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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则微信故事,让“レストラン”包间里的他们都感到一个好的电影剧本就在眼前了。“我操!”——这是大家看完蟑螂与凤凰的奇葩之爱后,对那故事共同的感受和表达,如共同看到一朵牛粪花的美。至于李撞为什么会爱上李静,并敢于向李静表达爱,而李静又最终答应与他约会(这就是一部电影中相爱的开始),那些最为不可思议、不可解喻的东西,才是一部伟大电影最意外的伏笔和反转之神性。
“怎么可能相爱呢?”顾这样问我时,脸上的笑如冬日里的暖阳般。
“看了纪实小说《速求共眠》,你不觉得李撞没有什么事情他做不出来吗?”我说,“就文学人物、电影人物而言,再也没有一个人物,能像李撞这么丰富、奇特,让人难忘了。”
“李撞可以这样做,”方舟看了大家一会儿,最后问我道,“不说真实的故事,可回到文学、进入电影后,怎么能让读者、观众相信李静也爱上了李撞呢?”
这是所有的文学症结之所在,也是这个故事最迷人的地方。大家都把目光移到蒋方舟的脸上去,移到杨薇薇的脸上去。因为她们一个是刚从清华大学走出来的女学生,一个是刚从传媒大学毕业的女学生,经历和年龄与那李静都相仿。于是间,就都问她们,在什么条件下,她们才可以爱上又老又丑,又没钱、没文化的李撞这样的人。她们当然说打死都不会。可她俩又都说,但作为电影、作为艺术如果完成了这种可能或者不可能,那将是电影故事中最为独有的人物矛盾和关系,最独有的爱情之圣曲。并说在一定程度上,这一爱情之圣曲,丝毫不比《巴黎圣母院》中爱斯梅拉达和驼背的敲钟畸人卡西莫多的相爱更扭曲、更动人,更叫人不能相信、不能不相信而终生难忘。说世界上所有的爱情,都与门当户对和天生相配无关,而那些真正匪夷所思的奇恋,才是人类爱情之伟大的法庭见证。作家与艺术家,他们在生活中大都追求唾手可得的俗世滥情,而在艺术上,却追求不可能的扭曲之爱。这也就是所有小说和电影中对男女之爱最为着力的极美之处。《茶花女》《安娜·卡列尼娜》《杜十娘》《罗马假日》《埃及艳后》《魂断蓝桥》《钢琴课》《霍乱时期的爱情》等,大家列举了电影与小说史上最为动人、最为独特的爱情故事,以佐证李撞与李静的爱情(如可能)将会是世界电影史中又一个最不可思议的伟大故事。
顾:“可是,他们怎么可能相爱呢?”
我:“这是我的事。如果完不成这种不可能,世界上还要作家干什么?”
顾:“能说一点可能吗?”
我:“我从来不把要写的故事提前讲给任何人。”
顾:“除了他们的爱情外,这个故事别的人物呢?别的意义呢?”
“当然有。”我说这个故事中别的人物是谁,都必须等我写完电影剧本才知道。别的意义,也需要等我写完才知道。但目前从这个故事里,你们难道体会不到除了那惊天动地的爱情外,还有以下几种意义吗?
1.这个故事尖锐地反映出了中国的贫富差别、文化差别、南北方的地域和乡村与都市之差别和矛盾,而李撞代表的是穷、北方、乡村的无文化;李静代表的是都市、富裕、高教育和中国之南方。
2.反映出了中国经过四十年的改革开放,人的精神裂变和观念的天翻地覆。为什么李撞敢于向李静求爱,而李静又能够接受这样的爱情?这也正是所有人想要从电影中看到的中国人的精神之实在。
3.因为故事发生在北京和北京最著名的高等学府,它将折射出中国的社会制度、教育状况、权力影响及老北京的文化对人的灵魂的侵蚀和滋养,或者是折射出国家的精神裂变在具体的个人身上的突出表现。
除此之外,我又说了很多这个故事的可能之意义。有的大家完全赞同和支持,有的则遭到了强烈的怀疑和反对。但最终达成一致的共识是:一是这个电影非常值得做,大家都希望尽快写出剧本来;二是在电影的名字上,大家讨论了《北大之恋》《中关村之爱》《李撞与李静》等诸多电影名字后,最后一致决定,还是暂定《速求共眠》好(这个是我坚持的。电影与小说的名字一致,是所有作家的作品被改编电影后他从不忽略的蝇头小利);三是要尽快写出剧本,就必须尽快地采访李撞、李静和派出所的民警等等相关人。掌握第一手材料,以分析和梳理他们相爱的逻辑、心理和内心的矛盾与纠结,为一个世界上最伟大的电影故事开垦和足备出最肥沃的土地与养分。
就在进行了这些必须的意义与具体实施方案讨论后,最为重要、实在的问题到来了。顾希望我在一个月内完成采访和创作,交出电影剧本的初稿来。而必须有的田野调查般的采访情况是,李撞从派出所出来和李静见面,发展了几天感情后,突然有一天,他的儿子李社(今年二十一岁,在朝阳区做保安),知道父亲因骚扰北大女生被刑拘,他从朝阳区赶到海淀区,见到李撞,二话没说,朝他脸上吐了一口痰,并在他脸上狠狠掴了一耳光(比李静的掴打还要重!)。之后第二天,李撞便不辞而别,回河南老家了。而李静,也因为公司要她出差去上海,顺道回老家杭州了。
“那就到你老家河南采访嘛。”顾导叮嘱说,“可以请方舟到杭州去采访李静去。”
“跑来跑去浪费差旅费,”我笑了一下说,“别电影没开始,先花了一大笔。”
“这个你别管,包括剧本的合同和预付金,今天回去我就让工作室抓紧处理和你签合同。”这些话是在大家饭后离开日式餐厅——那时已经是下午三点多,结账、告别、握手,最后大家都离开包间时,我和顾单独留下谈的。
顾说:“阎老师,你说句实在话,这个剧本你准备要多少钱?”
我说:“你最多能给多少吧?”
他说:“比上个剧本多一些?”
我说:“最少翻两番。”
他一怔:“两番是多少?”
我默了一会儿咬咬牙:“三百万!”
他的脸猛然僵黄了:“你今天一天都在开玩笑。”
我说:“这是今天一天最正经的一句话。”
“那我也说句正经话。”顾脸色木青一会儿,再开口说话时,满脸都带着讥讽和不屑,“你打听一下,中国有哪个编剧要过三百万?”“这个我不管。”我斩钉截铁,话像锤砸钢钎般,“只有你、我知道,我这个电影在中国乃至世界电影史上的意义有多大。一个编剧为一剧之本,可他们得到的报酬却不到一个演员的十分之一、二十分之一……你觉得这样公平吗?而且一部电影公映后,名声也都被狗日的导演、演员们占去了百分之八十多。”
不知道我说这番话时的表情怎么样,只知道激奋如鸡血一模样,在我的脉管里,骂骂咧咧的快感就像领导、老板在下属面前拍桌子。而顾导,这个好人顾长卫,此前一直把我当成兄弟的人,盯着我像盯着一个被发现是冒充他亲朋的人。待我激奋完了后,他把目光扭到一边看了看。“那就先写出剧本再说吧。”轻轻说完这一句,他就阴郁、绝情地转身走掉了。
盯着他高挑的后影,我追了几步唤:“可以等我把剧本写出来咱们以质论价,但你现在得先给我一笔预付金。”
他又犹豫一下转回身:“得多少?”
“五十万——你今天打给我,我明天就回老家采访李撞去。”
他又笑了笑:“阎老师,你抢啊!”
我和善又冷冷地说:“顾导演,这个真不多。你们给灾区扶贫不是也经常一百万或者二百万?难道你们艺人就是远亲近仇吗?对那些真正热爱电影艺术的人反而斤斤计较吗?”
静下来。
先一步走出包间的方舟、薇薇们,都在餐厅的人工溪边或桥上站着等我俩。他们回头张望的目光,像在一片塑料树和塑料花的林地看到了真的猴猿样。“你还是那个账号吧?”这是我们那场讨论的最后一句最为实在的话,从顾导嘴里说出来,有着足够轻慢的意味在那话音里。并且他的目光,不再是看我打量我,而是冷冷盯着我。可是我,才不管他的目光和语音呢。一个辛劳思虑种植的季节过去了,该收获的时候我凭什么不收割、收获呢?“账号还是那一个。”说着我还坚硬地点了一下头,然后他就再次扭头走掉了,步子之大,如想要一步从北京走到广州去,就是到了等着他的她们几个面前时,也没有慢下脚步和她们说句话,没有多看谁一眼,就用自己的身子劈裂着她们从她们中间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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