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六叔家四个女儿。是挨年儿来在瑶沟的,样子虽都谈不上如何出众,可个个站出来,都是不羞于在人前走动。要说最好,也确属老二老三。老二的模样在瑶沟姑娘中,可为姣佳,老大还没订婚,老二就来了几家提亲的。老三呢,今年刚刚十八,农活线活却都可拿起放下,庄户人家没有不羡慕老三那双好手的。七伯和六叔一道去和我六婶商量这门亲事,六婶说:“四个女儿哩,嫁出去一个吧!最好是支书家看上老三,这样以后日子好过些。”
如此,七伯去了支书家。
到天黑七伯也没回来。队长、六叔急了,推下饭碗,就坐到我家往村口张望。玉玲原说去田湖镇称盐买油,到家吃顿中饭就走,因为这门亲事牵涉到我能不能当秘书,她就住下了。
月亮升起时,七伯回来了,没回家就被队长叫了过去。
“咋样?”
“不行。”
“为啥?”
“妈的,四队星光家妹妹前几天才和支书家侄儿订过婚。”
队长怔着。大家都怔着。屋里的煤油灯头儿如一粒黄豆在桌角晃动,昏花的灯光,像一层浅浅的黄泥水在屋中游着。娘和姐们都站在里屋。玉玲挎着二姐的胳膊。爹在给大伙生火。天很冷,风声在房檐下唿哨。七伯说还有饭没?娘忙去把给玉玲烙的馍拿来。队长说你在支书家没吃饭?七伯说支书让了我一句,我没好意思吃。这时候,爹把炕火生了起来,屋里立马一片光亮,墙上挂的蛛网及糊墙泥中的碎草麦壳儿,都清晰可见。队长脸上有一种浅浅的死灰,仿佛为啥儿奔波了十年二十年,累得气都不及喘息,到头来,却是一场空。这使他感到了从没有过的懊丧和泄气。
六叔有些愤愤不平。
“奶奶,我的闺女们哪个不比他星光家妹子好?是论模样还是论手上活头?”
七伯看着六叔。
“这话我都说了。支书媳妇也真心看上了老三,说她侄儿腿瘸不能干活,咱老三腿勤手巧,比星光家妹子好了多少倍,想把那边退掉。可支书说,娘儿们懂啥?这里边复杂得很。”
“复杂……”队长把干枝大手烤在火苗上,掀山似的翻了一下眼皮,“就最后定下星光去当秘书了?”
七伯没回话,点了一下头。七伯这一点头,就宣布了村人又一个希望的破灭。事情摆在面前,星光家妹子订婚给支书家瘸子侄儿了,星光当支部秘书是势在必行。我忽然感到心里一阵轻松,有了一种解脱的感觉。队长似乎亦然,似乎回到了半月前那种支书没向他提起让我当秘书的状态。爹娘和姐们,也都亦然。本来并没奢望过我能成为一个大队干部,这会儿不行了,也不感到有什么损失。只是玉玲有些异样。她拉着二姐,眼光显得迷惘且伤感,仿佛我不能成为大队秘书,就如她丢了啥似的。屋里一时静极了,七伯嚼馍的声音,像是一口铡刀铡草一样,一下一下,均匀且声响大得使人心跳。火苗从柴禾上跳起,噗噗的声响从七伯嚼馍的空隙中跳出来。火苗映黄了大家的脸。每个人的脸上都如黄杨木桌面一样呆板、干枯。仿佛,屋里躺着一个死人,大家守在那死人身边,面无表情地沉默着。
过了好一阵,玉玲从屋里走出来,对队长也好像对大家说:“趁还没宣布星光当秘书,找找村里谁家和公社的哪个书记有亲戚……”
先是一阵沉默,过后队长站起来,谁也不看,浑重地道:“去他妈的吧……不要这个秘书我们瑶沟人也不会断子绝孙!七哥,事不成你腿跑到了,给你记两天的工。”言毕,队长就车转身子走掉了。步子宽厚且悲凉,就像一个人在深夜朝墓地走去那样,脚步声往人的胸膛上撞。到大门口,他又回过头来叫:“明儿前晌各家到老皂角树下分返销粮。”
一夜没话。
第二天起床玉玲就要走。我去送她。二姐说,连科,玉玲不知咋的了,昨儿在床上翻了一夜。路上,我俩一前一后,迎着新出的日光。从夜里挣出来的耙耧山坡,散发着寒冷清凉的气息,就像水样从我们脸上汩汩地淌过,能看见那气息在日光中泛出的浅薄的金色。路边干草上的霜水,米珠似的被草尖托在日光里。这时候,日光里包含了透亮的冷,像一块发光的冰在我们四周。我说玉玲,冷吧?她说,连科,你一定要设法当秘书或者入个党。
我说:“不当秘书也照样过日子。”
她说:“人要活个前途。”
我说:“你是奔着我能当秘书才和我订婚的?”
她说:“我得罪你了吗?你这样挖苦我?”
我们一前一后,寒冷的气息使我们浑身冰凉。山坡上偶有一潭溪水,结出镜似的白冰,似把我们的心摄进里边去。她说当不了秘书你咋办?我说过几天就去洛阳火车站当搬运工。她想了一阵说,能转为正式工吗?我笑了,梦话。我的笑声很短,瞬间即逝。她说合同工也不行?我说临时工也不是随便就能干的。她不回头看我,只扭脸盯着蓬勃的太阳。
她说:“下次到我家,你就说你是合同工。”
我说:“我不是合同工。”
她说:“你要听我的。”
我说:“我还送你吗?”
她说:“你不想送我了?”
我说:“你又没行李。”
她说:“去洛阳走时我来送你。”
送玉玲返回来,村里都已吃过早饭。冬闲没活干,人们都出来站在村头。这时候,太阳已经开始暖和,散发着棉花似的柔热。队长让把队里的一棵大树卖了,用这笔钱集体交了那五百斤返销粮的款。村人们只要到村头分粮就是。再有二十天就是大年。这批返销粮刚好支撑一下村人过年的腰杆,不费事各家就都有了小麦。过年的白面饺子和初一那天的白馍,一有着落,人心就满足许多,快活许多。于是,在村头等着分粮的人们,个个脸上都洋溢着红艳艳的喜气。爱玩笑的小伙子,去爱玩笑的嫂子们面前说些不三不四的下流话;嫂子们就纠结起来,把一个小伙裤子脱了,挂到皂角老树上。那小伙捂着自己的玩意儿,冻得浑身哆嗦,跪在嫂子们面前不落泪地哭。男人们则待在一边,抽着叶子烟,哈哈哈发笑。姑娘们捂脸骂着不要脸,却没人拔腿往家跑去的,只在原地跺脚骂。
这时候,村人都忘了当秘书或不当秘书的事,毕竟不是自家谁去当秘书,又如何能牵动全村人的心?只有队长、七伯、六叔几个在村里主事的人,远远地坐在没裤子小伙后边,像没看见一样。他们不谈论秘书长短,也不谈论过了年的活路,就都倚墙坐着,望着通往镇上的那条车路,等着去粮店买返销粮的几个劳力回来。
路上没有一人。
日光在那黄沙路上像一层金粉似的散着,距离越远,那粉就愈加光亮。黄沙路从村头伸出去,笔直笔直,由高到低,插到镇街上。没人的沙路开始使人有了烦躁。这已经是临近午时,买返销粮的劳力仍没回来。村子距粮站无非三二里路,照理不该这样拖时。
队长派个小伙去粮站看看,转眼小伙就跑了回来。
“他们几个在粮站和大队干部差点打起来。”
村人们全都围上来。
“为啥?咋的了?”
“大队又要扣我们一百斤粮食作为水利机动粮,说明年搞水利建设要在工地吃中饭。”
“奶奶的!是不是各队都扣?”
“二、四、五、七、十和十三、十六队不扣,说这些队眼下还有讨饭人没回来过年哩!”
村人一下明白过来,这七个队中都有人在大队做着事情,不是革委会主任就是支部委员。什么也不消说了,一村人都愤愤起来,每双眼里都冒着火。一千斤返销粮,一扣再扣都忍了,没想到最终又被扣去一百斤。仅余的四百斤粮食拉回来能干什么呢?还不够全村人放开肚子吃一顿!这一刻,村头上静得似乎成了夜间的坟地。每个人都屏着气息,盯着站在土堤边上的队长,仿佛只要队长骂一句我操他八辈!或说一句奶奶的,走!再或什么也不说,仅把胳膊在空中抡一下,全村人跟在他身后,入墓跳沟,或生或死,都将不会有一人犹豫。然而谁也没有想到,这一刻队长站在那里,显得十分平静,如同方才听到的是两个孩娃因为一句戏言吵了,压根犯不着如何动怒;谁也没有看到,在队长那浑然的眼光后边,深藏了只有他和七伯、六叔等几个人方能明白的东西。队长不看大家,只和七伯对视了一下,回头很淡地说:“去让他们把粮食拉回来,说我队长讲了,无论扣多少都可以。”
村人的目光一下变得困惑而惊异。
小伙迟疑一下,又去了。
环视一下大伙,队长叫上副队长、七伯几个朝皂角老树下走去。他们蹲在那里,和村人们隔着很远的距离。
一会儿,有个社员被队长叫去了。
又一会儿,又有一个社员被副队长招了去。
被叫去的人走回来,有人问干啥?答说队长神经了,问我家和公社书记家沾不沾亲戚。又有被叫去的走回来,问干啥?说问我家过年能不能熬过去……
这边的男女社员终于明白,那边的队长、副队长和七伯们,在酝酿着一个事关全村人命运的计划。这计划像一个出丧的黑圈,戴在十八小队每个人的头上,显得神秘而压抑。我坐在土堤下的一堆日光里,从队长那走回来的叔们、伯们,都不时地瞟我一眼。村后胡同的一个叔伯哥,上月倾尽家产娶了一房媳妇。媳妇和他过了二十天,她听人说往南去有个农场,细米白面吃不尽,慢慢还能转为正式工人,就给叔伯哥说回娘家一天。这一天就再也没有回来,和人逃穷跑了。叔伯哥从队长那走回来,坐到我身边,看我一阵,拉着我的手说:“兄弟,当秘书了,可别忘了你哥……去找你嫂子要花一百多块盘缠,那边干部还不理这私人私事,过几年,你在大队说话算数了,就再派个人去把你嫂子找回来……”
我望着叔伯哥,心沉了一阵说:“哥……就怕兄弟,成不了事情。”
哥说:“你能,全村只你一个高中生……”
到太阳当顶时,村里人拉着小麦回来了。四百斤小麦,装了两个麻袋,在村人们面前,就像两个手提兜儿。平均分配,才人均二斤。大人口家庭,就是七八口子人,也才十五斤小麦。十五斤小麦,能磨出几斤白面?有两个社员把那两袋麦子卸下来。村人们席地坐下,冷冷地瞟着麻袋。用来分麦的红杆秤,放在麻袋上边。太阳光把秤杆照成了一条红线。秤锤落在地上,挨着一堆猪屎,没人弯腰去捡。对面五角麦田的中央,仍然卧着那条无家的狗。那狗仍然痴痴地仰视着日光亮亮的天空。人群里很静,有女人在一边嘀咕。这时候,队长慢慢从人群外走来,到那两袋麦子边,把秤杆拿下放到脚边,缓缓解开袋口的扎绳,抓起一把麦子,又让麦子从手缝流进包里。从队长手缝流下的小麦粒,在日光中又黄又亮,发出沙啦啦的声音。小麦流尽了,队长抬起头,“咳”了一下嗓子。
“小麦不分了。”队长大声说,“再有半月过年,谁家过不去年,自己来这包里挖。”
没有人动。男人们都像柱子、泥塑一般,站着或者坐着,有的看着队长,有的看着脚前的一块石头,有的看着村外远处的哪儿。女人们则有的抱着娃儿,眼盯在麻袋上,有的瞧着自家男人;还有的,手扶着身边的篮儿,眼瞟着人群,似乎准备着,只要有人起身去挖,自己也就马上跟去。
然而终于没有人动。吸旱烟的啪啪声如锯木头的声音一样响亮,在这皂角老树下流着。
“来吧。”队长的声音小下来。十八小队的社员们都感到队长从来没有这样在社员们面前小声说过话,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声音变得柔软得如一个善良女人。他说:“我队长没有当好……我对不起咱十八队的二百口子人。去年过年有七家没吃上白面饺子。今年一千斤返销粮又被大队扣得最多……你们谁家过不去年自己来挖吧,十斤、二十斤都可以……”
队长这样说时,瞟前瞟后,把村里的大人小孩全都看了。他的声音本来不大,末了就愈加小下来。人们从队长的眼神里看到了他的无可奈何;看到了返销粮无端被支部扣掉给队长带来的痛苦。听了队长说“自己来挖吧,十斤、二十斤都可以……”村人们就彻底理解了队长的心境。人们开始可怜起队长来,想到这年月队长当得不易。于是,人们就拿和队长一样柔弱的目光望着队长,就像望着一个在同一房里住了许久彼此才搭腔说话的对方一样……
到底,还是没有人动,没有人说我来挖几斤小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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