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贡主任

正月十五开学前几日，就有学生断断续续回到学校里。清冷了一个假期的校园醒来了。枯干了枝叶的树，和各院系门口的灯笼及写着“为了安全和蓝天，禁放鞭炮与烟花”的标语们，都又有了机趣和热闹。有学生专门在写着“禁放”的下面放个二脚踢，看见走来的校长和教授，还会对他们笑一笑。

而校长和教授，也对他们笑一笑。

北京又回到原有的热闹里边了。

离城回家的人流走水一样重又涌往大街上。闭门了一个年假的酒店和商铺，再又开门营业着，连校园的餐厅、商店也都开始人进人出、络绎不绝了。一满假期里，贡主任都在家里写论文，大年初一还涌写几千字。专著的秋收就在时间前边等着他，《体育拔河与各宗教间的矛盾融合论》的最后一章节，近尾收笔，功大告成。写完这一章，附上一笔来自信仰捐赠的净款后，专著就可印刷出版了。到了那时候，因为这专著的出版并获得全国理论著作科研最高奖，培训中心也许就果真被纳编成为大学的一个院，那么大家的正处或副厅、专家和权威、教授与地位，这一切一整的矛盾也都套解了。现在终要写完这最后一章书，心里惬意他就搁笔从家里到了学校里。

宗教中心有钱主任也就有了钱。年前他买了一辆宝马车，来学校他是开车到来的。因着宗教中心的特殊性，信徒要比学生多放几天假，开学日是正月十五过后第一周的星期一。正月十五这一天，天还冷实着，零下三、四度，贡主任把车停在宗教楼的门前边，穿着羽绒服，围了长围巾，推开宗教楼的大门时，一股暖气冲过来，使他浑身立马燥暖起来了。看见大厅里除了灰尘和不知从哪飞进来的鞭炮纸，整栋楼连个影人都没有，他就在大堂站一站，脱下羽绒衣，解了长围巾，自己动手圣徒一样扫起大堂来。扫地时，他还哼着歌。扫完地，将扫把戏台上的武生一样挥了几圈儿，打个体育旋儿，才将扫把靠至墙角上。到了办公室，正哼歌擦桌时，门被推开了。站在门口的，竟是回到西宁青海湖的尼徒雅慧。她像被赶走又自己回来的孩子一样竖在那，怀里抱着一个很大很大的娃娃玩具盒，脸上僵着一层干巴巴的笑，上身穿一件宽松红毛衣，下身穿了一件净灰色的裤，裤纹绷得和刚刚熨过般。在她那僵着一层笑的圆脸上，鼓着几粒冻疮和涂了一片的黄疮膏，使她整全一张脸，都如贴了一层黄纸般；手和脚，因为冻疮包了白纱布，脚趾露在拖鞋外，脚面纱布上满是浸出来的疮膏油。

贡主任竖在桌边上，擦桌子的抹布摆在半空里，惊惊地打量一番雅慧忽然问：

“你，怎么回来了？西宁能有……这么冷？”

雅慧说：“青海湖一冬都是二尺厚的雪，连静庵寺都被大雪压塌了。我不回来老天会把我冻死、饿死在那儿。”

主任就那么僵僵站一会，重又坐在凳子上，脸上堆着一薄青白色，将目光从雅慧身边朝门外望了望。

“我们说好你不再回的呀！”

雅慧说：“庵塌了，我没处去了呢。”

贡主任就想了一会儿：

“你师父的后事……安置好了吗？”

“佛葬了——我给师父和她师父一样在静庵寺里为她立了塔。”

然后贡主任把手里的抹布扔在桌子上，有些无奈地起身到门口，朝走廊望一望，关上门，脸上有了放下心的平和色，回身拉一下雅慧的红毛衣，指指沙发让她坐到里边沙发上，自己把办公室的屋门关上后，回来将椅子朝离雅慧远些的地方拉一把，又坐下沉默一会儿，才又肃严地盯着雅慧的脸：

“你是想明正了才要回的吧？”

雅慧的眼睛瞪大了，她看着主任过去把手里的娃娃放在主任面前桌子上，站在那儿盯着主任说：

“我回来是为了佛，为了我师父——佛和我师父都让我回到北京来，有一天也把她们从西宁那儿接到北京来。”

主任就把目光一丝不留地还到雅慧脸上去：

“你知道明正住院的事情吗？”

雅慧满眼满脸都是空茫和问疑。

“他大腿那儿长了瘤。”主任很奇怪的笑一下，“偏偏是那儿，不得不在那儿做了手术啦。”

又是一阵静，像雅慧遇到了一场弄不明白的意外样。她一直盯着主任看，一直想着“大腿那儿”是哪儿，直到主任又想到了一桩别的事，用慎重、慎重的语气对她说：

“回来别人问你师父的事，你知道怎么回答吗？”

雅慧把思绪从“大腿那儿”拽回来：

“我就说她在静庵寺里养着哪。”

主任点了头，也跟着静了一会儿：

“既然回来了……如果我需要，回来你能配合中心为我做些事情吗？”

雅慧默默地看着贡主任的脸。

主任说：

“比如说……要你做一个模范学员啥儿的……”

雅慧脸上有了一层红。

“不让你做脱教入党那事儿。”说着主任把身子晃了晃：“是想让你好好听课记笔记，上边有人来了解教学谈话了，需要什么话你就说些什么话。”

雅慧很放心地点了头。

然后他们没话了。好像该问的主任都问了，该说的雅慧都说了。楼道里有什么声音响了响，接着又被静谧给遮盖了。窗外边，返校回来的大学生，每个人从窗前那儿过去时，都会朝这屋里瞅一眼。这一瞅，雅慧觉得自己该走了，就起身谢着主任朝着门口走过去，然到主任身边时，主任突然站起抬手在雅慧的头上摸了摸，像一个父亲去摸他长高了的女儿样：“你的头发长长了。”这样说着话，主任又把身子朝办公桌边挪了挪，离雅慧远一点，拿起雅慧送给他女儿的金发娃娃盒，翻着看看道：

“哎——我说你们静庵寺如果真塌了……真塌了你不妨在北京买个房，彻彻底底就住在北京不回了。”

雅慧便立在门口听着贡主任的话，心里热一下，把手合在胸前向主任深深鞠了躬，主任便看见她头上的发旋儿，又大又圆，像一枚硬币一样亮在她的头中间，缘此他也就想到另外一些关于钱的事情了，猛地在头脑中有了一个集资凑钱的计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