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二湖岛
后来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因为要皇上挤血的人太多,也便有了开始没有尾末了。血像一注雨样不断滴地流出去。伤口并不痛,只是皇上的头壳有些晕,流血如流着他的脑髓样。瘟疫有救了的消息不胫而走迅速在府镇传开来。这时候,皇上才知道府镇何止是一个镇,还是一个城和比城镇更大的一片域隅和界地。在府镇寨墙内,住的都是明、清两朝七品以上的朝臣和家人,来自清朝的都住在寨墙靠着戈荒这一边,他们依着在朝时的官位、家财盖成了各式的四合院和阁楼房。而过去两条街,那边住的多是早就搬过来的明时的朝臣和家人。然在明朝家眷和更那边的寨墙外,戈荒退远了,有了黄土和泥沙,可以种植和耕垦,竟也住了许许多多过来的秀才和在地方衙门有着官位的,如失势的九品和在县街、州府做着杂役事情的读书人。缘于府镇是读书做官人的聚集地,他们也就都搬来住在府镇的缝隙和街角。待缝隙街角住满了,又盖房住在府镇外能种稼禾的土地上,待过了顺治至康熙理政的百年后,府镇外已有万人聚集了,成了镇外镇和城外城。皇上明明是在戈壁这边进入了府镇寨门的,开始在那儿给他的朝臣、子民挤血驱瘟疫,后来他不知道是如何被拥哄着推到了府镇中间十字街的广场上。手指上的血,越挤越难挤,不得不用敲碎的碗瓷碎片把另外一个手指的肚头割开来。就这样血像雨滴一样朝下落。“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唤,潮涌一样卷起再卷起。皇上半点儿都不觉得手指疼,用瓷片割了这个手指再割那一个,割着时他还能从“万岁!万岁!”的唤声缝儿里,听到瓷片从肉上划过像从一片布上划过的撕布声。太阳终是西去了,府镇的街上、房上、枝叶上,到处都是红亮和温暖,如被皇上的血晕染了样。不仅手指不觉疼,且头脑轻盈飘忽犹如宫里新选了宫女和他过夜后,房事过多的那种飘忽和快活。皇上不再怨恨那个穿了自己龙服的人,原来在那边,万岁的唤声听得让人厌,可是在这边,听起来都如新宫女的房事样,是男人有谁能抵得了。皇上总是想起他每次离开紫禁城时千人万人跪着的呼唤声。那时他在呼唤中,总想逃开静一静,只是因为不能让人看到他的厌烦才要做出恋恋亲亲的样。可现在,想到那个穿了龙服称了帝的人,把该给他的“万岁!”抢了去,皇上便格外地疼惜这又到来的呼唤和万岁声。“皇上,你不敢再给百姓挤血了?”这个声音是高翰林的声音样,可又觉得是哪个公公在他耳边私语着。“为了天下,为了江山和百姓,我怎么能不这样啊。”他好像这样大声地对着人群说,又好像只是这样想了想,接下来便又自己拿起一个瓷片儿,把自己仅剩下的一个完好的手指肚儿割开来。明明是把滴血的手指捏着朝一个孩子的水碗伸过去,可又觉得身子一歪倒在了谁的怀里边。
他想我是死了吗?
想我死后到往哪儿了?
他想难道我从第三道的世界走不到第二、第一道的世界了?见不到我从宫里带出来的百来人马随从了?是不是这儿就是欢乐国的都城呢?还是我被谁一把从欢乐国的第三道推坠到了第四道?欢乐国的都城在哪儿?那个都城到底怎么样?都城里的田农庄只是一个村庄吗?还是田农郡的中心才叫田农庄?因为头晕皇上又看见了梦城、桑原、田野、人群、穿龙服的自己和耿画师,看见了戈壁洪荒中的沙漠、沼泽、山峦、石滩和府镇,以及府镇里的四合院及王四品、高翰林、赵巡抚和周修撰。认识的和不认识的,房子、树木和荒野,都在他眼前转动和摇晃,然后就有目光似的月光照在他的眼上了。就有蒲扇在他面前呼呼振着了。又有一股凉风和润气,柔柔习习地在他身上浸润着,宛若雨前的细风吹着样。皇上在呼唤声中睁开了眼,看见了面前跪着一片又一片的人,全都穿着长袍布衫子,不是黑色就是染蓝色,体面的还是绸缎或面人的一面是绸缎,而长衫的后面是织布。天色好像初亮一模样,东边的云后透着黎明的阳气和亮光。“我这是在哪儿?”他想这样问一下身边的谁,却只是想想没有问出来,然却很清晰听到有一声裹着惊喜的唤:
“皇上醒来啦——皇上醒来啦——”
那唤声带着喜气像皇后第一次怀孕生了太子后,他不能进入储秀宫去看皇后生太子,又担心皇后生的不是太子是公主,因为皇上和两个贵人、两个答应先后五孕都是女的,且五个公主有三个刚一出生就夭折,所以到第六孕皇后生产太子时,公公从储秀宫门口到干清宫来向皇上报喜时,“是太子——是太子——”的唤,惊天动地、锣鼓喧天大地传遍各个宫殿和宫廷里的角角和落落。现在皇上又听到那欢锣喜鼓的唤声了。“皇上醒来啦——”的一声大唤后,那唤声便被减缩为“醒来啦——醒来啦——”的一连串的唤,从一张一张嘴里叫出来,朝很远很远的地方传过去。
皇上挣着身子坐起来。
他面前出现的不是府镇的广场和落日,而是一个岛上的一片草屋、院落、树木和天亮前的光色和潮润。四周都是水,汪汪洋洋看不到边。而面前站着的人,个个都是书生读书人。都是二十几岁或者三十几。他们在一棵巨大无比的樟树下,都围在皇上身边儿,嘴里都叫着“皇上、皇上”,叫皇上就像叫“张生、李生”样。他们望着皇上喜悦着,还有位书生过来拉着兄弟的手样拉着皇上的手:“你醒了?你到底醒来了!”然后自我介绍说,我叫王平子,是那边平阳人,因为考举不中,后来被好友孟生介绍到了这边岛上来,没料到一到这岛上,瘟疫蔓延了,只有这岛上才是安全没有疾染的。说皇上在府镇血挤干了晕倒了,那些家里有病没有得到驱疫血的人,乘机扑到皇上的身上抓住皇上的手指挤驱疫血,还敢有人索性把皇上的手指用刀割开来,趁皇上昏厥把刀尖扎在皇上的腿上、胳膊上,去抢夺皇上的血液驱疫症,直到皇上身体彻底没血了,人都走散了,再也没人理救皇上了,孟生才悄悄乘着夜黑把皇上背到这岛上,使皇上有了新生重又活过来。说着王平子指着体态半胖的孟生道:“这位就是救驾皇上的孟生孟龙潭,老家在浙江天台县。”皇上想起四年前,闲暇无聊时,又从济仁公公手里要过蒲生最后给他写过的几个故事看,似乎记得有个故事叫《三生》,有篇名为《王子安》。皇上把目光落到孟龙潭的脸上去,要问什么时,王平子又指着孟龙潭边上的秀才说:“这位是王文,山东东昌人;这位是贾生贾奉雉,甘肃平凉人。这位名叫王子安,考中秀才时自己都成爷爷了。”看王子安脸色涨红笑着不说话,王平子便慌忙补充道:“皇上啊,来这岛上的,都是在那边年年科举落榜一身悲伤的,才都聚到岛上学着陶渊明,小国寡民,不闻魏晋,日日地在岛上酌饮和对谈,种菊、种豆或种瓜。”说着又向皇上介绍了十几个一生都考、一生不第者,说大家为皇上醒来每人每天都守在皇帝身边上,终于将皇上从死里召唤回来了。皇上也便惊奇地瞪着眼睛看大家,又想起什么慌忙伸开自己的双手看,撸起袖子朝着胳膊看,惊惊慌慌地把身上的衫袍提起来,将目光落在腿肚和脚脖上,果然看到腿和胳膊手指上,到处都是伤疤和包扎着的生白布,有的白布上还染着黑干了的血。皇上的心里哆嗦着缩紧一下子,有一股怨怒升上来,可又想到现在不在府镇而是在这岛上,便绷紧脸色问:
“这里离府镇有多远?”
天台人孟生看着皇上道:
“说远并不远,说近并不近。”
皇上冷眼盯着面前的一群书生们:
“朕我自己挤血驱瘟是一件事,子民们动刀来刺扎皇上是另外一件事。有谁能告诉朕,都是谁在朕的身上动了刀?”
书生们全都不言了,全都面面相觑着,最后都把目光落到了孟龙潭的身子上。这时孟龙潭看看大家朝前上一步,说皇上,那些在你身上动刀挤血的人,全都是你和你的父皇赐他们一死并株连九族被满门抄斩的,你要了他和他们全家人的命,今天他们不过从你身上挤走几滴血,难道皇上还要再赐他们一死吗?孟生说,你看看你眼前的这些书生秀才们,他们个个在大清饱读诗书、人才栋梁,而又年年落榜不第,最后不得不到这孤岛上相抱取暖而自娱,可他们见了皇上也没一人抱怨一句大清、抱怨一句皇上啊。说着还又朝所有的书生秀才们看一眼,这时太阳升将起来了。身边的草屋上披着暖黄色,房坡上从枯竭的房草中间生出的新草们,有的开着小黄花,有的生出小红花。有一身晶黑的燕子落在房檐下。面前飘渺无边的湖上,停放着舟船和渔网,能看见有人一早就驾着小舟朝着湖心走。皇上听着孟龙潭的话,看着孟龙潭的脸,彷佛想起了什么样,脸上飘过一层暗白色,慌忙把目光移到别处去。“这是什么岛?”皇上望着远处问。“是南湖和洞庭中间的二湖岛,”有个书生这时说,“皇上要去的第二门世界就在湖对岸。”
皇上便把目光朝着遥遥的对岸瞟望着。
“谁能把朕送到对岸去?”
没有人说话。
“不把朕送到对岸,你们就不是救驾,而是劫驾了。”
说着皇上又扫视面前的人,直到这一刻,他才突然意识到,面前所有的书生们,没有一个在他面前下跪下。没有一个对皇上唤过万岁的。皇上意识到什么事情了,他把目光再次落在一身气宇的孟龙潭的身子上。“是你把朕从府镇救到这边的?”皇上说,“朕回去可以补给你孟家后人五个进士前三甲,可以点名让你家两个后人为状元,可以封赐他们到最富庶的两江去为官。”孟生这时望着皇上笑了笑,拉过凳子坐到皇帝对面去,说孟生我从写出绝世的文章而落第,到终于成为状元被先帝因为“龙潭”二字取消后,就已经让孟家人只读书慧悟而不科考了。如果皇上念我孟生和众人救驾有功的话,皇上不用赐我们银两、布匹、绸缎和官爵。我们在这个岛上不用那东西。我们只要皇上赐我们一样东西就够了。
皇上瞟着孟生看。
“能赐我们一粒小麦落下可长出万斤小麦的麦种吗?能赐我们一粒谷稻种,在这岛上种下去,生出十亩、二十亩不用锄草、施肥的丰稻种子吗?”
皇上把目光收将回去了。
孟生把凳子朝皇上面前拉了拉,坐得距皇上只有半步远,把右腿翘到左腿上,声音不高不低道:
“倘若要不能,那就请皇上对我们每人赐说一句微不足道的闲话吧。”
皇上看着孟生的嘴。
孟生说:“请皇上对我们每人都说一句‘对不起’!”
皇上的脸成青色了。他盯着孟生不停晃动的腿,突然从凳上站起来,举起胳膊要摔东西样挥一下,可胳膊起到半空时,又想起什么来,青色的脸上呈着苍白色,如同一瞬间,力气被掏空耗尽了,有气无力了,不得不慢慢把身子重又坐下来:
“朕我要不说呢?”
“不说就不说,”孟生笑一下,把翘腿收起来,“皇上若不说,皇上也还是皇上。这里的书生会把皇上一辈子都供得和每个书生样,每天除了采菊东篱下,就是每人每天要作一首诗,三天写上一篇短文章,每月写一篇长文章,之后大家轮流作为考官评诗判文章,诗文好的可以休息、饮酒听音乐,诗文倒数的,那就要每天到厨房给大家烧饭、炒菜、洗碗筷。”
说到这儿孟生站起来,像考官到考生面前指点说了一会话,指点完了要走了,要考生开始自己答卷了。“今天的题目是‘遇陌人’,”孟生对着大家唤:“都回去该写诗的写诗、该做文的做文。”说着把目光落在王子安的身上去,交代他去把为皇上准备的墨砚、纸张拿出来。这时太阳到了岛头上,水面上的波光呈着金银色,有鸳鸯、鸭子和白色的水鸟在湖边游荡着。天气好到没规矩,云似乎会从天空掉下来。会掉下挂在枝头上。有一种硕大无比、玫红亮亮的喇叭状的花,满开在一片叶子也不生的树枝上,在一排房后的天空着了火一般。还有一种树,树根不在土里而在半空里,从树枝上生出垂下扎进土里去。有兔在那树下边,狐獾在那枝桠上。鸟叫声带着水清气,从湖边和树上叠叠翠翠传过来。王子安就把一张桌子搬来了。另外一个书生把笔墨纸砚摆到了皇上面前的桌子上。其余的书生都陆续离开这棵垂根树,有的回了自己的草屋茅舍里,有的把屋里的桌子搬到门外风口树荫下,开始如在各省和京都设的考场那样写诗做文章。
皇上如坠梦里样,望着岛上的一切和书生们,觉得事情像是一片树叶轻轻落在身子上,拿起那叶一看叶子成了果;再一看,那枚果子在人的面前又成了一棵树。再或者,是餐饭时候刚把筷子拿起来,却看到用了多年的筷子发了绿芽儿,而桌上的鹿肉、兔肉和羊肉,明明煮熟了,摆在盘子里,可盘里的肉却成了小鹿、肥兔和羔羊,从桌上跳下逃走了。
有一种严肃的可笑在面前。望着铺在桌上的纸和笔,皇上连一点诗兴都没有。再看四周的门前、树下和远远近近的岛地上,书生们都正伏在那儿写诗做文章,彷佛农人正在日下、风里耕田般。他很想笑一下,想望着这些落第书生哈哈哈地仰天大笑着,便在脸上挂着讥讽要到最近的一个书生那儿看一眼,然而刚起脚,被边上的王平子把他拦下了。
“皇上,今天我是考官你是考生了。”
皇上看着王平子:“你是平阳人?”
王平子朝皇上轻轻点着头:“再过两个时辰后,皇上你若还没写出一句诗或写出半章文,今天给大家烧饭、洗碗的事情就落到你的头上了。”
皇上真的笑出了声:“我若不写也不下厨烧饭洗碗呢?”
王平子有些哑然时,孟龙潭从一个考生的桌边走到皇上面前来,“如果皇上不愿过这书生生活时,可以把皇上重新送回府镇去,那儿染了瘟疫的人,都在等着皇上哪。”这样说着孟龙潭把桌上的纸笔朝皇上推了推,又把一个粗木条凳摆在皇上屁股下,“皇上不会是担心自己是大清的皇上,文采没有这岛上书生们的文采好,才不敢坐在书桌面前吧?”
皇上最后看看孟龙潭,拿鼻子哼一下,也便默着坐在垂根榕树下的桌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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