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难途
1
在市里研究是否要把炸裂升格独立为县时,明亮知道家里的殇讯了,说父亲孔东德有了心脏病,死在“天外天”的一个姑娘身子上。那时候,时值盛夏,镇长和县长正在市里的一家宾馆内。宾馆的豪华让人骇然和意外。茶几是镶银的,椅子是镀金的,脚下的地毯全是十六岁以下的少女剪发织成的。地毯中间织有金发黑发的男女裸戏图。走在那地毯上,有一股少女的发味和肌肤的光润滑在脚下边。
宾馆浩大,有那地毯的只有一套房,除了上边的批文和条子,其他下级单位来租房,每住一晚间,都要提前三年来预定。一晚的房价是半斤黄金价。县长胡大军,原来是决然不同意最富的炸裂从县里剥离出去独立成为县,那样胡县长的县就变小了。胡县长也就变矮了。后来明亮订了这套房,让胡县长星期天到这套房里住了两晚上,胡县长也就态度松动了。又住了两晚上,也就基本同意了。再住几天后,胡县长也就明确答应只要炸裂工厂再多些,人口再多些,利润和税收再高些,多到高到一定时候了,就把炸裂由镇划县的报告和材料送到市里去。现在到了那一定的时候里,胡县长和明亮用一个专车把十三箱的资料、录像、表格、数据正式拉着送到了市政府,让市里的领导都在传看那些数据、表格和录像。他们就在这宾馆等着市里的消息和态度。等到最为焦急时,明亮在房里喝着水,把电视关掉打开,打开再关掉,反反复复到心烦意乱、头发脱落后,墙上挂的圆形钟表突然掉下来,落在他床头的枕头上,心里惊一下,慌忙过去捡起来,明亮的脸一下惊出了雨水似的汗。他就那么在床前站一会,冲到对面胡县长住的房里去,对胡县长脱口而出道:
“不好了——我爹死掉了!”
县长正在那地毯上盘腿坐着看报纸,怔一下,惊惊慌慌问:
“你怎么知道的?”
“挂钟从墙上掉下来,没有坏,可那时针、分针全都不走了。”
把报纸放下来,将身边的一杯茶水端到桌子上,回过身,胡县长看见明亮还愣在屋子里,就训他还不快打电话问问家景呢。明亮这才醒转神儿,抓起县长客厅的电话拨了号,问了几句话,他就竖在电话机旁僵在那儿,先是脸上有着一层惊白色,后来那惊白就成了暗乌暗乌的红,待那乌红成为黑青后,他把电话放下了,面窗而立站在那儿,看见窗外的鸟雀依旧在楼下公园里飞。扫地的依旧在楼下捡着落叶和纸屑。而自己那目光,却是无论咋样都聚不到了外边的物景上。
“怎么样?”县长问。
明亮想一会儿,脸上挂了黑乌的笑:“天大的事也没有镇改县的事情大。”
“真死了?”
“为了镇改县,咋能不死人。”
“啥儿病?”
“胡县长,”看着县长的脸,明亮很轻很亲地叫一下,停了一会儿,才又犹犹豫豫道,“等炸裂镇改县最终成功了,我想把炸裂全县财政收入的百分之十送给你。”
县长想了一会儿:“你不回家奔丧吗?”
“天大的私事都没有最小的公事大——死爹死娘也一样。”明亮转身望着窗外说,“我想回,可今天市里就把那些材料全都看完了,市长要万一找我谈话我人不在场咋办呢?”
县长就给两个茶杯都倒了半杯水,一个递给孔明亮,一个自己端起来。两个人在空中碰一下,县长感慨道:“全县的乡长、镇长都像你,县里就好了。”然后又接着笑一下,“就冲你为了工作,父亲死了都不回,镇改县后你若不荣任县长,那就天理不容了。”
也就在碰杯之后都喝了一口水,彼此看了看,明亮也对县长笑着说了一句话:
“我替你算过卦,卦先生说你很快就能当市长。”
县长又笑笑:“安葬父亲想要排场了,我可以去为你父亲致悼词。”
从县长的屋里回到自己的屋里后,明亮心里有些感谢父亲恰好死在这时候。他站在那儿望望停止走动的圆挂钟,拿起拍一拍,摇一摇,确信那挂钟的表针死了不走了,就将那死表又挂回到了墙壁上。到无所事事时,在卧室站一会儿,又到客厅闲走几圈儿。推开客厅的大窗户,他看到市政府几十层的楼房竖在眼前儿,像一根筷子插在一群沙盘里。细心地去查数那楼层的高,知道那楼为六十八层时,他想到镇改县后他要在县城的中心首先盖一幢八十六层的楼,让那楼房有一天县改市了也不过时也不矮。然后他就在窗口想着那八十六层的楼,目光穿过楼群和树林,看见几里外那高楼的六十六层也有一扇窗户推开了。市长的脸像一个苹果那么大,在那推开的窗里笑着朝他招招手,让他赶快和县长一道赶过去。他也就慌忙向市长摆摆手,关上窗,去唤上县长赶快往市长的办公室里走。
走出宾馆,坐上出租车,过了三个小区,路上几弯几拐,到市政府后办了许多登记手续,他和县长才进了市长办公室。市长果真在看炸裂送上来的许多统计和表格。市长是县长当镇长、明亮当村长时的老县长,他见了他们一点不陌生,记忆犹如朝阳,美如鲜花,彼此叙了旧,喝了水,最后市长看了看明亮年轻兴奋的脸,说我知道你为了工作,父亲死了都不肯回家奔丧去,就冲你这一点,我个人原则上支持炸裂由镇改为县。
明亮有泪想要流出来。
市长看看胡县长问:“想好将来谁调到炸裂去当县长没?”
明亮的心又一下缩紧了,扭头看着胡县长,哀求的目光和山脉上的晨雾一模样。
可就在胡县长要开口说话时,市长笑了笑:“我看谁都别去了。把明亮同志直接从镇长提为县长吧。”然后,很释然地看到胡县长笑着点了头,还喝了市长给他倒的水。在明亮想要从市长手里接过杯子去给市长续水时,他看见市长身后墙上挂的方形钟表的红色秒针走得有气无力,想要停下来。于是间,他手在半空僵住了。又看看县长的脸,示意县长看一下市长墙上的表。见县长抬头看了后,明明是看见那秒针每走一下都如爬台阶,有时爬上还会掉下来,可县长却和没有看见样,脸上闪过一层隐隐的喜色后,还依旧和市长说着话。
县长说:“深层变革这些年,县里情况都很好。”
市长说:“要抓住机遇,顺应时代之潮流。”
县长说:“无论怎样改,我是跟定你市长了。你指哪,我就誓死改革到哪儿。”
接下来,两个人就都笑了笑。而市长身后挂钟的秒针也就在这时耗尽力气彻底死着不走了。明亮盯着那停在由“7”向“8”爬着的红秒针,脸色顿时白起来,汗从额门浸出一层儿,终于忍不住朝前走一步,插到市长和县长的对话里,小心地对市长轻声说:
“市长,你墙上的挂钟该换电池了。”
市长扭头望了望,有些无所谓地回头问县长:“今天想喝什么酒?”
县长说:“最好的。”
这时记得,墙上的秒针不仅在“7”上停下来,而且还又如有人爬树到了中途滑下样,突然间,那悬挂的秒针闪一下,又倒退下滑到“6”字那儿了。明亮听到了那秒针下滑时陨石下落样的响,眼前一晃,脑里一嗡,他就大唤着朝市长办公室的外边跑。
——“市长的钟表不走了,快给市长换电池!”
——“市长的钟表不走了,快来给市长换电池!”
他在市政府办公大楼六十六层的走廊大唤着,声音急切响亮,像从炸裂山坡上滚下的石头要砸死路人般。听到他唤叫的副市长和秘书长,还有那层楼所有的干部和工作人员们,都从办公室里冲出来,僵着呆在楼道上望着他。之后市长知道了明亮这样急呼狂唤的缘由后,很感叹地说了句:
“一辈子去哪找这忠好的下属啊!”
2
从市长办公室里走出来,县长和镇长并着肩,到楼下县长凑近镇长的耳朵上,悄着声音说:“孔明亮,真想操你妈!”
离开市政府的院子到市政府的门前大街上,县长对身边的镇长用不高不低的声音说:“孔明亮,你爹死了,你娘咋不抓紧死了呢?”
到宾馆两个人要回自己房间时,县长大声在宾馆的走廊唤:“孔明亮——你和你们全家都死才好呢——别以为市长同意炸裂改县炸裂就要独立成县了。别以为市长说让你当县长,你就当上县长了。大事小事都别想绕过我这个县长呢。现在你孔明亮还捏在我手里呢。”
一路上,两天间,明亮都不知道县长为啥儿会那么大动肝火,咒爹骂娘。为了弄清为啥儿,他给县长倒开水,洗衣服,挤牙膏,擦皮鞋,还亲自把县长擦嘴的废纸接在手里扔到纸篓里,可县长最终都没说他为啥儿会大动肝火、咒爹骂娘的事。直到他们从市里回到县城里,接他们的专车穿过县城的开发区、商业街、广场、体育场,新建的火葬场和县医院,大饭店和儿童娱乐城,明亮提着县长的行李把县长送回家,县长才很含蓄地对他说:“回家埋你爹的时候想想吧。”
县长家住在城中心的一个花园里。他不让明亮朝他家里去送他,到花园门口就把明亮挡下来,“你爹在家躺了三天等你去埋哪,快回家忙你爹的后事吧。”明亮坚持要把县长送回家里去,就闪着没有把行李给县长。“你不告诉我你为啥生气我就不离开。死都不离开!”他固执如铁地说着跟在县长身后边,到县长家独栋楼的院门口,又接着悄声死死说:“胡县长,你不说你为啥儿生气我死都不离开!”走进屋门时,他又压着嗓子说:“你要把我当成你的下属、你的兄弟、你的人马了,你就告诉我你为啥那么生我气。”到了没有礼堂大的县长家的客厅里,有一班人马接过行李,忙着给县长换鞋沏茶,开着空调,端来洗脸水让县长歇息放松时,他用更小的声音求着县长道:
——“你不说,我就给你跪下来。”
——“胡县长,你以为我不敢跪下吗?”
——“不光跪下来,我还敢活活跪死在你面前。”
在孔明亮真的做出准备下跪的姿势时,县长家客厅墙上的挂表的时针分针都到了十二点,那椭圆木雕的红木钟表里,当当当地连敲了十二下,声音脆亮,如寺庙古刹的钟声木鱼声。孔明亮有些醒悟地循着声音望着那钟表,脸上的表情如一层云里透出了一丝光。胡县长脱掉皮鞋,换了拖鞋走过来,盯着明亮冷冷笑一下:“你放心,我家的钟表再走百年都不会停下来。”明亮看看胡县长,又回头依然望着那钟表,脸上原来僵冻的表情化解开来了。有一层发亮的懊悔僵在他的脸上了。他看着走来坐在钟下沙发上的胡县长,朝自己脸上轻轻掴了一耳光。
“我想明白了。”他对县长说着,又用力掴了自己一耳光,“市长的钟表没电了,我不该提醒他快换电池让钟表不停歇地走。”说着一屁股坐在胡县长对面椅子上,像把自己从哪儿扔了出去样,“市长的钟表不走了,市长就该生病住院了。市长一住院,病就难治了。市长有了不治之症,就该把市长的位置让将出来了。”
说完这些话,孔明亮瞟着胡县长,显出万千的懊悔和不该。“我就是猪脑子!”在地上轻轻跺了一下脚,他又接着说,“市长病死了,不就轮到你当市长了?你当市长炸裂由镇改县不就完全由你说了算?!”然后就啥儿也不再去说了,只是看着县长感叹着,像把一匹敌人的死马医活后,那马朝自己身上踢一脚,又奔向了驰杀自己的疆域里。就那么,和县长相隔几米地对坐相望着,等着县长说一句宽解原谅自己的话。
可县长没有说。县长像电影上的人物样,喝着刚沏好的茶,把漂着的茶叶用杯盖推到一边去,吹了几下热茶欲喝时,又放下杯子用很轻的声音说:
“你本来就是市长的人,对市长忠心也是应该的。”
明亮果真朝县长跪下了:“胡县长,打死我都是你的人。”
县长问:“有啥证据吗?”
明亮想了想,想了岁月久长一会儿:“这样吧——胡县长,我知道现在正在进行死亡大殡改,要求人死后,都要火化使用骨灰盒。而我们全县自你建了火葬场——我知道那火化炉和火葬场,是县长你们家的生意和工厂。可自建成后,还没有一个死人是自愿去那火化的——从我开始——那就从我们孔家开始,为了证明我是你的人,生死都站在你的旗下你的这一边,我先把我父亲运来火化掉——让我父亲成为全县第一个自愿火化火葬的人。”
县长盯着孔明亮的脸。
“如果一个镇长把他的父亲送来火化了,”明亮说,“那火葬场的生意准就慢慢好起来。”
县长盯着孔明亮的脸。墙上挂表的铃声又响了,像古庙古刹里的钟声木鱼声,悠然远远,让人听了就大悟大开、很快明白了大千世界的万千事情了。
Last updat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