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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回到镇街就被街上的烦乱惊着了。先还是有那安静的。只是独自走着能听到人在家里梦里的磨牙声。梦话声。还有偶尔在身前身后快捷如飞的脚步声。所有的人梦游都是慌张的。急切的。很少能见那在地上寻针一样仔细的。我看见有个年轻人,从一家理发店的窗户跳将出来了。怀里抱的手里拿的都是洗发膏和洗发水。还有电推子和香皂肥皂洗衣粉。有一个人砸了一家羊肉铺的门,没有偷到啥儿就把一口煮羊肉的大锅举在头顶上。
人都开始偷盗了。
原来是年老的梦游去寻死。年壮的梦游不是去割麦打场便是偷盗着。那偷了理发店的年轻人,也在镇的那头开着一家理发店。因为他的店没有这家生意好,他就在梦游里边来偷了。也怪这家开店的,夜里竟然不睡人。竟然黄昏一来门一锁,信着世界就走了。我每一个月都来这店里理次发。它被偷后我爬在窗口朝里看了看。店里不光被偷了,东西也都被砸了。墙上的玻璃碎在脚地上。挂着的各样美发美人照,不是被揉成团儿丢在地面上,就是被撕破挂在半空或墙角。有一架台灯滚在桌子下。能升降的理发椅子翻在桌腿边。还有一个电吹风,筒被踩扁落在门后边。天花板上的日光灯,累死累活照着这一切,如同从云里挣出来的日头照着荒寒大地样。世界在这年这月的这日夜,乱得如被风吹倒的树林子。树被连根拔起了。所有的枝叶都举着断枝白茬儿。路边上,田野里,各家门前的空地和墙角。都是碎枝乱叶和被风卷来卷去的柴草和塑料袋。世界不再是那个原有世界了。山脉不再是那原有山脉了。皋田镇,也不再是那个原有镇子了。从理发店的窗口退回来,惊惊的站在大街上,我看见东边有人影晃过去,西边也有人影晃过去。有个人扛着一台缝纫机,从我身边跑过时,缝纫机上的洋线落下来,像那贼子吐的蛛丝般。
有人抱着一台电视从我身边走过去,睡着磨牙的声音如那电视还在响着样。
我慌了。想到我娘了。急急的朝着家里走。竟然发现我家店的东街上,家家店店都是亮着灯。有人立在门口朝着大街看热闹,守着自家店户门。有人端了一大杯的水,搬一把椅子坐在店门前。喝着水,摇着扇。椅子腿的边上不是放着一把刀,就是竖着一根棍。我走过来时,他们老远斜盯着,把手里的刀棍悄悄提在手里了。待都认出是我时,又把刀棍放下了。
——是你呀,李念念。你在街上跑着像个鬼在街上飞着样。
——你不睡觉你去哪儿了。
——这么多人梦游你不在家守着爹娘守着店,你小鬼一样跑啥儿。
回到家。推开我家店大门。第一眼看见的,竟是编扎好的花圈又多了出来六七个。前店屋里都被花圈堆满了。摆不下还又把几个花圈摆在别的花圈头顶上。一屋子有二十三十几个花圈推着架起来。足够十户八家死人同时买花圈。往年里,镇上很少有同一天死上两个人。可在这年这一夜,景况不再一样了。不知道镇上今夜还会发生啥儿事。不知道今夜到底会死多少人。说不定这一屋子花圈压根不够用。两屋三屋都不够。想到死人我心里没有啥儿惊恐呢,只是心里有着一丝丝的慌。从那一屋花圈的缝里穿过去,觉得心里有了一窝慌的汗。身上是干的冷的洁素的。可心里却有一层热汗浸冒出来了,如一颗熟桃在水里洗了样。
——娘——娘。我一进屋就唤叫,穿过前厅的冥物世界时,我的叫声僵在了楼梯下的门口上。
我娘没有在楼上屋里的梦里睡。她扎了一屋花圈后,又在这楼梯后的灶房煮着一锅茶叶水。一个蒸馍用的大号白铝锅。把水添到锅口上。用煤气把水烧开时,正往开水锅里放茶叶。她不知道那一锅水该放多少茶叶是合适。就在那儿放下一撮儿。又放一撮儿。用嘴吹着从锅里升腾起来的白蒸气,像饭煮好了放盐样。
——娘。我站在楼梯后的灯光下,朝着灶房望过去。
——你爹呢。
娘把头从那扭过来。蒸气在她脸上挂满水珠汗珠儿,让那脸上有着一层润红色。颧骨上的亮,是种黄的光。被睡梦弄乱的头发似那未经锄拾过的草。表情由旧书报纸换成一块湿布红布了。身子一棵歪树一样斜倒着。她明明扭头问我话,可却不等我答她又扭头过去了。忘了问我啥儿了。又掉进她的梦里了。只管看着开水锅。只管一撮一撮往锅里丢着枯茶叶。河南信阳茶。是邻家农具店的胖娘回她娘家带了回来的。送给我爹的。她说那茶叶好到天堂上。一杯水丢上几枝儿,茶叶能在水里泡开竖起来。看上去就如杯里长了一蓬小芽儿。说喝杯那样的茶叶水,驱疲劳,提神儿。人若感冒发烧了,多喝几杯感冒哗的一下就好了。中原人很少喝那茶叶水。伏牛人从来不喝茶叶水。只在盛夏到来时,将青竹叶子煮煮喝那竹叶水。又败火。又性凉。抗炎去内热。可胖娘说她的茶叶不仅有着竹叶那功效,而且还有许多竹叶没有那功效。说她的茶叶异常提神去瞌睡。人在瞌睡时,喝一杯就不再瞌睡了。喝两杯就再也没有瞌睡了。
果然的。喝一杯就丢了瞌睡了。
喝两杯人就彻夜失眠了。
我们全家都喝过那茶叶。有一次喝后全家一夜睡不着,说话说到大天亮。——人有瞌睡喝下一杯立马就醒了。喝下就不用再睡不会梦游了。娘在梦里说着不会梦游的话。做着不让人去梦游的事。脸上的笑,如三月的桃花榆花和槐花。她把铝锅从火上端下来。找来两个茶缸三个碗。——走,到门口。看谁梦游了就给他喝一碗。我站在灶房的灯下没有动——我爹不让你出门呢。我爹说你在梦游千万不让你离开家。我去娘的怀里接了碗——你先喝一碗。你喝一碗就从梦游里边跳将出来了。娘把身子朝后闪一下。右肘碰在后墙上。怀里的缸碗一阵叮当响。——你说我梦游。娘才没有梦游呢。娘只是做花圈做得劳累了,可脑子里清得像注着一股水。她自己说着抱着碗和茶缸朝店的门口走。走着还发出一声笑——这一夜是老天对咱李家好。一个镇子梦游了,就咱们一家没梦游。梦游的如世界上的混鬼样。没梦游的如世界上的醒神样。醒神是最能帮着混鬼的。一帮我们就不欠他们啥儿了。他们一醒就要朝我和你爹咱们全家感恩了。边说边走着,脚下轻轻飘飘如在跳着舞。
听着娘的话,不知为啥我把眼盯在她的腿上了。车祸让她一辈子走路都是一步一斜身。可是这一会,她好像不瘸了。走路不再身子一歪想要倒下的样。我惊得转身朝前走两步,果然看见她从店堂的花圈缝里穿过时,瘸腿好像长了些。壮了些。充满力气着。轻易就能支着身子不往右倒了。惊得站在屋子里。惊着看着娘来来回回搬桌子。端锅碗。把碗和茶缸摆在门口小桌上。灯光下,拉出一张凳子坐在门口上。娘的目光就从街上扫过去。有个人挑着一担麦子从她迎面走过来。扁担的吱呀声,像知了死前最后撕着嗓子的叫。麦捆在半空闪着起落着,如船在河上荡着荡着的。
——半夜去割麦你来喝一碗茶水吧。
挑麦的人不理不看娘。从娘的面前过去了。只在娘的面前把麦捆换了一下肩。又有一个人抱住一个麦垛似的包袱从她面前走过去。急急的。目不转睛的。气喘吁吁的。——你来这喝碗茶水吧,半夜还那么忙着啊。那人朝这看一眼,愈发走得快捷了。和逃着一模样。从那包袱里掉出一个玻璃瓶,在路的中央响着滚到路边上。——你的东西掉了呢。你的东西掉了呢。那人不光不弯腰捡东西,反挺直着腰身跑起来。
我娘很奇怪地看着那个人的跑。过去把掉的东西捡起来。是喂婴孩娃儿的奶瓶儿。跟着瓶儿掉下的还有一个奶粉包。奶粉塑料包上印的婴娃胖得肉从脸上垫下来。彩色商标和定价条儿还在那瓶上奶粉上。这样着,我就知道哪一家的商店又被偷了。那偷的盗的家里有着婴娃正缺奶粉奶瓶呢。过去和我娘站在路中央。看看那偷的跑了的,又回来站在店门口的茶锅前。
我真的发现我娘走路不瘸了。
不那么歪仄猛瘸了。和常人不差多少了。不知那时是几点。夜深得很远或是不太远。街上和野外河边不一样,还是热的燥的烦闷的。又有人迎着我们走过来,脚步是重的炸着的。好几个。一伙儿。都是三十几岁或者四十几。正壮年。有力气。也心野。他们边走边神神秘秘嘀咕着。商量是去偷镇上车站边的百货店,还是偷百货店边上电器城。说是电器城,其实也是一家电货铺。只是名字叫得大。说百货店里的东西太零碎,扛一麻袋也卖不了几个钱。到电器城每人抱一件,卖了就是几百上千元。计划说你在马路上放风看着人。你撬了窗子就在窗外接应货。我三个进去都把东西递给你。指派吩咐的,是镇上装卸队的队长呢。大高个。魁身子。日常就带着这几个专门做着镇上的搬运活。他们到我家门前时,看见我家门口摆了茶叶水,未等我娘唤叫就过来端碗喝水了。咕咕声和水流穿过山洞样。他们中间有一个没喝的,好像是低头要睡才没喝水样。
——你也喝一碗。喝一碗瞌睡就没了。
——瞌睡个屁。魁大个扭头瞅一眼他的同伙儿,一说发财他比谁都积极呢。又把头扭回对着我和娘——别人梦游我们都醒着,千载难逢的机会呀。想睡都还睡不着。把空碗扔在门口凳子上。那空碗响着转了半个圈。又招呼一下让那几个都又跟他走。以前搬运他们都是将物货搬到别人家。这一次,他们是朝着自己家里搬。每个人的脸上都是兴奋都鼓着一块一块的力气肉。做包袱用的床单和麻袋,不是别在他们的后腰就是提在手里边。
门前的空气如少了一样紧张着。
街上的空气如少了一样紧张着。
我手里的汗,像是两窝儿水。——放心吧,没有人会来偷你们冥店呢。喝完就走了。走后还又把头扭回来说——都睡吧,偷你们冥店和盗墓差不多。全镇全世界的人都不会来把你家花圈偷走摆在家里呢。
随后有了笑。爽朗的笑。野狂的笑。如鞭炮炸在寂夜里。就走了。走远了。世界静下来。一瞬间的静里有令人赶不走的惊怕在里边。我娘的脸上有了惊白色。她的眼不再是那种木的呆的睡着的。她似乎睡醒了。果真是醒了。那五六个汉子把我娘从梦里吓醒了。娘把落在脸上的乱发朝后捋了捋,望着他们走的那方向——是偷吧。他们是去做贼偷抢吧。问我说。也像自语着——老天爷,赶快把这茶水一家一户送送去,喝了不再瞌睡就防着贼偷了。防着那死死活活的事情了。说着又往屋里走。像去取啥儿。脚下捷快着,轻着有力着。
我娘这一夜,好像真的不再瘸拐了。平衡衡平像穿在她身上的合体衣服样。捷快快捷来来回回都像飞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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