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1:21~1:50
娘又熬了一锅茶叶水。
第一锅放了七八撮的老茶叶。第二锅放了两大把。那新煮的茶水浓得如是中药汤。暗红色。散着热的清凉味。茶叶飘在水面上,如柴棒荡在水流上。——把这一碗端到前街你总叫他五爷那一家。端去让他们家谁瞌睡了谁喝下。说千万别让他家人再睡了。睡了就会梦游了。梦游就不知要出啥儿事情了。我不接话儿也不动,立在那儿看着娘的眼。娘的眼里这时一点瞌睡都没有,如两个干了的池塘重新蓄了水。原来那一双朦灰半白的梦游眼,不知是被人吓醒了,还是被茶叶水的蒸气彻底洗醒了。她有很多眼角纹。多得如一片深壑浅沟样。——端去呀。我娘朝我走一步。那碗茶水在我面前摇晃着——你爹做过对不起人家的事。你舅也做过对不起人家的事。这节眼我们给他家送一碗茶水也就还清了。不欠他们了。
就这么,说得轻巧着。做得轻巧着。像要去还人家一碗金汤银汤样。我就端着那碗茶水急急走在街的模糊里。好像知道一碗茶水还清啥儿了。又觉得一碗水咋就能还清啥儿呢。就到那五爷家里叫着他家门——五爷啊,外边都在偷抢哪。喝了这茶就不再瞌睡啦,能防偷防抢啦。门开后五爷疑疑惑惑盯着那茶水。像盯着一碗被谋筹下了毒的汤。——不信试试吗,喝几口连一点瞌睡都没了。真的连一丁点儿瞌睡都没了。半信半疑着。半信半疑也还是又端来一个碗,让我把那黑的红的茶水倒进他家碗里了。有路灯的地面是一片泥黄色。没路灯的地上是一片污水淤泥色。有人急急从我面前走过去。从我身后跑过去。他们跑得急,有东西掉在路上也不拾。比如一双塑料鞋。一件丝绸滑的红裙子。我就端着娘递给我的一碗一碗浓茶水,让去张家去张家。让去李家去李家。叫开门,递上那碗水。说下那番话。回来盯着路上找着啥儿捡着啥。
去第六家送那茶水时,我在十字街的街口碰到一家三口人。男的四十几。光背穿裤衩。挑着一对竹箩筐。一个箩筐里放着一个缝纫机的头。一个箩筐中放着一个缝纫机的架。还有一些齐齐整整的布。刚刚做好的新衣裳。他们偷了一家缝纫店。一定是偷了一家缝纫店。他的媳妇怀里抱了一大包的布头儿。布头儿掉在地上我就知道那是哪一家缝纫店的布头儿。看见我他们都朝路边躲。像看见刚好回家的缝纫店的老板了。看见刚出门的缝纫店的家人了。我站在那儿看着他们一家人。灯光模糊他们脸上都是黄颜色。黄颜色中还都挂着汗。——你们喝茶吧。我朝他一家走过去。——喝了不瞌睡了也就不会梦游了。那小我几岁的孩娃看见我,慌忙过去拉着他娘的手。脸由虚黄变成惨白了。变成医院墙的颜色了。那男人,立马站到他妻儿面前挡住他们俩——滚。你才梦游呢。再过来一步我也要了你的命。他把肩上的扁担换下肩。将有缝纫机头的箩筐换到面前来。我站着。也呆着。还又试着说——是碗茶叶水。专门驱睡提神的茶叶水。我把碗朝他们面前伸了伸。又朝前走了一小步——浓茶水。喝了瞌睡的就不再瞌睡了。梦游的就会从梦里醒来了。把碗再朝他近前递一下。到他一伸手就可以接碗时,他把他挑的箩筐猛地顿在地上去。从缝纫机头的边上抽出一把刀。是砍刀。刀背锈黑着。锋上有亮光。
——你还活不活。再走近一步我就砍了你。
我在那儿僵住了。伸出去的手也又缩了回来了。
——快滚开。要不是看你还小我就砍了你。
——真的是碗茶叶水。一喝你就醒了。不再瞌睡了。朝后退着时,那水荡溅在了我手上。不热也不冷。温温黏黏的。看着那个人。看着他一家。到街的中央我不知是该丢掉茶碗往家跑,还是该端着那碗朝第六户人家去。第六户人家是高姓。高家人死我爹偷偷挣过人家四百块。我舅火化人家时,把人油全都炼流出来了。随便从炉里弄些骨灰骨渣还给人家了。这事高家一点不知道。就像人在白天忘了梦里的事。就像人在梦里不知先前的事。我就那么呆在路中央。又看见从远处走来了一个人影儿。他们一家也都看见了那个人影儿。迅速把刀收起来,重又把担子挑在肩膀上。——明天天一亮,敢对人说你今夜碰到了我们家,我就把你们全家送到火葬场。走前他没有忘记这样吓我交代我。没有忘了最后狠狠瞪我一眼睛。像是恨我样。也像怕我样。因为怕他的目光才如刀光砍在我脸上。朝着另外一个方向走,他们的脚步突然快得和逃着一样儿。直到他们走远我都还没有想起该看看那个男人长得啥样儿。他们一家长得啥样儿。是不是皋田镇上的。我被吓得忘记了。脑子里白白乱乱,像冬天光秃荒荒的一面山坡了。像阎连科论坟岗样的小说了。像事情全在梦里全是梦游着。我是不是也在梦游呢。是了该是多么怪的趣的一桩事情喔。多么妙的一桩事情喔。我希望我也是在一场梦游里。试着把手里的茶水喝一口。用右手在大腿上狠狠掐一把。大腿是疼的。喉是润的舒服的。我明白了我是醒着不在梦里边,心里有些失落了。灯光半清半明着。我又从亮处往暗处退一步,看见那一家三口走远了。
可来的一个倒近了。
更近了。脚步声熟如我读过哪本书里的句子样。
熟得如阎连科的书名和人名。
是我爹。
真的是我爹。他从镇外河边那儿回来了。
愈来愈近愈来愈不像我爹了。身子缩着人小得像在街上走着的一只老鼠样。可他呼吸粗重呢,如一头走了远路的大象呢。如刚干完了力气活儿人都还没有歇过来。衣服是湿的。左胸那儿破了一个洞,衣片还挂着胸那儿。裤子大腿那儿破了一个长口儿,灯光下露着白肉血口儿。团圆小脸上,白白黄黄的。苍白黄黄的。
他被人打了。好像被人打了呢。好像被打得不轻呢。左嘴角肿成青颜色,如有血要流出来。流不出来就憋在那儿了。
爹在镇外那儿做了很圣人的事。在西河渠那儿洗礼一样他给很多梦游的人们洗了脸。把梦人都从梦游里边叫了洗了出来了。用一根竹竿伸进河渠救出了几个梦游跳河要死却又醒来不想死的老年人。人家说,爹在西河渠那儿把所有梦游和梦游想死的老人年轻人,都从梦里救了出来后,最后是背着一具没有救活的杨姓死尸回村的。回到镇东的。可从镇东的一条胡同回到镇中就成这样了。鼠一样。羔一样。被猫狗咬吓了的鸡一样。被路人街人打了的狗一样。病病的。残残的。可又是可怜瞌睡的。疲累疲累的。像他一口气种了几十年的地。走了几十年的路。人一停脚就会睡过去。睡过去就会倒下去。为了不倒不睡他就那么立在我面前,像从土里扒出来的一根睡了多年多年的短木腐柱竖在我面前。
——爹——爹。
我连叫两声儿。叫了两声他都没有应答我。没有应答他却如被在土里埋了多年的短木腐柱样竖在我面前。竖在街上像竖在空旷无人的野外样。看着我他又像看着别处样。
——活该打,谁让咱对不起人家呢。
——活该打,谁让咱对不起人家家里呢。
像是对我说。又像对着空旷说。喃喃自语的。呢呢嘟囔的。说着脸上挂了浅黄淡淡的笑。勉勉强强不知啥儿意思的笑。笑着把目光朝着我身后南大街那儿瞟过去——念念,你是爹的娃儿吧。是爹的娃儿就和爹一块去给人跪下来。任人打。任人骂。谁让咱李家对不起人家哩。谁让你舅那畜牲对不起人家哩。
我看见爹半睁半眯那双眼里的眼白了。白白两块像粗糙模糊的脏白布。双眼珠像刚巧落在两块白布上的两滴浅墨儿。墨也不在黑着了。白布也不在白着了。混在一起黑白的界线没有了。不细看就分不出眼白眼珠了。细看也才看见眼白是脏的。眼珠是黑黄灰白四色混成的。只是黑色多了那么一点点。一点点,还在证明说着那是他的黑眼珠。
我知道爹他梦游了。
爹也梦游了。
看见他的表情和木板和城砖一样了。也许不是谁打他。也许是他梦游跌在哪儿衣服破了嘴角磕肿了。不是多吓人的肿。只是那肿里泛着一些血亮色,让他的表情不完全和木板城墙老砖一样了。——爹,你咋啦。你喝几口我娘熬的茶水吧。我把那半碗已经温凉的茶水递到他面前。可他人在梦里人在梦游里,整个身心都在他想着的事情里边了。一扬手就把我手里的茶碗碰翻了。茶叶水全都洒在了地上街面上。像把我伸到他面前的洗脸水给故意倒了样。——你到底是不是爹的娃儿呀。镇上人瞧不起你爹你也瞧不起你爹嘛。
——我再小个儿也是你爹哪。
——再有罪孽也是你爹哪。
——走。和爹一块去那几户人家给人家跪下来。
爹就拉着我朝镇南他说的几户人家走。竟然都是我去送过茶水的那几户。五爷家。柳树家。吴婶婶。牛嫂嫂。每到一户人家爹都拍拍门。敲敲门。等人家门开了,拉着我莫名一下跪下去。抬头望着人家的脸。不等人家明白咋回儿事,他就哭着求着人家了——五爷呀,你打我一顿吧。打我一顿吧。我李天保不是个人儿是个畜牲你打我一顿吧。
就把那五爷惊着了。
五爷家门楼下有个十几瓦的小灯泡。灯光泥黄着。五爷的脸色是黄的莫名其妙的——咋回事儿呢。咋回事儿呢。惊着木呆着,五爷想要过来把爹拉起来。把我拉起来。可五爷立到爹的面前好像想起啥儿了。脸色惨白了。盯着爹的眼变得凌厉冷冷了。声音变得寒寒凉凉了。
——天保呀,到底咋回事儿你说吧。
爹就抬起脸。像在梦游又像醒着样。说话的声音半哑半清亮——十几年前是我去火葬场里告的密。是我去通风报信大娘埋了才又被从坟里扒了出来火化的。
五爷僵着了。
五爷盯着我爹像盯着吃了人肉的一条狗。我跪在爹的身边抬头看着已经年过八十的老五爷。白短头发在灯光里边动了动。山羊胡子也在灯光里边动了动。垂着皱着的脸皮朝上提提颤颤再提提。他好像要说啥。好像真的要朝爹的脸上打下几耳光。可他又到底是八十老人了。可他到底打不动也骂不动了呢。他的嘴角脸颊抖了抖。抖了抖扭头朝着身后院里看了看。再转回头来时,他的脸上是一脸惊慌一脸红的颜色了。
——天保,你和你娃儿快起来。
——这事儿千万别让我家别人知道呢。千万别让我家娃子大顺知道呢。
我爹朝着五爷家院里看看就果然起来了。我爹一起我就跟着起来了。五爷一拉我们我们朝他身后院里瞅着打量着。——爹,是谁呀。果然跟着传来了他娃儿大顺在哪间屋的唤。也传回去了五爷对他娃儿的回话声——不是谁。是村里通知各户人家防贼防盗的。就又安静了。安静中五爷赶忙儿推着爹和我从他家里快离开。爹就又慌慌跪下朝五爷磕个头。慌慌从五爷家里和我退出来。退了出来我和爹立在街边上,五爷说了两句再别提了再别提了连连摆着手——念起念念刚才给我家送了提神儿的醒梦茶,就再也别提过去那事了。
五爷就把大门关阖了。就把过去的事儿关到我爹脑后了。
我和爹立在街边上。看见爹没有吸气却吐出一股长气儿。长如一根捆麦子的绳。长如一条宽宽展展的路。绳子一开麦捆放松了。路一宽展人就放松了。爹也放松了。脸上模糊灰灰的梦游色里有了润红了。
——走。下一家。想来想去也没啥大不了。我们再去几户爹这辈子全都放下了。就能和你娘轻轻快快过着了。
爹拉着我的手里都是汗。
我自己的手窝里边也捏了一窝汗。他松开我的手去身边电线杆上擦汗时,我的手背上有了凉爽了。我伸开不知啥时攥住的两个拳头儿,两个手窝里也有两窝凉爽了。
一凉爽,就真的心里轻快了。和没有梦游样。和没有梦游差不多。爹他也想得清楚呢。说得清楚呢。除了我一勾头能看见他脸上木的砖的气色外,五爷醒着也没有觉得我爹是在梦里边。爹是半梦半醒给人家跪下赔的愧。爹赔那愧罪时候事情就这样。真的就这样。和人醉酒以后说的做的一模样。醉的说了做了一二三四五,醒了也许他就忘了不说不做了。除了走路时稍微有些摇身子,没有人能知道我爹他是梦着的。半是胡涂半是醒着的。
我们就又朝前走。去了下户的柳叔家。大街上总好像哪儿藏有惊天惊地的响动声。仔细听了却又啥儿声音也没有。月亮还是那么着,灰白模糊的。在头上似走似凝的。云也还是那样儿,这儿积一堆,那儿散成一片儿。丝丝着,片片的,让镇子大街和胡胡同同都闷着燥着模糊着。几点了。不知道眼下是这天这夜的几点和几分。我就跟爹走。把那个空碗留在五爷家门前石头上。等回了再从那儿把碗带回去。
下一家。敲敲门。
敲敲也还叫几声。
有人来开大门了,只要是户主或家里主事的人,爹就给人家跪下来。噗通一声跪下来——打我吧——你们打我吧——朝我脸上吐痰吧——你们朝我脸上吐痰吧。就突然说了当年人家死人他去告密挣钱的事。把人家说得惊着了。哑着了。不知如何是好了。毕竟都是十几年前的事。毕竟土葬火葬那是国家定的事。毕竟我爹和我不仅承认了,还给人家跪下了。那么还能咋样呢。就都惊着一会儿。回想一会儿。——真是你天保干的事情啊。我爹跪着点下头。人家也就恨恨一会宽谅了。恕饶了。说几句又冷又热冷热混合着的话——没想到你会做这事。你这么个小人儿,竟能做出这么大的事。都说你们冥世界里你和你媳妇和火葬场的场长不是一路人。你们卖的花圈又大便宜。从来不多挣死人家的钱。没想到你早年还干过这种事。——起来吧,人真是不可貌相呢。——起来吧,都说伸手不打赔罪的人。——起来吧,半夜了,你们父子也快回去睡着吧。刚才你媳妇还让念念给我们端了一碗预防瞌睡梦游的醒茶水。
也就又站将起来了。
到了下一家。
又到下一家。
这一家名叫顾红宝。顾红宝比我爹年龄大一点。身子高一点。我刚才放在五爷家门口的茶碗就是要端到他家的。我要端到他家就好了。提前一步把我娘的好意送到他家就好了。可我的脚步慢了呢。我把茶碗放到十字街南五爷家门口那儿了。这样着,事情就不再一样了。事情戏着闹着大了呢。大出爹的谋划了。大出我拐七弯八的想象了。我们敲了门。我们走进去。我们看见顾红宝站在他家院里就呼地朝他跪下来。
——干啥儿干啥儿李天保你们父子这是干啥儿。
他家院里灯光亮得很。不知他家为啥有钱了。没有来由的轰轰有钱了。有钱喝酒也有钱死命豪赌了。盖了三层镶着白瓷片的楼屋子。日子风生水起红红火火了。在那红红火火的灯光里,能看见那楼房的门都是铁的红的描了金粉银粉的。窗子是焊成花的绿漆钢条窗。院里种了花草还垒了花池子。有一辆黑的轿车开进院里停在一个新瓦房的车棚下。我和爹就跪在那车房门前边。跪在全是水泥地院口上。闻到了顾红宝浑身上下都有酒味儿。闻着那酒味我爹对他说了当年告密错错罪罪的事。说了内疚说了赔罪说了总想找个机会来认错,十几年犹犹豫豫犹犹豫豫终是没有来。说今夜镇上人都在梦里都在梦游里,我也和做梦一样脑子胡涂清楚清楚胡涂就来了。
就来认错了。
就来赔罪了。
——要打你打吧。
——要骂你骂吧。
——红宝哥你打我骂我都是应该呢。
以为啥儿事情也都不会发生呢。以为至多是和前边一样被人家嘲冷几句数落几句也就过去了。更何况顾红宝他娘被烧也算不得是我爹告的密。我爹去告密前火葬场不知咋地先一步知道了顾家要偷埋人的事。尸车先一步已开着停在顾家门前了。可毕竟我爹也还是去火葬场上跑了一趟呢。毕竟我舅作为奖励还是给了我爹二百块钱呢。也就来了顾家了。来给顾家赔着错罪了。然而没想到,听了爹的话,顾的脸砰的一下青着了。眼就砰的瞪着了。突然操起车房门前的一根棍子就举在半空了。
——他妈的原来是你呀。
——他奶奶原来是你李天保。
——日你祖奶奶。十几年来我都忘不掉这桩事。料不到这梦游夜里你李天保犯胡涂找上门来承认啦。
原来顾他说话时,嗓子细着有着一股女人腔。原来有女人腔的男人发起火来就像有电通在身上样。蹦着跳着操起木棍子,连棍子都在灯光下面蹦蹦跳跳哆嗦着。接下来的事就惊着朝向另外一个方向了。如惊马掉头朝着另外一个地方了。他骂第一声时我爹好像睡在床上被人猛地拍了一巴掌,想要醒来因为睡得太深到底还没醒过来。可他第二声又尖嗓大声骂着去抓棍子时,我爹他突然从梦里醒了过来啦。突然把半睁半眯的睡眼瞪大起来了——哎呀,我这是咋儿了。唤了一声就把我从顾红宝举起的棍下拉起来。就从顾红宝举的棍下把我拉着朝后急急退两步。又把我拽到他的面前挡着那棍儿。
——红宝哥你真的打人呀。
——你打我不怕你还打你十几岁的侄子念念呀。
——给——打吧你。打吧你。能下了手你就把念念打死吧。
我爹把我朝棍子下边推着和送着。双手紧抓我的双肩又随时准备把我从那棍下拖出来。
是我把顾的棍子挡下了。是我的年龄把那顾给胜着了。我心慌得很。乱得很。怯胆着。慌乱着。汗一下就满了头皮满了身子满满挂在脸上了。可顾红宝看我爹把我推到他的棍下时,他的棍子僵着了。他整个人都僵着了。这时爹就胜了呢。爹就用醒来胜着梦的了。
——红宝哥,我刚才是在梦里给你说的话。人在梦里说的你能当真嘛。你常喝酒常喝醉你在醉里说的话你自己醒来当过真话嘛。法庭上都还不把梦话醉话当成真话证据呢。还把梦话醉话当成精神病的话,你咋能把我刚才说的梦话当真呢。你咋能把我梦游说的做的当真呢。
顾红宝他就呆着了。呆在刚才我和爹跪的地方了。举在半空的棍子软软僵在半空里。不知他那时想了啥。不知道想到了他爱喝酒的浑醉还是想到梦的奇怪梦游的奇奇怪怪了。盯着爹的脸。盯着我的眼。像要盯出我爹到底睡没有。到底是在梦里梦游里还是在醒里醒的世界里。反正他脸上的青色淡着了。反正他也一脸呆相了。举的棍子软软放下了。可我爹,好像怕和他再有纠缠啥儿样。他的棍子一软下,爹就拉着我朝着他家门外转身走。快步快步走。逃一样。跑着逃着样。——我咋会睡了醒了重又睡着呢。重又梦游呢。咋会挨了打还会睡着还会梦游呢。自语着。嘟囔着。快步到顾家门外又回头对跟出来的顾他大声唤。
——顾红宝,梦游的话不算话你别把我说的当真啊。刚才街东头的杨光柱,他娘去找她死了十几年的男人去,自己寻死淹死在河里,是我把他娘背了回去的。可我把他娘的死尸背了回去我还对他家里人说是我害死了他娘他爹他奶奶。
——你说我害了他一家三口我能对他家人说是我害的嘛。
——我这么一个小人儿,哪害人家一家三口嘛。
——听见没有顾红宝,别忘了你几次醉在街上都是我把你背着送回家里的。
——回去睡吧顾红宝。对你说你娘被抢走火化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只是和你一样十几年来都不知道镇上是谁这么缺德梦里胡涂就把这事拦在自己身上了。
——回去睡吧你。别忘了我娘也是想土葬最后怕被人告密是我把她背着送到了火葬场。
站在街中央,我爹对顾红宝说了很多话。立在门口上,顾他怔怔听着我爹说了很多话。像他从酒里醒来忆着想着他在醉的时候都说了做了啥儿事。事情就这样。经过就这样。这一整夜的事。一生一世的万千事。刚才他和我爹一个在梦里,一个在醉里。现在他醒了。我爹也醒了。两个人都在醒里就都不是刚才那个样儿了。就都说着听着把事情弄得更乱弄得更没黑白真假了。
乱了假了也就真的走了呢。
一路上爹都说着不敢睡了不敢睡了一睡着梦游就坏了大事呢。就要了人命呢。也就不管那立在门口的顾红宝,拉上我慌慌说着回家了。
也就慌慌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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