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3:11-3:31
——神们啊——人的神们啊。说了小事我再说说大的事。
大事情。连镇政府也都梦游了。镇上人们就只能自己管着自己了。十字路口又有了一个气灶儿。一口锅变成了几口锅。两个气灶喷着火,那火顶着锅底拧着锅底儿。可火光只能照亮半空一片儿。又有人架起一个大的笨的土灶子。用砖和石头砌的锅灶四处透着火。把大的劈柴门板凳子朝那灶里塞。大火豪壮让整个街口都亮了。小锅和大锅。白铝锅和大铁锅。熬的雄黄冰晶汤,汤是黑的苦的没人喝。就都来喝来提茶叶水。三五锅。四五锅。全都燃着浩荡的火。煮着水。照着光亮熬着茶叶汤。苦茶香在整个夜里自由自在地飘。七飞八散连镇外山下也都荡着茶味了。整个世界都荡了茶香了。
这时候,这当儿,竟还有人从家里哪儿弄来了镇上从未喝过的咖啡来。黑褐色。绸红色。打开圆筒就有红香跳着扑将出来了。舀来煮开了的水,把一勺咖啡倒进去。那咖啡在水里光里彷佛绸子在火里。那有过见识的,喝过咖啡的,就在一边大喊了。
——要放白糖奶粉的。
——要放白糖奶粉的。
就有人从家里拿来了白糖红砂糖。拿来了婴娃儿们的白奶粉。咖啡果然好喝了。苦的香味甜味如熬过中药后的甘草味。喝咖啡像人在口干时候嚼着甘草样。半碗咖啡一杯咖啡你一口我一口的喝着朝下传递着。每一个云集在十字街口的镇上人,都喝了一口几口黑咖啡。尝味道。驱瞌睡。人就变得愈发兴奋愈发精神终是没有睡意了。
夜是黑的人的精神和白天一模样。和过节一模样。真真和过节演戏游戏样。
我忽然想给阎家端去一碗咖啡汤。
不知道他们家里到底有人没人梦游呢。可一个镇上好像家家都有人梦游呢。他们家咋就会没人梦游呢。我爹让我把第一碗咖啡端往他曾对不住的一户人家里时,我就端着去了阎家了。不消说,阎家是我们镇上最有名望的人家呢。写了那么多的书。挣了那么多的钱。镇长县长过年都还去他家里拜年哩。那成为作家的,每次从外回家都拿着最贵最好的烟。他在外面一定吃过各种各样的山珍海味呢。一定喝过各种各样的茶水吧。一定喝过很多很多外国咖啡吧。可今夜,他不一定就有茶水喝。不一定就有一杯咖啡喝。
我看见他从坝上回到镇上了。好像他也坠跌到了梦游里边了。走路脚高脚低着。从大街上过去像幽灵从田道走了过去样。这个阎连科,这个一离开镇子到底成了作家的人,没有故事写了就回到镇上住几天。住了几天他就又有故事了。又可捞着名利了。这个镇子村子对他像一个贼家的银行呢,是他取之不尽的仓库呢。他的《流年如水》那小说。《既坚又硬》那小说。还有《活受》那小说,写的都是我们镇子和近旁耙楼山脉的事。每个故事中的每一桩,哪怕小如一棵树上的一片叶,我都熟如我的手脚和指甲。可现在,他五十大几了,写不出来了。我们镇子还是那镇子。日子还是那日子。镇里的故事和杂事,都还在热热腾腾地发生和更变,可他却写不出新的故事了。不知该咋样去讲那新的故事了。就是回来住到离镇子不远的水库上,山清水秀,冥思苦想,他也写不出他的故事了。人好像因为写不出来猛然变老了。头发枯白和我们这儿的糟老头子一模样。再也没有在外面世界的洁素洁净了。再也没有衣服整洁满脸喜兴的春风样儿了。
他老了。写不出来人就哗地变老了。
离开镇子时不到二十岁。现在他是五十几岁了。三十余年的时间让他变得臃肿肥胖背还有些驼。从哪到哪都看不出他是一个作家哩。看不出是一个人物哩。除了说话的口音里有些外地人的腔调外,其余哪儿都和镇上的人们样。都和村子里的会计样。枯干花白的稀头发。红葡萄似的眼带肉。说的家乡话里有些陌生的字眼夹在唇齿间。村里人,没人知道他迅速衰老是因为写不出来衰老的。村里人,也不觉得写不出来和衰老有啥瓜葛和纠缠。赵木匠年龄大了木匠活儿愈来愈差那是应该的。大黑狗年龄大了不能再爬高上低也是应该的。他们家人都说他一辈子坐那写作坐出了半身满身病。颈椎病。腰椎病。走路腿麻手握笔时会不停地哆嗦握不住。可这哪儿是值得人去同情的道理呢。握不住笔你就不握嘛。只要手能握住筷子就行了。颈椎腰椎有病那是多么富贵的事。比起我们这儿一动就是偏瘫绝症的人,小得就像一块碎石和一道山梁样。何况你又是看病吃药报销的人。写出一个病儿也是应该的。何苦为这寻死觅活喔。这个姓阎的,让人心疼让人可怜呢。他回到镇上了。不久前从我眼前飘过去的梦人也许就是他。一个作家梦游会是啥儿样子呢。阎他梦游会是啥儿样子呢。我忽然想要去看他。想去给他也送一碗醒睡醒梦的冰晶咖啡汤,像给一个病人端去一碗包治百病的中药汤。
就端着冰晶和咖啡煮在一块的醒汤朝阎的家里走去了。
我到阎家时,境况是另外一个样子的。那境况如是麦穗里边长了沙粒般。没人知道麦穗咋就成了沙粒穗。没有人能把沙粒穗变回麦穗里。事情就是那样儿。和本来就是那样样。
老院子。老房子。院里满是高在天上的老杨树。他八十岁的老母住在那院里,像守住他们阎家的根土住在那院里。也许她很寂寞吧。可要守住根土哪有不寂的。我端着冰晶红汤朝阎家走过去。脚步响在街上传到各个寂角寞地里。以为那老院里只有作家和他的母亲在,可我到那也是我家的胡同时,听到从那院里传来哇哇哇的人声了。快到阎家门前时,听到院里一片一片急急走动的脚声了。站到阎家院落门口时,那景况就成一片麦穗结出一片沙粒穗儿了。
院里有灯光。马灯是挂在树上的。油灯是搁在窗台的。蜡烛焊着竖在一棵树腰枯枝上。院里的光亮多得涌到门外去。作家的姊姊从婆家回来了。姊夫回来了。胡同的邻人也都到来了。一院人影一院吵嚷声。谁都在围著作家像围着有了魔病的神一样。阎就那么坐在他家院子正中央。面前摆着半盆洗脸水。湿毛巾团在他娘的手里像是刚刚给他洗了脸。他的脸是一种惨白色。缺血被水煮了样。汗把他的头发湿透了。把他的纯棉衬衫湿透了。把他的长裤大腿湿着了。脸是浓的白色惨的蜡黄色。有泪横横竖竖流在那脸上。作家那本就凡淡淡的脸,本就俗得团胖下垂像一片割下腐了多日的坠肉脸。平淡的。僵呆的。眼睁着一片茫然着。像他看到世界外边的啥儿了。看见不敢信的鬼的世界了。可却又面相实在和啥儿也没看见样。看见啥儿却啥儿也不能说一样。于是着,他那蒜式的鼻子就又在脸上显出些丝生机了。抽动着。哭泣着。从鼻子里发出很丑很亮的声音来。
他的面前放了十几本他的小说和别的啥儿书。还有几本稿纸和一瓶洋浆糊。他是梦游着回到家里来取这些的。在梦游中他满脸是笑嘴里不停地说着那句话——我有故事可写了。——我有故事可写了。好像灵感花瓣一样落在了他的头上和身上。故事的结节如一片麦香朝他扑过去。如熟透的香果朝他砸下来。于是他就不停地说着嘟囔着。回到家里哪也不去看,也不去和老娘说上一句话。他在屋里翻箱倒柜地找。找书找笔找稿纸。——灵感来了我得把它记下来——灵感来了我得赶快记下来。这时他母亲从酷热的床上走下来。看见儿子满脸错字一样的睡脸了。看见了他脸上除了嘴是活的表情全是死的僵的了。眼是活的睁着的,可那目光却是死的僵着的。
——你是梦游吧——你是梦游吧。
他母亲说着朝他走过来。——连科啊,是梦游了就去洗把脸。
——娘,我的纸哪笔哪我有故事可写了。灵感多得如落果一样砸在我头上。
——你真的梦游了。连科,你真的梦游了。
——还有我放在箱子里的那些书。我开始写了桌上屋里必须堆着几堆书。
他娘就去舀来半盆水。在他弯腰去找稿纸和笔时,将湿毛巾浸在他脸上。热的脸。冷的水。他激灵一下怔一怔,突然把身子直了起来了。突然瞪大眼睛四处看了看。突然捂着脸,蹲在地上哭起来——我啥也写不出来了——我啥也写不出来了。哭得和娃儿一模样。像患了魔症精神病——写不出来还不如让我死了呢——写不出来还不如让我死了呢。呜呜哭。呜呜地蹲在母亲面前捂着脸。泪从他的指缝挤出来,像泉从大地的缝眼挤出来。
他的母亲不知所措了。不知该怎样劝他这个很有声名的娃儿了。
他就那么呜呜呜地哭。
——写不出又咋呢,不是照样好好活着嘛。照样好好活着嘛。娘站在他身边,只是拿手去她儿子的头上抚摸着。泪也从她脸上横七竖八流。——我活着和死了一模样。我活着和死了一模样。他就对娘说唤着。说唤说唤他却不哭了。像想起他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了。想起他的老母是八十多岁的老人了。站起来,又看看母亲看看老屋子。——原来梦游就是这样喔。很无趣地笑一笑。——没想到我也会梦游。我梦游是因为这些天写不出小说睡不着,把瞌睡都积着存在身上了。积着存着我就梦游了。和母亲一道从外屋回到里间屋。过门坎时还扶着母亲呢。完全是从那个睡的世界回到这个醒的世界了。像一脚就从门外跳进了屋子里。撩起门帘就从梦里回到现世了。坐在母亲的床边上。和母亲说了很多话。说他看见坝上的村里也有人在梦游了。好像在梦游中回来看见大街上有很多人走来走去都在梦里边。都在梦游着。还问母亲活了八十多,从民国到现在,时间和一条黑的胡同样,在这胡同里母亲遇没遇到过天下大梦游的事。遇没遇到过人一梦游都回到孩娃状的赤裸裸的丑和赤裸裸的好。
可这么问着问着间,他竟又不自觉地趴在母亲的床边睡着了。
瞌睡掉转头的风样吹在他的身上了。呼噜和嘟囔响在屋子里。—睡了你睡到那张床上去。连科,你醒醒睡到那张床上去。他就努力睁着眼。可朝另外一间屋里走去时,却又很快走到另外一个世界了。看到另外一个世界的物事了。站在另外一个世界的边角上,回身望着母亲他脸上露着笑。——娘,我有故事可写了。我一伸手抓住一个灵感就想到一部小说的开头啦。然后他又大笑着,慌忙乱乱地七找八找着。找纸找笔找着他的书。手脚快慢如另外天地里的另外一个人。脸上皱着人都不懂的表情和事情,却又在那字书字纸上泛着红的光。眼是睁着的,却只能看见他心里想的那地方。没有余光没有心外的物事和人非——我有故事了。我有和谁都不一样的故事了。大声的嘟囔里,还夹着他嘿嘿嘿的窃笑声。
他娘站到他的面前来——连科——连科。吼唤着,像要把他从梦中叫出来。
——你见没见哪本黑皮的书。就你说过的书皮上画的和黑夜一样那一本。
他娘过去朝他的肩上推一下——你不想着写书你会死了嘛。
——现在不会了。他朝娘笑笑。现在我有故事可写了。
娘过去一耳光轻轻打在他脸上。
——再不醒来你会死在你的故事里。
他惊诧愕愕看着娘。
——快从你的故事里出来吧。他娘吼着唤着和雷样,不出来你就会被写死在你的故事里。
又一耳光略微重着掴在那张脸上了。可掴完泪却挂在他的娘脸上。
世界静下来。镇子静下来。屋里轰隆静下来。阎的身子晃了晃。脸也晃了晃。脸上的字书灰色淡去了。完全成了羞耻色的红。是活人遇了羞耻那种尴尬呆呆的红。他醒了。人从梦中醒转过来了。看着娘,拿手在脸上摸搓着,像要把一种疼给擦去样。
——不写了。这辈子啥也不写了。轻声的,语意却是硬的坚定的。不写我会活得更好呢。活得比谁都好呢。又把手从脸上拿下来。去扶娘回屋还去娘的脸上擦了娘的泪。可扶娘进屋时,娘却拽着他朝院落里边走——坐到院里吧。屋里闷热回屋人就又睡了。母子也就到了院落里。凉风从四面拂过来。远处天上的朦胧也朝院子围过来。老的树。老的院。老的房墙和柱子。宁静如千百年的河流样。山脉样。还如千年万年都没断过的夜云样。母子二人对坐在院里,听见胡同和街上时断时续的脚步声。铜锣声。我爹那唤着千万别睡千万别睡要家家有人醒着防贼防盗防灾防劫的唤叫声。
——是我们房后李天保的唤声吧。
——是他呢。倒也是个好人呢。
——做镇上的冥店生意倒是一桩好生意。钱挣得流水不断着,月月日日都会有人去那买冥物。
这时阎的姊姊回来了。姊夫回来了。他们担心梦游漫进那宅老院都赶着回来了。就都坐在那院里。因为有着灯,邻人也都赶来了。围著作家也围着那大半盆的洗脸水。说着镇上乱糟糟的事。大梦游的事。谁有了瞌睡就拿起水里的毛巾擦擦脸。用水把瞌睡洗到冲到另外一个地方去。阎母把一碗花生端来了。把核桃端来了。邻人还取来葵花籽。搬来一张小桌子。百般万物都放在那桌上。都围着桌子说着话。除夕夜样熬着抗着瞌睡和梦游。听着镇上街上的凌乱和响动。说庄稼。说收割。说谁家谁家为争麦场打架的事。打出血的事。说梦游也不全然是坏事。说那打架的,把人家头给打破了。血流汩汩的。白天还一身豪壮说和我打你是对手吗,一耳光能掴你出去十几米。傲气骄骄的。可夜里,梦游了。梦游里那豪壮威武的,却提了鸡蛋牛奶去人家家里探望和道歉。一连声地说着对不起。对不起。说是我家不对我家没道理。说你看这梦游不是全然不好呢。梦游能让豪壮恶坏的变成善的柔弱的。
就又都说起梦游的千万之好了。
说这有啥儿奇怪呀。更奇更怪的不是我们这边的事。是镇东马胡子家的事。阎家的房南邻居从人群后边站到人群前边来。为了证明他说的,还把手在空中舞着比划着——马胡子在三年前死了你们都还记得吧。全村人全镇人都知道他是病死的。可在今儿前半夜,人都刚有瞌睡有人刚刚梦游那时候,你们猜——你们猜猜出了啥儿事——马胡子的媳妇在梦游里边去了镇上派出所。她到派出所里自首啦。她说她男人不是死在绝症上,是她侍奉了瘫在床上的男人十二年,实在不想伺候了,就给男人碗里下了毒。
她说她男人死了三年她都没有好好睡过觉。后悔自己下毒像自己害了自己爹娘样。今儿好好睡了一觉她才决定来自首。她说我知道我在梦游呢。只有做梦我才敢自首。要醒着我就不来自首了。我自首了我的三个娃儿咋办呀。最小的还不到三岁啊,是他爹死后半年来到这个世上的。现在我在梦里来自首,你们谁都别把我从梦中叫醒来。叫醒了我就不承认我给我男人下毒啦。让我醒着就是你们把我打死我都不承认。而且你们不知道,我男人在死前嘴里说了一句啥话儿。他口吐白沫对我说——谢谢你把我送到那边啊。我再也不用活着受罪了。是你成全害了我,你千万要记住不要说给任何人。一漏嘴我们家就要遭殃了。孩娃们就要不光没爹也要没娘了。
事情竟是这样儿。
事情也就这样儿。
要不是梦游有谁能知道马胡子是他的媳妇害了呢。她也竟能下了手。平常看她多好多善多弱喔。温顺良良的。勤勤忍忍的。结婚第二年马胡子就瘫在床上了。一侍奉就是十二年。可最终他还是死在她手里。幸亏有了这梦游夜。百年不遇的梦游夜。她就在梦游里边自首了。说了真话了。要不是梦游有谁能知道那案之真相呢。而且她自己也说人在梦里反倒好,把日常想的可以全都做出来。要不是这梦游夜,打死我百次千次我都不会说出是我毒死了我的丈夫呢。
她在梦里这样说,真是奇怪喔。她就这样说,我来自首可你们不要把我从梦中叫出来。把我叫醒弄醒我啥都不会承认哩。你们思量我承认了谁来养活我的孩娃们。
她竟这样说。真是奇怪呢。
在梦里她知道她是在做梦是在梦游真是奇怪呢。原来人在梦里还知道自己在梦里。还在梦里交代梦外的人不要叫醒我。不要弄醒我。说这怪事的房南邻居说完笑一笑,弯腰哗哗洗着脸——我也瞌睡了。你们千万别让我染上梦游症。染上我就不知道我会说啥做啥了。他笑着可别人没有笑。都还沉在原来是那妻子杀了马胡子的凶案里。想着一个凶手在梦里实实在在自首的事。就在这一院落的沉静里。阎的眼睁成了圆的和枣和大的葡萄了。盯着南邻像盯着一个不相识的人,如盯着一个故事的关键结节样。
——真的吗。
——这是真的吗。
——我咋写不出那人在梦里知道她是在梦里的故事呢。她在梦里的梦里还能和梦外的梦外世界交流和说话。阎他站起来,在院里走了一圈儿。在人群边上走着说着再走着。脸上荡着兴奋红。在夜里那红如水湿了的红绸贴在他脸上。使艳红成缎黑色。——我又有一个故事了。又有一个故事了。我不会再让人说我江郎才尽了。说我日暮西山了。嘿嘿嘿。他笑着,就那么一声一声傻笑着——现在灵感就像雨滴一样朝我砸下来。就像穿堂风样对着我的脑门吹——娘——大姊——你们都走吧,我要回到坝上我的写作屋里了。不把它写在纸上我一醒来这些故事就都一阵风样踮着脚尖跑掉了。
——你们都走吧,我要到坝上屋里了。
——你们都走吧,我要写作了。
——你们走路说话都慢些,别把我从梦里惊出来。惊出来我的故事就跑了。灵感就跑了。我就又要用头撞墙也撞不出一篇小说了。有梦就是好。人在梦里确实好。梦就像大地上空的日色和雨水。梦一来庄稼就长了。梦一深庄稼就熟了。就可以收割储库了。我该趁梦写作了。你们都走吧。谁都别碰我。谁都别和我说上一句话。别把我从梦中惊醒弄醒我。说着走动着,声音由大到小人从浅梦沉进深梦里。在院里转了几圈儿,又开始屋里屋外找着拿着他的书。拿着他的稿纸铅笔钢笔啥儿的。还有他边写边改时离不开的胶水浆糊和小剪子。最后那嘴里清晰的说话声,就成呢呢喃喃的嘟囔了。字词句子全都模糊了。说话时翕动的鼻子也开始变得平静安然了。睁大的双眼也半睁半闭了,像累了的眼皮耷拉下垂样。可汇在梦游脸上要写作的专注却还全都在那眼睛里。愈发聚在那眼里。像他已经坐下双眼盯在了稿纸的一格一格上。
人都静下来。人都盯着站在那儿让别人都走却是自己先要走的阎身上。——让他洗把脸。是谁这么说一句,阎的母亲却把说的拉住了。把从盆里捞起的毛巾接走了。她把那人朝后拉了拉。把阎的姊姊姊夫朝后拽了拽。过来站在儿子面前看了一会儿。盯着看了很久一阵子。像她忽然认字读懂了儿子脸上那本书。
——你真的要写呀。
他朝母亲点了一下头。
——你不写就真的心里难受浑身难受和生病一样吗。
他朝母亲点了一下头。
——就真的活着和死了一样真的不写就会死了吗。母亲的声音猛的重着高抬着。
他默沉一会儿。如想了许久样。又朝母亲很慢很重地点点头。和一个人在法场上点头选择刀刑和绳刑的死法样。人都不说话。人都在光里如淹在一湖深水里。天是朦胧的。夜是朦胧的。阎的脸上显著中年人历经万事的朦胧和肯定。有一本书从他怀里掉下他又捡将起来了。我不知道我是啥儿时候站在了阎家院落的。手里端的冰晶咖啡早就成了凉汤儿。咖啡的味儿也跑走许多像端了一碗庸庸常常的面糊汤。原来我是站在阎家门前听着的。可不知啥儿时候我端着汤碗站到他家门楼下边了。原来我是站在门楼下边过道看着的。可不知啥儿时候我又站在阎家院落了。原来我是在阎家夜院听着看着的。可不知啥儿时候我把手里的汤碗放在边上蹲在那儿看着听着了。就像不知后来是谁告诉我我没出生之前镇上的事。世上的事。阎家的事。因为傻,我把许多事情忘记了。把我自己忘记了。把我来送冰晶咖啡醒汤的事情忘着了。听了人说那马胡子家的事,我如沉在阎的小说故事里边样。看见阎从醒里走进梦里走进梦游里,我如被人关在了一间黑屋里。阎的娘,盯着她儿子看了一会儿,像盯着看了千年百世样。——别把他从梦里弄出来。就让他在梦里待着吧。她对人们说。人们就都站在那儿木呆着,像木偶在看着木偶戏一样。——他说他不写就会疯掉死掉那就让他去写吧。写死了他也觉得还活着。说着有泪挂在阎的娘脸上,像有雨落在一片荒野里——他已经成了这样那就让他这样吧。让他活着也和死了样。死了才和活着样。尾末她看看儿子看看夜,看看院落和院落里的人,说了平淡庄重的一句话。
——你们谁都别把他从梦里弄醒来,就让他在梦里待着吧。
之后她把目光从儿子脸上移到他身上,又移回到儿子的脸上去—你走吧。让你姊和姊夫把你送到坝上你的屋子里。
阎就在他的梦里静着想了想,如从梦里醒了一会般——谁都别送我。一送我会把我从梦里惊出来。惊出来我的故事就散了。就飞了。就没灵感了。就要写不出来活着不如死了呢。然后呢。然后他在梦里如同醒着样。在夜里如在白天样。看看娘。看看姊和姊夫邻人们。拿着他的物品东西走掉了——你们都回吧。这样说着自己却先自像一道影子爬上台阶过了走廊就进了街的夜里镇的胡同里,脚步如木锤敲在虚的软的物品上。摇晃着,也是一下一下稳的节奏着。节奏着,也如有风吹摆着。他就在梦里晃着走掉了。他娘他姊都从院里跟着出来看着他,如看着一场梦和在梦里风里摇摆在岸上的一株杨柳树。
就走了。
夜就深了很深了。
人就祈祷天快亮吧天快亮吧,天一亮一切都好了。一切都复归日常复归正常复归原有日子的次序轨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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