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行巡

一七二二年，康熙大病了。

在病里他决定还是要往中原的欢乐国里去一次。那时的满朝文武，一片反对之声，亲诚的谏言如京城三月新发的树芽般。然而那时候，皇帝的任性如刀要去割草、寒冬要吃冰，御厨只能从草尖掬来水珠、聚成冰凌再把冰凌加温到不冷也不热。六十八岁了，病中皇帝的拗执坚如紫禁城，谁能不对那宫殿楼阙敬畏呢，何况那时大清盛世到帝让槐树结出榆花来，宫内所有的槐树就会开出榆花来。冬天紫禁城满天飘着雪，纯白的单调让帝总是想到死的青白色，也就到窗口对着殿外的飘雪说：“我是天下大帝——我要这雪都成为红色、蓝色或紫绛。”说完他朝天空瞟了瞟，满天的白雪就成了红绿黄蓝紫绛了，落在宫里的房上、道上、院里和枯草上，艳丽柔和，宛若彩绸的碎片从天空依依朝着宫里飘。来日太阳出来时，积雪一融化，所有房檐都流着五彩水，嫔妃们纷纷掬来那水装在香瓶香罐里，要当作日后自己的化妆水。因为那水一抹脸，她们的皮肤会嫩到如雨天里的水泡样，一碰即破的担忧使人看着都害怕目光带有刺，因此除了皇帝去摸那些脸，再也没人敢动手去摸那脸了。然那时，帝已有四位皇后，四十八位嫔妃，她们一共为他生了三十五个儿子、二十个女儿，共计五十五个皇子和公主。缘于三十五个皇子里，有十一个是刚一生出生就薨逝的，二十个女儿只有七个活到成年间，享受了公王的富贵却为了避免征战而嫁入族与国的联姻里，悲苦和喜悦，如糖醋黄莲一锅煮，年岁和味道，让皇帝对什么都没兴趣了。唯一兴趣想念的，就是要到中原的欢乐国里去一次。这是皇上一生的最后一桩心愿了。甚至在一七二二年的春节后，过了正月十五闹花灯，朝臣嫔妃在宫里的任何地方都挂了红灯笼，连假山的缝洞和通往宫厕的路上及皇帝、臣爵、皇后、嫔妃及太子、公主们，都从未曾去过的角落里，也都挂了灯笼和写了谜面的红纸条。都指望这个正月十五元宵节，皇上能从他的病榻爬起来，在宫里走一走，到处看一看，然而谁也没想到，皇帝从床上起来后，被济仁公公和侍女搀扶着，从寝殿走出来，朝满宫和满道的灯笼瞅了瞅：

“今儿是什么日子呀？”

“是壬寅年的正月十五啊。”济仁公公答说：“皇上——你看这灯笼。”

皇上也就朝那到处都挂着的灯笼瞟了瞟，扭回头来厉声道：

“传朕旨——朕一开春要到中原的欢乐国里去一趟，谁若再敢奏谏反对朕，朕就赐他死！”

济仁公公僵在皇帝身边了，脸上惊出的慌汗如晨光下的水珠样。扶着皇上的侍女这时看着公公苍白色的脸，又慌忙去搀整整三个月没有从病榻起床走路的康熙帝，见帝说完这些后，自己直了身，竟然大踏步地朝着太和殿里去，不要轿也不要人去扶，脚步的坚实如他从来没有生过病，不是六十八岁而是四十八岁或者三十八，咚咚的脚音宛若大朝前的锤鼓般。随着这脚音，随着皇上硬朗的身子和朝太和殿甩起来的胳膊腿，挂在宫檐、树上和宫道两边的花灯纷纷落下来，如秋风中的花瓣、落叶及这年硕大无比、突然变成绛红色的白雪花。

就是这次早朝后，在宫灯落下如车轮和球在宫里滚着跑着时，皇上决定开春要去中原的欢乐国里巡访了，再也没有一臣一爵和一医一嫔妃，敢对皇上谏言劝阻了。早朝的时间只用了一个瓦片抛起又落下的一会儿，皇帝也只说了一句话：

“朕要去中原欢乐国里看一看，反对者——斩！”

然后就宣布退朝了，吩咐内务府和十三衙门各自回去准备开春行巡中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