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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向儿子述说这些情况,是那年冬天的一个夜晚,天气冷到不能再冷。张家营人有一半人家,水缸都冻裂开了一条大缝。天元从学校回来,没有烧饭,独自在屋里坐了一阵,便上床围了被子。每逢这样寒冷的天气,他便随意给黄黄弄点吃食,自己饿着肚子,也懒得去生火烧饭,围着被子,想想流水岁月,飘零人生,也不失为一种苦难的享受。待想到久时,母亲便会从那边回来给他一番安慰,甚或把儿子带回,让他望上一眼。那时,母亲总是说,天元,你再成个家吧,找个女人烧烧饭也好。
她说娅梅她都结婚了,你不能老是想她。
母亲说我眼看着她和人家举行婚礼,那仪式和张家营子压根没有一样的地方,光山珍海味的酒宴都摆了五十四桌,亚细亚的酒楼不够,又包了一家叫白云宾馆的大厅。凡参加婚礼的人,每个人送了一个红包,最不济的,里边也包着几千块钱,每个红纸包上都写着他们的名字,包一万块钱的,少说也有三五十个。有个叫唐豹的人,红包里竟有十五万块钱,听说那人是星光大商场的老板,曾经喜欢过娅梅,可娅梅看不上他,找了这个有文化的人,算得上一个画家兼商人。其余别的,都是亚细亚大街的老板、经理、医生、董事和政府的工商、税务、银行、卫生、公安等部门掌事的人。人家说娅梅为这场婚礼花了一大笔钱,给每个男客点烟时,都送一个火机,每个火机都是值五百块钱。给每个女客递的糖里,都有一个白色珠子,还有……天元便不想再听下去,从床头取出那张《真正女强人》的报纸,读上一遍半遍,用被子蒙头睡了。他睡了,母亲便坐在他的床边,唠唠叨叨,喋喋不休,千遍万遍地求他再找一个女人,不要为娅梅死心眼儿。
天元也就终于打算,再组织一个新的家庭。
母亲托了村长给天元张罗媳妇。比起来,张家营人当数村长见多识广,接触人多。熟识的人中,又多是乡土社会里一些上层人物。在一次县里召开的三级干部会上,村长认识了三十里外赵梁村的女村长。女村长是全县很有名望的基层干部,丈夫死了,留下一个女儿,小天元几岁。由于她是村长,又有名望,对再婚的事自然是很为挑剔,不说再找一个如前夫那样有权有势的干部,可也不能找一个地地道道又不会做生意赚钱的农民。这样的条件,这样的环境,在乡村是十有八九要竹篮打水。到了村长向她介绍天元的情况时,她便欣然应诺。村长回来给天元说了,天元说让我想想。
“没什么好想的,”村长说,“就这样定了。”
“我还没见到她的人什么样。”
“我替你见了,你还不信我村长?”
“我总得摸摸她的脾气,能不能合得来。”
“是个女人,哪有合不来的道理。”
“结婚过日子,这是大事。”
“我已经答应了,见了面你也不能不同意。”
“村长……”
“难道我村长还做不了这个主?”
这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期的事情,村长说一不二的态度,使你感到又亲近又无可选择。见面那天太阳很好,她扯着她四岁的女儿,在他家前后看了一遍,最后坐到屋里的时候,脸上有一层红光,说我看你还是和我到赵梁教书吧,那边我家房子好,我又是村长,说话办事都方便。说我把赵梁小学的校长换下来,由你当校长,三朝两日,凭着我在县里的关系,给你转个正式教师不是问题。
他说:“你不想嫁到张家营来?”
她说:“张家营能让我当村长?”
他说:“难道非当村长不可?”
她说你这话成了笑话,能当村长我不当村长干啥儿。他说,你嫁过来,也到老君庙小学教书,我们过安安静静的日子,可以好好培养培养女儿,我不喜欢乡村干部终日风风火火,欺天霸地,像上一辈人说地主老财似的。
女人最后望着他冷冷地笑笑,说:“料不到,世界上真是什么人都有。你一个教学生娃儿的民办教师,竟还瞧不起我们村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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