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贡主任和雅慧

雅慧是在黄昏前回到学校的。

上午不到九点离开学校的石拱大圆门，太阳余光落尽时，又回到那一成不变的圆门内。在这不足一天的时间里，她好像什么都尝了经历了，又好像这就是平平常常的一天样，只是自己出门办些事，那些事办得没有那么顺，但最终都还是一件一件办好了。觉得累，可心里也有些终于办完事情的轻松感。虽说是轻松，可走路时双腿好像提拔不起来。

从香格里拉大门出来时，她总觉得有很多人在她背后盯着她，似乎还有意盯着她的两腿间，于是她走得慌急慌急着，不时地低头看着自己的裙腰前，生怕那儿的裙子露着一个洞，开着一条缝，直到自己上了出租车，坐在后排确认了裙子是穿得周正的，前后是无缝无洞的，这才心里踏实下来了。到学校门口下了车，为了证明没人看到她或在私里注意她，她从路边走到学校大门口的圆柱下，装作等人找人样，看着每一个进门、出门的人，有谁在偷窥她或者私瞧她。她在那门柱下边站了几分钟，从学校大门进出的最少几十人，没有谁注意到她站在门柱那儿干什么。连有人问她一句话儿都没有。这个世界淡淡和平平，如什么事情都没发生样，更别说有人知道她这一天去了哪，都做过一些什么了。过几天王牧师就要回来了。房税的七万块钱也都解决了。想着这些事，雅慧开始从大门的圆柱下边朝着学校里边走。落日的余晖洒在校园的路上和树上，有点像她从昏迷中醒来看见从半空落进二十二层阳台上的光，杂尘不染的，天空透蓝如青海湖里秋日间的水。而这时的学校里，从教室下课出来的学生们，走在路上都如从监狱放了出来样，每个人的脚步都轻快得要从地上飘起来。

雅慧的脚步也跟着轻飘起来了。想立刻去找人说说她才十八岁，是佛教里的小尼姑，可她却救了基督教里的王牧师。想对人说你们等着吧，三几天王牧师就该被人放了回来了。可她又纠结，是她救了王牧师，又不能让人知道是她救了王牧师。她知道自己不是玉尼了，却没有尝到不是玉尼的快活是什么，也没有为不是玉尼有什么懊悔和烦恼，只是觉得两腿的那儿有些微痒痒的疼。她不快不慢地朝着学校里边走，想怎么会一紧张就晕倒在了洗浴间？想幸亏是无名氏把自己从洗浴间里抱了出来了。幸亏是他把自己放在了阳台门口的通风处，要不然，后边的事……后边的事雅慧就不敢多想了。她当然不爱无名氏，可她也不恨无名氏，只是觉得他要再年轻一点该多好，别是七十岁或者八十岁，而是四十岁或者五十岁，哪怕六十岁，能让她清清楚楚体会到他抚摸她的身子时，用毛巾擦洗她的身子时，朝她的身子进去时，到底是怎样的感觉该多好。

这时候，落日已经没有那么炎热了。雅慧在校园走着想着红着脸，有了湿浸浸的一脸汗。她擦着脸，有个相熟的哲学系的同学从她身边走过去，和她招手说了一句话，依礼她是应该合掌在胸还礼的，可不知为什么，她竟忘了她是佛徒也和对方一样扬扬手，就算还了一个礼。又一个相熟的老师从她身边走过去，老师朝她点了头，她也竟朝老师用点头回了一个礼。

到宗教楼的门口了，贡主任突然出现在门口上。他是去了哪，回来看见雅慧就有些兴奋地立在门前等着她，用很大的声音问她道：

“房子过户完了吗？”

“明天才会完”

雅慧说着过去站在贡主任的面前去，本想告诉他房税涨了价的事，告诉他王牧师过几天可能被放回来的事，可话到嘴边她又吞咽回去了。就那么立在那儿看着贡主任，贡主任也立在那儿看着她，脸上显出又是轻松又是庄重的杂异后，忽然又拿手在她脸上拍一下，笑笑让她随他到办公室里去一会。

又有一拨吃饭的学生从他们身边走过去。可信徒学员们，因为老师拖了课，都还在教室听着“宗教信仰在新时代的变化与新时代的功能性”的一场演说辞。一楼的走廊和大厅，除了清洁工，没有别的人。她就跟着贡主任，进了主任办公室。贡主任说你把屋门关一下，她就把办公室的屋门虚关了。贡主任说你坐吧，她就佛手在胸站在那。屋里只有他们俩，像世界上只还有她和另外一个男人样，立在门口上，彷佛准备随时开门退到屋子外，又像只要主任朝她招一下手，她就朝主任身边走过去。可是贡主任，坐在窗下的办公桌子前，看她一会儿，突然苦笑一下子，叹了一口气：

“给你说个事——好消息，也是坏消息。”

她便看着主任的脸，想朝主任走过去，却又只是立在那儿没有动。

“王牧师在审讯里自杀了。”主任说，“基督教自杀是不能走进天堂的，可他宁可不进天堂还是选择自杀了。”说完这句停下来，贡主任重又看着雅慧的脸，“知道吗？十八年前，你刚出生那一年，王牧师是一个省最年轻的厅长哪，因为贪污消失了，隐姓埋名了，成为广西最偏远教堂的住堂信徒了。可过了十八年，想不到他会成为大牧师；会以为谁都不再认识他，就同意到中心来学习——这就应了天网恢恢那句话。”说到这儿主任喝了一口水，又把茶杯盖子慢慢旋上道：“——这是坏事情，谁也没有想到他自杀。好的事情是，王牧师死前写了遗书留下来，说他感谢认出他的人；感谢检举他的人；感谢抓了他的人。说这样，他就在上帝面前清白了，变得坦荡了，不用每天看到《圣经》、教堂和信徒们，就从内心忏悔得和贼见了被偷了的主家样。”

办公室盈满了五月的光暖和静谧。窗外是走动着的学生的脚步和说话声。从屋里能看见有两个学生在窗外的拥抱和亲吻。亲吻着，还用目光打量着屋里的雅慧和主任，一点都没有把他们放在眼睛里。贡主任朝窗外看了看，看见了也和没有看见样，又扭回头来瞟瞟雅慧的脸。雅慧的脸上不是惊愕后的苍白色，而是愕然困顿要憋出血的红。血没流出来，但有密密麻麻的一层汗，像她几个小时前，在2210房的洗浴间里想要倒下那一刻。腿也和那时一样软得很，脑子里啦啦嗡嗡一片响，如所有马路上的人走车行都从她的脑里奔流着。想要倒下去，可她知道怎样不倒下去了。就咬着下嘴唇，早早用力把脚趾抠在地面上，用眼盯着贡主任的嘴，拿耳朵去捕捉着从贡主任嘴里说出来的每一句话和每一个字。

“更让人想不到的是，你猜王牧师自己存了多少钱？”贡主任问着看着雅慧的脸，像真的等她猜测样，然却又不等她把猜测说出来，就又自己回答说：“贪污了多少我们不知道。但除掉那些贪污的，单是他合法的私产的存款就有八百万。这八百万你猜王牧师他写了遗嘱留给谁？”问着主任把身子坐直些，嘴角又挂了一丝笑，如又是等着雅慧去猜样，却又不等雅慧回答就又自己说：“他遗嘱——要把这些钱留给我们中心作为宗教培训的基金用。”然后又喝水，又盖盖，又把身子坐直些，让嘴角那丝笑，大大方方显在脸上边——“他还有一条遗嘱谁都没想到，谁都猜不到——除了在遗嘱中向全体同学问好外，还说你买房子的贷款都用他的私人存款还——你买房贷的款，是刚好二百万还是二百一十万？这下倒好了，什么问题都解决了。基督教和别的宗教就是不一样，我想只有每天捧读《圣经》的人，才会留下这遗嘱。当然了，这也与我们中心对各教大融合的教育分不开。如果不是我们每天强调五大宗教的信众都是一个大家庭，那些读《圣经》和《古兰经》的人，绝对不会在自己的遗嘱中，想着佛教、道教的人。”

好像该说的就都说完了。

雅慧的眼睛瞪成惊呆圆，脸上的汗不知为何落了下去了。她想着下午她在香格里拉的事，想着那个人说三天两天就能把牧师从哪捞放出来的话，她的脸上开始从憋血的红色成了苍白色。双手不知何时又合掌提了上来了。提上来不是在胸前，而是佛礼在下巴上，并将对着的两个食指伸在嘴巴里，让自己的上下牙齿死咬着。盯着贡主任，像盯着答应过会救王牧师的那个人。怎么会死呢？怎么会自杀！他是牧师难道不明白自杀在教里是多么犯戒吗？怎么自杀了还遗嘱替我买房还贷款？那么大的一笔钱，不是八万或十万。真的是因为都是信徒才这样？都是同学才这样？是因为在宗教中心学习后，相信各教、各派和人类，都是一家才这样？那么他家里没了别人了？还是有人富到用不上他的这笔钱？再或因为是他被带走前，说借我十万没借才这样？立在门口的一片光亮里，雅慧彷佛被突然到来的明亮沐浴了，不知道该说什么话、该做什么事，愣了半天她把掌手从嘴边移开一点儿，从两唇的缝间挤着问了一句话：

“王牧师……真的自杀了？”

“两个小时前我才知道的。”贡主任说着取出手机看看时间后，脸上有遗憾，也有一丝很意外的笑。他从桌子那边走过来，站在雅慧面前又拿手拍拍雅慧的头，“你的命真好，和真的有神在天上罩你样，就这么你就在北京白白捡了一套房。”

然后主任自己从雅慧身边过去开了门，他们就听到满走廊都是信徒同学们下课后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