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妮鸦人家——康蒲故事之十六
楚地六河县,城里巷子的僻静处,有一处静雅小妓院,名声大不如城内繁华处的“春怡楼”和“留心阁”,凡来楚地六河的商人、书生和出官差的衙庭差役们,都会到春怡楼或留心阁里喝酒过夜,把心留系在那两处的名妓身子上。这处名浅的妓院叫“妮鸦屋”,是普通的一处瓦房小院落,在城北郊巷的尽头上。小院的一端连着城巷子,一端是城北的荒野水塘和庄稼地。因为偏僻房东搬到城里去住了,院子就租给来自中原哪儿的三口人。三口人是老妈和两个秀丫头。老大叫妮头,老二叫鸦头,她们先在这儿住下来,后来就把这宅院营商开为妓院了,名字取之这两个姐妹名字中的前一个字,很自然叫了“妮鸦屋”——简朴又素雅,既有乡野的质朴气,又有迷人的诗韵和诱惑。虽然为妓院,而实质上,接客的主要是老大妮头,忙不过时客人不介意,母亲也偶尔出面应对一下饥不择食的客人们。老二鸦头是一向不接客人的。先是因为她的年岁小,母亲、姐姐也就答应了让她不接,后来她长到十五岁,身子开始熟润如四月洛阳的牡丹般,高挑、丰满而水灵,仿若河边透绿溢春的枝条样,很多客人一进这院子,瞟她一眼脚便桩在地上了,眼睛会在眼眶僵起来,说和她住一夜,付多少银两都可以。可是这丫头,却是宁死不接客,就是姐姐把男女的事情描绘为鱼在水里欢游的样,母亲骂着要把棍棒杖在她身上,她也誓死不和一个男人有来往。如此鸦头就常常躲在屋里不出门,可以十天半月不见一个人。实在想到外面换换空气了,才在夜深人静时,借着月光到后院无人的荒野水塘边上站一会。
赵东楼是山东聊城人,正本是去汉口做生意,路过六河县,在妮鸦屋租店住一夜,和妮头有了床事后,就再也不去汉口了,完全住在妮鸦的勾栏不走了。他说他是经过许多风流的人,连六河城内的怡春楼和留心阁,都不知去过多少次,却从来没有过和妮头在床上舒心和酥骨,让人有一次就会日日夜夜想,于是便和妮头长住在一起,整整一年不回乡、也不思谋汉口生意了。后来他又包了妮头一月一结账,比别人出手更大方,所以妮头也一般不接他客了。赵东楼在妮鸦屋彷若上门女婿般,堕落风流,闲散自在,每天都是微酒半醉和妮头腻在一块儿,只有实在觉得味乏寡趣了,才会到城街上走走和看看。然而刚到大街走上一会儿,又会觉得还是妮鸦屋的院子好,和妮头腻在一起好,尤其是和她们母女三人熟如一家后,许多时候鸦头也会从屋里走出来,和他在酒桌上坐望一会儿。这时候他看见鸦头静静坐着不说话,脸上连一点俗意都没有,眼如观音圣罐里的圣水般,就想这辈子若能和鸦头在床上相欢一夜晚,死了也是一桩圆满人生呢。于是有次身不由己着,在酒桌上拿手去鸦头的身上摸,没想到鸦头愤然抓去一杯酒,猛地泼在了他的脸上和身上,又抓起桌上的一盘菜,反扣在母亲和姐姐面前后,旋风般刮着回到自己屋里了。
赵东楼尴尬地不知所措着。
可母亲和姐姐,脸上却是一脸习常不怪的笑,仿彿鸦头经常这样般。待赵东楼收拾了脸上、衣服上的酒,去看姐姐妮头时,没想到妮头在桌下踩了一下赵东楼的脚,又用手在他脸上拧一把,说:“你要能让我妹妹知道男欢女乐的好,我可以半月不收你的钱。”赵东楼扭头去看母亲,那做母亲的,却也和妮头一样笑着道:“如果鸦头因为你以后开始接客了,那你赵生也是我们家的恩人了。”如此赵东楼就在鸦头面前放肆大胆着,常常只要鸦头出屋干什么,他会突然拦在她面前:“给你十两银子行不行?”鸦头不理他,把身子转到别处去,他便一跳又横到她面前:“你知道怡春楼的价格吗?一次不足一两银,可我给你十两不行十五两,十五两不行二十两——你知道二十两能做多大一笔生意吗?”
鸦头盯着他,把一口痰吐在他脸上。
赵东楼没有去擦脸上的痰,而是从牙缝挤出了几个字:
“五十两银子好不好?”
鸦头朝别处看了看,想想又扭回头来冷冷道:
“你该回家了。你在这住了一年多,一年多你把妻子、孩子留在聊城不回去,你的心叫狗獾吃了吗?你不怕天打五雷轰你老家祖坟吗?”
说完鸦头从他面前横过去,一转眼人就不在了。那时他立在妮鸦屋的小院里,呆有半响没有动。也就那一夜,他和妮头睡着没有肉身的事。后来有半月,他几次收拾了行李要离开妮鸦屋,可行李捆好了,终是重又打开留下来。他已经离不开妮头的身子和这小院了,忍住半月没有和妮头发生床上的好,也还是如往日一样按月付了钱。这样过了二十天,有次夜里他和妮头喝了一阵酒,又让妮头离开了,妮头还笑他不到三十岁身子就糠了,没有力气了。她对他说如果想让她留下来,她还有男女新的花技没有使出来,使出来怕他会神魂颠倒昏在床铺上。“愿不愿意试一试?”她把酒杯放在嘴唇上,眼里放着雨天雷电似的光。而他只是猛地喝口酒,说:“你走吧,让我独自歇一宿,我想我的妻子、孩子了。”妮头也就很温润地站起来:“能想你妻子、孩子了好,就怕你不是想他们,而是想着我妹鸦头了。”嘲讽着脸上挂着嫣红色的笑,妮头让女仆们进屋收拾了桌上的残杯和剩菜,有些失落地朝着屋外走。出门时她又回头对和她同居一年半的赵生说:
“我妹过一会会去后院透夜风,睡不着了你去那找她。你若能把她拿下来,也算我客人中的一位英雄了。”
她也就走了。
他便睡下了。
果然睡不着。月光带着粉彩从窗口透进来,如胭粉撒在他屋里的地上和床上。赵东楼把手伸在月光里看,竟能看清手心手指上的手纹儿。六河县的夏夜又有些闷热和潮湿,不似北方那样干燥和清爽。从长江和四周的湖塘过来的水气带着鱼腥味,让赵东楼闻起来胃里有微微的翻倒和闹腾,也就半夜从床上爬起来,不自觉地从院子的后门到了巷院后尽的荒野上。天空如海着,深重的蓝色如涂抹上去的颜料般。月亮在那蓝里明明清白着,可自六河城的东边升起时,仿佛被怡春楼和留心阁的灯笼照着了,慢慢挂有红色了。成一盘金红冷月了。天上的墨蓝也成一片绸红了。妮鸦屋外水塘边的庄稼地,玉米棵刚有齐腰深,在夜里披着暗红朝着远处荡过去,让那庄稼里掖藏着很多未知和秘密。有细碎不绝的声音从水塘和田野里边响过来。夜蝈蝈和夜蟋蟀的争吵声,沙地流水一样朝着夜野浸漫着。赵东楼立在后院门外边,看着天上的红月亮,听着这楚地夏夜的寂鸣声,忽然看到前边庄稼地和水塘边的衔接处,有个人影动了动,又伸手朝着天空的红色一把一把捧接着,像要把月光捧进自己手里托着样。
他朝那个人影走过去。
那人影忽然把手从空中收回来,紧紧地捂在自己胸脯上。
“鸦头妹,是我呀——是你的兄长赵东楼。”
“你别过来,”鸦头的声音冷得和北方冬夜结的冰:“我早对你有防了。”
赵东楼又试着往前走一步。
鸦头猛地从衣内抽出一柄短刀来,几寸长,二指宽,光亮上有股寒气从刀上溅落在地上。荒野间静得月光落地有吱吱吱的响,而从天空流过来的怡春楼和留心阁的酒唱声,乘浮在星辉月光上,如叮叮当当跑路赶夜的马车样。四周的蝈蝈忽然不叫了。蟋蟀从这棵草上蹦到那棵草上去,仿佛猴子从这棵树上跃到那棵树上去,吊在枝桠上荡着秋千晃动着。赵东楼僵着身子在那,盯着鸦头手里的短刀不进也不退。他看见她的脸色在月光里憋成血浆白。而那半血半白里,还有夜青在里边,整个儿的一张脸,仿彿刚熟的苹果不知如何又退到青果期,有暴气涨在那将熟未熟的苹果里。这时候,他听到身后隐约有了脚步声,他猜想是他的情人妮头跟着他。他没有扭头朝后看,而是缓着声音对鸦头说,你误会我了鸦头妹,我来这儿是想告诉你,我今天在六河街上碰到我的一个同乡书生叫王文,文章写得比绸缎马匹都要好,谁都知道他是要金榜题名的人,可今年的会考他没中,出来游历也到了六河城。我想说——你和他才是天作之合的一对儿。你要同意见他了,我明天可以把他带到妮鸦屋。
鸦头对着赵东楼的刀尖朝下垂落了。
“你收起刀子来。”赵东楼缓着语气说:“我已经不可救药了,心在老家可肉身离不开你姐了。你如果还信我的话,就让王文变得如我离不开你姐样离不开你,然后二、三年间,他中了举人和进士,成了朝官御职的人,你们夫妻不要忘了我赵东楼的好心就行了。”
妮头把拿在手里的短刀收起来。这时月亮已经靠近了城东的巷子和小院,彷佛就在他们头顶上。鸦头站在草地间的一条小路上,如一只小鹿把头探在林子边上样。
“能走你也离开吧,”鸦头对他说,“妓院和赌场是一样,是让人上瘾离不开的地方呢,何况和你好上的是我姐。”
赵东楼便盯着鸦头不说话,而鸦头却对他接着道:
“妮鸦屋不比怡春楼,它是会让男人失心丢魂的,是情和钱的无底洞,你有多少人情银子都填不满。”
最后说了这一句,鸦头便从红月亮的草地离开了,擦着赵东楼的身边朝妮鸦屋的院子走,过去时留下一路一地的植物花香味,像一盒香粉撒落在了荒野上。
第二天,午将饭时候,赵东楼果然从六河繁华的旅店里,将书生王文领来了。他人刚二十岁,北方人的高身材和宽肩膀,脸上有些木讷又朗朗的干净和亮堂,身上除了简浅的换洗衣物外,就是手提行囊里被他翻读烂了的四书和五经。进到院子里,王文抬头朝四周看了看,对迎他的主人和仆人说,城里的房租太贵了,读书也不够安静和舒适,就借着同乡赵东楼说的价格到这做租客。
也就住下来。
在和赵东楼一起收拾屋子时,忽然有个女子探头朝屋里看了看,赵东楼大声喝斥着:“妮头,你走开,你忘了咱俩说的话!”那女子就留下一笑走开了。这时王文痴痴立在屋子里,惊惊诧诧道:“天,这荒巷里还有这等好女子!”赵东楼也就告诉他,说这是哥的情人你别动心,等一会见了她妹妹,你才明白什么叫做仙人什么叫做美人儿。很快就把屋子收拾停当了。书码在床头和桌角,将用惯的墨砚摆在桌子上,把带来的衣物装进柜箱里,最后打水洗脸时,鸦头竟然毫不避讳地出现在门口,像一枝杨柳竖着冷冷地盯着季节样。这时赵东楼怔了怔,慌慌地笑着对向鸦头说,这是我说的王秀才。又转头对向王文说,这就是妮头的妹妹叫鸦头。
说完也就借故离开了。
小院里有午时做饭的切菜炒菜声。有喜鹊乌鸦混在院里树上的叫。王文成年后,这是第一次见到有女子如此胆壮横野地不经许可就站在男人前,脸上连一丝羞红都没有。这反而让他有些不安了,不知该怎样和她过礼说话了。她就那么直直硬硬盯着王文看,像盯着一棵树,或盯着一只鸟,待他手里端的洗脸瓦盆差一点掉落地上时,她竟直切切问他说:
“你叫王文吗?”
他点了一下头。
“十三岁就考中乡里秀才了?”
他又点了一下头。
“是连续考举不中才出门游历寻妓的?”她问着,不等他回答,又用乜斜的目光看着他:“也好吧,先准备十两银子再说别的事。”
说完一转身子走掉了,如衙门为保全尸体专门为尸房送冰的人,把冰送到尸房门口一扔就走了。直到她走了,王文才想起他未敢抬头端详她的身子和她的脸,并未看到她长得到底有多好,和她姐姐比,她又好在哪。正在那儿痴痴后悔想着时,赵东楼又适时进来了,脸上的笑如飘飞着的绸,“漂亮吗?比仙女还好吧。”他问着,拿手在王文身上捣捣和捶捶,让王文赶快准备十两银,说有人给鸦头第一夜是二十两;还有大商人,说鸦头肯开苞,第一夜愿出五十两,可鸦头不是嫌他们年龄大,就是嫌他们不是读书人。说这十两的价,是因为瞧起你是读书人,因为他和鸦头的姐姐情好这一年多,是看在他的面上才谈妥答应的。王文听了叹口气,坐在床头道:“我浑身上下只有五两啊。”赵东楼也默一会叹口气:“那我替你垫上吧,有一天你中举人进士了,别忘了我这个哥。”就回自己屋里取出一个小袋子,当啷一响丢在王文身边上:
“今夜你就知道仙女和凡人的好歹在哪了。”
老妈是不同意十两银子就把鸦头的第一夜送将出去的。可是为姐的妮头劝她说:“妹妹好不容易同意接客了,有这一次你还愁后面没有大户客人吗?”母女三个在妮鸦屋母亲住的一间大房里,烛台放在屋内条桌上,三个人的脸是三种情绪和颜色。姐姐的脸是妹妹终于同意接客的喜悦和兴奋,母亲的脸上是终为损亏的无奈和遗憾,而鸦头的脸,冰冷平静,如豁出去又无所谓的样。她坐在那儿不说一句话,两只手在膝头不停地让十个指头相互拨动着。这当儿,母亲把目光落在她脸上:“十两银子你去吗?”鸦头把十个拨动的指头停下来,“一两我也去!”说完就起身出门了。母亲和姐姐都以为她是要回屋换衣扑香粉,可是没想到,她竟斗气直接去找了王秀才。姐姐追出来,到门口告诉她:“你穿那件锦裙更好看。”不见妹妹立下脚,又追说你随便穿哪件都比姐姐好。然后追上拿手轻拽一下妹的衣襟儿,待她立下来,爬在她的耳朵上:“第一夜不要让那秀才吃足都满意,让他半饱饿着他才会日日想着你。”并告诉了妹妹一些床上该要注意的事,用怎样的花招才可以享受这人间的欢乐不枉修行为人生。
又催妹妹回屋换衣打扮去。
鸦头不说话,也没回屋去,她径直朝着王文住的客房走去了。
院子是楚地风俗中的二进院。这母女三人都在前院正楼屋,两侧是厨房和杂物间。后院是客房和一间闲置房。从前院到后院,要穿过天井和一洞双扇门。开门时的声响如滚石从月光上边碾过样,沉沉朝着一院的静寂轧压着。在那声音里,赵东楼从一间屋子走出来,笑着拉起他的情人妮头的手,用手指抠着妮头的手心儿,看着鸦头去敲了王文的门,身子闪着挤进屋里去,又把屋门关起来。
他们亲昵着朝自己的床屋走去了。
说好了吃过夜饭鸦头就到王文租的客屋里,王文吃饭时,就有些急切和不安,用筷子夹菜时,手抖得夹起重又掉下去。匆匆吃了饭,回屋这儿擦一擦,那儿抹一抹,把书摆在床头上,觉出不合适,又摆在桌子上。先把《论语》放在一堆书的最上边,又翻倒一阵把《易经》摆到最上边。最后是把《春秋》摆在最上才觉合适了。至于为什么《春秋》摆在最上才觉合适着,秀才自己也说不清。他开始坐在床上等着鸦头来。月亮爬上外面窗台时,他的心扑哐扑哐跳;月亮爬到半窗时,他的心还是扑哐扑哐跳。这季节六河本来有些热,他在不安等待中,手心里的汗一汪一汪出,要不停地去盆里洗洗手,洗把脸,或把手汗擦在床铺上。一会把门缝开得大一些,一会把门缝关得小一些,反复着,六神无主着。觉得她应该到来了,却是迟迟没有来。从门缝抬头看见月亮还在城东那一边,才知道这时候许多人家的夜饭还不到收碗时,人家母女这时还正在吃着饭,也许再饮一些酒,自然不会因为给了十两银,人家就迫不及待地见到月光就往你的屋里身上扑。
心里缓妥一些了。
身上手上的汗也不一汪一汪雨涌了。
然刚缓心坐下来,门却轻砰砰地响,惊着直起身,还未及去开门,鸦头却自己推门进来了。进来自己又把门关上,直直地立在门后边,双手背着把肩膀靠在门板上。她冷冷凝凝盯着王文看,双唇闭成一条线,脸上既没有白天见他时的冰青和怨怒,也没有姐姐见了男人脸上自生热烈的诱惑和喜兴。“你来了?”他这样问,好像是嘴一张这话就从嘴里跑了出来样。“你坐吧。”他又这样说。说着去给她泡茶喝。杯子、烧水都是准备好了的。茶叶也是早就撮进杯里的,可去端那杯子时,因为手抖杯盖掉在地上了,恰巧滚到她的面前去。他去拾杯盖,她也弯腰拾杯盖,他们的手碰在一起了。
他慌忙朝后退着站在桌边上。
她拾起杯盖望着他,一刚进门脸上冰凉的木然也竟减着了,透着的气色像日间见了同村邻人样。这么缓着静一会,依然谁也不说话,彼此看着又是王文的脸上有了羞红色。她竟真的和仙人一模样。天下竟真的有人如同仙人样,不是胖,也不是瘦;不是高,也不是矮。皮肤如月光后面还有灯光样,有一股香味从哪散发着,可那香味却又带着冰寒气。他退一步坐到床沿上,又一次把头低下去。屋子里明明有股冰寒气,可却又燥热如人在罐里没了空气样。在这燥热冰闷里,鸦头倒更像见过男女欢乐大场面的人,她率先从冰闷寂困走出来,瞟一眼面前的王文轻轻咳一下,问了一句惊天动地的话:
“刚刚我们碰手了,你怎么没有一把将我拉进你怀里?”
这次王文很认真地抬起头,很认真地看着她:
“你真有十六岁?”
她说道:
“不碰我你的十两银子就白花了。”
他从床上站起来,如下决心要一把将她拉到自己怀里拉到床上去。然他站起后,只是顶真仔细地看她一会儿,又气馁地坐退回去嘟嘟囔囔说:
“你走吧,那十两银子我不要了。”
说了这一句,王文还长长舒了一口气,仿佛终于下了决心、拿定了主意样。他不再心慌了,身上、手上也不再不安哆嗦了。他已经决定让她离开了,不再碰她了,除了对那十两银子有些惋惜外,心里倒觉得平静下来了,如一团旋风终于从湖的水面离开后,那湖水又归着平静了。实实在在说,他不是第一次踏进妓院门,见过不是一个两个惊为天人的风尘女,可无论怎样的风尘和风流,二人进了帐帷、褪尽衣服后,天欢地乐结束了,也都有不过尔尔的懊悔在心里。都觉得倒还不如不进帐帷、不褪锦裙,那种不得、不意和不尽,反更让人思念和牵挂。进了帐帷做了男女间的事,事后总会有一种我是书生又是嫖客的懊悔感。他不信同乡赵东楼说的“肉身离不开肉身”那样的话。她的眼睛和雨水刚生的水泡样。脸色也和雨水刚生的水泡样。连脖颈,手腕和耳唇,都如刚从雨中生出来的水泡儿。他看见她和她姐姐妮头的哪儿不同了。她姐姐是人间透白明亮的蒸气水,而她是从天上落下的雨水和水泡。是落在荷叶上玲珑剔透的水珠子。那眼里的素洁如没有离开过鸟窝的雏鸟望着世界样,却又像那鸟被人从鸟窝掏出来,在人世的屋檐下面吃着、喝着、长大着,长大了更渴望回到树和天空间的鸟窝里。绸裙子、滚边莲花青绣鞋,缎绸裙上还有脱开的线头在挂着;绣鞋上还有泥点和一两根草毛。脸是没有经过化妆的,像苹果、石榴刚从树上下来还带着未经隔夜的储存期,嫩虽为嫩,可青涩的曝气都还在。皮肤确确是和月光玉晶样,可这月光玉晶终还是被云雾裹久了,有褪不去的一丝忧愁在里边。那眉毛,那雨泡似的眼珠和眼眶,让她一整的人儿站在他面前,彷彿一棵柳树绿在河边断崖上,随时都准备那崖岸被河水冲塌树被卷了去。
屋里似乎是越发闷热起来了。
有蚊子在屋里欢天喜地地飞。
放在桌角的烛台上,烛油流出一嶙来,满屋子的光都在摇晃着,且还有摇晃的影子和声音。鸦头一直站在屋子最中央。不知为何现在王文平静了,她倒又开始有些虚慌着。原来身上破釜沉舟的勇力忽然没有了,如刚才一切都用力过猛了,现在把力气耗尽了。他让她离开他,并说那十两银子不要了,这话像她身上的怨怒一下被人卸掉了,还把她腿上,脚上最能支撑走路的大筋挑断了。“我真走了啊。”她对他这样说。“你走吧。”他这样回着话。她有些坦坦然然源着他:“银子我想还给你,可我料定母亲不答应,因为是你让我走的,不是我不接客侍奉自己要走的。”说着的样子如同她必要把许多丑话说出来,以免后面再生枝节样。
他便又一次抬头看看她,点了头脸上挂着笑:
“我是秀才读书人,怎么会说了又去反悔呢。”
她果然转身朝门口走去了。
离开他时还把绸裙朝上提一下。开门。出屋。又把门关上。屋子里只还有秀才一个人。他看她走开了,目光送着她,等屋门像落叶触在地上关合后,那轻碰的响声寂下来,他又舒口长气躺在床上望着帷幔顶,眼里的空洞彷若熄了灯后一屋子的黑。然就着样过了一会儿,也许过了天长地久大半天,在他的空茫虚寂里,门又响起来。她又返身回来了,依然站在她刚才站过的地方上,用很冷很怪地声音问他道:
“你敢不敢和我一道今夜逃开这地方?”
他从床上折身坐起来,目光痴怔惊异着,盯着她像她浑身上下没穿一件衣服样。“你要敢,咱俩今夜就离开。”她用很硬很肯定的声音对他说:“告诉你,我浑身上下、里里外外都比我姐妮头好。你若有胆跟我走,我这辈子就是你的人。”把话说得媚诱又稳妥,宛若她的话是从微寒跃入大热样。他听着,朝门口看一下,又在她脸上寻找一些啥,就找到她脸上斩钉截铁的毅然了。人便忽地从床沿站起来,过去到门外瞅了瞅,回身关上门,并又闩了栓,抢上一步过去抓起她的两只手:
“我是嫖客你不怕我脏你?”
“你对我说了你就已经干净了。”
他一把将她拉到自己怀里去,疯了一样吻着她,挪着身子吹了烛,让屋里一下黑成婴儿在娘的子宫里的黑热样。一阵疯躁的响动后,妮鸦屋和整个楼宅院落便都一片安静了。
整个六河与世界,也都沉没在秋夜里边了。
她果然是个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人。议好了连夜逃离六河县,她就和他在屋里的床上弄出真真假假的一床声音来,且她还有了欢欢刺刺的叫床声。然后安静下来了。然后她说他累了,要出门亲自到灶厨给他做消夜吃。姐姐妮头和赵东楼,从他们屋里出来笑着立在院子里。“知道人世好了吧。”看见鸦头从王文屋里走出来,妮头爬到鸦头的脸上说。妹妹给了姐姐一个很妖气的笑。过一会鸦头端着消夜从灶厨出来时,母亲也站在月光地。“他说明晚还可以再给二十两。”鸦头这样对一脸都是明月色的母亲说,母亲不仅笑着回她话:“你到底长大了,懂得人事了。”而且还拿手奖赏样在她脸上摸了摸。
各自都回了自己屋子去。
过了子夜人静时,鸦头和王文轻脚踏在人静上,提着行囊、衣物从后院屋里逃走了。两匹马就在大门口,到来日中午走了将近二百里,他们到了汉江镇的汉水口。她说要住在一边是寂静、一边是繁华的汉江郊边上,也就依岸找寻,慢慢行走,落日时分在江南找到了一所闲置院,谈租价、写文书、签字和画押,这些抛头露面的,都由王文去行做。鸦头开始在那屋院打扫和摆置,很快用身上的银两买了锅碗和瓢勺,置办了最简单的日子必须物,然后就在那一夜,月亮正圆满天红润时,他们在江边对着月亮拜了天地、江河与树木,也便山盟海誓结为夫妻了。
拜天地时她问他:
“这世间一夫多妻制,我要你这辈子只对我好你能答应吗?”
他跪在她的左侧用右手拉着她的手:
“前世修福,今世才有你。有了你我至死都不会再碰第二个女人了。”
她问他:
“一个是离开我进京赶考做举人,一个是守着我过清淡贫寂的日子你要哪一样?”
他说道:
“人世有贤妻,我还要那举人朝官做什么。”
她又说:
“我若死了你会厚葬我并在坟前哭泣吗?”
他很用力地捏紧她的手。
“你要真爱我,这辈子你要让我死在你前边。由你把我埋了,你再说你后面是生是死的事。”
信誓旦旦,情真意切;情真意切,又游游戏戏。月光在汉水的上游呈着田农庄的璀璨色,红起来如同刚下织机的绸缎般。绸缎上又泛着一薄透亮的碧绿来。这个院落的座落和妮鸦屋的座落一致着,院落的大门开在胡同尾街上,院落的后边没有院墙连着江。沙滩柔白像人的皮肤样。两边的院墙把这儿和世界隔开着,面前的房屋又和街道胡同断开来。开阔荡动的汉江水,叮啷啷地响着流过去,于是这儿就成又一处的世外了。他们把行囊打开来,将带来的床单铺在沙地上,彼此拜了天地后,两个人就躺在铺单上。那沙滩、铺单便成了他们新婚第一夜的床,天下江水就成洞房了。他替她脱了她的裙。她替他脱了他的衫。两个人就那么赤裸在夏夜天底下,沐着月光、枕着水声行着夫妻间的事,说着夫妻间的话。沙滩高处的后院里,不知是楚地盛开的什么花,白的蓝的和红的,有的有碗口那么大,有的只有指甲壳儿样,一律都是齐膝那么高,在月光中荡出一股浓烈烈的香。还有蟋蟀、蝈蝈和别的夜鸣虫,先对他两个的到来惊着安静一阵子,过一会彷佛默认了他们也是同类样,于是随意随性地歌嗓唱起来,把厚极亮极的声音铺在江边、撒在天底下,有时还会有什么蝶儿从那草间飞来落在沙地看他们。
他们就在那儿行着夫妻间的事,有时他在她身上歇着了,因为说话专心,忘了什么他会一不留神从她身上滑下来,像一个孩子立在冰上翻了身子样。然后他就用手去她溜净的身上摸,用舌头去她身上舔,才知道是她的身子太滑把他滑倒下来了。他开始坐在她的身边盯着她的皮肤看,发现原来月光在她身边是粗糙的,虽红虽亮却有一丝一层的淡暗色。她半曲着身子侧着身,含情脉脉地拉着他的一只手,脸上的笑比红月亮的光色还要粉淡一点儿,润红一点儿。她笑他的笨,一个男人竟会从一个女人身上滑下来。他不停地惊着用手去抚摸她身上的这儿和那儿,轻得像一个孩子去摸水泡样。而且在那水泡上,还有月色似的光,像月光在她身上的反射样。他摸着那光痴痴傻傻反复嘟囔着:“我的天……我的天……”这样嘟嚷到月亮将尽时,她将他抚摸着的手拉到面前问:
“我们明天的日子怎么过?”
他痴痴从那滑润里边走将不出来:
“我就想现在死在你边上,哪管明天干什么。”
“明天把那两匹马卖了,你用那钱做生意,我做披肩和绣荷包,这样我们就可以把日子维持下去了。”
他听着又开始伏在她的身上鸣鸣哭起来,心里连一点苦痛悲伤都没有,只是因为太过欢乐、太过美满意外就哭将起来了,泪如珠子落在她身上:“你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你是我们家的主人我是你的奴仆啊。”哭着又莫名笑起来,去她身上轻轻地揉着拍打着,自己明明比人家大几岁,却象是人家的一个孩子样。有江风从水面吹了过来了,半薄半厚的凉意浮在他们身上和沙滩上。她说我们回屋吧。他孩子一样说,我要和你在这外面睡到大天亮。她从沙地的布单上坐起来,他又把她拉倒在了沙地上。她也就由他推拉并又顺势躺下去。他们再次有了男欢女乐很持久的好,直到都感到身子真的乏累了,瞌睡被子样盖在眼皮上,月光、星星也都暗下去,汉水上的夜捕船,不知何时熄灯靠在了对岸码头上。
天亮时,日光文火那样烧起来。
王文醒来舒展了一下胳膊腿,感觉到有细芒的光亮扎在眼睛上,揉揉眼,睁开来,见自己赤裸着身子睡在汉水边,脑里轰一下,所有的情景重又回到脑子里。他慌忙折身坐起来,看到鸦头的锦裙盖在他的身上和私处,又一扭头见身边空得除了几枝野草和一片沙地外,余其什么都没有。慌忙穿好衣服往租屋里边跑,穿过屋子的后门进到屋厅内,看见鸦头已经穿了楚地南人爱穿的染色上衣和裤子,围着腰布正把做好的早餐朝着桌上摆。
他又揉着眼睛看着她,很大声地憨呆着:
“都是真的吗?”
鸦头对他很甜润地笑了笑。
他们的日子就这样开始了。
卖了马匹做本钱,在汉江镇的繁华地段开了小铺子,卖酒贩浆和零售鸦头手绣的披肩和荷包。卖酒贩浆也不全是售卖米酒和浆水,有时还卖菌菇类的干菜和特产。总之是根据季节时令的变化该卖什么卖什么。鸦头让卖什么卖什么。物货都是坐船过江到汉口镇的那边去进取。汉口那边更为繁华人口更稠密,物品的价格反为低廉有赚项。有时王文不听鸦头的,觉得那边镇上的油盐辣料更便宜,进了货到了汉江这一边,却是无论如何卖不掉。原来汉江镇和汉口镇,一江之隔却是两个世界着,习俗趣味多都不一样,连油汁辣料汉江人都只吃汉江制的。又一次,王文觉得汉口人从苏杭运来的丝绸好,制作衣裙要比当地的衣服丝滑和光亮,就自作主张把所有的积蓄全部拿来到汉口买了苏杭绸,以为可以大赚一笔让日子从地屋过到半天上,可一船的丝绸运到汉江后,却是没有卖出去一尺和一寸。问汉江人为什么会不买他的绸,汉江人说汉江镇的四周都是江河与湖塘,空气里边水气重,苏杭的丝绸虽然好,可穿在身上容易吸水,衣服总是贴在皮肤上,远不如当地自己的丝织中夹有绵线的织品好。如此那倾其所有一船货,全都砸在自己手里了。王文气得想要哭,回家不知该怎样去和鸦头说,因为他是不听她的把钱偷拿出去进了这批货。没想到黄昏低头回家时,她又给他做了一桌好吃的,还陪他喝了半罐酒,待月亮升起润红时,她主动回屋把床上的被单拿出来,铺在他们新婚夜里铺睡过的沙滩上,待红月亮又一次升到天顶时,她拉他到汉水边的沙婚床上睡。待她解了她身上的布结裸在他的面前时,他说我把我们这一年的储蓄赔光了。她对他笑笑说声我知道。他问她:“你怎么不骂我几句吼唤我几声呢?”她像姐姐去弟弟的脸上摸了摸,“赔了就说明我们贫瘠的日子还没完,完了自然就该赚了就该过富足日子了。”
后边的日子半丝一节他都听她的,像她是丈夫他是女人样。她让买什么他就坐船去汉口买什么。她让卖什么,他就在汉江镇的店里卖什么。很快便又有赚项了,又有本钱了。听她的又从汉口买了一船的杭州绸,加上原来砸在手里的,租了三辆马车在下年春天运到中州安阳城。安阳那儿过了江就属北方了,没有南方的水气和潮湿,又兼有南方武汉的大夏热,苏杭绸在那儿价格猛然翻一翻,一下子银两赚翻了,一趟生意便让王文和鸦头成了富商户。店里开始请店员,家里开始请仆人,日子迅速好得和黑夜有月、冬日有阳般。这时王文决定要乘船去苏州大进一批绸,想直接运到北方中州卖,鸦头便瞪着眼睛问他道:
“一个是举人,一个是我鸦头,二挑一你会选哪个?”
“这都说过了,”王文道:“没有你给我个宰相我也不要呢。”
“一个是白银黄金上千两,一个是我鸦头你要哪个?”
“没有你我要那千两金银有什么用。”
他们很认真地重复着往日反复地问,重复着往日反复地答。重复过去了,便不再提离开鸦头去苏杭进货赚大金大银的事情了。彼此日日地守着宅屋、院落、店铺和汉水边的沙滩与花园,每一天分开一会像彼此像分了一月一年样,如胶似漆,静静好好,欢爱宛若他们每一天的日子都是过节都是新婚样。结婚一年多,他们从来没有分开过。多亏楚地那边气温好,只要天气不是大风和雨天,他们总把床褥铺扯到江边,夜夜睡到沙滩上的天底下,直到第二年的一天夏夜间,因为有蚊虫,他们在江边沙地点了艾绳子,待那艾绳的火烬到了天将亮了时,有一只花斑蝴蝶在那艾火光里飞一会,突然扑入艾火死去了,鸦头看着惊呆在了被褥边,过一会慌忙把王文从梦里叫出来,对他清清楚楚说:
“王生哦,有件事情我想我该对你直说了。”
王文看着她。
“说了我怕会吓着你。”
王文依然看着她。
“就是吓着你我也必须要说了,”然后停了一会儿,她用不高不低的声音道:“我要对你说我们一家不是人族而是狐狸你会怎么样?”
王生不动不说话,忽然把她的手抓到自己手里紧握着,像担心她突然从自己身边跑了样。
“因为是狐狸,”她叹了一口气,“再不该发生的也要发生了。”
他猛地把她抱在怀里用胳膊箍着她的肩膀不让她动不让她说话。
鸦头就把下颚搁在他的肩头上,压着嗓子平静道:
“母亲和姐姐知道你我在这了。”
王文又一下松开她的肩膀看着她,猛地抓着她的双手从地上站起来:
“走——我们立马收拾东西离开这。”
鸦头站着想了一会儿,说这次若是姐姐一个人来了事情还有救,若母亲也来了,我们怕就凶多吉少了。王文不接她的话,看看头顶的朦胧和星月,立刻卷了沙地的被单、拉着鸦头就往屋里去。他们很快收拾了屋里的细软和银两,匆匆卷了几件换洗的衣服就往门外走。然要走出屋门时,姐姐妮头已经竖在门前边,头上、肩上都顶着夜潮和晨曦光,脸上在那光亮里,露出一层很奇怪的笑:“这儿果然是比六河好。”鸦头用哀求的目光望着妮头说:“姐——你让我们走。”妮头便盯着妹妹用手捣了一下她的额门道:“你这儿被老鼠咬了吧,有那么多的男人和银子你不要,偏守着又穷又弱的这王生。”然后鸦头拉着丈夫往屋外去,妮头把身子摆正横一下:“姐愿意让你走,可娘会答应吗?”说着回头望一眼,娘便领着两个年轻人,旋风一样到了院落里,看见鸦头先是一顿“白养你了,白白为你修行了”的骂,然后扑过来,把妮头推到一边去,一脚跨进门里将一口痰吐在王文身子上,说:“你一个连会试都榜上无名的人,十两银子还要借那姓赵的,怎么也敢想把我女儿拐走的事。”然后就拉着鸦头往屋外去。而鸦头,扯着身子往后坠。彼此哭唤扯拉几下后,姐姐帮着母亲拉妹妹,王文帮助鸦头朝后拽身子,景况和拔河一模样,河界就是门槛儿。一会鸦头的身子到这边,一会又回到屋里那一边,到实在撕扯不过了,母亲松了手,盯着鸦头和王文,用刺破天的嗓子大声吼:
“不走了也好——你们俩给我二百两的银子来!”
鸦头和王文不说话。
母亲又看着王文问:
“你有二百两的银子吗?”
王文嗫嚅着嘴。
“没有就别扯拽我女儿。”有了这一句,王文果然站在那儿不动了。母亲和妮头便跳进屋里一个朝外拉,一个从鸦头后面朝外推。母亲唤骂着女儿没良心,姐姐不歇嘴地说着“没有见过你这么傻的人,竟然连二三四要比一大、要比一多都不明白。”扯扯拽拽就把鸦头弄到门外院子里。鸦头看见大门口停着一辆三匹马的大马车,她知道只要把她拖到马车上,那马车会一飞冲天将她拉到天边去,于是忽然把身子挣一下,扭头从院里窗台上,抓起一把她剪裁披肩荷包的剪子来,用剪子对在自己胸口上。“是让我活着和王文在一起,还是让我死了你们把我的尸体拉回去?”她逼问着母亲和姐姐。院子里立刻安静下来了,晨起晶黄的日光里,鸦头在胸口倒插着剪子一连声地问,声音青紫条条绷直搁在院落间。
胡同的邻人也都起早围在院落内,十几个看着没人敢说一句话。每个人的目光都是惊愕和不解。门外的马车因为辕马在晃动,车架发出想要离开的吱咔声。不安的马蹄敲在地面上,像敲在鼓上一样响。
妮头问:
“鸦头,你难道能傻到要去死?”
鸦头瞟了一眼姐,声音大到和中箭的鹰在天空叫一样:
“让我回去我就死给你们看!”
剪子的锐端已经顶在她的胸口了。空气中原来的潮湿滞重这时都已结成冰。所有的人都不说话。门外的三匹枣红马,每一匹鼻子都喷着不耐烦的响鼻儿。母亲是被女儿的烈性惊着了,先看到鸦头抓起剪子顶在胸前时,她心里闪过“你别这样吓唬娘”的念想,继而见到鸦头把剪尖顶在自己的胸口皮肉上,身上的衣服都在那剪下哆嗦时,她意识到女儿当真了,她若不放了女儿和王文一道走,就只能拉着女儿的尸体回家了。这时她在一片慌乱中怔了怔,起脚从边上过去慢慢跪在女儿面前说:“鸦头,你让娘去死,娘已经尝过这人世间的各种好,你才刚过十八岁,这人世还有许多事味你不知道。”说着她跪着朝前挪一步,都看见她跪下时双膝把明亮的日光砸碎了,又往前边挪动时,双膝蹚着日光的碎片像蹚着奈何桥下的水。“你忘了我们一家离开田农庄时说过的话?你忘了我们修世时一家人的苦了吗?我们来这人世不是为了这些啊——”问着唤着母亲脸上有了泪,且那泪在脸上和晶莹的血珠一模样。那泪让鸦头的心里动一下。在这一动间,母亲在她面前一伸手,鸦头手里的剪子就握在母亲手里了。
剪子顶在母亲的咽喉寸前了。
“你和那王生走了吧。”母亲说:“现在就让你娘死在你们逃走的院落里。”
剪子又过了寸地顶在了母亲的咽喉上,有一股血线从那剪尖流出来。人群里有了一片嘘声、哦声和感叹声,像酝酿在雷前的乌云风流声音样。接着母亲又把剪子朝喉肉里边再用一点力,更大的一股血,半喷半溅地飞流出来后,一院子漫满了血气和惊叫声。
“鸦头——你就这样看着娘死吗?”姐姐的惊呼终于雷声一样响炸起来了。
鸦头便随着姐姐的惊炸声,如被谁从背后推了一把样,突然跪在母亲的面前抓住母亲的手,“娘——我跟你走!”随着她的这声唤,妮头瞟了一眼跟着她们来的两个年轻人。那两个年轻人,便上前一大步,一人架着鸦头的一只胳膊朝着门外飞着脚。
一场生死的浩劫过去了,像人生的幕布突然拉合闭了样。
王文一直都木呆呆地立在房檐下,当他看见鸦头被架走时,朝着大门外边追过去。而从那飞驰离开的马车上,鸦头最后留给他的一句哭唤是:
“王生啊——我在六河等着你!”
匆匆收拾转卖了汉水边的家财和物货,将所有的东西都十文不当一文地卖给邻居和汉江镇民们,两天后王文就背着行囊朝六河县里去。又两天就赶到了六河县城里。在那个黄昏的落日间,他急急地赶到城郊那个妮鸦屋,看见门上的锁比拳头还要大,问人们院里的主人去了哪,才知道是在他离开汉江的同一时辰里,妮鸦屋的母女也离开六河了。
没有人知道她们去了哪。
王文先在六河的怡春楼和留心阁里打听妮鸦屋的母女会去哪,又到有骡马营运的人家去打听,结果都是风和尘样无去向。甚至那些做骡马营运的人,说一户人家搬走怎么能离开我们呢?我们没有帮着她们怎么搬家呢?
可这户人家就这样在六河消失了,如蒲公英被风卷走了。六河城,六河城周围的街巷和集镇,接着是与六河县相邻的几个县城和街区,再是楚地外的中州和燕赵,王生像荒莽野外的一个鬼魂样,四处的游荡和找着,整整三年时间他都在楚、燕、豫和江浙一带寻找鸦头一家人。最后身上的盘缠花光了,不得不从金陵经过徐州讨饭回到老家东昌府。大考落第,一走几年,回到村里父母都已经谢世不在了。家里的房屋不仅塌漏出几个雨洞来,连院里的尘埃荒草间,也都有了野猫和野狗,而且还成了獾兔刺猬们的世界了。他重新在这个家里苟活着,为把刺猬灌兔赶走他用了三天才把院里的荒草拔干净,才把那獾兔的窝洞堵埋上。
亲戚邻人给他送来了一些粮食和锅碗,劝他把诗书重新拣起来,来年运好考个举人也就又有前程了。可他只是对着人家摇摇头,不接话也不读书。有先生把四书、五经重新摆到他的床头上,先生走了后,他拿起书像丢掉柴草一样丢在门外柴堆上。不种地,不买卖,不读书,也不和村里人来往说笑和谈论,每日间饥一顿、饱一顿地从家里朝着东昌府里去,西街走一走,东街看一看,蹲在东昌府的几家妓院前,看谁走进去、逮谁走出来,听那妓院的女子和仆人们,说院里这个红颜好、那个红颜俏,窝在阔嫖客们的身后边,听人家身子满足后,议论这家妓院的女子强、那家妓院的女子弱。如此终于有一天,有一个姓高的翰林从燕地调任到安徽去任职,路过东昌府,被朝廷因何贬到东昌府的同窗赵巡抚,陪他到府里的一号妓院散了心。他们从妓院出来时,赵巡抚问他一号院里的女子是否可心和柔美,翰林笑着说了声名不虚传后,又顿一会感叹到,从世南到世北,从天东到地西,如果说妓院的女子让人忘不掉,还当属京都西城外双凤院的姐妹让人忘不掉。
赵巡抚便有几分疑怀地望着高翰林:
“双凤院,真有那么好?”
高翰林吟了两句诗:
“湖光秋月两相和,潭面无风镜未磨。”
赵巡抚跟着笑一笑:
“不就是处女嘛,只要高翰林在东昌再留一天就有了。”
翰林说:
“人家是每次都和处女样,身上夜夜有香味。”
说这话时同窗和翰林是立在妓院门前三岔路口的栓马处,他们低声议论说笑着,又说了一些别的啥,彼此就在路口分手了。一个东,一个往西南,这时王文从哪走出来,跪在西南正要上马的翰林面前问:“大人,是不是那二姐妹大的叫妮头,老二叫鸦头?”高翰林惊异地望着面前的书生年轻人,有些厌烦也有些尴尬着。毕竟是他听到了自己说的最私家也最酒席上的话,目光里便带着厌弃和冷漠,没有答话就去解着马缰绳。王文便转着身子又跪到马桩下,问老二妹妹的身子是不是滑得和鱼皮样?胸前双乳间,有一个发光的黑痣如豆粒一样大?
高翰林的手停在栓马桩的上边了。
“她是我的妻子呀——”王文哭唤道,“请大人告诉我她在哪?”
高翰林又详细问了王文几句话,王文也都一一做了答,翰林便满脸疑惑着,说那二位女子和她们的母亲在京都西门外的一潭湖边上,妓院不叫妓院而叫二凤院,姐姐大名叫大凤,妹妹大名叫二凤,母亲的名字他不知道。说完翰林上马朝向西南走去了。这时候,正置春夏之交的节季里,落日挂在东昌府的西天上。身后庄稼地的小麦棵,绿汪汪铺在路边和落日间,一世界的红亮里,泛着青棵的味道和花草气。王文怔怔地立在路口上,东昌府的房屋、街巷忽然朝着悠远退去了,使他面前变得开阔而辽远。高翰林骑着马,身后是一串节节奏奏的得得声。王文等那马和人都走远后,快步地离开这儿往家走回去。回到家王文连夜把自家的宅院、田地、树木和家财,能卖的全都卖掉后,拿上银两盘缠和一袋干粮及衣物,第二天天不亮时出了村,穿过东昌府的大街和巷路,朝着京都人们都赶考赴去的方向走过去。
一个半月后,王文到了京都西门外。在一家马车店的旅馆住下来,夜里打听到了西城门外的一潭湖,来日一早就去西城外找那一湖水。找那水边上的二凤院。结果那所谓的一潭湖,并不是汉江、汉口那儿的湖和连天扯地碧清的水,只是城外运河分流过来的一河渠水在这打结绕出一个湾,积起一处野荒塘,围绕这一塘荒水住了几十户的人,人们就称这儿叫了一潭湖。有条马道围塘而行着,在这马道的两侧上,有人家的草房和瓦屋。从西口朝北再向东,当一塘荒水尽了时,那一弯马道又朝尽处伸过去,至不远的塘端路尽处,翻过一座桥,在村落隔开的一片空静里,隐卧着一座四合院。塘边的人家说那儿就是二凤院,每天都有官府的贵人和书生乘马到那儿。
这天日上三竿时,王生到了那儿去,他沿着塘道朝着前边走,荒水中长有半高的芦苇的蒲草,野莲在水面上错错落落铺开着。鸭子、鸳鸯和白色鸟,迎着日光欢得和过节一模样,扑棱着飞起来,又扑棱着落下去,带起的水珠在水面闪着碎碎亮亮的光。木桥架在荒塘的窄处两岸上,过去桥才看出那两进四合院,原来是建在塘中心的一个小岛上。灰砖墙、琉璃瓦和房顶的起龙挑凤脊,大门是红漆描金王府家的门样儿,门上边果然写着“二凤院”的三个招牌字。门前的一片阔整平地上,竖着客人来时的青石马桩和落轿处,还有喂马的石槽和干草,再就是几棵依水而生的石榴树。石榴花开得如女子们的唇口样。有一个五十几岁的男仆这时在那门前扫着地,把喂马的剩草朝着塘里扔,把新的谷草从哪抱过来,等着骑马或坐马车的贵人们。王生就从桥上过来了。男仆老远奇怪地望着他,见他没有骑马坐车又来得这么早,就笑着问他你不懂二凤院的规矩吧,大小姐和二小姐从来都是不到午饭之后不接客。他也就朝着男仆走过去,问了大凤是不是原名叫妮头,二风是不是原名叫鸦头。那男仆便惊得把嘴张起来,认出了王生是在六河县妮鸦屋只住了一夜就把鸦头带走了的那书生。王生也认出了男仆是始终都跟着妮鸦一家的老仆人。他喜得想要叫起来,而男仆慌忙朝着二凤院的大门瞅。于是二人又都闭了嘴。仆人很快拉着王文朝院墙的一角走过去。到了僻静处,他告诉王文说,他这几天一早都在门口打扫和收拾,正是因为二小姐告诉他说这几天王生你会来这二凤院,才让他候在门口上,拦住王生千万不要进了那院子。进了人就没命了。说着老仆人又朝四周瞅了瞅,让王生在这等着不要动,他去把鸦头叫出来,说完便丢下手里的扫帚朝二凤院里快脚走去了。
王生在二凤院一侧屋后等鸦头,等得时间和路道年月一样长,连太阳都将正顶了,鸦头到底没出来,只是老仆人急慌慌地出来对他说:“二小姐让你留下地址赶快离开这,她娘和姐都知道你到京都了。”王生问她们怎么会知道呢?仆人说你别问怎么知道的,现在你赶快走,慢一步不知会出什么事,怕你这辈子都见不到你的鸦头了。王生只是怔在那儿不动弹,一再问她们怎么知道他到京都来找鸦头了。老仆人就只是问着你住哪儿,让他赶快离开二凤院。说他进院去找鸦头时,鸦头一家刚起床,正在吵架哪,母亲硬说王生来了京都城,鸦头硬说没有来,还说你王生在老家早就结婚了,孩子都有已经两岁了,而姐姐大凤只是在边上不出声地笑,像看一场拙笨拙笨的演出样。仆人说着催王生起脚快离开,急得满额门上都是汗。而这时,二凤院的大门忽然响起来,老仆人惊怔一下子,将王生朝一棵树后推一把,从地上抱起一捆干马草,就朝门前的马槽那边走过去。
王生便躲在树后草地间,看见鸦头的母亲急火火地从家里走出来,快步过了门前的桥,到绕塘道上朝着串连那几十户人家的路上瞅,似乎没有瞅见啥,不得不转身走回来。而妮头和鸦头,也跟在母亲的身后站在桥头上,等娘回来了,都还一脸笑着去搀娘,然后回家来,到门口又把老仆人叫过去,交代了几句进了院,关了红漆描金门。
事态也就如此了。
终归是找到了二凤院和鸦头一家人。终归是说好鸦头得空就到马车旅店来找王生的。从二凤院那边走回来,王生心里喜着担忧着,踏实着又不安忐忑着。车店是在城西门内的路边上,名叫“四通天下”店。为了使鸦头来了后不发现王生的人生太酸苦,王生还特意多交了二十文钱从一个小房换了大房间,住进了正向东的一间大窗主客房。他在客房坐着等,站着等,没事就到店外马路上,朝着西城外的方向瞅。为了见鸦头,他把自己的衣着也换了,专门穿上他们在汉江时她总让他穿的儒生服。京都这儿的春夏之交里,天气已经热得近着夏天了,可王生还是一出门,就把鸦头为他织缝的一条长巾提在手里边,样子是因为早上天凉他围了那长巾,后来天热他把长巾解下提在手里样。如此地坐卧不安着,从午饭后到落日前的黄昏里,一直站在“四通天下”的大门前,使店里的同客进进出出都很奇怪地望着他。
就这样他在店里店外苦苦等了整三天。
第三天午时他上街吃了一碗京都面,提着长巾又站在店外路边上。店主问他你等谁?他苦笑一下说:“不等谁。”“不等谁你怎么整整三天都站在这儿呢?”事情似乎有些情理不容了,让人胸塞怨闷了。他决定要再去一潭湖的二凤院,要不顾一切地闯进鸦头的那套客卧房。急步地回到店里去取盘缠要雇一辆马车时,一推租屋门,竟看见鸦头、妮头和母亲,都正坐在他的屋中央。见他回来鸦头从椅上弹起来,似乎是想朝他扑过去,可又忽然僵住不动了。妮头和母亲,这时都坐着没有动,看见王文只是把身子欠了欠。屋子里的空气一下凉薄了。从门口窗口过来的光,又热得和着了火一样。看见她们母女三个人,王文一下呆在门口上,人像木桩一样杵在那。他们已经分开将近四年了。将近四年他二十几岁像了三十岁。而她们,都还个个和当年样。母亲还是那么一脸少妇似的青颜色。姐姐还是那么一脸新季苹果熟后的灿红、光亮和很奇怪的笑。而鸦头,居然看上去还是十六七岁的嫩样儿。她的盘头上,插了一枝金簪儿,耳上是两个金珠吊坠环,手指和手腕,也都箍有金银手镯和宝物,倒象是果实不熟生生被日阳晒着样。她脸上没有笑,也没有对他的意外和冷热,像她知道他会这样他就不出所料果然这样儿。
午后的热暖半浓半烈着。王文总觉得屋里屋外都在燃着火。同店的旅客从他门口走过去,朝屋里看一看,目光像板条打在他的肩上和后脑上。王文忽然觉得自己手里这时提着长巾如提着一条蛇,他扭头朝边上瞅一眼,门后是专挂衣服用的墙楔儿,可他没有把长巾朝那楔上挂,而是很随意地扔在了门口凳子上,且那长巾从凳上滑落地下也不捡。鸦头盯着那落在地上的长巾看,脸上飘过一层淡白色,将目光落到娘和姐的脸上去:
“你俩出去一会儿,我单独和王生说几句话。”
母亲不动弹,嘴上冷笑笑:
“有话当着人面说。”
“那好吧,”鸦头看着妮头道,“我姐留下来。有姐在这你该放心了。”
母亲终是退让了,从鼻里哼一下,又朝四周看了看,起身朝着门外走。从王生身边擦过时,她立下来用眼剜挖王生一眼睛:“今天京都的二凤院,可不是当年六河县的妮鸦屋,它是连皇宫贵人都常去的地方了。要说什么做什么,你自己为自己掂量着。”说了这几句,她从王生身边过去了,留下一股寒气如大夏里刮过一股来自深潭里的风。屋子里又一次静下来,如同那潭水中最深处的那种静。鸦头看母亲出去了,跟脚到门外瞅了瞅,回来把屋门关合上,拉一把王生朝着窗下的亮光里边站,然后在那光里瞟瞟王生道:“半两银子,老仆人把什么都给娘说了。”接着停一会,又用很轻的声音说了山高水长几句话,“你的孩子已经三岁啦。今天你就到东城墙下的水仙胡同去找你的同乡赵东楼。这三年孩子都是他在替你带。把孩子接回你老家东昌府,你可以再娶。孩子可以好好攻考举人和进士。你命里是有举人、进士安排的,考中了,你和孩子这两辈子,就都过上人世最好最好的日子了。”说着鸦头从哪摸出一个锦袋来,把锦袋摆在窗口桌子上,打开来露出大半袋的银子和首饰。说这钱物你带回去盖房和置地,用不完的留下过日子。说着又把那锦袋口儿系上朝王生面前推了推,用缓平缓平的语气接着道:
“以后二凤院分给我的钱,我都会托人带给你和孩子去。”
似乎该要说的都说了,该要嘱托的,也都嘱托交代了。说完后,鸦头眼里露出“我走了”的光。她用那光看看王生,又打量一眼妮头,也就起脚朝门口那儿挪过去。
王生忽然一把拉住了鸦头的胳膊袖,抓起桌上的锦袋丢到鸦头面前桌角上。“我不要这!”他用很硬很冷的语气说:“我要人!我要你回东昌和我一块过日子!”说着又用双手抓住鸦头的两只手,脸上呈着青白色,泪像两注溪流冲下来。这时侯,鸦头的脸也青白了,泪也那样横流了。自窗口过来的光,明透里舞着许多尘埃花点儿。窗外响起了母亲的催促咳嗽声。那咳声震得屋里的光亮和尘点,都在半空抖动着,像有人在日光下抖甩绸布样。鸦头朝姐姐妮头望过去。那望着的目光不知是告诉姐姐她要和王生一块走,还是求姐姐来帮个什么忙。早就从凳上站起立在边上的姐姐过来了,她把一只手搭在妹妹手腕上,一只手搭在王生手腕上,轻轻一用力,便将他们的双手分开来。
“你已经值了呢。”妮头对王生说,“你有了孩子还有这一兜金银和首饰,妹妹还说把以后挣的都给你,你还能让她怎样呢?”
王生拧着脖梗儿:
“我要人。我不要这!”
“你要人?”姐姐忽然就笑了,“鸦头,你给他直直切切说。”
“你要人,可我已经不是你要的那个人了呀。”鸦头犹豫一阵后,也竟果然道:“在二凤院这三、四年,我每天都接待王公、贵族和浪书生。少说一天接三个,一月就是一百个。一年就是一千二百个。三年少说有三千六百个。我都接过三四千个男人了,你要的人哪儿还是三年前的那个鸦头啊!”
王生惊着盯着鸦头的脸,如同要求证这件事,求解她说的数字对不对。他不再掉泪了,目光变得凌厉又迷沌,眼前起有一片白茫茫的雾。他似乎看不清鸦头的脸是啥样儿,于是又转身看妮头,彷佛希望妮头将他眼前的迷雾拨开来,把他的目光拉到一片清澈里。可他没想到,这时妮头不仅朝他点了头,还又重重加了一句话:
“每天接三个客人还是少说哪!”
王文便把目光重又扭到鸦头身子上,眼里有了恨的光。
“去找你的同乡和孩子吧,娘在外面等我哪。”鸦头淡着说。说着撤着身子走,王文便彻底木在那儿了。他看着鸦头要伸手开门那一瞬,彷彿猛地意识到了什么了,又上前一步横在鸦头面前大声问:
“我不在乎这些呢?”问着更大声地说:“你不是说人再脏再丑陋,说道出来人就净了吗?”
鸦头又一次立下盯着王文看,如语塞样不知该要说什么。这时姐姐又站在他们面前来,笑笑看着王文道:“这么痴情你拿五百两的银子来。五百两银子我当家让我妹妹跟你走。”说着把鸦头朝离王文远的地方推一把,嘴角又起了很奇怪的一层笑,“你知道我和妹妹是和人不一样的人,就是你给了这五百两,鸦头她这辈子跟着你会有快活日子吗?”顿一下,收起脸上的笑,妮头又满脸都是正经和严肃,“我就实话对你说了吧,京都这儿到处都是蒙古人。蒙古人每天都吃牛羊肉,他们和你们汉人是不一样的人。他们身上力气大,口袋里银两多,床上的功夫特别好,他们才是我和妹妹要的那种人。”
王文用冰白冰白的目光冷看着她们姐妹俩,脸上成了青紫色,过一会他又把目光全都挪到鸦头脸上去,没想到鸦头看看他把目光朝下落了落,随着姐姐附和道:
“是这样,和蒙古人在床上人就成了神仙了。”
王文的目光也成青紫颜色了,他把嘴唇咬一下,突然扬起手,在鸦头脸上冷猛掴了一耳光。这一掴,鸦头身子晃一下,妮头竟不急不慌地把身子朝后退半步,脸上挂着一层如了愿的笑。屋子里成了结着冰的湖。在这闷热、寒凉的奇静里,都以为门外的母亲会冲进来,可谁也没料到,母亲这时不知去了哪。于是鸦头瞟了一眼姐,用手摸着左侧白血血的脸,和姐一样脸上挂着泪和冷呵呵的笑,朝王生面前上了一步说:
“你会打我了。你到底动手打我了。你会打我我就放心了。会打我你就成这人世上的男人了。成了男人你就可以担当、可以养活咱们的孩子和苦读功名了。”她哭着笑着又动手把自己的耳环、金簪和手指、手腕上的金银首饰全都摘下来,捧着放到木呆在那儿的王生手里去,“你把这个交给赵东楼——这是他替我们养这三年孩子的谢,也劝他和你一块回到东昌老家里——告诉他姐姐除了可怜他,除了他给姐姐的银两外,姐姐从来都没有真的爱过他。”说着看了一眼竖在一边的妮头姐,“对他说人到妓院来寻爱,就像到水里捞月样,妓院是除了银两别的什么都不认的地方啊。”说完拉开屋门就朝租屋外面走,风一样很快卷过墙角不见了。
这时姐姐妮头也摘着身上的簪子和首饰,也塞到王文手里道:“妹妹说的对,你把这些都给那姓赵的——让他死心回家去,告诉他说人到妓院寻情就是把冰当成火。”说着起脚跟着妹妹追过去。出了屋,走过客栈院,看见妹妹和母亲正立在客栈外,有一辆四马描金的宫贵马车等在路边上。母女三人很快上了那马车,一阵风样离开客栈上路了。王文这时疯了一样从后面冲出去,追着马车到西城墙下对坐在车后的鸦头唤:
“告诉我田农庄在中原的哪一边——”
“告诉我田农庄在中原哪一边——”
可是那马车,已经出了西城门。鸦头望着追来的王生没说话,从眼里流出来的两行泪,那泪不是青白色,而是红粼粼的两行血。那血泪落在车上又流在京都皇家的马道上,有很多的鸟雀和蝴蝶,像蜜蜂围着花样在那血珠滴上飞舞着。
补记——
康熙看了《妮鸦人家》后,曾和济仁公公感叹说:“这才情——我大清有蒲生这样的书生还怕国之文脉不旺吗?”还曾想日后将蒲生招至御院为自己每天写《妮鸦人家》这样的故事看。可在第二天,皇帝本来是要微服到京城巷里走一走,看看民情和初夏的景,然御驾刚出紫禁城,皇上心里动一下,嘴角挂了一丝笑,忽然让前呼后拥的车队人马回去了,只带了几个侍卫和公公,要私下到城西去找一潭湖和一潭湖里的二凤院,结果几辆御车绕着城墙外的田野、马道走了半边城,既没有见到一潭湖,也没找到二凤院和二凤院中的鸦头和妮头,于是一片沮丧漫在心里了。西城墙外满是旷野、荒地和庄稼,再有就是几片芜杂的坟地和乌鸦群。皇上没有告诉谁他在西城墙外找什么,就那么在几条马路上兜来转去着。他们是午饭以后出的宫,日偏西时从西城墙外的郊野回的城。御车进了西城门,还专门让人去城门里的两侧问,“四通天下”的客栈在哪儿,那城墙下的百姓说:“没听说过哪儿有四通客栈啊。”皇上就和他的人马回宫了。御驾人马是从长安右门转入承天门,过了端门、午门入的紫禁城,当到太和大殿一侧时,皇上一招手,让所有的随从、侍卫、车马都离开,只把济仁公公留在身边上。这时太和殿在落日中的影子倒在车道上,两边砖墙上散着砖潮味。两天前的一场雨,还有潮泽隐在墙下的砖缝、花草里。就在那大殿影子中,皇上朝着四周看了看,用很随和的声音问济仁:“蒲松龄说西城外有个一潭湖,湖里有座小木桥,过去桥是二凤院,二凤院里有鸦头、妮头二姐妹。可现在朕信这些了,去找这些又没有。你告诉朕——这蒲生是不是犯了欺君罪?”
济仁公公的心被“果然!”惊一下,明白这一个下午皇上都在西城外边转着找寻什么了。他是每次接到侍卫从山东送来蒲生的故事后,皇上允许他首先看一遍,掂量了皇上的喜好才可以呈给皇上阅读和消遣。三天前他给皇上呈送《妮鸦人家》时,皇上曾问他,为什么整整十天才有新故事?济仁跪在皇帝前,说吾皇在上,您饱读诗书,文采天下,明白写故事也如种地样,季季年年会有旺收和欠收,也许那蒲生写了二十个故事脑子空了有些欠收了。济仁替蒲生解释着,最后对皇上笑笑说,这故事又长又好看,想比皇上你会谅解那蒲生故事来得晚。
这么说着济仁把故事呈上了。没想到这故事不仅皇上迷上了,还全都信了真,竟会出城去找二凤院和妮鸦二姐妹。到这儿济仁公公心里有了一丝喜,对皇上躬身笑着道:“故事和戏里的事情都是书生的闲情梦,皇上哪能把它们当成真的看。”
康熙便把目光朝天上望了望,又将目光落在太和殿的脊顶瞅了瞅。那殿脊顶上这时正有一对喜鹊落在上边叽喳喳地叫,皇上也便顺着那叫声问:
“故事是这鸟鸣吗?”
“是,”济仁想想说,“皇上您听听也就过去了。”
“那就告诉那蒲生,以后都把他的故事写成喜鹊叫,不要让朕看到故事里头有鸟鸦声。”
济仁想着皇上的话,朝皇上很郑重地点了头。皇上便不悦地起身朝大殿后边走。可走了几步后,又忽然立下来,脸上挂了一层笑,朝济仁摆摆手,待济仁再到面前后,他用很小的声音问济仁:“朕问你如果故事是真的,城外也有二凤院,你喜欢妹妹鸦头还是喜欢姐姐妮头呢?”
济仁的脸上便起了一层尴尬惶惶的笑,他望着康熙道:“皇上,你忘了济仁是什么身子了?”皇上突然大声笑起来:“朕喜欢姐姐妮头那样的人!”笑着朝前走,走着又交代济仁说:“告诉那蒲生,让他好好构思放开写,朕倒要看看他到底能把狐狸们写得有多妖。”
济仁听着皇上的话,立在太和殿的落日里,人像漂在一湖水里轻快着。就这时,皇上朝前再走几步后,又一次回头大声唤——
“让蒲生在故事里写狐狸就说是狐狸,不要让朕在读他的故事时,每读到女子出场都要费半天心思来猜她是狐狸还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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