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雅慧、房姐和主任

1

雅慧就这么到中心办公室里上班了，接替明正成为贡主任的助理了。一天一天的，半月一月的，接电话，送报纸，给贡主任的办公室里擦桌和打水，给别的很少见面的教授、讲师将信从办公室的门缝塞进去，然后学学打字也就学会了。替中心到财务室里送送签字的发票也就报销了。宗教培训班的课，想听就去听，不想听了就不听。学员们，先还对她闲议几句啥，末了未等议论传到雅慧耳朵里，也就风吹云散不再说啥了。

终归闲议没有上课、祷告、进香和礼拜更重要。

时间过去着，彷佛云在一日一日飘移着，到了初春时，雅慧把办公室的业务弄熟到如她合掌在胸的阿弥陀佛后，心就开始移往她要在北京的买房上边了，有事没事都往校外跑，去叫“麦田”和“安居”的房介所，跟着人家去看二手房，也到偏远的地方看新房。到这时，她才明白北京为什么才是北京了。原来在西宁，一大套的公寓房，到北京只能换人家一间厨房或厕所。原来有十万块钱以为是天大一笔款，在西宁的郊区差不多能盖两层楼，捐给庙里可以单独给赐主立块碑，可到北京后，这钱只能买半铺席或一铺席的睡地或是安放寿材的一棺地。可就这样儿，雅慧还是决计要买房。师父和静水庵，给她留有二十几万元，她自己也月存日积有几万，这样就有三十万。她买房不是看上了房，而是看上了学校对面那条叫玉建街的街。步行道，一里、二里长，一街两岸都是老瓦房。老瓦房的每间铺房都是门帘和小市，卖吃的、卖穿的，理发馆、化妆屋，卖冰淇淋的小店和电子游戏室，一门一超市，一店一商家。家家的超市、门店玻璃上，又都画着卡通彩图写着英文字。每天那街上的行人、游客都如西宁戈壁滩上的鹅卵石，住在那街旁，就像天堂的邻居样。

因为心仪这条街，也才看上了街东玉建小区塔楼二十二层的一套公寓房。一室一厅户，五十平方米，千说万说也要二百来万元，合为一平就是四万元。本来是被这二百万元吓着的，可那售楼的房姐比她大几岁，高肥一些儿，脸上的韵味也野得多，像经历为她存储了许多风月经验样。她拉着雅慧的手，姐姐样给雅慧算了一笔账，说雅慧只要先交四十万，她就能给她贷款一百六十万。然后她就问雅慧：“你一月收入有多少？”雅慧说了市宗教协会每月能给她下发多少钱，说如若碰到信佛的，化缘也能化来一些钱，然后那售房的姑娘声音亮起来：

“太好了！你每月的工资正好能还这利息。”

“还了吃什么？”

“在北京随便做些什么就能养活自己了，何况你们的缘钱还和流水样。”她替雅慧想着道：“守在北京就是扫大街，捡垃圾，一月也能挣万儿八千块，何况你漂亮得和仙样，去化缘谁忍心不给你一笔佛缘钱？”之后她们又说了很多话，还请雅慧在玉建街上吃了一顿饭。吃饭时，她很神秘地告诉雅慧说，你别信别人说的玉建街就是从前的狱监街，玉建小区就说从前狱监区，是专门关死刑犯人那样的话。现在是新社会，是房子一天一个价格的疯涨期，今天你把这房买下来，过半年这房准能一平方涨上一万元，你一转手就能挣出五十万；过一年或两年，一平米就是六万元，不知不觉你就挣了一百万。

雅慧被她说动了，不去想那“玉建”、“狱监”的事，只是跟着大起来的钱胆走，算计师父圆寂了，上边的宗教协会不知道，每月的工资也都下发在她名下，贷款还息不是难事情，也就在三月中旬周一上午十点钟，随了房姐到玉建小区去看了那套房。那房里有窗子、客厅和厨房，厕所里的马桶还是新换的。说不上房好房不好，可从楼上的窗口正能看见那条步行街，这就觉得房好了。而窗子对面的阳台上，人往那儿一站抬起头，能摸到天上的云和云上的光，仿若阳台是通向天的台阶般。这就让那房好到不能再好了。接着从云上走下来，身披祥云带着光，几分钟就入世到了大街上，想看什么有什么，想吃什么有什么，如一转眼到了天堂边的超市样。

雅慧从那房的窗口望望大街把目光收回来，落到房姐的脸上自语着：

“我想买……”

“那我等你三天吧，”房姐说：“到时候你不交订金我就卖给别人了。”

雅慧脸上又有了一层暗淡色的云。

“其实你买也不一定真的你花钱，”房姐说着在雅慧的脸上看了看：“我见过一个姑娘远远没有你好看，她想买房身上没有一分钱。可从让我领她看了房，三天不到人家就领着一个男人来替她交了首付款。”

雅慧不明白地再次把目光落到房姐脸上去。“这就是北京、上海大城市的好，”房姐说，“只要年轻又漂亮，再真的没有谈过男朋友，有很多男人都愿意为她买房和买车，每月还给她几万块的零花钱。”

雅慧明白房姐的一番言意了，她双手合掌在胸前，虚闭一会眼，抿了一会嘴，心里念了阿弥陀佛经，默过一会朗声道：

“房姐啊——你忘了我是玉尼了！”

房姐就把声音亮起来：

“那要是有人专门喜欢玉尼呢？”

雅慧就把合掌从胸前提到下颌上，真的闭着眼，真的从嘴里念叨出了阿弥陀佛经，然后睁开眼，责怪地看着房姐的脸，又看看屋门口，抬脚朝门口那儿走。这时房姐愣一下，慌忙追上两步连连说了几句“对不起”。说了几句“我该死”。还又慌忙拉着雅慧的手：“我也是为你买房付款急人急法儿。你要真心买这房，手急凑不出来钱，我可以自己替你先交预付款。”而且还说着把雅慧的手掌拉来捂在自己胸口上，捂在自己粉肉柔柔的脸蛋上。于是雅慧不计前嫌了，心里阔开了，从房姐的脸上抽回自己的手，目光里显着刚刚敛起就又走回来买房的感念和热愿。

“那就等我一周吧，”雅慧说，“三天时间真的太短了。”

“我可以垫钱押房等十天。”房姐说，“嘴上有了恶，我就该为这业恶垫钱赎业恶。”

一切都好了，又云开日出了。她们从那楼上乘着电梯走下来，穿过天堂邻居的大街后，分手时雅慧又给房姐一个合掌礼，房姐把雅慧拦在怀里抱了抱，趴在她耳朵上对她说：“我妈也信佛。”然后分手了。雅慧就走了一段路，踏上过街天桥回到学校里，买房的事情便月经将至样兴奋烦躁着，心里空空荡荡又痒痒挠挠的。学校的景光还是那样儿，宗教楼也还那样儿，可雅慧，从那房街回来后，就不是先前那个雅慧了。她心里慌得很，好像那房马上会被人买走样。心也喜得很，好像那房已是了她的房。走进宗教楼的大门时，不知为何走路脚步抬得特别高，看见每天在门口收发室里守着的中年人，隔着窗子她对人家大声唤：

“天这么好，你不出去晒晒太阳呀！”

那中年不知她和谁说话，透过玻璃朝着外边瞅。而雅慧，就笑笑又往前边走去了。见了在走廊上拖地擦墙的保洁员，她又忽然立在人家背后道：

“我还有一件很好的衣服给你吧。”

那保洁员四处瞅着不见有别人，只有她们俩，就莫名地愣在那儿望着她，尴尴尬尬笑一下：“你看我胖的，哪能穿上你的衣服呀！”雅慧这才发现对方的胖，腰的径直如肩宽，而自己，是巧圆巧圆那一种，也就跟着笑一笑，说了句地上并不脏，你可以休息休息再拖地的话，便沿着走廊前去了。

2

回到办公室里坐下来，跟着环扣环地发生了一桩事。

贡主任从办公室里出来找她了。他把一封起草在白纸上的书信递给她，让她越快越好打出来。说完朝她笑一下，又兄长样拿手在她头上拍了拍：

“——这事不要给班的任何信徒说。”

主任说完就走了，雅慧忙把目光落到主任写得有些丑的字纸上。这一落，事情也就发生了。

原来这是一封号召全国各宗教人士的捐款召募书——

尊敬的全国各居宗教中心的校友们、大师们、信众们：

你们好！

在春日来临、万物复苏的日子里，我谨代表国政大学宗教培训中心的全体教工和所有相关人员，向你们问候并致安。无论你是在城市的闹区，还是山区的偏野，我们一日同窗，万载情缘。无论你是天主教、基督教、伊斯兰还是道教或佛教，在我们祖国这个大家庭，我们都是人民的一员，都是党的儿女和神们的子民。而我们宗教中心，无论你何年何月在这儿学习、培训了多少时间，它都是你们除了教堂、清真寺和庙观之外的另一个故乡和灵魂的家。所以说，为了把我们大家的另一个灵魂之家建设得更好更美满，并可使今后在校培训的每位大师和信众的生活、学习都更为舒适和惬意，我们中心衷心倡议进行一次全国性募款筹资活动，并将根据这次募款的数目和结果，首先改善和推进学员、信众的文化、体育生活；第二，要建立一个神圣的宗教图书馆和数据收集中心，以研究我国宗教的起源、发展和未来；第三，待捐款筹资到一定数目后，将其宗教楼的每个房间都更换空调、配置电脑、重新装修，使国政大学的宗教中心，真正成为中国各宗教大师、信众的高等学府和精神家园，成为大家的人生加油站，灵魂栖息所。因此我中心党委经研究决定，号召大家，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开始一场为建设一座宗教人士的高等学府、灵魂家园的百分百的自愿募捐活动。也因此，希望大家——尊敬的每一位曾在国政大学宗教中心学习、培训的大师们，或是将来要到这儿来学习和深造、可能由信众走向大师的信徒们，无论你现在是一方教主，还是一山主持，再或仅仅是一位普通的僧尼、信徒、道士和阿訇，都请你们自觉自愿，慷慨解囊，倾力相助，一元不少，百万不多，为我们大家未来共同的精神加油站和灵魂栖息所的软、硬件建设添砖加瓦、筹款集资。而我和我们中心所有的教授、专家和工作人员，都将对你们充满着期盼和敬意，并等待你们回到这个灵魂的栖所来视察、再造、讲学和布道。

后边是培训中心的落款、日期和捐款的账号及有三个感叹号的感谢词。雅慧看完这信先是怔了一会儿，后来想到哪，就有一股喜乐涌上来，像那捐款号召已经把钱募了过来了，且募来的钱不仅是培训中心的，也是中心的助理玉尼雅慧的。雅慧旋急旋急地打开电脑，准备把这号召书立马收录打印在纸上。不到一页纸，共有八百字，为了尽速打出来，她反而每一行都会打出一、二错字来，结果敲键盘的手，哆嗦得彷佛见了真神点不着了香，于是吸了一口气，又吸一口气，这才平静下来把号召书录入电脑印在一张白纸上。

她拿着号召书去给主任送，到主任门口时，又在门口立下做了一次深呼吸，这才敲门走进去，把号召书递给贡主任。

主任正坐在办公桌前最后校对他的《体育拔河与各宗教间的矛盾融合论》，雅慧就立在办公桌的一角上。办公室的窗户正对东南方，光线足得要从屋里溢出去，使得满屋都生着神光样。在这足满亮堂的神光里，雅慧看着贡主任，不知为何手心出了汗，湿得如刚从水里打捞出来般。她把手汗在身上擦一把，等主任把信又看了一遍后拿起笔在上边改了几个字，递还给她时，他又兄长、父亲样瞟了她一下，雅慧就也在嘴角露出一丝宽慰的笑：

“能募上来吗？”雅慧问。

“没多有少吧，”主任笑着说：“组织需要，他们不会没有这份大慈大悲心。”说着把组织两个字咬得又重又清晰。可在说完后，好像又想到了什么事，他拿目光在雅慧脸上扫着疑问着，雅慧便迟疑一下子，把自己要买房的事情兜底倒说了。说自己听了主任的话，想想还是不回青海好。还是在北京这儿买房好。说自己去楼市、房介打听了，看上了很小一套房，首付还差十万块。说完她就立在原地儿，又把手心的汗在胸前衣上抹了抹。屋子里突然静下来，能听到阳光中的飞尘响动声，还能看见贡主任打量她的那目光，像老师看学生做得很奇怪的一道作业题。就这么过了一会儿，主任把身子在椅子上拧一下，看懂了题样再次笑着道：

“多大一个事——不就是要借十万块钱嘛。”接着他抖抖肩膀直起腰，把刚才那一瞬的沉默从肩上抖下来：“买！——一定买！北京的房子你看上哪儿买哪儿，能买多大买多大。如果这次募捐上来的钱不够，我贡主任的私钱也可以借给你。”说着站起来，爽利地问雅慧哪天用这钱，着急了他现在就可以去银行替她取出他的私钱十万元。

雅慧便脸上飞着绯红问：

“真的吗？”

主任更大声：

“真的呀！”

雅慧说：

“要是我一年、二年没钱还你呢？”

“不还又怎样？”主任反问她：“没这十万块钱还能把我主任饿死吗？我作为中心主任给学员、信徒借上十万元，难道还会每天念着学员、信徒会不会还我钱？！”

到这儿，屋里有了一股燥意和热暖，似乎光里飞的声音更响了。在那声响里，贡主任用很奇怪的目光盯着雅慧看。雅慧就呼吸急促地立在那儿让他看，脸色胀红挂着一层微细的汗。就这样静静过了一会儿，雅慧如明了了什么样，慌忙把双手在胸前合掌行佛礼，说了一句“谢谢贡主任”，就拿着那封召募信，退着从办公室里往外走。可走到门口时，她又突然顿悟到了什么样，犹豫着慢慢转过身，重新直直地瞟着也在望着她的那个人：

“贡主任，你这么爽快借我钱……不会是想让我……以后退教、入党吧？”

贡主任摇了一下头：

“和那没关系。”

雅慧红了一会脸：

“那你是想……？”

主任就盯着她看了一会问：

“你以为我借钱给你……一定要有目的吗？”

雅慧的目光依然瞟着贡主任：

“就是自愿给佛庙捐钱的人，也都一定有他们自己的一个目的呀。”

主任冷笑笑：

“那我要不借钱给你呢？”

雅慧不知该要怎样回答了。她把目光从主任脸上收回来，又想一会突然红着脸，说出了另外一句惊人的话：

“那么说，啥也不图……你是想着我是……玉尼吗？”

主任就盯着雅慧胀红了的脸：

“玉尼怎么了？”

雅慧道：

“我算着……从这学期开学到现在，你已经五次摸了我的头。”

轮到贡主任脸红了。他忽然把头扭到一边去，过一会又扭回来用很奇怪的目光去雅慧脸上再次看了看，似乎想要从那脸上搜出一种明明确确的意思来。可结果，他没有从她脸上搜出什么意思来，就又朝别处看了看，再次回过头来很正经地轻声问：

“我要和你好……你会同意吗？”

雅慧不说话，将手佛礼合掌在胸前边，把头勾在胸口上。屋里这时又一次静了下来了，静得他们谁都能听到谁的呼吸声。就在这静里，主任首先破静笑了笑，把身子从那静里抽出来，再次把目光落到雅慧的身上和脸上：

“是不是我和你好了，你就不用还钱了？”

“还——”雅慧抬起头，脸上结着板硬和正经：“菩萨说：‘还恩无淫欲。’我不是高德、主持和大师，只是一个从青海来的小僧尼，你肯凭空借我钱，我不知该拿什么恩报你。”

到这儿，屋子里这时不仅静，还在静中有了要裂炸的味道和声响。雅慧就立在门后边，贡主任默过一会朝她走了过来了，一步步，到她面前停住脚，额门上有了一层细汗儿：

“你不在乎我比你年龄大出二十多岁吗？”

“你是组织呀，”雅慧说，“这和年龄没关系。”

贡主任就最终僵在那儿了，脸上掠过一层浅青色，又默一会孩子样咬咬下嘴唇，用很奇怪很莫名的语调对她：“知道吗？我也是孤儿——我也是被别人拾走养大的。我要不是和你一样是孤儿，是我养父的亲儿子，我就从此和你好上了。”说着又上前一步拦着雅慧的头，把她朝怀里轻轻抱一下，松开手，把屋门打开来，让雅慧回去把募捐信至少打印一百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