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秋天好,秋天不冷也不热。
眼下轮到我说了。
我念书念到高中搁下了,没有考学就从山那边嫁到山的这边来。到现在,儿娃都过了二十岁,娘家话我好像一丁点儿都没忘。你要允我用我娘家话来说,这事的缘由末梢我能给你说出文篇来。
好,我就用娘家话来说。只要一说娘家话,许多事的拢来去处在我脑里便明白条理了,纹络捋顺了。要我这时去说镇上话,说你们都说的官话普通话,事情有时反倒麻乱一团着,理不出根藤毛须来。我娘家那儿的人说话,和这儿高高低低、粗粗细细都不一样。我们那儿说话和唱歌样,他们这儿说话嚷嚷呼呼和吵架样。我娘家那儿把日头不叫日头叫日阳,把你们说的上午叫上时,将下午叫下时。把流水叫走水,将白云叫云白,把啥和啥儿叫何与怎何或怎着。有一天,你能和我同脚到我娘家去,你就知道我娘家话有多么俊俏润耳了。可他们这个镇上话,长相太丑了,把上午叫前晌,把下午叫后晌,将粮食叫吃食,话土得和红薯芥菜一模样。在我几岁小着时,省会有个教授不知怎何到了我娘家,他听到我的娘家话,在村口愣着痴了一上时,后来脸上生着光,喜得要从地上起脚跳起来,说他归终找到中原话又一脉的源头了。那教授说我娘家怪不得单在清末十年间,一个村就出了两个进士、三个举人、四个秀才哪,原来那儿的人说话都是诗文语。他说耙耧山那边,我们九儒村的话是中原话的又一支。说中原话是汉人话的化石话。所以他说他找到中国话的又一源头、又一根土在哪了。
你要能和我同脚翻山到我娘家走一趟,你就知道我娘家话的诗文俏丽了。那教授在我们那儿住了整三年,把我们那儿人说的每一个字,都记在他的本子上,整整记了十本二十本。
后来他走了。
渺无讯音了。听人说他回到省会写了两本研究我娘家话的书,成了中原话的专家了。还有人说他的那书得奖挣了很多钱,在省会最华贵的地方盖了自家的楼,连学生上课都依他的忙闲去他家,不是他和先生样,上课要到学校立在讲台上。对你着实说,如果你能和我同脚翻到耙耧山那边,到我娘家住个秋夏长日子,也把那话记在本儿上,说不定你也会成为研究中原话的教授专家哪。
现在我就用我娘家话来说这些。
着着实实说,初起我真的没有念生那杀心。天下哪有娘要念杀儿娃的。事是缘了哪何着,我对儿娃心生念起说,你怎就活着不死哪——着着实实说,天下爹娘起怨儿女不成器物时,都会对儿女心生这怨念。我一全都着实说了吧,儿娃他初时是在南方念大学——在南天边的广东省。大学的录取书上盖的红印圆得和日阳一模模样。有电话,有地址,儿娃说那大学在海边都是用钱堆砌起来的洋房子。先生虽是中国人,可一统都穿西洋服。他说那学校好,和世界上真有天堂一模样。我没见过海,可儿娃说那海,就在他们学校围墙院落里。学校就迎在海边上。说海里的鱼,赶季节会一群群地跳在水岸上,让人一捡一拾就可回家炒煎了。说黄昏去海边,拾点海贝儿,回家起锅就能炒煎了。依这理儿说,学校也真真确确好,只是学费太贵了。念读一年要交多少钱?八万五!八万五你知道在这镇上能办多大一桩事?正好能盖三间新瓦屋。能买一辆轿子车。能娶半房媳妇或嫁一个姑娘呢。他爹一听一年要交八万五,加上住房吃饭和零销用,一年稍稍少少就是十万块。
十万块把儿娃爹的脸都吓白了,他不同意儿娃去念大学。可他不同意我同意。天下皇宫的事情也没儿娃念书事情大。我和他爹吵了架。吵得漫天洪水、淹房子淹屋都是唾星儿。到末了,他虽把饭碗摔在地脚上,可他还是知情达理同意儿娃去广东念读大学了。他把准备盖房的几万块钱取出来,又遍借亲戚凑了几万块。这样儿,儿娃揣着九万八千块——还差两千就是十万块。儿娃拿着这钱在正夏的农历八月初,从洛阳搭乘火车去奔他的前程了。我和他爹把他送到洛阳火车站。满街满镇的人,看见我家儿娃去念读,人人的脸上都如明月得了日阳的光。都在笑着说,值了啊——值了啊——好日子已经走来奔到了你家门口上。
我们是从一街一镇人的喜羡里边到了镇车站,从人的喜羡堆里坐长途汽车去往洛阳了。在路上,他爹还爬在我的耳上说,借钱供儿娃读书借值了。说他想思明白了,房子盖将不起可以迟推三五年,穷天困地也得让儿娃去念书。我们就这样送着儿娃踏上火车时,儿娃哭着说,爹、娘,等我念完大学操着大事了,我们不盖瓦房直接盖起一栋楼。
他爹的脸上笑着有了泪。
我的脸上也喜淋淋地有了泪。
火车就走了。我们又从洛阳折返了。后来怎着呢?谁能想得到,死人再活过来也难想得到。谁能想到那户大学是户假大学。谁能想到那大学的公章是人家私地刻的章。静心去忖着,你说是户假大学,可海边那儿为何会有洋楼洋房呢?怎何会有那么多的老师和上班下班的流水人群呢?能办假大学,你说那人的本事得有多大才有这成就。后来儿娃说,校长被抓时还对着大海唤——大海啊——你给我作证啊!你说这人脑,是不是被石头一猛磕砸了,你犯了国法你让海作证,海里都是水,法事怎何能让水作证。这是我儿娃念读大学第二年的事。校长被抓了,老师们回家了。几千上万的学生都住在学校等退学费钱。二年我家交了十几万。十几万刚好能盖一所瓦房院落呢。儿娃就住在学校等退钱,说不退钱还有人去砸学校的楼屋和玻璃。
后来警察开去了。
后来儿娃说,很多警察不日不夜地住在学校里。再后来,该死的儿娃到了年底讨要了几千块的盘缠回来了。回来他对村人、镇人说,他在大学学习好,速快毕业是要到美国去念书。要到美国念读商业会计学。要到美国念读商业管理那怎何怎何的。我就是这时候的哪一天,他立在我家院正央,我立在屋门口的正前里,天是阴霾天,一街一院都舞着冬日的大雾和水珠,冷得人开口一说话,嘴里会有白气荡出来。这时他问我——娘,我爹要盖房的钱藏在哪儿啊。我说你怎着?他说我要买了机票去美国——我最大的理想是去美国念大学——我有个广东的同学在美国等着我。就是这个时辰间,我盯着他的脸,第一次在心里冷惊冷凉地生怨道,你还想着去美国念大学,你怎何不想着去死呢。
你怎何不想着去死呢——有了这一念,后来我看见儿娃闲荡无事到街上去把头发染黄了,我就又想到了那一念——你怎何不死呢。再后来,他的布衫还新还周正,又借钱去洛阳买了镇上人都不穿的西装在身上,我脑子里又闪生出了那一念——你去洛阳时,一出门怎何不被汽车撞死呢。脑子里闪了这一念,我浑身哆嗦一下子,像冬天突然从火炉边到了雪地里。那时我惊着自己怎就有了这咒念。说到底他是我的儿娃呢,我怎着也不能对亲生的儿娃咒天咒地哦。可是来不及了呢,咒念出门了,一扇恶窗打开了,后来事大事小、缘三缘四都会从我的念门不知觉地跑出这句话。再后来,家里做好了饭,他嫌饭味寡,要到镇上买那好吃的——本来镇上有许多儿娃都这样,饭不好吃就到镇上买。可他去买时,我看着他离家走去的后影身,会不停地想着你怎何不去死了呢,怎何不去死了呢——这就到了咱们说的那桩事样了。
到了秋日下时至黄昏间的那桩事样了。
就从这秋日的下时说起吧。
说咱们这镇上,早时开放和南方一样常有一些外国人。那时镇上繁华得和南方和那外国一模模样。人人都说中国的南方好,富得钱如落叶一样多。可现在,南方的钱还像树叶一样裕裕阔阔吗?听说南方的很多地方也和我们镇子样,工厂、公司、企业全都垮了呢——有时我会独自去忖想,我儿娃是不是被那南方害了呢?是不是被那外国美国害了呢?细微想一想,儿娃在他的人生起脚时,是被南方的富阔诱着了,像被梦魇了。南方就是一口井,明明亮亮吞了儿娃吞了我一家。我们一家都些微多少恨南方,恨那外国人。都恨被人说成天堂的美国那地方。中国要是没南方,没有美国和外国,想我儿娃也不会去到镇上派出所。不会被人带走还把手扣戴在手脖上。可眼下,他被带走了。街人邻人看见他被警车带走时,所有人的脸上都是惊白色。所有人都在叽叽喳喳嘲议我家嘲议我儿娃。
他被派出所拘留整十天。
十天后,这就到了你问的那天下时间的事。那天派出所通知我去交掉罚款把儿娃领回来。罚款一整一万八千块。日子过到这步田地里,他爹卖车西瓜都次次撞上下雨天,你说我去哪起生一万八千块?为这一万八千块,思前忖后我把我家的馍店抵押出去了。从那盘让的馍店收回了一万八千块,拿着这笔钱,我朝镇上派出所里走去了。路上怕见人,我没从镇上大街朝那派出所里去。我沿着镇西岭梁下的一条背道朝南走。你知道,那背道在镇西环路外,南北向地扯在镇外田野上。不知你信不信,这多少年月镇子和做梦样,在梦里呼哗一下小街成了大镇了,呼哗一下镇子成了城市了。人口呼哗一下从几千翻到几万去。可是忽然这梦又醒了,所有的繁华都烟散云散了。前先多少年,镇上人口呼哗涨到好几万,听说眼下又不到一万了。
人都来了又走了,走了又来了。
生意都旺起又垮了,垮了再难旺起了。
我们不说镇上的事,我们还说我儿娃。秋天的玉蜀粮——我们那儿把玉米叫做玉蜀粮——秋天的玉蜀粮已经熟过掰过了,天空有黏黏稠稠的潮润气。那天下时的日阳一会挂在头顶上,一会躲在云后边。是下时三四点,我怀揣着一万八千块,从那收了玉蜀粮的田地走过去,一路上我都泼烦泼烦想,我怎着养了这个不上气的儿娃呢。怎着养了这个该死不死的儿娃呢。想着想着派出所就到眼前了。从田地上的小路走有二三里,爬上一个大堤再从那堤上爬下去,朝东拐,你就见了派出所。派出所的楼屋从那房后看,一丁点都没公安治安的威凛样。红砖墙,平屋顶,后墙上一层一屋都有玻璃窗。从哪去哪说,那房都是常人百姓家的房。可你要细细仔仔瞅,会发现别的窗上都是玻璃窗,可派出所的窗子上,每一窗都有指头粗的铁钢条。是这铁钢条儿对你说,派出所的楼屋到底和它四周的单位、机关的楼屋不一样,归终还是藏了公安治安的威武和派势。派出所左右依次排开的机关单位是,镇上的邮局、医院、储蓄所、粮管所和镇上的税所及镇容管理整顿办公室。这些单位都是镇子在突然繁华炸大时,从镇上的经路纬街搬迁过来的。听说镇政府初时也要搬到这儿来,可是到日末,镇上的口袋没钱了,镇政府也就不搬了,搁浅在了老镇的街巷胡同里。派出所的四围是一片红房子,楼屋或平房,一色儿都是的国家红,有的住着人,有的是半拉拉的工程废在那。有一栋楼屋收了人家很多买房人的钱,可工程起生一半搁浅了,开发商不知逃到哪去了。有人说那开发商是江浙人,有说他早就是移民到韩国的中国人。不管怎着他是哪的人,横竖他是怀揣着钱款跑得无踪无影了,为这听说镇长还写了检讨书,还受了处分放在档案里。
是不是我把话题扯远了?
还说我对儿娃心起恶念那事吧。
就是那次到了派出所,那一念又从心里轰猛猛地生升了,像棵树它一惊一猛地根茂叶茂了。派出所的左边是镇医院,右边是那盖了一半瘫在地脚的住家楼。镇医院门前的马路上,有拉了急症病人的救护车,一声声地响着刺笛开进医院里。我朝医院那边瞅了瞅,又朝派出所的这边走去了。派出所门前的一把椅子上,坐着一个老人在守门。那人前先是这镇上派出所的老所长,一辈子抓过很多人,也放过很多人,现在老了休退了,聘返回来看门为了每月多挣一份工资钱。他人还穿着警干服,只是他的警干服上没有那怎着——那叫徽章吧。他没徽章了,衣裳巴巴皱皱像是工厂工人的工作服。人没威武了,脸上总有一种晦气飘挂着。这时候,他在门口日阳下边打瞌睡,是我的步脚把他吵醒了。醒来他瞇眼瞅着我。
——你来了?
——我来接儿娃。
——回去好好劝劝娃,让娃好好挣钱过日子,别再来这派出所。来这边还不如去那边医院住些天。来这边有时比去那边还花钱。
我从包里给他掏出一包烟。来这住过的镇人对我说,每来见他了,最好给他一包烟。不给烟他也好得很。不当所长了,不抓人放人了,他人活到这个苍年老龄上,见了谁人都会问,我从前抓人做过对不起你家的事情吗?做过了你要原谅我,都是法律的规定谁也没法儿。镇上人都说他人好,谁往这儿来,都不会忘记给他一包烟。我也给了他一包烟,他脸上的笑和那时的日阳一模模地红着了。我从派出所大铁门上的一扇小门走进去,是老所长起身替我开了那小门。派出所我已经透熟透熟了。来去多趟了。那时里前院停有警车和堆在院里不知甚何用的铁钢和木材。有人从办公室出来倒着剩茶水,倒水时还朝我看了看。前后院是被一排平房隔连起来的。这前院的一排房,是派出所各种对外公干的办公室,比如镇上来报案、报户口和注销户口的,还有身分证丢了来重新理办身分证——理办身份证需要重新登记和照相,那最边的两间屋子就是登记室和照相室。
我从照相室的边角到了后院里。
后院二亩地的大,北边是派出所的食堂和仓库,末西是三层楼。凡是人被抓拘的,都在这后院楼屋里。人来探望都在一楼里。说探望,一般没有要事是不让人见拘犯的,你只消在一楼中间的客室等一稍,会有值班的镇警过来把你给拘犯送的东西和话儿,接走递去就完了。天上的云白这时正好走到派出所的头顶上,后院的日阳立时成了云影儿。光亮模糊了,天气显下秋凉了。前先我来都没见着我儿娃,这次立时要见了。他身子好不好?吃得怎何呢?每次来了我都这样问——好得很——镇警总是这样回答我,说过几天拘满见了你就知道了。可是怎何能好呢?那被拘过的男女从这楼屋出去时,总在私里说,吃得和猪食一模样,一句话儿对不上,镇警就拍着桌子瞪眼睛,两句话儿对不上,就摔碗摔杯子。你要有案说谎了,说不定还会挨打上刑呢——挨打上刑是我想的,电视上总是这样演着嘛。不过我想儿娃应是不会上刑挨打的。他的事样清清白白着,根里梢里用不着谎嘴不认着。认了谁还打你哦,除非他去了这案样,还有别的案样在身上。可是有了别的案样怎何只拘你十天就放人?来过这儿的,都说派出所对我儿娃罚款一万八千不算多,还有人被罚过十万八千呢。不过镇警告诉我,说我家儿娃犯的法事是说大就大、说小也小那一种。儿娃是半个月前从北京回到镇上的。他说他读研二年缘了何着要迟延一些日子才毕业,要迟延一些日子才能拿到毕业证。他回来在家耽待一些日子还要去北京。也许会和别的同学去南方的哪儿去实习,去南方找一项工作从此在南方上下班。
我和他爹都归终觉得是把儿娃供念出来了,好日子真的已经细脚细步到了我家门口上。可怎着——你怎何能想到,十天前的那个午正里,派出所的人去我家把他带走了。把他拘关起来了。说他不光在外没有在哪个学校正经念读研究生,谎称念读其实就是为了朝家谎嘴要钱花。说他不光没念读,还在北京的哪儿租了房,和镇上秀发佳容理发馆的一个姑娘夫妻一样住在那,死死恋恋让那闺女怀孕了。让那闺女生了儿娃了。眼下是他和那闺女生隙积下怨闹了,两个人分手没钱花,他才回到镇上家里了。可派出所的镇警来抓他,并不是因为他在外面死闹恋爱有了儿娃才抓他,而是他在外面参加了一个犯案团伙儿,专门把每年全国高考的题目弄出来,卖那考题和替人考试去做题。说那全国的考题属于国家一级机密呢,他们团伙犯的是取窃倒卖国家机密罪。团伙的头目会判十五年,罚款上百几百万。说那犯罪的人里还有大学教授呢。说那教授也被抓了也被判了呢。说我儿娃只是那团伙的从犯是团伙里的最下层,是人家让干啥就怎何干啥、不知就里那一种。说现在,拘他只要他老实交代着——说他说的和那案事对着了,依法拘他十天也就把人放了呢。
谁能想料他这几年混在北京是真的没有念书呢。
谁能想料他每月要钱是和镇上那理发馆的一个姑娘住在一房厮混呢。你知道镇上人私里说那理发馆怎着怎何吗?都说那理发馆不是理发馆,其实是家妓院呢。他和那理发馆里的姑娘私混死混着,且都生了儿娃也不让家里人知道,这样你能怨我不心生恶意咒念吗?不心生咒念我还是他亲娘吗?天下哪里有到了这步田地还不怨抱儿娃的亲娘呢?
派出所的后楼迎面正墙上,每间屋的中间都写有一个一铺席大的标语字——有、罪、必、罚、天、网、恢、恢——八个字夹在十间楼屋的窗中间,标语的墙下和院里,停有几辆新的警使摩托车,高高威威的院墙上,扎有玻璃竖有铁丝网。我从前院走进后院时,有个伙夫提了泔水到院角去喂派出所的猪,回来他先是吊眼瞅着我,后来突然一笑朝我走过来——二楼那娃是你家儿娃吗?问着我,他脸上挂了笑,说这十天他没受啥儿罪,我一有机会都去给他送些好吃的。那伙夫说着又朝四周看了看,切切殷殷小声求我道——我家女儿明年也要高考呢,说不定以后也得由你家儿娃帮着呢。这时有个镇警从一个屋里走出来,他看看那伙夫,那伙夫便慌脚慌手朝食堂那边走去了。
我好像明白伙夫说那话的意思了,又好像不太明白胡涂着,就那么朝那标语罚字下的客室走过去。先前我来都是把带的东西送到这客室,儿娃是不能见着的,说见了还要上报还要批。这次我又朝那客室屋子走过去。那客屋顶上的罚字在日阳下面显著尘灰色,像湿了的被单贴在楼墙上。每次来都是那个中年镇警在值班。这次那中年镇警从那屋里走出来,看见我又善善和和笑了笑。
——来了啊?
中年镇警笑着对我说,今天是个好日子,这次你可以去见你儿娃了。他说着把他大高的身子晃了晃,没有让我进屋朝我摆摆手,领着我从楼屋中间的屋里顺着楼梯朝着二楼去。楼梯口那儿摆有值班桌,桌前坐有一个小伙警察值着班。桌上放着值班枪和值班登记册。我们从那儿过去时,小伙警察恭恭敬敬朝中年镇警点点头,中年去那值班本上签了字,领着我就到了二楼上。
二楼有很长很长一段走廊道。廊道上除了两个穿了深黑辅警服的哨警子,别的没有啥儿了。走道上的静,将走道静成了一道深夜间的死胡同,人到那儿会胸闷憋气如儿娃爹的胸闷症。会突然觉得空气不够用,想伸手去半空抓把空气塞到嘴里去。廊道上的灯光是种缺血黄。墙上涂的白漆让你觉得那墙是种黑颜色。辅警哨子看我像看着贼一样。我从那滴溜溜的四目面前紧脚过去了。一走廊两行都是门。门不是常往间的木门都涂红漆或者粉红漆。它们都是铁钢门。门上都是黑沉黑重的深颜色。每个门上都有个一本书大的小窗口。那小口的窗门自然也是铁钢焊接的。望着那门窗,我想这也就是监狱吧。后来我知道,那二楼是一整层的拘监室。犯恶的人都要先关在这拘室等着审讯或罚款,让你在这屋里和蹲篮一样拘满日子再出去。我跟着那大个镇警从廊道中间朝着正南走,从那廊道过去时,有个被拘的恶人从屋门的小窗扒着朝外看,两只眼瞪得和死鱼眼睛样。还有一个眼珠突着黑亮色,看见镇警大声问说——政府啊,我的案子到了哪一步?再拘我两天我要疯了呢。那被叫作政府的中年镇警扭头大声说——急什么急,你好好省反省反吧。
中年镇警从那门前过去了。
我跟着从那门前走过去,那小窗后的眼睛死死盯着我。
我们到了最头南的一间拘押屋——对,那屋子是叫拘押屋。镇上在那屋里待过的,出来都把那屋子叫拘屋。我们到了最南端。最南端的廊道顶额墙上有个大窗子。窗子外虽然也是指头粗的黑铁条,可窗是朝里开着的,下时里的秋阳和细风,从那流进来,像一个地道的顶端和天和田野连着样,呼吸猛地一下宽荡顺畅了。拘屋的空气都是从那进来的。人在那儿格外觉得活有自由多好啊,像一棵树自自在在生在野外日阳下边样。从窗风空气里,能闻到秋庄稼的甜味儿,就像蜜蜂在笼里看见了一丝几丝红花粉的味儿样。中年镇警在那南端立下来。我也在那最南的门前立下来。在那儿,他扭头对我说,应该先办拘满的手续才能上来见人和领人,可我怕你想见你儿娃急,就让你先来见着了。他说你先见儿娃这一会,程序颠倒了,如果传出去,我就算是违犯了,就得给我记过处分了。说着他又朝我笑一下,从口袋取出一把钥匙朝我开着最南端的门。门开后,他让我进去对我说,你先去和你儿娃说说话,我下去把表格、报告签完字,再上来叫你们下去签字办手续,然后你们就可以母子回家了。这桩事就翻篇过页了。
说完他把我让进那间房子里,脸上一直都是挂着笑。那笑很像是他送给我和儿娃的一份礼。直到这时里,在他又锁了拘屋离开后,我才在那屋里把目光朝着门里转过去。
这一转,我一下惊着了。
那屋子哪是监狱一样的拘屋呀,那屋子竟然和他爹与我在洛阳破费住过的宾馆一模模样。屋子不是一间小屋子,而是两间大套屋。外间屋里有沙发、茶几和电视机。茶几上还摆着一个果盘儿。盘里是两个苹果和一串葡萄和香蕉。里套间——我目光穿过隔门看见我家儿娃正在床边收拾着他的零碎和物杂。他把身上脏皱的衣服脱下来,换上上次我给他送的机织卷领毛衣和劳动布的直腿裤。那种裤你们是叫牛仔裤,我们这叫劳动布的直裤子。他从外面世界回来时,是穿着这套衣服入镇回家的。穿这套衣服他帅气又斯文,和镇上年轻人的穿著一完全的不一样。镇上的年轻人,要么穿夹克,领子油黑发着一圈头油光,要么穿那横看竖看都不顺眼目的黑西装或者挂条纹的灰西装。西装的袖口都印着洋字码,钉有洋牌子。牌字上的字码认不认得不当紧,当紧的那是洋字码。那西装都是从洛阳龙门石窟那儿买来的。龙门石窟那儿的批发市场每天比我们镇上逢集的人还多。镇人说在那儿能买到任何国家大牌号的西式服。那儿的西服卖得比土工做的衣服还便宜。买时候西服光亮整展可你只消穿一天,那光亮整展不见了,褶皱得如人穿着西服在地上滚着睡了几天样。
镇上的年轻人,多半都穿这西服。
穿西服还要配上黑皮鞋。皮鞋不能确真一全是假的,也有许多是真的牛皮、羊皮呢。有钱人家的闺女还买确真羊羔皮,可买回忘了打油上蜡了,一月半月后,那皮鞋又翘尖打皱了。于是皮鞋灰黑着,皱里的灰土呈着埃尘色,她的衣服就上下搭调般配了,一片灰土和北方的天空一样了。我家那不上气的东西穿衣服,是能在人前让人细细赏看的。运动鞋、牛仔裤、卷领暗色灰毛衣。他人长得好,头发总是净净干干不长也不短,每隔两天都洗次头。洗头洗脸都是他从外面带回来的洗头膏和洗脸液,洗了头脸浑身上下都是润香味,和这季节苹果园的味道一模模样。
真真确确说,他在外面世界待久了,已经变得不再是了这个镇上人。
从哪去哪说,他都已是外面世界大城市里的人。若不是犯了案样进了派出所,镇上谁人见了他,都会呀呀呀地一脸喜色看着他。可他归终还是犯了案事进了派出所。拘屋再好也还是犯了案事的人的拘屋呢。我从那外套屋里走到里套屋,地脚一崴软,低头看到屋里竟还铺有蓝地毯。我被那拘屋铺的地毯吓着了,一柱桩样栽在门口上——不怕你笑话,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脚下踩地毯。我没想到是在派出所的拘屋踩地毯,那股儿惊吓让我像从乡下草房一下进了皇宫样。
儿娃在里屋看着我。
——我爹他没来?
——他去忙那用地换房的事情了。
儿娃淡音问了我,缓过神儿我答着,又偏头朝向屋角里边看。原来这里间套屋也有电视机,半面案桌大的挂在墙壁上。电视下是一排红漆半腰柜,每个柜门上的拉扣都是金黄色。再往里的铁条窗下是沙发。沙发这边是厕屋和洗浴室。我过去瞅了瞅,那洗浴室里还有热水淋浴器,有各种大瓶小盒的洗头膏和洗身液。沙发那边的墙角下,是一竖金柱白罩的立杆灯。灯的开关在地脚下的一个圆盆上,好像开灯关灯都要用脚踩。床是二腰床,床头柜上有很多开关和扭旋。白床单、白床罩,枕巾是红色织巾厚得比地脚上的地毯还要厚。如果不是靠床的窗上有监狱似的筋钢条,怎着让人敢相信,拘屋里竟还有大宾馆的套屋子。谁能说清这套室拘屋是几星几档的宾馆呢?从窗里过来的光是种暗沉色,可屋里的墙灯顶灯和屋角的立灯都开着,让屋里的光亮更像大宾馆的一室光屋子。
——你坐呀。
——你住这屋子?
——是他们硬要让我住在这里的。
——你不是犯了案事还怎何让你住这屋?
——这些你别管。
儿娃他答着,一屁股坐在床沿上,将目光从隔屋送到外间去。他的目光里,好像藏有东西在眼里,又像他看哪只是瞟着哪,任何物什东西都不在他的眼睛里。楼下有摩托车开走还是开回来的突突声。一只麻雀落在窗口朝里望了望,看见何着又起身飞走了。外面的天空被窗条割得一条一块悬在半空里,能看见云白晃动的走移和团散。廊道里又走来了辅警哨子的脚步声,那声音走来在门口悬了一会儿,又朝北端走回去。拘屋静得很。世界静得很。屋里的静像把我们母子投闷在了一口箱子里。我一直盯着儿娃看,像盯着一门多年不见的亲戚样。到这时,他把肩膀晃了晃,把胳膊伸着朝向半空探了探,像累了要试着舒展一下身腰样。
——我出去咱把老宅新宅的地屋全卖掉,拿着这钱咱一家都离开这镇子。
他突然这样说。说着看着我,伸着腰又把脚尖用力踮起来。
——去哪儿?
——随便去哪儿,反正打死都不要再在这镇上住下去。
说了这些后,他把目光收回来,看着我把手从半空垂下插在裤口袋,过一会又把手从口袋抽出来,提到胸前把他的手指关节握出要断似的啪啪声,待那十个关节的声音一整声地过去了,他仍是一只手捏着另外一只手,上下嘴唇用舌尖湿了湿,才又慢慢开口道——你和我爹不走我自己走,无论去哪我都不在这镇上。然后看着我,又想一会儿,说这是我最后一次问家里要钱了,给我十万八万块,等我这次发达了,我再回来把你和我爹接出去。
我的眼睛瞪大了。
——你到底要去哪?
——离开以后再说去哪儿。
——总得去个地方呀。
——去苏州、杭州、上海、广州或深圳。再或我彻底移民到国外,先到日本、韩国或者新加坡,挣笔钱我再到英国、美国读博士。对,我最终还是要接着念书读博士。我这辈子一定要到美国的哈佛或英国的剑桥读博士。
我娘俩都不再开口说话了。一猛间觉得母子之间无话可说了,人世的世情分已经河干井枯、情尽意绝了。那时我痴痴望着他,想你出去你就死在外面吧,从此再也不要回到这个镇上回到这个家里了。我以为我又想到了让他死,会像先早一样心里惊一下,可这次想到让他死,我心里连一点的惊慌都没有,就像让他多吃一碗饭或者少吃一碗饭,或多或少都没何大不了。我为自己咒他死去的不惊不慌反倒惊着了,以为自己哪儿出了问题了。就那么在屋里木木望着他,像望着一门远亲或者一户邻人样。这时候,外面廊道上又有了硬郎朗的脚步声,是中年镇警再次走来开门了。我扭头朝着门外看。儿娃他朝门外看了又朝床上他叠的几件衣服看。镇警开门进来了,和善地把手里的一个布袋递给我儿娃。他很快把他的衣物装进那袋里,到厕室取了牙膏、牙刷和剃须刀,欲要走时镇警用目光拦着他,有些歉疚似的笑一下——让大嫂到楼下签完字了你再下楼吧,法律的程序严得和钟表螺丝样。然后他又对我和儿娃说,出去对谁都别说我没经所长同意就让你们母子在这拘屋见面说了半个小时的话。
儿娃怔怔立在那。
我便跟着中年镇警又从拘屋出来了。他锁门转钥匙,像我冬天用冷水洗锅洗碗间的碰磕样,可现在是秋天,不冷也不热,穿棉衣略显热暖着,穿单衣又显寒意了。我忽然觉得身上冷起来,来时走路身上出了汗,可现在,身上一丝一丝深寒起来了。廊道的灯光还是暗黄色。辅警哨子开始冲我笑着点着头,目送我像目送他家亲戚样。可我就是觉得身上冷,寒意从心窝的根底生升上来了。我木头一样朝每一个看我的警察点着头,双脚不知是怎何抬将起来的,又怎何落将下去着。
出了楼梯间的门,抬头朝天空看了看。天上这时候,起根到末没有日阳了,云有被子那么厚,又有地方和湖水一样黑乌着。好像要下雨。也许不会下。警院里的镇警们,搭晒的衣服、被褥和食堂里的蒸馍布,并不见怕雨就立赶有人收回去。风把那些衣服、被单吹得飘飘哗哗响,像云从天上丝丝哗哗掉下飘挂在那儿。
跟着警察下楼进了那罚字下的客到室。客室里的任何我都熟悉呢。靠门这边是一把椅子和桌子。对面是一排长条木凳椅。对着门的墙下是架饮水机和摆在窗台上的一打喝水纸杯子。这边墙上是——民警是百姓的靠山——的一行红标语,那边墙上是——以法办案 保民平安——的又一行的口号字。除了这些外,还有地脚上的瓷砖片,墙上的锦旗和奖状,还有墙角的大叶元宝树。第一次来这客室时,值班警察对我说,那盆里的大圆厚叶是元宝树。还有一盆正开盛的秋菊摆在窗口下。
别的没有任何了。
别的只有我和那亲戚一样好的中年警察了。
他进屋直接走到桌子前,从抽屉取出几页印满字的字,抽出一页指着那纸的右下方,让我在那签名儿,说不会写字了可以按手印,说着还从抽屉取出一个红印盒,打开来把印盒递到我面前。我识字——说着我抬头望着他,他像听了错话样拿着印盒的手僵在桌子上,脸上有了疚愧色的笑。从他手里接过那页对值班民警的意见书,半页文字后,下面有三行不满意、较满意和非常满意的表格让我填。我在表格非常满意的空栏里边打了对号后,在右下角签了我的名字按了红手印,写了那一天的年月日,把那表格递他时,他脸上挂着非常非常满意的一层笑。
——他在这儿吃得好也住得好,那间特殊的拘屋是镇上不得不来这儿躲几天的重要人物才住的。
中年镇警这样对我说。我看着他想了一会儿,从口袋摸出装在一个信封里的一万八千块钱递过去。
——这钱是他犯事的罚款还是房费呀?
他又把钱朝我推过来。
——钱得交到前排房的会计室,是啥钱会计会跟你说清楚。
我又把那钱收回来,重又望着他的脸,重又想了一会儿,比先前更为郑重恭敬地对他说,谢谢这些天你们对我儿娃的好,恩义情义我们家一辈子都会记住呢,可我还有一桩事情想让你们帮个忙。镇警和善和善道,说,人民警察为人民,能帮的我们一定帮。那我就说了——我好像对他笑了一下子,又好像没笑直接对他说,派出所是一个改造人、教育人的好地方,镇上的好青年和坏儿娃,都是到你们这拘屋住些日子变好的。可现在,儿娃既然进来了,我想让他实实确确在你们那和监狱一样的拘屋住几天。真的和住监一模样,不是住那宾馆一样的豪华里,而是住那和监狱一样的拘屋子。说完我把目光落到镇警那又大又方的脸堂上,像落在电视机的屏上等着后边的故事样。
他有些惊地立在桌那边,看我的目光像发现我手里拿着假钱样。
——咋儿啦?
——想让他真的受些教育呢。
——该教育的话我们对他都说过了。
——我和他爹是想让他真的知道住监是啥儿滋味呢。十天半月的,三天五天的,和真的住监一模样,需要交钱我家真的交钱也可以。
门外又有声音传过来。有镇警从门口过去朝里望了望。天好像要下雨,屋里静静默默暗下来,还有一阵秋凉起脚走进屋子里。能看见有两个警察在院里收着他们晾晒的被子和衣物。天真的要下雨,可镇警们的脚步一点慌忙都没有,走着还扭头说笑哼着歌。
——这我得跟所长汇报汇报啦。
中年警察扭头笑一下,他说前先所里从来没有遇过这档儿事。说完他最后看看我,像要在我脸上看到任何样。可我让他失望了,他没有从我脸上看到他想要看的任何呢,只好把桌上的东西收进抽屉出去了。出去一会很快和所长一道回来了。我不知道所长是从哪走来的,个不高,有点瘦,穿了警服没有戴帽子,谢发秃顶不像是所长。可他是所长。五十上下着,看上去又大着五十岁。他跟着中年镇警走进来,立在门口盯我看了很大一会儿——你是那谁他娘?他问着打量我,待我点了头,他又问我到底要儿娃住在派出所是何意思。我又说了想让儿娃当真在这受些教育的话。他听了上前笑一下,说那哪行,根据你娃在北京的犯罪是应该把他交到北京的案里一并审理的,可交到北京就不是在这拘屋住几天,说不定是要真的在监狱住二年。是我们看他人好态度好,属于无辜犯罪才把他保了下来了。我们是看他是镇上少有的大学生和研究生,为了镇上和县里的人才才让他在这拘留十天放了他。说着所长一直看着我,如要从我脸上念出我是信他不信他的话。我信他的话,一丁点儿不生疑——你看连那特殊的拘屋我们都让他住了,我们是看他是人才才让他住那特殊拘屋呢。所长说,现在你还想让他在这住,住到和监狱一样的拘屋里,你的意思我都懂,可我们把他减缓早放的报告都打过了,县局都批准盖了章,今天已满第十天,他多住一天无所谓,可他多住一天我们就违法犯纪了你懂不懂?
说懂不懂的那话时,所长又用很奇怪的目光打量我。那目光里连一星的恶意都没有,如冷凉天气里,有很文很温的一捧火——去把人领下来。所长对我说完又对中年警察说。看那警察出去了,他又把目光落在我脸上——多好的一个娃儿呀,他想读书你们应该卖房卖地供他读。然后又问我了一些别的话。又对我说了一些别的话,中年警察便领着儿娃从那楼上下来了。儿娃进门时,他两眼冷狠狠地盯着我,接下他去那桌上的两张表格纸里签了字,也用手指按了红手印。那两张纸一张是刑拘放人通知书,一张是社会行为保证书。理办完了这些手续后,娃问所长可以走了吗?所长朝他点了头。然后他又很礼貌地朝所长深深鞠了躬,朝中年警察深深鞠了躬,再冷冷看我一眼睛,就朝房外走过去。
朝派出所的前院大门走过去。
走了几步不知送他的中年警察和他说了何样的话,他们在前面立下脚,像等我一样扭过身,又像回身再次向所长告别样。这时候,我听见所长在我身边很热切地大声交代我儿娃——明后年所里几个娃儿考大学的事情交给你了啊!
儿娃便很诚很热切地朝着所长点了头。
——他怎何就从拘屋出了呢。
——他怎何不死在这派出所的拘屋呢。
去会计室里交钱时,我心里总是起生这样的恶念和咒语。交完钱离开派出所,朝门外公路走着时,头上的日阳没有了,云乌一层层地从东朝着西北游移着,像一群乌鸦黑泱泱地从天空漫漫飞过来。公路上有很多人急手急脚朝着派出所那边的医院跑过去,而且那跑的,都是镇政府的干部和镇上各色有头脸的人。他们有的急脚急鞋地走,有的骑了自行车,还有人开了轿车来,把车停在路边上,从车上提了大兜的水果、礼品朝着医院大门那边去。不消说,一定是镇上的人物住院了。不是人物不会有这么多的人物朝着医院提着礼物跑。中间还有家电夫妇也提着礼物朝着医院去。他们在公路那一边,我俩在这边。我想问他们镇上出了何样的事,谁人住院了,大伙儿怎着都往医院跑,可他们两口从路那边瞟我们母子一眼就都过去了,像没有看见我们母子样。
一对夫妻如两个滚球被风吹着推着滚走了。
我怔怔立在路这边,想起那天儿娃他爹去给他家饮料厂送了二百八十个馍,回来因为钱包丢了他先回了新宅里,让我收了馍店买一碗两碗凉皮提回去,送到我家新宅地,我便收拾了蒸笼、馍布、篮筐准备离店回家去。在那时辰里,大街上又热又晒和我家的馍店蒸笼样。我正准备关门朝外走,他两口走来竖在馍店门口上,一下把店门都给堵严塞实了。我不知道他们怎会到着我家店里来,就那么惊着望着他两口。那时他们两口朝店里看了看,他媳妇脸上起了一层红,问我说,你男人不在这儿吗?回家了,我对他们说,有事情?也没何事情,家电老板说,你回去给你男人说一声,说我两口以后要好好过着了,离了婚财产一分家,一亿钱每人手里就只有五千万,十亿每人手里就只有五亿了,一下每人手里就都少了一半儿,这样我两口商量商量不离了,以后我们要好好过着了,回去你对你男人说,别让他惦记我家那些事情了。
——哪些事情呢?是说让我离婚吗?
我问着,一直在馍店望着他两口。这时家电老婆的脸上又红一会儿,笑说都是一场笑话呢,都是一场笑话呢。说我俩都有胸闷心口疼的病,大哥应记我,现在我这病好多了,你对他说以后不用惦记我的胸闷心口疼的病症了。说完她拉了家电老板一下子,他们从馍店门口闪晃一下便走了,让屋里的暗黑一下亮起来。我跟脚出去立到店门外,远远看着他两口,他们拉手走着就像两个大球连在一起在风中轻轻飘着滚着样。
就那么望着他们俩,走在路那面,如一对气球连着滚着样。该死的儿娃在前边,他从派出所出来只和我说过一句话。他问我——娘,你是真的想让我在派出所多拘几天吗?我没有回他话。没回反倒等于回他了。他看我不说话,瞪我一眼从鼻里哼一下,起脚不管不顾地朝前走去了。走得和风吹一模样,和要甩开我一样,脚步又重又有力,任我在后边叫他他也不理我,像我不是他娘样。像我是他的一户仇家样。我在后边快步追着他,唤说我们从镇外回家吧?你不怕在镇上见到熟人吗?可他不理我,头也不回地沿着公路朝镇上的主街那儿走去了。
我乞乞哀哀地跟在他后边。他走得快,我也走得快。他不曾慢过脚,我也不曾慢过脚。我俩终终都是相距七八步的远。公路两边杨树上的秋叶砰砰啪啪落下来。泡桐树的大圆叶,先早几天都有枯色了,现在带着吱吱的凄声从我们头顶飘到了路边上。路边前些年,起盖的临街铺子和楼屋——修车的、补换轮胎的,卖吃喝牛肉羊汤的,缘着这路上有了繁华也有了这些铺子和商家。然却过了这些年,繁华不在了,镇上的各种工厂、公司忽然衰少了,连韩国、日本在镇外投资的酒厂、饮料厂和制药厂,也都无缘由地赔钱了,无缘由地撤走了,只留下那些厂房、公司的房壳闲在镇里和镇外。于是这路边的发达静悄悄地落幕了,店铺商家也都静悄悄地闭关了。路两边有许多店铺的门上都写着转让两个字。还有的门锁着,用白纸贴出封条来。那些门前的落叶堆在上了锁的门前边,荒寒得让人想到四处无人的野坟和野庙。我们就在这秋天的荒寒里边走,走着走着镇的中心就到了。派出所离这中心本也不太远,一里地,喝杯水的工夫路尽了。前边的经一路和经二路,因为繁华衰退人们又叫它为大街、旁街了。纬一街和纬二街,也又恢复它先原的名字叫南北大街和旁街了。当年最繁华的车站那地方,倒也还是叫车站,可汽车站竖在楼顶上的招牌字,车站的站字铁牌被风吹倒了。倒了也就随它倒了去,没有人想起要去将它扶起来。坐车的人,还照旧去那儿上车和下车,只是上车下车的人流大不旺如从前了。
现在那儿停着一辆长途车,下车的人不急不慌着。上车的人也不急不慌着。死儿娃他到那车旁站着看了看,车走他也又走了。那车是朝远处的洛阳开去的。儿娃就朝远处洛阳的方向望了很久一会儿,然后脚一起,朝正街向西走去了。我忽然不想再追他的脚步了。他要回家去,我又不是找不到家。他不待见我,做娘的何为要死脸待见他。正街那儿到底还是脚追脚的人多了。虽然是秋天,可这是秋天的一个集日收集时,路两边的摊位开始收着货架往出摊营生的车上装着货,往身后的店铺里边搬着货,可见一个集日尾末的寒凉热闹还多少在街上。我不想让人看到我儿娃气鼓鼓地在前急脚快步地走,我在他后边追鬼撵魂似的急跟着。不想让人问我你追撵你儿娃何着哪,不想让人对我儿娃说,你去哪了脚步这么急,你娘在你后边急脚追你哪。
我鞋脚慢下来。
奇怪的事情是,我慢下鞋脚他也拖脚慢下来。他拖慢下来还扭头朝后看看我。看见我离他越发远,他又突然起脚快起来,一拐身子人就没消在了大街上。可当我也到了那街口,却又恰正看见一二十步外的他,站在从前那叫秀发佳容理发有限公司的楼下边,身子一闪失,他朝那理发店里走去了。闪进了那私下都被人说成妓院的理发屋里了。
我一下僵在了路口上。
——畜生呀,他又去了那地方。
我惊惊疑疑地朝着四周看,生怕有人看见这死娃去了那被人唾啐口水的脏污里。那时候,天是蒙灰灰的天,街岸上的楼,奔丧似的伏在大街两岸上。街边上到处都是柴草、秋叶和谁人扔的帽子和鞋,像这街是被人弃了不要了。人都要迁走把这大街贱弃贱扔了。大街上有甩卖青菜、水果和衣物尾货的,都声音嘶哑扯唤着。可从那唤声前边过去的,没有谁住脚扭头朝那扯唤看一下。不知始自哪一天,镇上新起的楼屋、店铺的盛景不在了,像这镇街已经在世盛了百年千年着,到了老衰将败的时候了。街墙上掉着一片片的瓷砖像一脸一世都是冬疮疤。一个豪繁的世界悄然败落了。那个豪繁的年月不知怎何就掀过去了那一页,进到另外篇章另外一个故事了。
我朝理发店那儿走过去。理发店门前的花纹转灯还转着,可它的转速迟慢了,像力气耗尽了,里边的马达没有力道了。门玻璃上先原贴的各种女人的异发怪头像,被日阳晒着褪了色,然那理发店的小伙姑娘们,也还懒得用新画去把旧景替下来。门前原来用水泥板盖着的排水沟,眼下盖板断了少了许多块,露出水沟里的乌黑泥水像老人落了门牙般。有风吹过去,卷起的柴草和塑料袋,从我的脚边滚到理发店的门口上。
那门口的地角聚着一堆垃圾物。垃圾里还有女人用过扔了的卫生巾。有男人女人做完事的孕套儿。我好像看见理发店里的污脏了,看见儿娃他在里边做的万世恨恶的脏丑事情了。家电老板原来的相好就是这家馆里的,听说他给了她几百万块也才分了手。该死不死的儿娃他,去北京念读那和他恋守一起的,家电老板的媳妇知情告给我男人,说和他守着的,也是这店里的一个姑娘呢。也是被人私地称为小姐那样的人。现在他们都有儿小了。有了儿小他们一吵一闹有了怨嫌分开了。他犯事从北京回到这镇上,她领着儿小回到南方她的娘家了。他们的儿小是男娃还是女娃呢?哪年哪月出生的?取了名字叫何着?我和他爹任何都还一丝不知呢。他爹一丁点儿不知道。丁点不知他就被人拘走了。刚出来他就又钻进这狗男女的店屋里——他怎何不死在里边呀,他怎何不日日月月都被拘在派出所的拘屋啊。他到这狗男狗女的店屋里,不怕再次被警察抓走吗?不怕派出所的镇警到这店里抓人把男女从床上逮起来,让他们光着身子在大街小巷游行吗?这眼下,他才回来几天间,一刚从派出所出来就又钻进这家店里了。这店它今儿还是窑店吗?私里还营生那男女生意吗?他为啥不住死在派出所的拘屋里,为啥一刚从他身边过去的汽车没有撞在他身上,把他撞倒在地上,他也好娘呀——娘呀——地唤人去救他,也好唤我去救他。
有收集回家的脚步从我身边走过来。
空气里有一腔一世秋庄稼的溽腐味。
从这儿的路口能看到家电老板家门前那对石狮子。十字路口的东北路边上,那摆摊起位经营的,集末收起营生时,有谁将铺在地上的土布床单揭起来,盖在了一个狮子头上去。这儿路边的各种汽车、拖拉机和机动三轮车,还有人拉架子车,没有前先的规画摆放了。也没有前先的秩序热闹了。前先的车尾要一律对着路边去,车头必须对着路中央。可眼下,镇子败衰了,镇上没了镇容管理员,来赶集的人们谁想何样停车谁就何样停,像风想把树叶、草纸吹到哪,它就随心所欲地吹到哪儿样。我心里慌得很,死儿娃进到理发店里一直没出来。他头发是在派出所里一刚理过的,一茬短着自根不用理。我一直远远望着那理发店的门。理发店的老门掩着没人进去也没人走出来。这时我忽然看见我家新宅的邻居语文老师从大街那头走来了。我住脚等着他。蓝色旧制服,有眼镜架在他的方脸上。他越走越近了。看见我立在理发店门前他用很奇怪的目光打量我,还用手把他的眼镜朝上推一下。
——哎,你是老师你能进去把他唤出来。
——谁?
——死儿娃。这死娃一刚进去了。
语文老师在我面前怔了怔,朝理发馆那儿看了看,脸上起了一层怔白色,对我硬声细语说,你女的不进你让我进呀?你还嫌我冤枉不够吗?为来这儿我的校长被上边撤了你不知道吗?说着声音大起来,最后狠狠冷我一眼往东走,走过去他又回头看看我,脸上的青紫淡下来,慢慢转过身,又回到我面前立下脚——知道吧?听说镇长刚才被人打了呢,被人搧了几耳光,倒在地上又被人猛地跺几脚,听说那打他的是几个蒙面人,把他肋骨跺断几根跑掉了。说着他脸上显出很得意的笑——我的校长就是被镇长冤枉撤了呢,现在他也有了今天了。说完他再次起脚往东走,到前边朝北拐着了。我想起他现在不是校长了,也不做语文老师了,提前下岗休退了。下了退了有人说是因为啥儿病,有人说是有老师举告他,前先经常到这理发店里来,和这店里的小姐有染有扯牵。我不清楚这些呢。但我清楚他朝前走着时,背似乎有些驼下了,头发也白得雪花枯草了。再也不是前先那个素洁斯文的语文老师了。
他有多大岁数呢?是比我男人年龄大还是年龄小?我儿娃自小都是由他教,他是儿娃的老师呢,现在他也忽然败老了,人像秋日间的庄稼样,融消枯没在了季节里。我一直在后边看着他。到了终是看不见,迟疑一阵我果真朝理发店的大门走过去,试着吱呀一下推开理发店的门,看见有个人正在剃着头,还有两个散闲的姑娘在那店屋里,身子倚在墙上和一把椅子上。迎面满墙都是剃头理发的大镜子。都是满脸妖气的各种发式和淫荡荡的女子像。她们听见门响都热切切地瞅过来,看见我同时笑着问,你要整洗头发吗?
——我找我儿娃。
又都把目光朝通往二楼的楼梯看了看,脸上立刻又有了觉警色。
——谁是你儿娃?是那个大学生?
哎一下,我把目光落在墙角通往二楼的红漆楼梯上。
——刚他进来了,可进来看看这儿有人理发他又走掉了。
我僵在那门口,看着和我说话那姑娘的脸。说不上她长得好,但有一股狐妖的味气挂在那脸上。加着那脸上厚有一层化妆粉,像早时日阳出来隔着雾的光亮了。另外一个姑娘唇是紫绿色,看看我和我说了一句话,转身打开一扇柜子门,弯腰去收拾柜里的各种头膏、发剂和这精那液了。一屋子都是针穿鼻子的香味儿。那香味像西北风样能把人吹倒吹趔趄。那弯腰的姑娘屁股对着我,露出的腰白像谁家新房墙上涂的白灰水。
白得和刀子一模模样。
白得和人的死眼泛白样。
我从那理发屋里退将出来了。我明明是想起脚从屋角的楼梯朝那二楼走上去,可我的上身朝着屋里去,地脚和小腿,鞋和门外的街,却扯着我的上身把我朝回拉。退出来那店门吱呀一声关上时,我脑子里又火急燎燎地想起了那句话——让他死在这里吧,老天你要真有眼,你就让他死在这里边,死在这店里污脏的床上或者哪个姑娘身子上。
先早镇上繁华时,听说有家外地公司的老板去洛阳住店死在一个姑娘身上了。他是做那事时死在人家身上的。镇上所有的人都知道这桩事。这事儿纷纷扬扬、闹闹热热在那时的镇上议论叨说了好多天。半年过去镇上人都还常常念起那桩脏丑的事。我每一想起这桩事,就狠不得让儿娃也死在那店里的床上或哪个姑娘的身子上。我这样咒念儿娃时,没有做娘的那种愧疚悔悟在心里。我心里被那时的恨恶魇住了。恨恶从我脑里一轰生出来,像一杆钎子插在我的脑里了,天都没力拔它出来了。
我开始不停地咒着让儿娃死了往家走。我走着想着那恨恶,一满脑儿都是混沌和模糊,只有那咒念是清白刺刺明亮的,像这仲秋起雾的天底下,雾把地和山脉都罩了,只有一个山峦在那雾上起立明竖着。罢集人的脚步这时从我身边急踏踏地走过去。大街上已经很少有生意摊位了,日阳也隐没收着了。我想着咒着往家去,可到镇东路口时,我发现我错走方向了。我应该往西走,可我去了东。家电老板两口已经去医院看完镇长返回来,他们从我面前过去时,夫妻的肩膀紧靠紧,恩爱得像先早他们家和他们两口儿,中间何样的事情也没生发过。钱和日子把他俩中间的天沟地壑添平了。饮料厂不知何为倒闭了,家电楼也不如先早旺火了,钱少了他们夫妻的情分反倒多了呢。可我家的日子好像和他们家里正相反,是因为没钱才有这样那样的天沟和地壑。他们就到他们家的门口了。到他家家电老板将谁蒙在石狮子头上的床单撤下扔到地脚去,朝四周看看咒骂说了一些啥,他媳妇便拉着他入进门里了。
他们关门过着自家日子了。
我又返身由东向西走。
不知道这时是下时几点钟,如果日阳还在应该是日阳将落那些时辰吧。很多店铺都关着店门了。有人在街边清扫商货柜架子,不知何为生了气,突然把门口竖着的一架明星广告撕碎揉揉在脚下跺着猛踩着。跺着踩着嘴里咒骂着。没人听清他在骂人还是骂桑槐,像骂那广告上的明星早些死。像生意不好是因为那广告明星不好生意才不好。那跺踩广告的,是个二十几岁的小伙子。我知道他是镇上的,可我说不上他家在哪街或哪条巷胡同。有几个行人在看他跺广告。广告上是个外国人,明星老头儿,金头发、高鼻梁,天庭饱满的额上横着沟渠纹。那明星老头高大又俊朗,肚皮凸鼓背连一点都不驼。那小伙撕着他的脸,扯着他的嘴,还朝那广告脸上掴耳光。嘴上的骂,脏到话是从厕所池里出来样。耳光掴够了,嘴脸也都撕碎了,他又撕着老头的肚子跺着他的大腿肉。当肚子、大腿、衣服、皮鞋都被小伙撕成条条挂挂了,他最后取出一个打火机,开始把那老明星的广告油纸点烧着。
你咋了?有人问。
他妈的,小伙说,老子一天没卖一分钱,可一天的房租要交二百多。知道吗?那问的在一边又惊又广博地说,你跺的那是美国总统呀。总统又何呢?我跺的就是他,是他和中国打这贸易战,才让我赔钱出不敷入哩。说着点了火,把那广告和明星烧掉了。我从那火边朝着街西走,从镇上已经锁门倒闭的宾馆楼前过去后,看见大街原是很好很好的水泥地,可如今被岁月踩得七零八破了。三横五竖的纹裂网在街面上,所有的缠绕纹裂里,都塞着脚灰和石子。路边脚没踩到的,那纹裂里长了许多草。草在街边原本没有旺起来,然时日一入秋,它倒先黄先枯了。
正街的十字路口就到了。
前些年,那红绿灯是有人没人都闪的。可眼下,对着我这边的红灯玻璃被人打碎了,红灯成了瞎眼盲在大街上。红绿灯的柱上拴着从乡下赶集来的一辆骡马车的红骡子,那骡子一身鬃褐在红绿灯下吃着草。人从那骡子边上走过去,都会朝那骡子看一眼。我到那红绿灯的骡子前,看看骡子朝前走去了。将这大街从东走到西,又见同街的菜哥菜老板,正把他家门店上的——南洋水果蔬菜店——的牌子朝下摘,将一个写有——酱菜门市部——的招牌朝那店门额上换挂着。有几个镇人在帮他。有人问他为何不卖水果蔬菜了?他答得像他知道天机秘密样——大鱼大肉的日子过去啦,以后你们都该来买我家的酱菜萝卜和酸白菜对付日子啦。然后我也从那儿过去了,地步快脚地拐进胡同里,朝我家里走过去,朝那该死的儿娃的水井墓地走过去。
儿娃他是在我到家有一大团的工夫他才到家的。
他进家门前,我一直在家等着他。在屋里坐一会,在院里杵一会,还不断到门口去看他从镇街回来没。门外有邻人见了我,说嫂子,你脸色不大好,有何事样吗?没何事,儿娃爹昨儿出了远门啦,这天要下雨他还没回来。邻人抬头看看天。这天不会下雨的,邻人说,也就是场虚阴天。说着邻人又把脸从天上收回来,夸了我和他爹情分好,走了两天就想他爹了。然后我从门外再回院落里,忖思忖想着儿娃你再不从那理发馆的野店走回来,你就真的死在那儿吧。真的死在那床上、死在哪个姑娘身上吧。咒念着,在院里屋里团团转,还起脚走进儿娃住的西厦房。那房里多年多年没变样,土瓦房,泥坯墙,门后有个掉了门的墙窑洞,窑洞里放有过日子必须有的砍刀、锤子、铁钉、铁丝和只剩半瓶的农药敌敌畏。我很奇怪我一边咒念儿娃死,又一边看见那锤子,从没想过把那锤子砸到他头上。看到那砍刀,从没想起将那砍刀砍在他头上。看到那原是满瓶不知怎着剩了半瓶的敌敌畏,也没想让他去喝那敌敌畏。咒念和恨怨,把我的头脑塞满了。满得让我只是咒他死,却顾不上去想怎何让他死。我一脑儿想着你再不回你就死了吧,再不回来你就死了吧。想着在外间屋的窝洞前边怔一会,好像没动身子我就到了他的里间屋。里间屋还是他去京城念书前的模样儿,泥墙上糊了旧报纸,顶棚是芦苇结的方格网,格网上也铺着旧报纸。这屋子就是一间报纸屋。报纸都被日子过黄了,手一碰脆黄会破出一个洞。会有尘土从那日子的洞里流出来。靠里墙下的红漆木床上,虽木漆的暗红显了旧,可那床上是我给他铺的新单子,换的新被子和火旺旺的新的红枕巾。新被齐齐整整叠在床里边。新枕巾展展平平铺在枕头上,然后他的那些衣裳不是叠成块儿摆在床头上,就是用衣架撑着挂在壁墙钉子上。撑架上挂的都是他的好衣服。是到人前才穿的时式城市装。机织羊毛衣,亮光红衬衫,还有一件新衬衣的领子尖翘如是鸟尾样,任你怎何揉捏衣领它都不会倒下去。在这衬衣边,挂着一套他到家还未及穿过的浅蓝色的新西装,暗红的领带在那西装的领里散松着,像它不被穿戴张嘴唤着样。
我立在那屋子正中央。
屋里的灯光照得如晨起时的日阳般。靠紧床头的临北桌子上,铺了一层素洁白亮的油膜纸,纸上摆了几本书和几瓶他洗脸用的这膏那液水。这衣服和膏水,在那屋里像金子沉在土里样。像城里姑娘的花红丝巾被风吹到了一蓬乡野草间了。像外国人的洋物摆放在了北方土屋的桌子上。我看着那东西,看着那墙上挂的他的西装、领带和尖领白衬衫,慢慢地明晓儿娃他已经真的不是我的儿娃了。不是了这个北方小镇上的儿娃了,更不是了我家老宅里的那个儿娃那个年轻人。
他是别人家的儿娃了。
他是外面世界上的人了呢。
我朝那桌前走一步,不知觉地把那桌子的抽屉拉开来。那抽屉里铺了一层纸。那纸上摆着他的钱包和外面世界的各种出入证,还有一盒男欢女乐才要用的套膜儿。那套膜是个绿盒子。盒子上印着洋字码。可那盒面上印的透明的套膜和一个男人女人的笑,一下把我拉着抽屉的手给顶打回来了。
我朝后退一步,像被电击一样忙慌慌把那抽屉关合上,接着在他的屋里呆怔一会儿,不知怎何又去把他的枕头掀开来。他的枕头下,也放着一盒开了口的套盒儿。我又想到他在理发店里的事情了。想到家电老板的女人对人说的话——他们家儿娃谈的对象就是秀发佳容理发馆里的小姐呀,现在他们在北京是死死恋恋住在一起呢。
我把掀开的枕头重又放下来。
我忽猛觉得自己喉咙有些干,看了一会他屋里的东西如我无头无尾走了一整年的路,说了一整年的话。我想坐下歇一歇。我想喝口水。我从他的屋里出来了。到灶房我想起桶里、缸里没了水,到院里东南角的轧水井旁提起轧水杆,想起轧水井的皮垫昨儿坏裂了。那轧水井不能轧水了,这让我想到要去井上提水或者挑担水。老井在街东几十米,可有十年或是十几年,那老井已经很少有人再用了。镇上多半人家都吃自来水,只有不愿交水费的人家还在用着轧水井。所以那井便废在那儿了。井台上的青石都松动得没人收拾了,连辘轳和井口围的青石板,都垮塌滑落地朝着井口趔趄着。
二年前,缘了停电用自来水的人家没了水,井边的人家去井上挑担水,有姑娘滑脚掉进井里了,也就淹死在了那井里。死时她才十七岁。去年街上谁家的猪,不知怎何到了那井上,脚下一滑井石一松落,那猪也掉进井里了,捞上来时猪肚滚白圆亮和气球一模样。因了这,那井便废了,很少有人再用那井了。这让我想到要去那井上挑水时,心里冷惊一下子。这冷惊不仅使我想起那井里淹死过人,淹死过猪,还使我想到我要去那井上打水会不会掉落井里去。想到儿娃要去那井上打水他会不会井石一滑掉落井里去。他会不会和那掉进井里的姑娘样,任你怎着在井里呼唤也没人能听到。那井深得很,少说三四丈。加上井台又躲在一条狭长胡同里,胡同路深几十米,两边的人家都搬到镇街了,那胡同成了空巷无人的死胡同。人畜掉进井里去,差不多等于必死无疑了。这样想到我会掉进去,儿娃若去井上挑水也会踩着滑石掉进去,我便头皮发紧脑里有了轰鸣声。
呆在院里的轧水井边上,手扶着轧水井的轧杆像扶着那井的辘轳拐干样。
我一整完全僵在那儿了。
冷猛身上出了汗,背上明显显地湿起来。
也就这时儿娃回来了,像集日去镇上赶了一场集,他随眼看看买些啥儿回来了。还在门口和熟人说了话,斯文快活和前朝先生说话样。提着他从派出所提回来的白布兜,起脚踏进院落门,一着地看见我在井旁瞟着他,他脸上挂了一层不自在,犹豫地捏着嗓子说了一句不寻常的话,让人听出来,那话是他一路想了几十上百遍,都背到唇齿烂熟了,可是见了我,他还是把话给忘了,顿顿想想才又想起那句话。
——我把咱家新宅的宅地给卖了。
我盯着他的脸,耳朵里有鸣嗡嗡的声音在起着。
——卖何着?
——卖了那边的宅基地。
然后我默着,看见他的脸上有层浅白色,像一丝云白在那脸上飞挂着。好像为了避着我的眼,他的目光朝着上房拐了弯——我爹没回来?像问我,又像问面前半流半静的空气样。然后不等我回话,他又起脚朝他的住屋走过去。进了屋,想把屋门关起来,可关了一半又把关了的屋门敞开来。在街上疯了一天的鸡们回来了。先是那只红公鸡,轻巧一跳过了门坎到了院落里,后边跟的是瘦削的芦花母鸡也跳将进来了。我家拢共养了七只鸡,回了两只那五只去了哪儿呢?我扭头朝着大门外面瞅。大门阔阔宽宽没有跟回那另外五只鸡。我起脚离开轧水井,没有到院外去找那五只鸡。我过去立在儿娃他住的屋门口。身后是那两只鸡在院里找着伙伴的咕咕声,像牠们回来才发现别的伴们都不在,于是有些急慌起来了。那五只原是这两只去年合婚下的蛋,又孵卧鸡蛋生的鸡崽儿,现在那五只鸡都已长大了,也都能合情生蛋了。牠们都是一家呢,可眼下牠们分开了,牠俩在院里兜着圈儿找不到家人和伴儿,就到我面前咕咕咕地看着我。我一直立在西屋门口上,等着儿娃从那屋里出来再问他一些话。再和他说一些怎着何样的话。大门外有谁家运货的卡车开过去,轰隆声让我的脚下颤晃了,像那声音抓了我的腿脚在摇动。然后外面和院里,便都一天一世地安静下来了。没有风,也没有落叶和人的脚步声。耳朵里总是叽吱吱地响,好像是因为世界和院落寂静过了它才响。那响声有如钻子从耳眼不歇脚地朝着人的脑里跑,让我想要拿头朝着世界的哪儿撞过去。
我忽然想起脚朝我儿娃的屋里冲过去,想拿头撞在他的胸口上。
——你出来一下啊。
他果然出来了。出来竖在门屋里,脸上和回时一样挂有苍白色。
——你说你把外面的宅地卖掉了?
他低头嗯一下。
——卖给了谁?
——街上理发店的老板家。
——是先原那叫秀发佳容理发店的老板吗?
他又嗯着抬起头。
——卖宅地不是违法吗?
——一直都有私卖的。老板说将来他有办法把那土地证明换到他名下。
——不是给你说了你爹昨日里出门就是想跟人家商量要用那宅地换回一套别人家的房子吗?
他用手去他脸上摸一把,像借了这摸忧虑事情样。我得用这钱,他直直盯着我,把手从脸上拿下来,如忖思忧虑明白了,破釜沉舟了,说话的声音粗了重了也一腔一世都很肯定了——娘,就算你和我爹白白养了我,算我不孝对不起你和我爹了。他说到,我得卖了那块宅基地,拿着钱离开这地方。要不离开我就真的害了你和爹,是真的大不孝了呢。
——你去哪?
——随便哪。先说离开再说去哪儿。
——跟娘说,除了派出所说的你在外面还犯有别的事样吗?
他目光硬着脖子梗了梗,又让目光从我头上翻过去——我啥儿违法的事情都没做。我只是想念书。我只是想成才离开这地方,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到谁都不认识我的地方去。然后不说了,目光一直从我头顶翻去盯着哪。我回了一下头,看见他看的是头墙。待我再把目光从那墙上抽回来,他正要从我身边回到他的里间屋,像去他说的很远很远的地方去。
——你拿回来的衣裳不洗吗?
他收了抬起要进屋的脚。
——把你换下的衣裳洗洗吧。
他进屋把他从派出所脱换的衣裳全部拿出来,一团儿秋衣、秋裤、衬衣和袜子。递给我时他又把一团衣裳里的裤头抽回去。他在外面学到文明了,不让人替洗他的裤头了——给我吧,都给我一盆一道儿洗——还是我洗吧,他说着嘴角笑一笑。因为不让洗,因为那笑让我越发想到那样事情了。想到他在秀发佳容楼里的事情了。我抱着他的衣裳丢到上房门口的一个洗衣盆里去,又端着衣盆朝轧水井旁走过来。我不慌不忙地把衣盆摆在轧水井的水嘴下,拿起轧水杆的这一端,把轧杆用力哐咔哐咔轧几下,见流水的嘴头没有一滴水,接着我把轧水的抽杆螺丝旋下来,拉出轧水桶里的抽杆和皮垫,翻翻看看回头对着西屋子。
——轧水井坏了,你去井上挑水吧。
——那就明天再洗嘛。
——一会做饭也得用水呀。
他果然从屋里走出来,到灶房将一对水桶提出后,将房檐下挂的勾担取下来,自自然然挑着水桶朝门外井上走去了。他朝外面走去时,后影和他爹年轻时候一模模样。跨过门框时,还把头朝着怀里勾了勾,像怕自己的头会碰在门的上限样。我在后边一直看着他,像看着我前先早就安排好的一桩事,每一步都和我想的步步骤骤一个样。然后他一只脚到了大门外,一只脚留在大门里,又回过头来说——娘,那宅基地的证明虽是我的名,可人家怕以后出变故,一定要求你和我爹都在合同上签名按手印,一会爹回了,你和爹都在合同上按个手印好不好?问着看着我,像记起了我是他亲娘,他是我的亲儿子——挑水吧——我把头朝上扬一下,你爹一会就该回来了。他把门里的一只脚,轻快地提到门外去,轻快地挑着水桶朝东边老井那儿走去了。
他走后,我不知道该干何事了。脑子里清白明亮又灰雾迷障着。满脑子都是雾浆浆的乳白色。满脑子空空敞敞何样物事都没有。他去挑水了。他要掉到井里了。他要在井里扑通着井水大唤大叫了。那井三丈深,井巷胡同有十丈八丈深。爬在井口朝往井底望,井底像一碗水样呈青色,发着冷凉月亮的光。仲秋天,那水不会冷到哪儿去。可也许会冷到刺骨冰寒里。提着水桶到那井边上,他会一滑脚,冷猛惊出一声尖刺利利的叫,人便顺着井筒朝下落。空气从井里冲上来。他人在尖叫声中落下去。这时刚好有人从井巷胡同的口上走过去,看见他掉到井里了,听见他的嘶唤了,那人也唤着朝着井口跑过去。然后那人把辘轳上的井绳快速朝下系,朝井里唤着让他抓住井绳吊起来。再又回头唤着从胡同过去的男人和女人——有人掉到井里了——有人掉到井里了。让路过的人马飞步一道来把儿娃从那井里救上来。
这样他就得救了。
事情不过是一场空空荡荡的惊吓吧。
可是也或许,儿娃朝井下掉落时,他尖叫着那胡同口的街路上,刚巧寂静没人走过去。那儿经常没人走过去。有时一跟脚,会过去几个人,有时很长时间不会从那过去一个人。毕竟早些年,镇上最盛世的年月里,这条街上有很多人家搬走去追繁华了,眼下这街上,人迹罕至、岁月冷凉了。那样儿,他会像一块石头从天上朝着荒野坠落样。他从地面朝着井下生风哗哗坠落着,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后,井筒里响起了很大很亮白的落水声。亮白的水花飞起溅在井壁上。可是井太深,井筒把那水声吞下了。也把水花吞下了。井筒上下都是潮湿生苔的井筒壁,越往深处去,青苔越厚成了乌绿色。再往下,看不见那井筒壁上的乌绿了。儿娃他从井口落下去,人会很快坠到井水里,过一会又从水里浮上来,用手扒着井壁朝天悲哀仰望着。天又高又远成了一圆儿。寂静塞满了井筒巷胡同。他明白他是因为井台上的石板松动把他滑进井里的。是他不慎落到井里的,这样他谁也不罪怪,只是一手扒着井筒壁,一手拍着井壁朝着天空唤——救人哪——救人哪。也许刚好他的唤声传到井上被人听了去,也许刚好那时候,自根至稍没人去井上,他的唤声便由大到小,由沙哑到了呜呜呢呢的嘟囔里。他担心再也见不到他娘了,再也见不到他爹了,再也回不到他的世界和家里了。他开始在死前省醒他这一辈子做了多少对不起爹和娘的事,对不起这个家的事。省着想着他哭了,泪像井水样。然那任何念想也都来不及了呢。他从大声哭喊到了小声呢喃着,末了双手扒着井壁没有力气了,最后身子一滑沉进水里了。
等他再从水里漂出来,人便死了去,再也不能扒着井壁呼唤了。
最后就是这局结。
说起来这是他的命,是人生天定的一桩事情了。
不知道是时间过了丁点一寸儿,还是过了一团一山脉。儿娃他挑着水桶走了后,我一直杵在院里朝着门外看。有个人拉着半车没有卖完的甘蔗从我家门前走过去,他是我家馍店对面常年卖甘蔗的那个同街村人吗?皋田镇的繁华大戏落幕了。大公司和大宗买卖不见了。很少听说镇上还有大宗买卖的。繁闹落下后,剩下的都是小买和小卖。卖青菜、卖豆芽、卖凉皮和油条。家禽牛羊的市场又旺了。卖鸡、卖鸭、卖猪和牛的又多了。原来从广州、上海、深圳还有外国的韩国、日本、新加坡,美国、英国和法国进货来的那些真假西装、皮鞋和化妆品,也都在镇上一风扫地不见了。一场繁华一场梦。一场秋雨一夜凉。镇南的街上好像还有一家专卖意大利皮鞋的专卖店,店名叫个罗马屋。镇上人都知道罗马这个名。罗马在中国比意大利那个国家还有名。中国人谁不知道条条大路通往罗马那句话。名字虽叫罗马屋,可都知道那鞋店里的皮鞋皆为洛阳郊区的哪里作制的。每一双都是假货鞋。真货谁买呀。真货谁能买得起。卖甘蔗的从来没有卖过假甘蔗。他从我家门口过去时,好像还朝我家院里看了看,还招手和我打下一个招呼呢。可我心里恍惚着,竟然没有给人家回招呼。我有一丝后悔在心里。对不起人的后悔像儿娃落在井里泛起的水花一样上翻着。我一直立在院里朝着门外看。过去卖甘蔗的那人是谁呢?这条街上有三户人家都卖苹果和甘蔗。天是真的临向黄昏了。或者这时候,正好是日落西梁那时候。要往日这个时辰里,应该在镇街上有着一薄亮红色,将人影拉得和绳子一样长。可现在,天是云昏色,云们想下雨,可又被风们扯得挤聚不到一块儿。它们东一团儿西一块,一满天又脏又烂的破布般。秋日临黑的模糊来到镇街上,在我家门口也在我家院落里。说模糊,可有一只麻雀从我头顶飞过去,落下的一根雀毛连大小、长短、颜色我都看得清。
连那根灰里泛白、一丝叠着一丝的羽毛的轻重我都看见了。
我一直一直杵在院子里。
这一会,儿娃应该挑着水桶走到邻家大门那边了。家里的鸡都咕咕叫着从门外回来了。不知是哪只先跳进大门的,接下续续拉拉都跟着跃过门坎了。笼共有七只。原来那只公鸡和芦花母鸡又从家里出去在哪找到牠们的一群儿娃了。一家团聚着,七只鸡咕咕咕地唱着回来了。从窗台上端来半碗玉黍粮,抓一把撒在院子里。又抓一把撒在院子里。这会儿,儿娃他应该快到井巷胡同了。他挑的那对铁水桶,在他的肩上响出一路叽咕声。他有几年没有去那井上挑水了,他应该还会肩挑担子手使锄锨犁耙吧?虽然自小一直是念读,可自小礼拜天,他也会跟着村人去往田野里。家里没有轧水井的那些年,我去井上洗衣裳,他常跟着我到井上打水仗。井上只要响起辘轳声,他脸上都是红粉粉的笑。现在他应该到了井巷胡同的口边了,应该朝着里边走去了。他应该想起在他小时候,人在井上撩水和人打水仗的事情了。
轱辘和井在他的面前出现了。
笑也出现在他的脸上了。把碗里最后的一把玉黍粮倒在脚地上,鸡们争食着,每一啄都又偏头看一看,见地院干净没有粮食物事了,才都心满意足地朝着鸡窝咕咕走过去。鸡窝在上房屋的东窗下。鸡窝门是一块砖。看着鸡们一个个轮次跳进窝,我本应拿起那砖堵在窝口上,可那时,我朝窝口看了看,却朝着上房门口走去了。
我恍恍惚惚坐在了上房门坎上,目光死白白地盯着大门外。坐下时,好像我的身子砸着门坎有了一响咣当声。大门外,有人由东向西去,也有人自西朝东来。朝东去的走得特别快,前脚没有落下去,后脚便跟着起将起来了。他好像飞着一样样。他好像是飞着去井上救我儿娃样。他飞着去救了,我就可以放心了。时间刚巧好得很,儿娃拐进井胡同,他从我家门口飞过去。井胡同里一路都是石铺地。石铺地上有的石板不知去了哪,留下的石窝被风填满了尘土、野草和小花。石板路的石窝和石缝里,满生着蒿草、茅草和狗尾草。秋天一到先首黄的是狗尾草,接下才是蒿草和茅草。有的石窝石缝里,草已枯干了。有的石窝石缝里,因为挑水的人把水朝那草上溅了一碗半碗水,那草便有了机缘绿着柔韧着。儿娃他挑着空桶专找那草窝走,脚下软得和镇街宾馆楼当年铺的地毯样。和他住的特殊拘屋里的地毯样。他走完了老井胡同里的石板路,那救他的人,便跑过了我家邻居大门口。
都是一巧刚好的。都是老天安排好了的。
儿娃他踏上井台了。
那人又跑过了两户人家的大门口。
儿娃他朝四周瞅一眼,那人又跑过一户人家大门口。
从井台前沿到井口边,最多只有一丈远,儿娃他几步就到井边了。放下挑的桶,把勾担靠到井边没人住的一家院墙上,回来把一个桶提起朝向边上挪了挪,又提起另外一个桶,迈着步脚朝最井口的青石板上踏过去。松动垮落的正是那块青石板。那石板松得像是一块跷跷板。辘轳绳的端头有一铁勾扣,勾扣垂在辘轳正下面,打水的人都要踏着那块石板把勾扣拉过来。将勾扣打开扣在水桶环把上,然后朝前挪半步,把空桶朝着井里系。知情谨慎的人,这时会试试那松石再往石上踩,或者索性把双腿叉开来,双脚踏在松石板的两边上,慢慢系井绳,慢慢把汲满水的水桶从井里叽咕叽咕搅上来。可儿娃虽聪慧,然他是不知井上实情的。我没有对他说井口的石板松动了,搅水时你要小心慎谨着,要试试脚下再去踏踩那石板。
他已经提起水桶起脚去踩石板了。
他一边抬脚一边伸手去拉那垂在井口的井绳勾扣儿。就在他左手抓住井绳上的铁勾扣儿时,他抬起迈出的右脚落在了那块石板上。松动的石板比一块笼布还要大,长方形,一端铺在井口边,一端铺在井外面。踩在井外的这边没有事。踩在那石板的中间也没事。就怕人冒然,一脚踩在石板那边上。踩在井口那一边。儿娃是个读书人,他做事稳妥又心细,他不会一脚踩在石那边。他踩在了石板的正央中心上。可是他弯腰朝前去拉井绳勾扣时,身子的正心朝前挪移了。这时那石板就朝井口那边滑歪着。跟着儿娃的脚也朝井的那边滑过去。这一滑,他的心里惊起来。一惊一慌手把井绳的勾扣松开了,人跌着直往井里像石头落下一样倒歪过去了。
唤叫声尖厉得像是闪电般。
人像一个黑重的影儿在井口一闪不见了。
他人往井筒里边飞落着,叫唤声嘶嘶烈烈、青青白白的。身子朝下落,声音朝上飞。事情生发在一瞬间的工夫里。这时候,巧刚飞过去那人的脚步到了井巷胡同的路口上。他听到儿娃尖利刺刺的唤叫了,猛地一扭头,看见一个人影掉进井里了。他突然在胡同口边收下脚。
——有人跳井啦!有人跳井啦!
他唤着,人往井巷胡同里边跑。紧跟紧地又有人随着他的唤叫也朝井上跑。脚步声踢踏一片儿。唤叫声紫紫白白一片儿。我从屋门坎上猛地立起来。我不知道我这时是应朝着井上跑,还是应在家里等着有人把我儿娃救出来。或是救人的人有人认出儿娃了,飞步跑到我家禀告说,你家儿娃掉进井里了,让我赶快到井上看一看。我想我该等着有人飞步来禀告,然后再惊慌失措地朝着门外跑。不然我现在跑出去,会有人问我你怎何知道你儿娃到井上会掉到井里呢?
我立着死死地朝着大门外面看。
大门开着像竖在那儿的一幅棺材口。有很大很大一团秋暮云,从东朝西游移着。天色暮沉模糊了,好像有雨在头顶酿酝呢。又有人从我家门前过去了,他走得不慌不忙像怎何事情也没发生样。我竖着耳朵听。我等着有飞禀我家的脚步声。耳朵里塞满了来自井口那边的尖叫和轰鸣,像一柱旋风在我的耳眼急急促促吹着样。像有一根钻子旋着朝我的耳眼里边急急切切钻着样。我真的听到有井胡同那边朝我家飞禀着的脚步了。门前的路,是近年开始裂破起来的水泥路。镇上繁华时,政府出资硬化了镇上所有的街道和胡同。可年月和日子,转眼过去了,那路面处处都是裂破掉了许多水泥块。跑来的脚步在他身后带起很多土,还带起了水泥路上的沙子和石粒。我听见儿娃在井水里的扑通哭唤了。井壁上的砖缝细窄又生长乌苔藓,他一次次地从水里冒出来,因为抓不住砖缝又一次次地掉进水里去。井口上围了很多人,正慌慌忙忙把井绳朝下系落着,绳上还系着一个下井去搭救他的人。
我心里踏实了一点点。
由东向西跑来的脚步越来越近着。跑来的是个年轻人,脚上穿的是皮鞋。不知道是黑猪皮还是黑牛皮,鞋底砸落在路面上,像木锤砸在石头上。我朝门口走过去。我要去迎那飞来禀告的惊唤声。只要他到门口对我惊着啊一下,不等他说话,我便会飞脚跨到大门外。我一刚过完四十岁,中年的年龄没有让我生过一星点儿病,我想我听到我儿娃掉到井里后,我会比跑来的小伙腿脚还要快。朝井上飞步过去时,我会一脸惊白色——天呀——天呀地惊唤着,像天从我头顶塌了下来样。
不这样我哪像儿娃的娘。
不这样唤着会有人看出是我害了我儿娃。
我朝着大门那边走,去迎那飞步跑来的脚步声。
门外跑来的脚步劈里啪啦越来越响了,我心里开始突突突地跳起来。可那飞跑的脚步在我家门前没有慢下来。跑着的人没有朝着我家拐身子,望也没有望一下。他没唤。甚何话儿都没有。他马不歇蹄地朝前飞脚过去了。果然是个年轻人。果然穿着黑皮鞋。他从我家门口飞过去,在前边村口那儿立下和人说了几句话,身子向南一拐飞步进了通往镇街最近的那条胡同里。脚步声寂孤孤地响着如一串半哑半鸣的鞭炮样。我慌慌张张地从家里飞出去。村口立着的那几个闲人们,都在议说那慌慌跑去的,是他媳妇搭着谁家的顺脚机动车,回娘家还是去哪了。他是跑着去追那机动车。去追他媳妇。去追着把媳妇带走的钥匙要回来。没钥匙他就进不了家门了。进不了家门他就有家不能回家了。我儿娃是有家不要家。他要朝那离家远的地方去。越远越好哩。越是没人越好哩。他现在掉进井里没?是在井里扑通扑通唤叫着——救人哪——救人哪,还是已经沉到井底没有一丝一气唤叫了?我想叫上村口的几个闲人都到井上去救我儿娃,可我又不知该怎着开口唤他们。
我朝村口急瞅一眼往东了。
我脚步快得和我要赶到刑场去大唤一声刀下留人样。刀已经举在我儿娃的脖颈上边了。立斩的圣旨木牌只要在另一个人的手里一翻转,或者那人往刽子手的面前一丢扔,利刃就会落在儿娃脖根上。血像从水袋挤出的水样朝着天空溅一下,儿娃便柱子一样倒下了。我想我应该朝井上飞脚跑起来,可我又担心有人问我你跑啥儿呢,你跑啥儿呢。于是我不跑,只是急脚快步地走,和一刚从我家门前过去的脚步样,前脚没有落下去,后脚便立提起来了。天还是那样灰蒙蒙的天,些些微微刮有凉丝丝的风。农历十月的秋后跟着就是霜降了。霜降跟下来,就是冬至冬来了。飞步过了第一户邻家的大门口,又过了第二户人家的大门口。有个该给我叫嫂的媳妇立在她家门口对我唤——啥儿事呀你那么急——我忘对儿娃说井台上的石板松垮了。急走着我朝边上扭头道,儿娃去挑水,我担心他出事掉到井里边。
——你家轧水井坏了?
我嗯了一下子。
——井坏了就来我家轧水嘛。
我点头谢着从那门前过去了。那媳妇看着我急死急尸地朝往井口去。有个人扛着一张铁锨在我前边走,赶上他时我的急脚把他吓着了。他慌忙闪到路边把我让过去。出事了?他问我。没何事,我答着,三脚两步从他面前飞脚过去了。
又过了两户人家的大门口。
又过了路边的两棵老榆树。
有个人从我迎面走过来。我好像认识他。他好像是镇上邻街的。他给我让着路,好像问了我一句话,我好像答了他,也好像没答就从他身边过去了。快到老井的胡同那儿了。我看见了闪在前边路上的老井胡同口,像路边半开半掩着的一扇门,也像竖着打开盖子的棺材口。
我想我应该跑起来。
我果真飞脚跑了起来了。
胡同口到我的眼前了。心里的慌跳和锤子砸着样,身子软得稍不留神人会崴脚倒下去。揪心揪肺的事情是,我担心我到那儿后,一眼看到井胡同荡荡敞敞任何都没有,只有我家的水桶和勾担,孤零零地落在井台上。落在井边的院墙下。没有人,只有一井台的死气和静寂。我有些不敢去想了。我死死急急地朝着井巷胡同那儿跑。可到那井巷胡同口,我眼皮突然疼跳一下子,像谁朝我眼上冷猛猛地打了一拳样,反倒使那原来慌张模糊的眼睛立刻舒展了。
儿娃他挑着一担水,从井胡同里走出来。怕挑水的勾担磨了他的织毛衣,他将毛衣脱下来,搭在脸前勾担上。他已经有些年月没有下地干活了。有些年月没有挑过何样东西了。两桶水在他前后晃摇着,好像不太合配他的脚步样,要把他竖着的身子拉倒样。可他到底还是撑着身子没有让水桶拉倒他,只是让水从桶里溅飞出来一碗半碗水。他满脸都是涨红色,像为挑不稳一担水有些羞臊样,又像是一担水把他压得让他脸膛胀红了。从井胡同里走出来,看见我他立时怔呆一下收住脚,目光疑疑硬硬搭在我脸上。
其实是我先看见了他他才看见了我,可我总觉得是他先首见了我,一眼就从我身上发现些许事情了。
——不用挑水啦,把水倒了吧。
他立脚凝凝盯着我。
——我想起上个月有猪掉进井里了,在井里泡了几天才捞出来,水都脏了呢。
他立在那儿不说话,眼里对我生出一股怨怪来,像怨怪我为何不早些和他说这些。我娘俩就那么对望一会儿,他不言不语地把水桶放下去,将勾担上的毛衣拿起撩搭肩膀上,又将勾担丢到脚地边,提起一桶水,哗哗地倒在胡同边的水沟里。倒完一桶去倒第二桶。可倒第二桶时他没有倒完却又住了手,慢慢抬起头,眼里飘着迟疑看着我,问了一句很扎心的话。
——娘,你知道那井台上的石板是松滑活络的石板吗?
——活络啊?
——我差一点掉到井里去。
——我的天,没有听说呀。我们家有半年都没来这井上挑水了。
说着看看他,我把目光翻过他的头顶望着井台和辘轳——那得让人修修井台吧,我像对他说,又像对着半空中的秋日黄昏说,你爹快要回来了,该要烧饭了,你回去到邻居谁家挑轧一担水。
说着我走了。
转身走着时,我总觉得这井和井台上,应该生发一些哗哗啦啦、又惊又险的事,如果何任丁点事情也没发生,像一季庄稼没有种好样,一完全的坏了收获呢。没有收获呢。这样忖着念想时,又忽然觉得后背有些冷,背上像有一层薄冰贴着样。我来时因为慌张后背出了很多汗,眼下汗落了,背上开始惊惊冷凉了。心也跟着遇寒冷凉了。时至秋天的落叶季节里,冷是应该有的事情了。天是阴云天,不到黄昏的时候和到了黄昏样。
儿娃爹赶着雨前到了家。
到了家他一脸都是快活和一刚与女人做了那事样,又疲累,又兴奋,脸上的尘土光亮浮起来。那时儿娃也刚好从邻家轧了一担水,挑着水落脚到院里,他爹便一脚踏进院门了。你回啦?这是儿娃爹看见儿娃的一句喜惊惊的问。我忘了那时儿娃是怎着回他爹的话,但我记得他见了爹,脸上先还挂有一层薄喜色,后来那薄喜便成一层疑虑了。他应是想起他把宅地卖掉那桩事儿了。想起那卖地的合约上,需要他爹和我都要签名按手印的事儿了。一家三口人,在那院里浅喜喜地愣了一会儿,他爹走了一路口里干得很,爬在儿娃挑回的水桶上,咕咕喝了一气儿水,还看着轧水井问了一句坏了呀,用脸盆倒水急仓仓地洗了脸,然后一家人到了上房去。
上房屋还是十几、几十年前的老样儿。屋里摆着凳。地上是青砖。虽然砖都碎裂了,可全全整整没有少一块。正墙下是件长条案。条案上摆着祖宗们的像。祖像后的墙上贴挂着儿娃读书时的各种学习奖状和证书。那些证书和奖状,都披灰蒙尘了,有很厚的日子压在年月上。就在这屋里,儿娃他爹说,他差不多和人谈妥了,可用那边宅的地去换一户乡下人家的三间新瓦房。儿娃这时说,他把那边没有盖房的宅地卖给了理发店的老板需要我和他爹在那合约书上签字按手印。屋子里的空气急刻僵硬了,一家人的呼吸僵冻在了明透发亮的冰窟里。谁都可见谁,可谁的嘴都被冰给封住了。谁也不能张嘴说话了。天空是灰的,有雨将要降下来。大门是关的,关得院里连一丝一吱的响动都没有。因着一家三口要商量天大一桩事,世界变得安寂死静了。那时应该是黄昏依时降在镇上那一刻,街面上一丝丝的杂响都没有。不用说,赶集人早就从镇街撤了脚,差不多也都急脚快步到了家。没到家里的,也都急脚奔在镇外路上的哪。门外没有一吱一丝的声响儿。从门口椿树上落下的黄叶儿,在空中慢慢缓缓飘下来,落在院里砸出很大很脆的劈啪声。儿娃爹的洗脸水,静在盆里搁在门后洗脸架子上。三口人坐成三角儿,中间是有几条纹裂的方高凳。凳上的漆早就脱走了,旧木色灰得和那时的天气一样样。在那凳脸上,摆着儿娃和理发馆老板都已签字、并按过手印的宅地买卖书,前后共两页,第二页上只有几行字。后面大半页,是留着让我和他爹签名按手印的空白地。儿娃说,那理发馆又转让给了一户新人家,这户新人的儿娃要在镇上读小学,因镇上土地限制他不能如早年镇子扩张一样规画宅基地,所以想买了我家那块地,在那儿盖房安家过日子。说现在,只要我和他爹签名按手印,明天或后天,人家就可以把钱送到家里来,或去银行把款子转到儿娃的银行帐卡上。
合约铺在凳上像清明时节铺在坟头上的纸。
门外有突突突的摩托响过去,声音由小到大,又由大到小东去了。
卖了宅地你要那钱干啥儿?儿娃爹终于抬头低沉沉地问。
我出去。儿娃说。
去哪儿?他又问。
随便去哪儿。儿娃说,我横横竖竖、死死活活都不在这镇上。
你总得说个去处呀。他爹把目光硬下落到儿娃脸上去。
拿了钱买了票我就知道要去哪。买了哪儿的票,我就去哪儿。儿娃说着把脸从他爹的眼里躲出来,看着我像求我替他说句话,于是我也看着儿娃他爹,看见他爹的脸色和泥墙一模样。看看儿娃的脸,见他的脸色像冻在冬天的青石般,还有一层死死僵僵的铁颜色。他爹好像忽然很老了,一刚过了四十五周岁,肩膀朝前勾着塌软了,像活了四十五六年,却经了百年千年的命运样。儿娃正年轻,坐直像竖在公路上的一块界碑石。我朝屋外看了看,院里的落叶在地上卷动着。先原天上的走云到底聚合在了一块儿,有雨滴已经落下来。雨滴和米粒一样大,雨声如黄昏的悄声细语落在地上又弹将起来着。就这样安寂一会儿,我又当着儿娃爹的面,问了前先问过娃的话。
——你是要去找你媳妇吗?
——啥媳妇?我这一辈子都没打算找媳妇。
——你给爹娘说实话,你和那闺女生的是男娃还是女娃儿?
——和哪个闺女生啥男娃女娃啊?
——就先原理发馆的那个南方闺女啊。人家都说你在北京念书时,那闺女一直一直陪着你。是你俩有了儿娃、生了怨嫌才闹出一桩桩的事情来。
他豁地从凳上站起来,半转着身子像要找样东西抓起摔在地脚上,摔在我和他爹的脸上样。可他半转身子后,又想起何样事情了,静一会又慢慢回转身子来——你们都说些啥儿呀!他像吼一样,把身子在屋里转了两个圆圈儿,你们到底都在说啥呀!你真的没有和理发馆的闺女在一起?他爹问。儿娃用力在脸上拧出一丝苦笑来,我在北京一专心地念书哪,哪有什么媳妇娃儿呀。
屋里又急刻静下来。
静得如一座被盗空了的坟墓样。我和他爹都盯着儿娃的脸,看见他的脸成着青色了。又成白色了。成了青白混杂的污染了——我没媳妇也没生娃儿,他用很轻很硬的声音说,现在你们就说你俩在不在这合约书上签字吧,签了你俩还是我爹娘,不签你俩就再也不是我的爹娘啦!
我和他爹都抬头望着他。
——签了你俩就是让我活下来,不签你俩就是要我死在这镇上。
他彻底把话说得清白明透了。我和他爹相互看了看,像看见一台戏塌了台子样。看见一家人正往前跑着,冷猛发现全都跑到崖边了。不卖那宅地真的不行吗?他爹问。不卖我去死!儿娃说。怎着死?我盯着娃的脸,像问他如果不卖了,他下一步会不会起脚跳到崖下去。他把他的目光一整儿地从他爹的脸上移过来,瞟瞟我又朝头顶的哪儿看一眼——如果我喝农药或上吊,这会让邻居街人都看见。看见就成案件了。他说着看着我,又叫一声娘——娘,你不是怕成为案件才让我去井上挑水想让我掉进井里淹死吗?成了案件就连累你和我爹了。派出所就该把你和我爹带走了。他忽然笑一下,又实实切切说,我不能自己死了又害你们俩。笑着说着掉着泪,再把目光收回去,再又看看我,看看他爹和屋子——新宅那儿有个坑,是爹在那挖的淋石灰的土坑吧?他问着爹,身子朝前倾了倾——那坑和墓坑一模样,就当是爹给我挖的墓坑吧。现在我去躺那儿,你俩趁黄昏后的暮黑天,神鬼不知地去把我活埋在那个坑里吧。
说完这些话,他在眼上脸上擦一把,一动不动盯着我们俩。我以为他说这话是拿泪拿死来逼我和他爹在那合约书上签名字,可他爹听了这话脸上起白了,如被儿娃的话给轰轰雷击了,脸白着嘴角哆嗦几下子。他爹抬头看着我,像要从我脸上抓找一些事。像儿娃说他要死的事,他作何怎样也不管了,一脑儿都交由我定了。儿娃那时一直盯着我,眼里是下一脚不知往哪走的迟疑和急焦。他把他的手又拿在胸前握着指关节,又把十个关节握得劈里啪啦响。在那响声里,他直直看着我,他爹也直直看着我。那时他爹脸上的秋霜茫白少了些,变得松放自然一些了——我听你娘的。他很放松地这样说,你娘同意卖那宅基地,我就签字按手印,你娘不同意,我同意也没啥意思呢。这样一家人又陷进死死活活的静寂里,好像连门外半片树叶的卷动声,都滚雷闷闷在我们中间响着样。
娘——过了一会儿,儿娃唤着我,求我样把目光落在合约上。
你卖宅基地,就等于是卖祖坟啊——我也看着儿娃的脸。问他说我和你爹要真的不在这合约书上签字呢?他看看我们俩,瞟瞟这屋子,又咬了嘴唇一会儿,没说话起身从屋里朝门外走去了。从我和他爹面前过去时,他的身子还带起一股冷凛凛的风。一步跨过门坎儿,两步三步走到院当央,然后立下来,回头大声说,我去那边院子的坑里躺下了,娘你去把我活活埋了吧。说完竖在那,等我回话儿。我没回话儿。我不知该怎着回话儿。天上有雨滴落下来,小米粒似的雨滴变成大米、小麦那样大的粒颗粮食了,落在院里地脚间的尘灰上,生起麻子样的一院地坑儿。从雨滴的地上生升起的尘土新鲜味,如春天杨柳一刚生芽那味儿。我一直都在盯着儿娃看。儿娃他也一直扭头看着我。最后他见我终终坐在屋里没有动,便很快走进他屋里,又很快走出来,果决地朝着大门外面走去了。
打开大门的吱哑声,如一根干木从裂缝扯开那样响一下。大门敞园了,儿娃的身影一闪便没了。雨滴的声音淹没了他快步走着的脚步声。黄昏到来了,死沉沉的昏花像一道裹尸布样挡着他的身影了。他走后,我和他爹就那么坐在屋子里,都扭头看着院落和大街。大街上有人跑着躲着雨,脚步响得和锤砸样。秋黄过的椿树叶,一片片地从院外落到院墙里。在树叶和雨滴的响声缝隙里,他爹问我他真去那边宅院了?我说该烧夜饭了,已经黄昏了。他爹从凳上站起来,在屋里转了一圈儿,又到院里直立一会儿,让雨朝他头上身上淋了半身子,然后回脚竖到房檐下。
——你去把他叫回来。
——让他去死吧,你以为他会真死呀。
我从屋里出来准备去灶房烧饭了。从院落的雨里走过时,闻到雨滴带起的尘土味里有股暖味儿。原来黄昏里的灰暗并不那么重,从雨滴的缝里望出去,能看见雨如白亮的绸子挂在天地间。天空也像绸子样,只是那绸布被水湿过了。雨滴是从那绸布上面漏落下来的。将院里的一桶水提进灶房去,把煤火捣开来,放上锅,又淘了半碗米。我想夜饭煮米粥。他爹出门两天坐车走路的,回来一定想喝稀饭米粥汤。盆子里有捆嫩菠菜,可以菠菜炒鸡蛋。也还可以再和面烙张葱花油煎饼。我在灶房一二三地忙乎着,雨滴在房上和院里,不大不小、劈里啪啦滴落着,响声匀称如把麦粒扬在麦场上。这时有柄伞从门外伸进灶房里——你去把他找回来。他爹对我说。让他去死吧,我说着依然在淘洗着菠菜和半碗米。然后静下来。然后雨滴大得如一片片铜钱落在世界上。他爹立在灶房门口挡住了光,我顺手把墙角的电灯开关拉了一下子。
——总得去看他一下吧。
——他儿娃都生了,那女的就是先原理发馆的一个南方小姐呢。
——就是真的要他死,你也得帮着把他埋了吧。
这话倒也是,万一他真的死了为娘的我得把他埋了呢。
又忙一阵我从家里出去了,夜饭由他爹在家接着烧。我告诉他爹说,夜饭和面吃油馍,人越是到了烦泼气恼越要吃得好。吃得好才有力气去迎对死呀活呀的。黄昏雨终终下得大起来,街面上差不多一全都被雨水湿满了。好在通往镇外的街道和多年前的环镇路,都是硬化过的水泥路,路面上没有黏泥裹在鞋底上。环镇路边原来的污水沟,虽然早已不在了,早被修成了一道护镇河,并在河上加盖了一层水泥板,河边都是迁移到镇上的生意人家盖的二层楼和三层楼。可现在,镇子重又失去繁华了,那些楼屋都旧了,脱着砖瓦瓷片了,在雨天像趴在地上一堆堆的塌屋废砖样。那些迁移来的生意人,又有许多人家追着繁华和营生,从镇上不知搬走去了哪,留下的敞房和空院落,门前长满了荒树和野草。先原那护镇河边停的汽车都是满地齐整的,可现在,汽车稀少了,稀少也还依旧乱得如到处都是旧车买卖的生意场或者修理厂。我从那环镇路上往我家的宅院去,从雨里闻到那加了盖的河沟里,有很臭很臭的雨水味儿和各户人家倒在门前的泔水酸浆味。
这水沟和穿镇而过的人工水渠是连着的。镇上的河渠已经没了水,一污细流要断线似的在渠底缠绕着,且缠着缠着水没了,只还有黑污泥浆和翻出来的酸臭味。不知怎着上游的库水干涸了,这镇上所有的水渠也都干涸了。一渠一世都是旧鞋子、旧裤子、破碗盆和白色鼓胀的塑料袋。一渠一世都是壮壮高高的蒿草和手腕粗的野椿、野榆树。这时那草树泛着亮黄色,也倒是这季节世界的一片好物景。年轻人有时还会在那污河的水边借了秋景照相发到手机上。
河里堆满污臭味,发出去的照片倒是清新美好呢。
从那气味、雨滴和环镇路上拐到胡同里。因为雨天胡同里竟然没有一个人。菜哥菜老板家的大门是敞园的,门楼下摆着坐过人的凳,还有懒得收拾的麻将桌和麻将牌。但那打麻将的人,都在黄昏的雨天躲将起来了。
从菜老板家的楼墙屋角拐过去,第一眼看见的是语文老师家。他提前不当校长也不是老师了,家里当作围墙的竹子和冬青,在这深秋也抵不住季节里的寒意了,落叶在那竹子和冬青树下铺了厚厚一层儿,眼不费力就能看进他家院里边。院落里没有一个人,只有烧夜饭的白烟很吃力地从他家楼下的平房升出来,又很快被雨滴压着打着消散了。
我到我家宅院了。
宅院前的院墙不知为啥塌了一段儿。是年岁和日子把它压塌的。开在菜老板家楼后的院落门,原是临时钉的旧木板,眼下那木板也丢了两块儿,像松落的门牙掉了大牙样。门是开着的,不用到院里,就能看到院里那几棵杨树已经很粗了,一地的黄叶在雨里响出一片啪啦吱喳声。儿娃他果真在那树下土坑里,只是不是躺,而是缩着身子坐在那坑的一角间,双膝屈着顶在他的下巴上,勾弯着的脖子和头在雨里,借了黄昏最后的光,头上有着模糊亮亮的色,如了污脏的葫芦漂在水里样。而泡在雨水里的脚前边,放着他从家里拿到这儿的半瓶敌敌畏。
我朝那坑边走过去。
儿娃抬起头。
我问他,你是真死吗?
他说死了我就离开这个镇子了,想去哪就能去到哪了。
我开始朝着宅院四处瞅了瞅,除了前先他爹从镇上拣拉回来的一些碎砖、木材、铁筋和满院满地的草,别的何样都没有。没有锄,没有锨,没有法儿把土坑边起初挖时的土堆重新填回坑里去,且那土堆上的荒草也早已把虚土结为实土了。我盯着那一圆荒固了的土堆看,见从那土堆间流下的雨水刚好浇在儿娃的脖上和肩上,然后又顺着他的身子流到坑墓里。坑墓里已经积有不少水,白哗哗淹着儿娃的屁股和脚脖。
敌敌畏瓶在水里慢慢竖着漂起来。
——你真的不再留恋了?
——有啥留恋呢。
——那我得回去找张铁锨来。
我又离开那儿了。我应该来时就背着一张铁锨来。没有铁锨怎何埋他呀。也还应该再来时提上一盏马灯来。黄昏将要过去了,夜黑到来了,我要在黑夜的中间埋了他。离开儿娃时,我最后朝墓坑里的他和积水看了看,便从我家的老宅走出来。雨是彻彻透透大起着,天也彻底黑下了。若不是地上的雨水泛着光,怕看不见路在哪儿了。菜老板家的后楼墙,像一堵悬崖竖在我面前——你是回家取锨吗?我试脚走在雨水里,听见我身后雨里传来儿娃的唤,娘——我等不及了呢,你去菜老板家借一张铁锨吧。唤的那声音,和雨泥混浑交在一块儿,让满世界、满天下都在这年秋天的黄昏里,漫散飘带着敌敌畏的甜味雨声了。
这秋时好凉好大的一场黄昏雨,我忽然想起来,离开儿娃时,我忘了把手里的雨伞给他了。于是又回身,踩着泥水去给他送雨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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