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3:32~4:05
是我把阎送到坝上他的屋里的。
他们家人说你人小脚步轻,不会把他从梦里惊出来,那你就去把他送到坝上吧。并嘱我路上不要和他说话不要把他从梦里唤出来。可我还是和他说话了。忍不住和他说话了。他在前边走着深一脚浅一脚和看不清路的平整样,时不时一脚踩进一个坑里去。踩进坑里他的身子就会猛地歪侧一下子。以为这时他会醒出来。随后他自语一句这里有坑啊,却又深脚浅脚朝前了。走着走着踢在一块砖上一块石头上。把踢了疼了的脚抬在半空抖了抖,哎哟哎哟又走了。我跟在他后边,像一只小羊跟在大羊后边样。他踩坑踢石了,我就上前扶着他。他又走了我就松手跟着他。我们穿过镇上的胡同如走在一条水坝隧道里。到了宽展平坦的大街上,像到了一面广场上。十字路那儿已经没人了。只还有煮茶和咖啡的锅灶砖石还在那。茶味和咖啡的香味还在那。
人都散走了。
人都喝了雄黄茶水和冰晶咖啡不再瞌睡不再梦游回家了。大街上,还有最后提着大锅回家的人影和脚步声。就像夜里本该有的响动样。除了面前走的阎作家,我很想再找到一个两个梦游的人。可在镇街上,除了静和灯光没有再看见哪有梦游的人。偶尔能听到从哪传来的惊叫声。但不是那种人被砍了杀了的惊叫声。是看见一团灰黑原来是一条家猫家狗的惊叫声。
梦游夜不会就这么结束吧。怎么会就这儿简简单单完了呢。可街上确实是死静活静坟场一样静。我有些惊起来。有些怕起来。不自觉的上前拉了阎的手。就像惊怕的孩娃上前拉了爹的手。他的手是热的软的有一窝儿汗。手掌是软的柔的没有种地力气的。这手和我爹的完全不一样。因为他的的手。我开始和他说话了。我们一问一答了。
——你离开皋田了多少年。
——这次回来值了呢,赶上全村全镇人的大梦游。
——在梦里你都看见了啥。人咋会做梦还知道自己在做梦。
他扭头看看我。拿手在我头上摸了摸。还呵呵呵地笑了笑。
——下本书我就写梦游。这是上天在我绝望时候送给我的礼物呢。
原来梦游也是一份礼物呢。还是上天的神们主们给的礼物。我忽然也想梦游了。也想和他一样梦游也还知道自己在梦游。就像在另外一个世界能够看清这个世界上的事。如死后还知道自己是在活着样。拉着他的手。替他拿了他的几本书。我们走过十字街。走过西大街和东大街。看见我家开的冥店门是虚着灯光还亮着。我想回去告诉爹娘我去把梦游的阎伯送到坝上送到他的租屋里。可却只是想想并没回家回店里。看见有人在一家衣服店里偷着和扛着,想过去说你别偷了扛了现在人都不再瞌睡了,不定店主人会立马来抓你。可却只是想想看看并没走过去。看见镇外田野上还有人将马灯挂在一杆枝上在割麦。每割几镰就要把插在地上的树枝朝前挪一挪。想过去对他说你回家喝点茶水煮一碗中药的冰晶喝喝吧。一喝人就不再瞌睡不再梦游了。可又觉得梦游也许对人家是一桩好事美事呢,干啥要把人家从梦里弄出来。
想着啥儿偏不做啥儿,和梦游的想啥做啥相反着。想着啥儿就去做啥儿,醒着不就和梦游一样嘛。我想问问阎伯他小说里的一些事。想知道写一本书到底能挣多少钱。想让他再回来给我多带一些书。于是就又说着了。问着了。像开始磨镰收割一样了。
——阎伯,你说人一辈子是专听故事好,还是专门把故事讲给别人听着好。
——阎伯,你能不能把你的故事讲得暖和一些儿,我看你的书我总是身上冷。你的书里阴气太重了。我喜欢冬天看书那书里正好有炉火。夏天看书那书里正好有个电风扇。
——阎伯,——阎伯啊阎伯。
我们就到了镇南路口上。到了路口的一棵槐树下。老槐树。和山西洪洞县那人都集合到树下开始移民迁徙的槐树一样儿。两人抱不住的粗。二百多岁的老槐树。树枝还旺得和伞筋一样结实一样密。树叶旺得和不透风不漏雨的伞布一样儿。用砖石土堆把那老树围起来。保护着。如晚辈孝敬伺候老人样。到那土堆旁,我说阎伯呀,知道吗,你所有的书里写的都是咱们村里的事。都是咱们镇上的事。可村人镇人除了我,没有一个人喜欢你的书。除了我,没有一个人能把你的书从第一页看到最后一页的。都说你的书写的是啥呀,《三国传》和《水浒演义传》,《封神传》和《三侠五义传》,随便哪本书的一页纸,掀开来就把你的书给比翻了。就让你的书一钱不值了。和我们冥店的冥钱一样虽然也是钱,可扔到路上人都不愿多看它一眼呢。
阎伯愣住了。
阎伯一愣把拉我的手给松开了。他低头看着我的脸,像算命的人盯着一本卦书样。夜是模糊的。月是灰白清明的。我看见阎伯的脸,也像一本让人看不懂的卦书样。就那么看着他。他就那么看着我。盯着我。又拉着我去坐到槐树下的砖石土堆上。问了我一些很神奇的话。很神秘深奥的一些话,如不会生娃儿的女人去问菩萨她啥儿时候可以怀孕生娃样。
——念念,给阎伯说实话,你最爱看阎伯哪本书。
——给阎伯说实话,你觉得那些书里写的都像我们村里镇上的事情吗。
——念念呀,也算阎伯求你了,你能把你们家你舅家的事情给我讲讲吗。你爹你娘和你舅,这辈子做的都是咱这儿事关人命事关生死的大事情。我想写一本关于咱们这儿生与死的书。也许这一本,不仅你爱看,村里人镇上人能识字的都爱看。说说吧。说说你爹你娘和你舅。说完了我下次回来会给你带上很多书。你阎伯没有一本书好看,可阎伯给你带别人写得好的好看的。给你带因为好看咱们这儿才永远看不到的书。
——啥儿书。
——《金瓶梅》。
我没有给阎伯说我们家的事。我守口如瓶啥儿都没说。我不明白他在梦游竟说的问的连一点乱子都没有。偷偷去看他的脸。他的脸确确的的(的的确确)还是和一堆满是错字的书一样。和谁都看不懂的卦书一样儿。可是我没梦游呢。我也没有别人想的那么傻痴呢。我不会为一本啥儿金呀梅呀就把我们家的事情说出来。没有给他说我舅和火葬场的事。没有说我爹是上边让把土葬改为火葬时的村里镇上的告密者,还把人的油都一桶一桶藏在坝上寒洞里。就在他租住的那所院子旁边上。我说我们家有啥好些啊。吃饭。穿衣。有人死了卖个花圈挣上几个钱。再用那钱去买了彩纸做花圈。买了金纸做金箔。剩下一些去买些粮食做饭吃。
也就没话了。
也就不知该说啥儿了。月亮在头顶走移着。云彩在头顶慢慢走移着。我们就走了。就离开那槐树去往坝上了。这一走,就没有先前话多了。没有先前的亲了和近了。我为没有对他说我们家的事情心里有些冷凉和纠缠,像我偷了他欠了他有些对不起他了呢。为了能重新找回我们在那老槐树下的亲和近,我又主动去拉了他的手。主动问了他一堆话。一堆一堆的亲热话。
——阎伯,你说人一辈子是专讲故事给别人听着好,还是一辈子去听别人讲的故事好。
——阎伯,你说我长大了是和你一样离开皋田好,还是和我爹娘一样守在皋田好。
——阎伯,你说人结婚是只找一个女人好,还是一个男人找上两个女人好。
我们就到坝上了。到坝上就觉得我们离天更近了。离月光月亮云彩更近了。离村子皋田世界和村人的烟火打闹梦游偷抢和人的吃饭穿衣种地锄草翻话扯闲喝水睡觉更远了。到了坝上阎伯的租院前,看见坝下的水库一片蓝,如月亮走了光都存在那库里。亮得和镜和冰和梦一模样。有风吹。有寂极的声音响过来。见了猫头鹰,在近处的田里眼如两盏红灯笼。看见了殡仪馆,在远处坡地它的灯光如从天上落下挂在坡地上的云。我俩就立在他的门口上,分手像霜叶一样僵在他的脸上和我心里边。可是不能不分了。他该睡觉了。他在梦游也许回去倒下就睡了。可他在梦游反如正在讲着写着样。想的做的都如他在写着样。说不定他一进屋就开始坐下写了呢。就写出一本冬天里边有个火炉的书。为了那本书,分就分了吧。分了他就对我说了爹娘都不曾对我说过的话。
——念念,以后好好跟着你爹娘学扎纸的手艺长大了好好过日子。
——念念,有姑娘喜你了就和她结个婚。一个男人一辈子只找一个女人这是老天和上帝规定好了的。
——念念,你走吧。阎伯要趁着梦游写出一个故事了。阎伯争取写出你说的冬天里边有火炉夏天里边有个电风扇的那本书。村人镇人都爱看的书。然后呢,然后阎伯最后摸摸我的头,就进了他的院子里。说声回吧就把院门关上了。
我就站在门口儿,像我慢慢掉进了梦里样。掉进了一口井里样。于是我又想到梦游了。想到镇子村子了。想到我爹我娘了。想到我爹我娘时,我身上冷一下。震一下。想会不会有人也借着梦游去我家里偷抢呢。会不会为了偷抢把我爹娘捆在屋里暴打一顿呢。惊一下。震一下。脑子里像雨前打过一道闪电样,我就离开阎伯离开坝上回家了。
急脚快步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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