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领导、主任和信众们

晚会借租在艺术学院的小礼堂。台下有二百来张棕色皮包椅，前排桌上有水果、茶杯、节目单。墙壁都是隔音布贴过的各种条纹浅彩纸，椅子一行一台阶，步步高到最后一排如坐在半空里。舞台是半月形的演出台，高出地面整一米。红色幕布从台子两边垂下来，台前灯和台顶灯，光都聚在演出台的地毯上。以为会有学员缘着上街赶不回来参加这晚会，谁知不到七点全班的信徒都到了，有的特意穿教服，有的反倒特意脱了教服穿便服。礼堂里的空调不冷也不热。台前顶额横幅上的字样是：“第三届宗教大师培训班结业典礼”一行黄字儿。先到一步的信众们，一半在横幅前边拍着纪念照，一半散在各处说话儿，每人手里拿着一张节目单和一瓶准备在门口的矿泉水，这个问你在王府井里买了啥，那个说西单的商场太大了，人多得进去人就化在里边了。到处都是和凡世无二的吵嚷声。到处都是惜别的留恋和流连，连老方丈、老主教手里都拿着信徒在街上给他们买的从日本进口的保温杯，从韩国进口的老人护肤霜和专卖店里的手机充电宝。水粤师父抱了一对用塑料膜包着的男女抱在一起的布娃娃，大得和真人差不多，送给雅慧和明正时，就有人对着雅慧、明正唤：“亲一下——当众亲一下！”所有的人就都扭过头，等待他们亲吻时，却看见宗教中心的黄副教授从外面慌慌走进来，在半空用手朝下压着大唤道：

“——都坐下——都坐下——领导来啦都坐下！”

信众们也就依教依区坐下来，目光都聚往礼堂入口处——最先入门的是贡主任，他引道进来站在路边上，做着躬身迎接的样。接着是和提前招呼说的一样儿，竟然在毕业时请来了国家统战部的老部长和国家宗教协会的老会长，最后跟着的是校领导。老会长九十多岁了，走路得有人搀扶着。他曾是国家建国后的第一代牧师和主教，不知为何又对佛道有造诣，竟还当过一户重要寺院的大主持，现在是德高望重的国家宗教协会老会长，日常各分教的领导和信徒，是只能在书和电视上见到他，如全世界的信众只能在电视新闻上见到梵蒂冈的教宗样。谁都没想到，这个结业典礼他会来。没想到统管宗教协会的统战部长也会来。就都随着他们的到来站起来，鼓着掌，像民众为国家元首鼓掌样。首先站起鼓掌的是几个年过八旬的老方丈和老主教，接着是各教的班长和学员们，都齐齐一片立站着，把双手在半空拍得整个礼堂都是击击打打声，直到领导们依次进入第一排的座椅后，老部长和老会长，回身示意所有的信众都坐下，那掌声才渐次渐次让礼堂复归宁静。

结业典礼的晚会也就开始了。

主持晚会的是贡主任。他穿了印有白条纹的灰西装，领带是种深红色，说了几句开门见山的话，就请学校校长上台讲。校长便从台下朝上去，在舞台的台阶上，和贡主任擦肩相过时，不知为何笑着朝主任的肩上拍一下，然后到台上又很认真地感谢了老部长和老主席特意来参加晚会的赐恩后，突然大声说，他要宣布了两个好消息。说着他从手里举起了一本灰皮金字的精装书，是《体育拔河与各教间的矛盾融合论》，说贡主任的书由国家颇具盛名的出版社隆重出版了，还报了国家科研项目一等奖。说内部消息说，这书百分之百会拿奖；说今天凡是参加晚会的信徒都会得到贡主任的一本签名书，请大家为贡主任鼓掌和祝贺。台下就随之响起了又一阵的掌声和哪个信徒打的响指、吹的口哨声。待掌声哨声息了后，校长又从节目主持人手里接过一个文件夹，从中取出盖有十几个大红印的一页文件纸，在空中举着让台下看了看，接着大声道：

“同学们、教友们——今天是你们毕业结业的好日子，也是我们国政大学宗教培训中心正式被批准升格为国政大学宗教学院的好日子——这个宗教学院，是全国高校中的第一个宗教专业学院，它的升格、成立和发展，一直得力于在座的老部长和老主席的努力和支持，没有他们在上边的游走和说服，我们办了近十年的宗教中心，不仅不能成为一个院，而且永远都是学校的一个正科级的边缘学。但是就从今天起，就从现在起，你们宗教中心不仅已经是正式与学校的法学院、文学院、经济学院、金融学院和新闻学院一样的学院了，而且它还弯道超车，已经是与其他院系一模一样的副厅级。更而且，从今后你们一切的招生、培训、分房、经费和编制，以及老师们的职称晋升和退休，都将和其他学院一模一样了！”

到这儿，校长停下话题朝台下看一眼。这一看，像默契的预热通知样，所有学员信众全都愣了一下神，看见已经成了院长的贡主任，如直立的一棵树样站在前台鼓着掌，大家也才都明白，这个晚会的意义是前承后启、开天辟地的，彷佛各教创立时的首日大会样。于是间，又是一阵掌声、欢呼声，又是一片信徒大声地唤叫、说笑和不知是信徒还是看热闹的学生从谁嘴里吹出来的口哨声。接下来，校长就在那口哨声中请老部长和老主席上台做指示，老部长、老主席就都在台下笑着摆着手：

“我们说好不讲的，说好不讲的！”

校长就又把嘴对在麦克风的前边去：“遵照中央领导的指示精神，厉行节约，万事就简——现在我宣布，本届宗教大师培训班结业典礼——正式开始！！”

之后他迎着掌声从台上走下来，音乐就从他的脚步声里响了起来了，欢快悠扬、又有些宽广和雄厚。音乐是中国式大会开场都会放的《我的祖国》交响乐。待那乐停音止后，是艺术学院亭亭拔拔、未来要做电视节目主持人的一个研究生，她在台上引言朗诵了诗一样的开幕词，让台下再又响起了一阵雷掌声，就意料内外、兼而有之地报幕了晚会的第一个节目——佛教班的八个和尚小组唱。和尚们大的四十岁，已经是一方寺院的方丈或主持，小的三十几，是准备要当方丈、主持的圣明僧。八个人，彼彼此此从台下站起来，到台前东边的空地待一会，后又依序健步地朝着台上走，这时就有少见的佛家台风出来了：都是新黄色的袈裟长僧衣，都是新的尖口土布鞋，都是光头亮色的短发和受戒后的发间白点儿，手里又一律捧着一本厚如墙砖的《佛陀传》，而嗡声组唱的歌曲是《佛陀牵着我的手》。他们一排儿站在台子上，八个人拿着四个麦克风，二人一组肩并肩，直立如一堵灿黄色的墙。且每个人的脸上都是孩子般的笑，都是木讷的快乐和轻松。乐池里的琴弦伴着古乐和新奏的器配响了几秒后，他们同时开口唱着了。这首佛歌原是由女腔唱下的，现在有八个男腔和尚来合唱，本来就是一桩招人喜的事，加之和尚们又唱出了男人们有些羞涩，又有些心甘的情念来，那混在一起的和尚腔，夹着沙吞水的吱哑音，一下把台下所有的目光吸聚到了台上僧侣的合唱上：

让佛陀牵着我的手

带我走出迷雾

有佛陀明灯照着我

走向那彼岸的路

让佛陀牵着我的手

走完人生的旅途

慈悲的佛陀微笑着

在那彼岸等着我

于是间，这慢欢的音乐、虔敬的音腔及满礼堂的意外，一下把台下所有的信众感召了。大家没想到和尚们会合唱女腔歌，没想到他们唱到《佛陀牵着我的手》时，会胳膊挽胳膊地晃肩膀，像所有中国人都看过的《咱们工人力量大》的表演样。且明明上台前，每人手里都捧着一本《佛陀传》，可在两段唱完后的一转身，再回来在台前亮相时，那本捧在僧徒胸前的红皮“佛陀传”的三个烫金黄字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每本书上都是满封面的一个字——八本书，八个字，那八个字合起来是很喜人的一句话：

和谐社会添砖加瓦

于是掌声又起了，大得雷雨一模样，直到和尚们从台上捧着红书走下来。

第二个节目是道士队的武术表演赛，是学员中的南派武当道和北武泰山道的双道拳武赛，对打、单练、腾跳和跃雀空中的二人双拳双脚击，虽然多有花式在里边，体育课上他们也曾显露过，可真的在台上表演时，拳脚横飞，身骨扭响，还是让各派信徒惊愕和沸腾，赢下的掌声和他们在台上用双脚召唤起的烟尘样。

第三个，在一片武乱热闹的节目后，安排的是基督教的信徒女声唱。信徒是一个银行里的高级会计师。除了她同教的同学知道她为什么在钱高业旺时候皈依基督外，别人不知她为何就突然信仰基督了，每周都去教堂里领着信众唱圣歌。在班里，多数人都听过她唱圣，尤其那首《我主耶稣》歌，唱起来都想让别教的信徒跟着她的歌声走进教堂去。谁都想听她独唱《我主耶稣》歌，她就穿着蓝色大摆裙，白色紧身短上衣，上台为同学们唱了那首《我主耶稣》歌。唱完后的掌声和预想的一样雷鸣和长久，待那掌声息下后，台下有信徒喊着请她再唱一首时，她便矜持一会儿，把她年轻老师样的剪发朝后理了理，笑着和台下所有的人商量道：

“再唱一首校园歌曲《同桌的你》——大家同意吗？”

台下就静了，像听错了话一样，都把探问的目光集中到了台上去，然这目光还未及把异疑传上去，台下又有人在一瞬的静里吹哨鼓了掌，随之就有了“就唱这一首，就唱这一首！”的唤。先是一个挥着拳头唤，后就跟着是一片挥着拳头唤。于是那曾是女大学生的基督徒，就在台上唱了这首《同桌的你》。乐池里响起了轻慢、脆清的吉他声，跟着是一股美伤、无奈和充满回忆的歌音从这基督的女儿的嘴里哭哭吟吟出来了。

明天你是否会想起

昨天你写的日记

明天你是否还惦记

曾经最爱哭的你

老师们都已想不起

猜不出问题的你

我也是偶然翻相片

才想起同桌的你

谁娶了多愁善感的你

谁看了你的日记

谁把你的长发盘起

谁给你做的嫁衣

……

礼堂里，随着歌声和吉他乐，已经彻底静下来。所有的信众同学们，都被这分离的忧伤所慑获。大家跟着音乐的节奏拍着手，唱到“谁把你的长发盘起，谁给你做的嫁衣……”时，竟有信众的眼睑红起来，泪像晨珠一样挂在脸上了。

这时候，雅慧和明正，是坐在右后边，水粤师父和别的同学送的礼，都放在过道椅边上，本来计划节目单上的第五个——《婚礼》，是由她和明正上台向神和领导及信众同学们婚礼三鞠躬，然后把中心为他们准备好的喜糖、巧克力，一把把的从台上朝着台下撒，想着那红绿花白的糖从天上雨落时，信众们会怎样一边鼓掌又一边私议他们俩——毕竟是宗教培训班中第一对异教结婚的人。可是没想到，耶稣的女儿在台上竟意外地唱起了《同桌的你》，不知为何雅慧会被那伤满的歌声所迫慑，被那天籁的吉他弹拨带走了。有人跟着唱，她也就跟着唱起来。有人跟着节拍站起来，她也跟着周围的几个道士、尼姑和女阿訇们站起来，拍着手，哼着听着那歌词：

你从前总是很小心

问我借半块橡皮

你也曾无意中说起

喜欢跟我在一起

那时候天总是很蓝

日子总过得太慢

你总说毕业遥遥无期

转眼就各奔东西

……

雅慧先前除了梵乐和佛歌，似乎从来没有听过这首歌。可不知为什么，第一次听也就能跟着哼唱起来了，还能把所有人大声唱出来的歌词记在脑子里。台上的灯光都聚在耶稣的女儿身子上，连她唱着唱着流在脸上的泪都看得清。而台下，完全不知为什么，天主教班有一对男女生，唱着、唱着就拥抱在一起大哭起来了。基督班里有两个女信徒，她们没有跟着唱，没有站起来，只是在那歌里木呆着，脸色酷白地紧紧拉着对方的手，如同要生死别离样。而明正，本来和雅慧是差不多的心事和心绪，在那坐着听着观看着，当雅慧在院长讲话时，四下瞅瞅问他说：“好像田东青阿訇没有来参加晚会呀。”他还起身用目光搜着看了看，又到伊斯兰的座区问了问，回来说“是没来。没人知道他去哪儿了。”如此一切都是习常的，都是日子里的一天和一时，不过下午是考试，晚间是结业典礼吧。然而哪想到，当《同桌的你》乐起歌至时，明正竟也把目光盯在舞台上；当所有的人都站起来跟着节拍唱着时，他没有跟着唱，却把下唇铺在双牙间，如把一块红肉放在一柄钝刀下。刀不能让血从肉里流出来，他就那么狠狠咬着牙，随着歌声的透伤让力气大一点、再大一点儿，彷佛力气并不来自他的上下牙齿和颚力，而是来自那电吉他的音乐和从耶稣的女儿嘴里吐出来的歌词里。及至台上的歌声唱到“你总说毕业遥遥无期，转眼就各奔东西”时，倒真的有一丝血迹从他的嘴角咬流出来了，让人想到四个多月前，如梦般的肩血沿着他的皮带和扣钉，汩汩流在他的后背上。他就那么呆坐着，目光穿过前面一片信众的人影和缝隙，盯着台上耶稣女儿的歌音和动作，让不是疼痛、而是舒快的血，从自己的嘴角朝着下巴上走，当流至下颚后，他又一次闻到了一片乐声、歌声和热暖呼吸中的血味儿，就在准备起身去下巴上擦摸流血时，雅慧不再跟着礼堂哼经一样唱歌了，她突然扭过头，用尖细的声音问明正：

“你怎么了？！”

明正也扭头看着她：

“不怎么。”

雅慧取出自己的手绢递给他，脸上显出浅黄色的笑：

“别忘了你是度化道士、我是度化的尼姑呀！”

这一刻，贡院长出现在他们面前了。在台下昏黄的灯光里，能看见院长朝着他俩走来时，脸上溢着兴奋和足满，用很轻的声音问着他们俩：

“结婚证带在身上吗？”

他俩不说话，只是望着已经是了厅局级院长的贡主任，明正把手帕捂在嘴角上，像自己牙疼一模样。可院长，没有注意这些细小和碎琐，他借着灯光瞟瞟他们俩，就又接着道：

“没带在身上赶快回去拿——老部长和老主席非常满意我们中心这一年的工作和成绩，说他们管统战、宗教工作这些年，是第一次遇到学员信徒还俗结婚的。他们都想看看你们俩的结婚证，想等你们的《结婚》节目上台时，他们拿着结婚证亲自上台讲几句话，祝贺你们的婚姻和我国各个宗教的团结、和谐、大融合的事。”

说完院长就转身走掉了，背影在歌声和音乐里，像一个巨大的音符在游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