又朝我歉意地点点头,到吧台那儿买了单,又回头朝我望了望,摆摆手,最终告别下楼了。下楼后,她又一次给我发个微信补歉说:“阎老师,真的对不起。等李静回来我们一块儿吃顿饭,你该好好认识她!真正认识了她,你就知道剧本该怎样修改了。”那时候,是上午十点半。十点半的阳光正是夏天从温热转入酷热的那一刻。望着手机上的微信时,我临着窗边的肩头是热的,靠里的肩头是冷的。而内心,也一半是热,一半是冷。有人开始从一楼朝着二楼来,脚步声和鼓乐一样富有节奏感。不一会儿,咖啡馆的空座就没几个了。我没有喝咖啡,那一满杯的醒客还原封不动地放在桌角上。方舟的咖啡和温水,也都原封不动地放在桌边上。我们见面、说话前后也就一刻钟,她就把这场游戏、这项工程、这桩事业宣告结束了。我没有为她的宣告、宣判感到惊讶或者不惊讶。因为经过了前天车祸那桩事(生与死),我忽然被某种冷漠慑住了。我被我的冷漠冻结了,如一盆水被冷冻在了湖面上。一湖水被冻结在海面上。夸张地说,哀莫大于心死。可我怎么会心死呢?心不死,可又什么都不想说,也忽然不想做。我以为,那时候我只是想从收获的沮丧中找到一些安慰、找到一丝鼓舞,重新拾起丢失的欲望和奋斗的种子去播种、浇灌和收获。如此而已吧,还有什么呢?还能有什么呢?她走了,无非证明了她不能给我期冀、奋斗的力量吧。还能怎样呢?这不也是再正常不过的结局吗?坐在咖啡馆,我让我的情绪和时间一样毫无目的、毫无方向地流转着。过了一会儿。又过了一会儿,直到咖啡馆座无虚席,有两个恋人在那儿转来转去,盯着我对面的空座位,像盯着我手里拿着他们的结婚证书样——既然是你们的结婚证,那就还给你们吧。我起身把座位让给他们了,从中收获了两个感激的点头和他们异口同声说的“谢谢”两个字,像一对新婚夫妻发给我的糖一样。
从咖啡馆里走出来,信步到书店文学书架那儿看了看,发现原来摆着我的书的书架上,全都改摆了别的当代作家的书,如王安忆、莫言、刘震云、苏童和格非等。我出来问店员:“阎连科的书都卖光了吗?”一个新来的店员小伙很诚实地告诉我:“阎连科的小说从来没人看,两个月才卖出去一两本,我们前几天把他所有的小说都下架退回了出版社。”然后呢,然后我就从万圣书园下楼出来了,站在路边望望成府路上东来西去的车流和人流,拦了出租回家了。
回家上车时,我对自己说了一句话:
“沉稳些,发生什么事都别和司机吵架、打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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