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地府一家人
一整个盛夏过去了,皇上要从热河草原回到宫廷了。准备完所有返都事务后,皇上想起这些时日听了圆梦人几个狐故事,像酷热里喝了凉茶般,觉得走前该要和他见一面。且昨夜在梦里,皇上竟还梦到了圆梦师。在梦里他对圆梦师有意无意说:“你的狐都死去了,你还活着干啥呀。”想着这句奇怪模糊的话,皇上让侍卫为圆梦师家再次送了白银八十两。
侍卫去后很快就回了。
回来禀告皇上说,圆梦师昨夜自杀了,死前他对他的家人、情人说,他不能不离开这个世界和家人了,因为他在梦中亲眼看着每天都在他梦中出现的那一家书生和狐人,都一个个地离他而去了,而且皇上也在梦中令他死了去。所以死去是他唯一活着的路,是他唯一可以和梦一起长生不老的法儿了。
皇上不言不语站在那,过一会问了圆梦师死的准确时辰后,知道那时辰正是他在梦中令他死的那时辰,于是盯着侍卫的脸,又默了半晌自语道:“这圆梦师所有的现实都是梦,而朕我所有的梦境都是真的现实。”然后皇上又问圆梦师最后还和他的家人说了什么话,侍卫便说了圆梦师最后给他的家人、亲人说的是那家朱姓狐族在地府的生生和死死。
在地府如果有人寿不到,或因为某一季节死亡者众,阎王忙不过来登记造册时,会让那死过的人先在地府门外的山野、河边等一等,并不慌着派阎罗把他们领进地府的大门赶到地狱去。地府门外的山野、河边非人间,可也不是地狱的煎熬和火炼。这儿是人世和地狱之间的一层儿,像从甲地到乙地去的一处荒寒驿站样。朱举人一家被王进士父子活活烧死后,阎罗去领他们入进地府时,看到了一棵老树旁的一个墓洞儿,被倒满了炼油点烧着,整个墓洞都被烧焦了,宛若一座乡村的砖瓦烧窑样。
那时候,阎罗在那洞口惊着了,才知道人世倘是狠起来,比地狱里的刑罚酷恶许多。也缘于举人一家虽为狐族非人类,又确真在人世无恶行,且还不停地采药给周边村民看病和诊疗,阎罗便向阎王说了一些朱家人的好,建议让这户人家先在地府门外的山野等些日子再真正进入死亡册。阎王翻了他手里的人寿册,见这户人家还有三人随后也要到这边,也就点头答应了。
因此举人、公子、阿松、婴宁和老家仆,一家五口被带到了地府外面不远处的一片山野荒岗上。那儿没有树木和河湖,没有白天和夜晚,也没有日光和月亮,时间如同一团灰蒙蒙的糨糊般,可以拉得长一点,也可以团捏得更方更圆些。地府外到处都是鹅卵石和烧焦后的黑土和红土。那红土边的一片砂石上,竖有两间草屋子,他们一家就被领带到那儿暂住暂等着。
阎罗走了不久娇娜就来了,一家人见面免不了惊喜和痛哭。问娇娜怎么在这儿,娇娜说她死后,阎罗让她在一条干涸得没一滴水的河边等着家里人,没想到真就在这儿等到家人了。又一阵的抱头痛哭和告慰,问些生的长短和死后方圆间的事,就在这草屋荒岗上,等着母亲和香奴,后来母亲就来了。再后来孔生和香奴也都赶到了。好像只在这儿等了一会儿,又好像在这荒岗等了整十年。那个领带过他们的阎罗带着孔生、香奴出现在门口后,一边说你们全家人都已经到齐了,该要一同到地府阎王那儿报到了,又一边取出一页通生帖,递给朱举人,说阎王从来公正无私、抑恶扬善,发现你们一家老少,加上老家仆和小香奴,除了懒散地享受人世间的好,没有恶行和邪念,且孔生的阳寿还有二十年,是为了救自家的仇人反而提前到了这边儿,所以阎王允许你们家里有一人重返人世间,再享受人世的生活五十年,加上孔生提前省去的二十年,这个人可以回到人世再活七十年。最重要的不仅是这人可以重返人世七十年,而是这七十年,除了不可以选择投胎到皇帝家里去——谁投胎到京城宫里去,做公主或太子,那是要玉帝才能决定的——重返阳世的人,是想投胎到北方人世的大臣、宰相家,还是到到南方水乡的大商、大儒家,都由你们自家决定和选择。
说完那个阎罗匆匆朝向别处走去了,那能决定自己轮回人生的通生帖,他手里拿了十几个,每一个都是右上一角折起来。没人明白那折起来的右角是啥意思。就都看着那长相怪异、走路飞快的阎罗走着和飞一样,脚下带起了许多尘土和沙粒。之后全家人都望着站在门口的孔生和香奴,谁也没想到,一家人会在这儿重逢见上面。所有人的脸上都是惊愕和喜悦,都是笑着含着泪。阿松看到丈夫时,先是木呆在屋里边,后来被母亲把她朝前推一把,她过去抱住丈夫孔生便又哭又笑如中邪痴傻样,末了还怪罪孔生还有生寿二十年,怎么就一时糊涂丢下人世过来了。孔生流泪笑着说:“不到这边我怎么见到你们啊!”说着过去拉起一旁娇娜的手,放在自己的鼻下闻香味,娇娜又一下把姐夫的手笑着打到一边去。婴宁看着在一边欢笑时,孔生过去用指头在她额门上狠狠点着捣一下:“都怪你惹出一连串的祸!”婴宁便显出“命中注定与我何相干”的委屈来。老家仆赶快去给大家沏茶去。香奴到朱举人面前愧疚地说,那王进士一家还好好活着哪,都怪姐夫拦了她,使她没有复上仇。朱举人便说不是你没复上仇,是人家寿限不到只能这样儿。这时候,女主人含泪摸着香奴的脸,说一年前的人间磨难多亏香奴的照顾和辛劳。香奴便拉起女主人的衣袖看她胳膊上烧伤的疤,女主人也撩起整个的衣服给她看,见到所有的伤疤都没了,皮肤依然光洁白嫩如玉般,也就如孩子一样笑起来。
屋子里地方小,装不下的热闹朝着门外漫散着。朱公子一直站在全家人的身后边,反倒像一个女儿那样腼腆地喜着不说话。孔生去和他把手时,他故意用手指在孔生的手心抠一下,孔生笑着用拳头在他胸口轻轻捶了捶。这时候老家仆把沏茶端上了,说大家活着时,都活在南方水乡里,死后都被安顿在这没有水的山野上,茶不好喝请都委屈些。
喝了茶,叙了阴阳两隔间的旧事情,想起阎罗说的可以有一人重返阳世七十年的事,朱举人便拿起那封通生帖,见是一种用羊皮和绢绸黏压贴在一起的羊皮绸,右上角的折卷处,任你怎样展抚都是叠卷着,你展平那个角,它又自动卷回来。绸帖上写着“通生”两个字。这字的下面是空白,要你自己去填写通生人的姓名和愿望。写上后阎罗会到阎王那儿去签字,之后他就拿上通生帖,领着通生人,带你返世投胎到你满意的人家里。一家人如同中了彩,轮流地传看那封通生帖,最后不知是谁问了句:
“由谁重新投胎返阳呢?”
全家人忽然怔住了,这才想到中彩虽然好,可那彩票只能交给一个人,那么是谁才有资格拥有这返阳的重生彩票呢?就都互相看,每个人的眼里都是困顿迷惑的光。屋子里的时间是黏稠不动的,空气像一根根的丝麻线,一家人喘着粗气你看我,我又看看你,彼此谁也不说话,像家里宅府被烧前烟火围困那一刻。这时候,女主人把目光落到丈夫脸上去,儿女们也都把目光落到父亲脸上去,如大家都渴求父亲说出让谁返阳重生的话。朱举人就望着儿女们,拿着那封通生贴,最后把目光落到妻子脸上去,让妻子说出该让谁返阳重生的话。没想到妻子这时把干涩的嗓子咳一下,望着全家众人说,我们一家能在人世这些年,都缘于你们的父亲放弃了进士为官和我在一起,死后又同我受难修行二十年,也才有了后面我们全家几十年的人世与人生,所以还是把这返阳七十年的人生还给你们父亲好。全家人也就都觉得,还是让父亲重回人世为进士,做官做到京城官府里,也才不冤枉地府这慷慨,让一家人有一返阳之机缘,并有一次重新择选人生的好缘遇。就都同意了,都说父亲你返阳吧,返回去下辈子做官一定做至宰相或者二品和三品,不能低于那个王进士。父亲想了一会儿,说让我返阳好,但我有一个条件地府得答应。大家问啥条件?父亲说,就是让我把你们的母亲重新带到阳世里,也再和我成为夫妻才可以。
一家人都把目光落到那只允许一人返阳的通生帖子上。又都不再说话了,让时间变得有物有形着,重得和铁坨一模样。过了一会儿,父亲把目光落到了孔生脸上去。大家也都把目光落到孔生脸上去,加之那七十年里本就还有孔生未尽的二十年,于是大家说,还是孔生你返吧,你返了就不是投胎轮回了,而是你自己重又活回去,正好可以照顾新生的婴儿和老人。于是孔生也学着朱举人的样:“我是想重新活回去,可我走了能把阿松带走吗?”阿松说:“带不走我你能养活你的儿子和母亲呀。”孔生也就瞪着眼:“我儿子和母亲,王子服一定会比我照顾得还要好。”就都又说让娇娜回去吧,娇娜在人世一场还没真正有过相好哪。娇娜就说道:“我不回,我没有牵挂我返回干啥啊。”又都望着一边不说话的公子看。朱公子竟然大大方方道:“到那边我是喜恋同性的人,可我去哪找那同性喜恋啊!”又都把目光落到婴宁脸上去,婴宁却把目光落到别处去:“我人这么傻,回去万一遇上一个不喜我的男人咋办啊!”
也就这样儿,大家反倒为只有一个回去谁也不回了,开始推让了。后来都说那就让香奴回去吧,香奴说我回去要重新成为侠女去杀王家你们让不让?又都说既然这样儿,还是请老家仆返阳吧,家仆为大家烧了一辈子饭,回去可以做个一辈子都有人为自己烧饭的人。老家仆便把头一扭,“那是让你们家的人返阳重生的,我又不是你们家的人。”
事情有些难着了,情势如一桌饭菜不够时,人人都放下筷子不吃那最后一碟一碗的饭菜了,都说自己早就吃饱了。然毕竟,是返阳重活七十年的事,毕竟是可以自己选择轮回投胎到哪儿哪一家的事,荣华富贵,权势奢侈,一扬手就有几个侍奉的下人跪过来,嘘寒问暖,前呼后拥,那种日子可以相随七十年,当然不能这么废了这一返阳的恩泽和机缘。最后朱举人也就横心决定了,既然只能有一人返回阳世去,那就将他和孔生等,有过人生婚嫁美满生活的四人排在外,余下的公子、娇娜、婴宁、香奴和一生未结婚成家的老家仆,五个人全都蒙着眼,分开站成一圈儿,他把这通生帖扬在半空中,由它落到谁的身上谁返去,如果谁的身上也没落到,那就五个人都在地上蒙眼摸,谁摸到谁就返回人世好好再活七十年,好好享受人世的欢乐和恩爱。
也都觉得这个主意好。屋里地方小,人多围不成圈,便到草屋外的焦土上。门口也正有半个打麦场似的平整地,地面烧焦似的褐土和红沙,在非白天也非黑夜的模糊光亮中,显出深沉浓重的赤色来,像赤狐在黄昏时的背光样。大家对这光色都熟悉,在这光色里,谁都能看清沙与沙间的隙缝在哪儿。五个人便出门围成一圈儿,眼睛都用布带和绢纱紧紧勒起来。父亲拿着那封通生帖,站在人群正中间,妻子、孔生和阿松,站在人围外边盯着里边的人。谁的脸上都是期盼和不安。谁的耳朵都在细细捕捉着声息和响动。说到底,谁接到了那封通生帖,谁就可以重回人间七十年,接不到就要在明天午时跟着阎罗到地府。而地府等待他们的,是为畜为鬼还是因为什么入炼狱,没人可有把握。人都闻到门口地上那烧焦的沙土碎石的味道了,且那味里还有一种人在炼狱被烧后的骨质灰土味。也许门口的这种山峁和沙土,正是炼狱中被焚烧后的焦土不能用了才被运出地府堆撒在这儿,年深月久后,这儿就成一峁一片的干焦之地了。这时朱举人站到人圈中一块焦石上,让孔生去检查大家的眼布和蒙带,觉得都蒙结实了,谁也看不见通生帖会抛在哪儿、落在哪儿了——“听天由命吧!”他这样唤一句,用力把那羊皮绸帖朝着空中抛出去。
那绸帖一离开朱举人的手,神奇得有如一股旋风吹着样,翻着身子朝向高处飞,在半口兜着飘着浮了大半天,才开始朝着低处旋着身子落下。绸帖下的五个人,谁都看不见,却都仰着脖子朝着半空瞅,又竖着耳朵听。原先他们为狐时,在荒野有片落叶响一下,他们的耳里就有嗡嗡嗡的风。可现在,两个巴掌大的绸帖从空中落下来,竟连一丝声音都没有。明明那绸帖已经由高到低飘过他们眼前了,可他们五个人,都还把头仰在半空中。
时间和呼吸一样急促促地响着跑过去。那片红沙焦土上,却静得让他们的呼吸如同拉锯般。那个手掌似的通生帖,终于无声无息地落在了他们最中间,如树叶落在树叶里,沙粒落在焦土上,那和焦土差不多的绸黄帖子便混没在了焦灰焦尘里。他们都还看着天。都还竖着耳朵听。这时婴宁有些等急了,她跺了一下脚:“家父啊,你到底扔没有?”朱举人也就对着大家说:“落下了,你们都摸吧。”五个人便都蹲下身子从自己脚边开始摸起来。每个人的双手都在地上爬着摸着找寻着,慢慢地移着脚步朝前挪,生怕漏过一点焦土也漏了那绸帖。他们围成的圈子越发小起来。先是蹲在地上摸,后来又都跪着趴在地上摸。通生帖在他们中间那块高石前,静卧着一动不动等着谁。朱举人夫妇和孔生与阿松,看着他们五人十手离那绸帖愈来愈近时,彼此的呼吸都顿住了。阿松还紧张得把手捂到嘴上去。为母的不知缘何脸色成了紧白色。仿佛他们五个能看见那封信就在人群中间的一块石下边,都方向一致地朝那块石头爬着围过去。围圈愈来愈小了。大家离那绸帖愈来愈近了。婴宁似乎在地上摸得没有那么细,她爬得比人快一点,离那帖只有二尺远,只要手朝前一伸就能抓到通生帖。可这时,香奴不知怎么也爬快了,她们的肩膀忽然撞在一块儿,彼此用手去摸了一下对方的脸,又都一怔不朝前摸了,又转身朝左朝右摸过去。
通生帖如界碑一样躺在原地上。
母亲捂着嘴的叹息如一条被风抽走的细线样。
公子、娇娜和老仆人,他们从另外的三个方向到那帖的近前了,明明公子的手离那绸帖只有几寸远,只要往前再一点,伸手就人命天定地摸到了,可这时,娇娜在他身后摸到了他脚上,他便一扭身,回头摸了摸娇娜的手,两个人都又转头朝着绸帖更远的地方摸过去。
阿松在外面急得跺脚转身子。
朱举人一直都把目光盯在绸帖上,看到公子快到绸帖边上时,他把呼吸提起来,看到公子又转身离开时,他微微长长呼出一口气。五个人这时已经摸乱了,绸帖在那石头边,他们却朝离石头更远的地方摸过去。好在愈来愈远的婴宁不知摸着什么了,忽然又掉回头来摸。娇娜摸着摸着撞着了香奴头,两个人这才又都转身朝着离绸帖近的方向去。婴宁摸到了娇娜身子上,也又跟着娇娜转身朝着帖的方向来。似乎都意识到各自离帖更远了,于是又都转身朝绸帖摸找着。明明有人一伸手,就抓到了那封通生帖,就可以回到阳间荣华七十年,可偏偏手又从那帖边滑过去。那绸帖如一个漩涡的中心样,都在围着中心转,可却没有一滴水落在中心上。近了又远了,远了又近了。明明一片手都在帖边上,那些手却又都从帖边过去了。阎王是在的,可人见的都是阎罗和小鬼。神明是在的,可你碰到的,都是去找神明的人。老家仆是唯一离那帖远的人,可尾末,在时间过去有两个时辰后,他摸着爬着间,一头撞在了朱举人站过的那块石头上。这一撞,不知发生了什麽事,他突然站起来,像能看到样,怔一会朝前上一步,又蹲下身子摸,于是他成了离那绸帖最近最近的一个人。睁着眼的孔生和阿松,这时脸上都紧张的有汗冒出来。他们看见老仆人离那绸帖只还有一寸远,只要右手往左一点儿,那封通生帖,就归仆人了。女主人这时也看看朱举人的脸,不知是希望老仆人赶快摸到那绸帖,还是不希望仆人摸到那绸帖。
朱举人一直盯着老仆人的手。
老仆人的手三次都从那帖上过去又朝别处摸。这时朱公子从老仆人对面摸过来。如果公子不摸过来就好了,可他摸来了。他的头撞在了老仆人的身子上。这一撞,老仆人把身子往回扭。这一扭,他的左手趴着落地时,终于祈天祷地地落在了通生帖子上。如雷击一模样,老仆人忽然僵着跪在那,把那绸帖抓在手里边。
举人、孔生、阿松和母亲,四个人谁都不再呼吸了。都在等着老仆人惊呼一声“我摸到了!”可这时,老人却抓住那帖跪在原地上,把帖子和手都捂在胸口前,有烛长的时间完全如他身边的焦石一样不动着。
其他的人都还在地上摸爬着,还彼此嘟囔说着什么话。
老仆人听听他们说的话,终于从地上站将起来了。他要唤说什么了。且一手拿着帖,一手去眼上要把眼带扯开来,可就在一星尘的时间里,他的手在眼带上僵一下,忽然又把那帖朝着空中抛出去,自己又爬在地上摸起来,像刚才什麽也没发生样,且还大声地问着朱举人,你到底把绸帖扔到哪儿了?到底把绸帖扔在哪儿了?然后任凭那帖又落在他腿上,他也毫无知觉似地朝着别外摸爬着。这时那绸帖从他腿上落到香奴身边了。香奴似乎听到了绸帖落地的响声样,她也身子僵一下,顺着那声音朝前爬两步,手在焦土沙灰中摸着抓爬着,待指尖轰隆一响碰到那帖子时,她身子震一下,右手弹起来,接着又如抢一样,猛地伸手抓住那绸帖,快速立起来,同时撕着眼上的布,起脚莫名地朝着前面跑,跑了几步后,地上有块石头绊了她一下,仿佛让她一下从梦中醒了来,忽然收住脚,慢慢转过身,看见朱家其他人,都还在摸着爬着时,她朝大家望了望,脸上凝着先喜后忧那一瞬间的情绪和毅然,轻轻地朝前走几步,把那绸帖轻轻放在了娇娜手边上。
娇娜摸到了那绸帖,也还碰到了香奴的手。她扯掉眼布睁开来,看着香奴眼里有了泪。香奴这时只是苦笑着,过去坐在地上和她抱在一块儿。接下婴宁也摸爬过来了,她双手满灰渣地摸到了娇娜身子上,又摸到香奴身子上,知道她们都坐着不摸了,就也和她们一样坐下来,把蒙眼的遮布扯开来,一下看到那绸帖就在自己衣服下。
朱公子摸着近过来。
婴宁默笑着把那绸帖朝哥哥面前丢过去。
那绸帖打在公子胸前边,又飘转一下落在他面前。公子突然直起身子呆一会,也把眼上的蒙布扯下来。他看看地上那绸帖,看看面前的二妹、三妹和香奴,再把目光扭到边上去,见老家仆不知什么时候都扯去眼布不摸了,正和父母们站在一块儿,看着他们兄妹和香奴,像看着他的孩子们。公子弯腰拾起那帖子,上前两步朝二妹、三妹和香奴走过去。她们也都从地上站将起来了,望着哥哥脸上挂着笑。朱公子过去递着那帖给娇娜、婴宁和香奴,她们谁也不接,都朝父母和孔生、阿松走过去。这期间,时辰应该是阳世间的黄昏到来前,而这儿的黄昏前后没落日,只是原来黄亮模糊的光色里,有了更厚一些的暗红和浊黄,如一池水中涌注了一股泥浆样。远处的小路上,正有阎罗领着亡人朝着地府门前去。阎罗好像到家了,不自觉地脚步快起来,而那亡人却好奇地朝着四处看,发现阎罗把自己落下后,怕被丢下一样又往前追着。
他们的脚步秋风落叶一模样。
这边的大家都在拍打着手上、身上的灰,声音如流水拍在岸上样。两间草屋码头一般竖在那。打麦场似的一片焦渣地,湖水般静在大家周围间。所有的人都如经过泅游上了岸,有一种终于渡爬之后的轻松和舒展。娇娜、婴宁、香奴朝着大家走过来,大家见了如久别重逢样抱了抱。公子走来了,大家又都望着他。他径直走到父亲面前去,把那通生帖递给父亲说:
“一家人要生生一起,要入地狱就都一起入地狱。”
父亲也很平静地接了那绸帖。也就这当儿,都听到了身后不慌不急的脚步声。那个腰上总系着黄皮帐册的阎罗过来了,他是如时来登记朱家由谁返阳的,看要返到哪个州省郡县和谁家。彷彿刚才大家摸爬找寻通生帖的场景他都看到了,或早有所料样。阎罗过来后,大家转过身,彼此望一望,朱举人把那绸帖还给他。他瞟了一眼后,望着年龄最长的老家仆:
“你怎么不愿返阳呢?”
老家仆望着阎罗腰上的帐册道,我就实说吧,我的前世其实是头猪,在一棵老柳树下拱地时,是女主人和举人把我带到人世几十年。我由猪而人了几十年,怎么能再把分给主人家的唯一一个通生帖拿在我手里。阎罗又问香奴为什么不愿再回人间七十年,香奴说我的前世是松鼠,父母不在了,遇到举人一家我才有了家,我除了和大家在一起,别的哪儿也不去,就是下油锅把我炸了我也要和大伙在一起。又问别的朱家人,也都说生要在一起,死要在一起,求阎罗到地府见了阎王说一声,谁在人世有罪了,那人该受什麽刑罪就让大家都受什么刑罪去,哪怕所受的刑罪是刀山火海和油煎水煮的最酷刑,只要不把一家人分开就行了。
这时候,阎罗惊着立在大家面前说:
“你们都是这样想的吗?”
众人点了头。
阎罗接着道:
“七十年人间的荣华和富贵,不要了我就送给别的亡灵了。”
众人又都点了头。
有感于这是地府第一次有亡人不要七十年阳寿的上等通生贴,阎王缘此而感慨,最后不仅没有让朱举人一家九口在地狱苦受任何的煎熬和罪罚,而且就在他们到阎王面前报到消名时,阎王在左手边的名册上除了他们的名,转手又在右手的名册上写了九个名字画了九个蝴蝶符,之后阎罗又到人世带人时,也把他们带出地府回到了人世间,让他们一家九口都转世成了蝴蝶群,成了人世通体灿黄、翅膀上有七个月牙红斑的麝凤蝶,和周身漆黑的美凤蝶与碧凤蝶。
补记——
某一天,读者若能到耙耧山脉去,春天来临时,花海如涛地荡在山脉上,你就能看到各种各样、一股一股的蝶群中,总有一群蝴蝶你只要见到就一定是九只。九只中有三只麝凤蝶、三只美凤蝶和三只碧凤蝶。只要它们从你身边飞过去,就有时浓时淡的麝香味和兰花、桂花味。这也就是我们那儿传说的朱举人和他的妻子、子女、香奴、老仆等一家九口了。
又——
今天承德避暑山庄最早有康熙恩准建造的溥仁寺和溥善寺,二寺八十八扇窗中所有面南的二十二扇窗,都大于其他三向的六十六扇窗,也正是因为这些面南的窗子都对着南方天台县。二寺的方位正和浙江天台的刘阮神山在同一地脉线轴上,推开窗子就能看到浙江天台县和县北城郊的神峰山。传说溥仁和溥善二寺建成后,康熙每来避暑就会推开窗子面南望,望着有时会在脸上露出一丝哑然失笑的咯咯嘿嘿来,有时又会一脸沉默、一脸失落的样,可没人知道他为什么会哑然失笑又一脸黯淡默然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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