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娇娜
热河上营是个散落在草原上的小村庄,那儿草原茂盛,凉爽宜居,常有紫气升腾在山脉、河流的接壤处。因为这一年,京都酷热,宫里报说还有百姓热死在了东直门和西直门,为了避暑,皇上让大军退回到了长城边,又把皇后、御医及一应宫人接到了热河来避暑。就是这年避暑间,康熙动念要在上营建造之后会被雍正更名为承德避暑山庄的热河行宫了。在动念筑建行宫这一夜,皇上没有梦到行宫的繁荣什么样,却奇怪地梦到一片荒野中,有一龙、一剑、一女子。他好奇梦中的恍惚和寓言,也是为这避暑的闲趣和情致,差侍卫又找来了那个活跃在边地的圆梦师。
皇上向圆梦师又说了自己的梦,并在梦隙、梦断处,加入了自己的想象和逻辑,而圆梦师便接着上次给皇上讲的书生狐故事,又给皇上讲了一个续着上故事的下故事。
秋正中的一天里,孔生和阿松结婚了。
那天见到香奴时,他以为香奴是人世之绝颜。见到婴宁时,觉得婴宁是人世最为纯素漂亮、纤尘无染的一汪咕嘟嘟的泉。然以为婴宁是天下最好时,到正堂朱夫人将娇娜、阿松半推半拉扯将出来了,如此才发现,十六岁的娇娜脸如银月,垂发如瀑,整个人儿都如刚刚初开的花,和婴宁一样走到哪儿身上都有兰桂香。而在他悄悄捕嗅那香时,举人让他们姐妹给孔生续上喝过的水,老仆便端着茶托进来了,将茶托递到阿松、娇娜前,等着她们姐妹去续水,不料这时娇娜和阿松,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就在这彼此相看的犹豫间。娇娜从茶托上端起一壶水,躬身递到阿松手里去,叫了一声“姐”,又说了一句“你是姐你是大妻呀!”
这样阿松就羞红着脸去给孔生倒水了。
孔生就和阿松结婚了。
婚房是孔生初进天台县时,遇到的那所如学堂样的大府第,那府第是朱举人的同场考生孟龙潭的家。至今这些年,孟龙潭人无去向,声无音讯,房子一直有他的同生兄弟朱举人在护养,现在那房就成了阿松和孔生的新房了。在那宅府新房中,孔生学问好,又不策计乡试考,就在那宅院招下本村、邻村准备乡试的孩子们,教授他们经典或背些唐诗和宋词,收点学费和粮物,日子过得清闲而悠然,白天有贤淑的阿松烧饭、炒菜侍奉着,到夜间早早关门熄了灯,和阿松躺在床上恩爱缠绵着。
结婚第一夜,缠绵之后他对阿松说:“我的天,你一定是仙不是人,是人哪有这非人世的仙味啊!”
结婚第二夜,缠绵之后他对阿松说:“你是非人你是狐狸吧,是狐你就把我带到狐族让我死在你们狐群里。”
结婚第三夜,缠绵之后他连连咂着嘴:“和你这样儿,那和婴宁、娇娜一起会是什么样?”他对阿松连连这样说着问着话,眼里有着直勾勾的光,为了不让他再在床上提到妹妹娇娜和婴宁的名,阿松就在他一身汗水时,让自己婀娜的身子微有凉意散出来。待他身上稍微冷凉了,她又让自己的身子散发温暖起来,宛若他在北方天寒时,她把一盆炭火端在他面前。再或者,他索性就是一个冰柱子,她索性就是一桶一池的温泉水;他纵身一跃进入她的水池里,他就周身温热轻快了,各个关节都松开散落舒展着,人欲醉欲仙果真想要死了去。
他明白传说中的狐女如仙是怎样一桩事情了。
这样过了三个月,他们又在床上恩爱时,孔生身上出了满身汗,阿松在他身下开始散着凉气使他一瞬间,满身的汗便落尽了。汗落了他又觉得冷,于是她又伏在他的身上散着满身、满床、满屋子的热气来,使他又迅速从冷的寒里跳入火里般。他们就这样在床事里边癫狂游戏着,从冷到热、又从热到冷,往往返返,没完没了,从天黑一直到天亮,然后孔生感冒了,发烧到日夜昏迷醒不来,任阿松如何在他头上敷水巾,熬退烧的草药给他喝,也还是不能让孔生从沉昏迷睡中醒出来。
最后阿松只得羞着脸,去把妹妹娇娜叫来问病和治疗,因为家里除了家父甚懂草药外,就是娇娜跟着父亲有了许多草药去病的章法和学问。娇娜就来了,在姐姐卧房问了姐夫的病因和他们一夜冷热游戏的事,知道是姐姐和姐夫过度癫狂了,狐人对这种癫狂以为是常事,可人族如果癫狂过头了,就必会生病发烧乃至心跳速急死在床笫间,如此她对姐姐贵怪说,你不要他的命了吗?你要一辈子独居守寡吗?慌忙掀开被子看,见孔生不仅发烧沉在昏迷里,且满身都是紫血泡,还有血泡凝结起的肉瘤儿。尤其是下身,在他的私处里,那烧起的水泡如开水烫过般,鼓起的紫红肉瘤彷彿秋天将熟未熟的火柿子。
娇娜吓得“哦!”一下,本能地朝后退了小半步。
阿松也吓得在床边捂着嘴。
“能治吗?”阿松从指缝挤着声音问。
“我试试,”娇娜说,“原来人世的男人竟然这么丑。”
姐妹说了这几句,娇娜便从手腕卸下她的金镯子,又取出父亲给人治病用的小佩刀。把金镯握在手里边,在孔生身间的水泡上,转着镯子朝下按,那些高过镯子的水泡慢慢低下去。水泡里的浊水有的清乌有的浑浊着,就都麦管样被吸进了她的镯子里。由于水泡多,有浊液从镯子上滴漏到孔生身上和床上,屋里立刻散发出一股重滞滞的腥臭味。阿松便慌忙从自己身上抽出锦绣手绢擦去那黏液,擦了一把又一把,待这些燎泡般的水泡吸尽了,那些原来塌下去的泡皮又都皱在孔生身子上,娇娜又用自己的手指肚儿去那皱皮上抚着推碾着,在每片水泡皮上推碾三几下,那泡皮就和他身上的皮肤一模一样、完好如初了。待这些水泡和泡皮处理完好后,她又用佩刀去割除孔生身上凝结的脓块肉瘤儿。阿松望着佩刀脸呈半白色:“会疼吗?”“哪能不疼呢。”娇娜说。阿松慌忙拉着妹的手,“他是你姐夫,不是村里的常人常病啊,”娇娜也便想一想,朝姐点了头,拿手在要切除的瘤上捂一会,然后再将佩刀慢缓缓地朝着肉瘤推过去。佩刀碰着那肉瘤时,肉瘤会如葡萄遇了要摘它的手,发抖一样哆嗦几下子,之后响出一声低脆啦啦的噼啪声,便有黑色的浓血流出来。屋里顿时有了更浓重的恶臭味。娇娜又用那镯子去吸黑血水。阿松用手绢、白布去他身上、床上擦。有的脓块瘤子因为凝结过重佩刀割破也挤流不出血,她就索性把那瘀结的肉瘤割下来,像在一串葡萄上摘掉那颗腐烂坏死的葡萄样。这一割摘,会从那脓血瘀结中,散出动物内脏腐烂的腥气和臭味,如整个房屋都掉落在了一池臭泥淤污里边了。而娇娜和阿松,这时顾不得腐臭的气味有多大,就那么割了这个割了那个,摘了这粒摘那粒,直到床边的一个盘子都被孔生的腐皮烂肉装满了,才把他浑身的水泡、脓肿全都除干净,也包括他私处丑物边上的两个脓瘤儿。最后姐妹打开屋窗让屋里跑着味,端着那一盘烂肉到院里,在一棵胳膊粗的香樟树下挖了坑,把那烂肉倒进去,娇娜也顺手把吸完孔生身上瘀血污液的金镯、绣绢都丢进那坑里。
姐姐说:“不要了?”
妹妹说:“沾着人脏了。”
也便用铁锹将那污坑埋起来。抬头看上午的日光将近平南时,娇娜嘟嚷着,“原来人竟这么脏!”姐姐道,“他是有病呢。”接着听见了从屋里传来孔生醒来的叹息和呢呢喃喃的说话声,姐姐慌忙又朝屋里去,娇娜拉着她问了一句话:
“看出来他有贱气你还那么爱他吗?”
姐姐盯着妹的脸:
“你没有和人结婚你不懂,他是我这辈子要生死相依的男人呀。”
妹妹就用怀疑的目光看着姐:“那么爱他你还那么魔迷他,你不知道这样人里的男人会没命啊?”
姐姐低下头,用收小的声音对妹妹:
“我想怀孕了,我想和家父家母一样有后代。”
阿松说着很快从院里朝着屋里去。娇娜跟在她后边,回到卧室一看孔生并未真正醒过来,只是刚才在梦里,嘟囔了什么在床上舒舒服服翻个身,便又响着鼻息呼噜睡着了。他在床上横三竖四着,连枕头都被他睡落到了床下边。阿松去把地上的枕头拾起来。娇娜追到床边轻声问:“姐,你怀上了?”“也许吧。”阿松笑着有些模糊地说。“是男是女呢?”娇娜脸上这时也有了一层窗光似的笑。而阿松,脸上的笑就如打开窗子闪进来的日阳般:“那谁知道呢。”姐妹两个这样一问一答着,又都闻到滴漏在孔生身上、床上血液污水的腥臭气息了,味道大得彷彿乡野村头长年不流不动的污水塘,连阿松也不得不用手或手绢在鼻前扇着那臭味。
娇娜说,“这就是人世间里的男人味。”
阿松说:“你姐夫没病时,身上没有这味儿。”
娇娜也就又朝床上的孔生看一下,见他确实睡着了,不仅脸朝床里闭着眼,鼻子里还发出过度劳果的新声来,连嘴角都还流着熟睡的口水和泡沫,也就又去把窗子关起来,拉上丝窗帘,在床前把自己的裙袖朝上拉了拉,又索性当着姐的面,把裙扣解开来,露出一点胸前的乳沟和奶峰,之后那屋里便很快弥漫出一屋子兰香桂花味。香味浓得如八月静夜桂花园里的味道样,白艳艳,粉淡淡,在屋里散着铺开来,宛若一股慢慢散开带着光和香的风一样。
屋里、床上、孔生身上的臭味迅速被这桂香兰香遮掩不在了,只剩下那光亮的香味在屋里漫着飘飞着。之后娇娜要离开,阿松出门送娇娜,到了院落里,都看见那棵香樟树,忽然从胳膊粗变得碗粗了,树冠蓬大密实如不透风的伞。姐妹两个都惊得站在那树下,一会抬头看看满蓬满冠的乌树叶,一会看看香樟树下她们刚刚挖的坑。娇娜说:“人的脏真是肥沃啊!”阿松笑一笑,问娇娜你身上为何会有去污浊的兰桂味?而娇娜,也跟着笑笑问姐姐,你不是也有一身可冷可热的功夫吗?阿松便对娇娜说,她在成为狐狸前,前世是蒙古草原上的獾,后来到了中原又到中原和鄂地相交的鸡公山,那山的一边是北方中原的冷,另一边是南方四季的热,它们生活在那山上,起脚是南方,回脚在北方,也就有了这体内热时可冷、冷时可热的功夫了。于是娇娜也对姐姐阿松说,原来你为獾,能冷会热是因为南北交界那座山,可我的前世是喀喇沁河边的麝,由麝到中原转世成狐后,随着父母不知从哪到了这天台县。
姐妹两个又说了一些别的啥,最后话题又回到人世男女上,姐姐交代妹妹说,以后不要让姐夫闻到你和婴宁身上那醉人迷魂的香味儿,闻到他人会变得越发贱起来。
娇娜道:“姐姐你放心,妹我知道了人世男人啥样了!”
几天后,孔生到底还是知道了他卧房、床上、身上半月不散的兰香是娇娜留下的。他的心被娇娜和那香味带走了。他在屋里没人时,会满屋耸着鼻子追着那香味跑着闻。和妻子躺在床上时,他会求着阿松说,我都知道你是狐族了,我都愿意一生和你相守了,你也把你身上的兰香发散出来吧。可是阿松身上终是没有那香味。阿松不得不把娇娜来给他治病散香的过程全说了。
孔生迷着娇娜身上的香味了,之后他有事没事都往岳丈家里跑,千方百计想要和娇娜在一起。娇娜便千方百计躲着孔生和姐姐,只要听说姐姐、姐夫要回娘家,不是拉着婴宁上山去采药,就是到村外林地去戏耍,直到姐夫们离开走掉后,她们才又回到家里去。就这样过了几个月,春天来了又去了,夏时雨季到来了,有一天孔生正在宅府里教授私家的学生研读和习作,朱公子突然从自家园林那儿气喘吁吁跑过来,把阿松和孔生叫到院里已经小桶粗的樟树下,说家里要遭劫难了。原来娇娜和婴宁一日外出,不知在哪个庙里玩要触怒了哪个神,说过一会儿家里的上空会雷雨交加、电闪雷吗,那时怕家里该有人要遭着电击雷劈了。说先前遇到这样的劫难时,都是父亲挺身救大家,可现在父亲年长了,难抵这次劫难灾力了。说妹夫如果愿意冒死救大家,也许他们一家大小还有望存活在人世,如果担心被雷击,就请妹夫带着妹妹赶快离开这,回到自己老家山东去。
“怎样才能救?”孔生脸白着。
公子道:“只要你看到电闪雷鸣时,把一柄剑高高举起在天空就行了。”
孔生便拉着朱公子,急急地出府朝着几里外的园林跑。说我既是你家狐族的婿,就应该生死相守在一起,哪能遇了劫灾就自顾自地离开这。他让阿松留在宅府照顾那些学生们,自己和公子朝西急走急跑着。天空原是日阳灿烂的,这时忽然有云飘动了。东西南北的云朝着一块聚,如四处的黑沙都朝一块磁石奔流样。到园林的老树边,看那乌云的厚重已经成形了,有飓风开始从天空卷着乌云朝西滚。他们飞奔着,穿过大树下的枝帘往家跑。东南的方向突然有雷闪,雷声像天裂一样炸开着。闪电从天裂的缝隙挣出来,在云下弯弯曲曲扭成卷。在那雷闪下,巨墨似的云团海水一样朝着这边滚。雨滴箭枝一样射在荒野上。因为都年轻,脚下有力跑得快,公子和孔生便在又一次的电闪雷鸣前,抢着雨箭飞奔进了园林里,看见家父和家母,还有娇娜、婴宁和香奴,及家里的老仆都在前院门口焦急地等他们。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惨白色,都一脸汗珠如水洗样。这时天空因为乌云黑得如夜般,人的惊慌惨白只能藉着滚卷的雷闪才能看得见。就在这电闪雷鸣里,朱举人从门里跑出来,迅速把一柄长剑塞到孔生手里唤——
“就是倒下也要举着剑!”
唤了这一句,他把孔生朝园子中央猛地推一把,又拉着公子和阿松朝着屋子里边跑。孔生竖直站在园子正中央。他像一棵没有枝叶的树,手里的长剑有三尺五寸长,一寸多的宽,剑尖上不是刃铁而是纯金色。朱举人把全家都带进屋里去,所有的门都关死闩起来,大门后边还有木杖顶撑着。孔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他只是那么举着金尖剑,惘然地看着天空看着头顶上。好像他只比乌云闪电的脚步快了沙漏流落两粒那么长时间,乌云就滚到园林正顶了。雨水不再是斜着身子飘过来,而是从头顶直直砸下来。面前彷彿一道雨墙样。脚下的雨水像海里的浪子推卷着。这时候,正头顶又一次划出一道火龙砰砰咔咔扭动着,将身子左右旋转扭结成巨形麻花状,继而那房梁粗的麻花火柱又拉直开,在孔生头顶噼噼啪啪炸响着。火龙扭成直柱时,那闪柱光滑得如同玉石样;成为麻花时,宛若那闪的身子有了无数的碎片和尖刺,被那闪柱扭碎落下来。他听到了那柱火的碎片碰到雨水嗞嗞嗞的尖叫声,和铁匠把烧红的铁块丢在水里淬火的响声一模样。就是这一瞬,孔生觉得剑尖被闪雷击中了有一股电流震颤着,迅速从剑柄传到他身上。明明是一股天力从上朝下推着他,可他却觉得那天力,是从地下发生出来的,把他从园林中间的石铺路上抛在空中了。浑身是麻状,头却疼得像是脑浆被抓了。他不知道这时手里的剑是直竖还是被击掉在了园林里,只是惘然地记着岳丈的话,把握剑的右手捏成剑握拳,似是而非地将胳膊举在半空里。好像脸是对着半空的,又好像他身子被抛在半空时,扭头朝边上的两进大院瞅了瞅,看见原来那古砖古瓦的天井大院不在了,面前是一座巨大的老坟墓。坟墓全是用古砖砌起来的,圆圆一圈和园林的围墙一样高。墓前有着一棵老古树,那树下有一扇门似的一个凝黑黑的洞。他盯着那树和黑洞看。头顶又有了一声霹雳炸开来。又一次地动山摇、狂风大作了。又一次有闪电击在他头上,让他脑浆崩裂,周身疼痛,在撕心裂肺的尖叫里,他知道他被闪电抓着身子举在天空朝着地下摔,如一个烧燃的巨人抓住一只燕雀朝着火堆甩去样。在他身子快速落地时,他看见那棵老树被连根拔起来。看见在霹雳的响声中,那条火龙生出十余条的长臂来,每条伸缩自如的长臂前,都是尖利发光的手指和剑样似的长指甲。他看见紧挨着抓他的长臂边,另一条长臂快速地伸进墓洞里,又快速地缩回来,似是抓住了什么闪着光。这时孔生已经被甩落在了地面上,就在他身子着地那一刻,他隐约看到那条长龙臂,抓到的好像是娇娜。他听到了娇娜在天空挣着身子的尖叫声。不知这时自己心里想了啥,只是觉得这时应该把剑指在半空里,也就在身子被甩在地上弹跳时,借了那个肉身弹跳的力,又把身子僵直在了地面上,惘然地将右手举在半空中。
又是一声霹雳的响。
又是一道闪电在空中炸裂扭动着。
再后孔生看见有什么东西从空中落下来,他就什么也不再知道了。当孔生隐隐觉得浑身有慢疼转到巨疼醒来时,他是躺在岳父家的厢屋床铺上。那时已经雨过天晴了,阳光从窗子透过来,到处都是清新和明亮。妻子阿松正在床边给他喂着汤,床边站着一片岳父家的人,看着睁开眼的孔生都说着感谢他的话。说一家人能存活在一起,多亏了孔生自始至终都把那剑尖指着闪电和天空,就是连续两次被雷击,身子倒在地上也没有让剑从手中掉下去,总是让剑直竖着,这就化解了雷电交加的击打力,让闪龙把几条长臂伸到家里时,只有一条长臂把娇娜抓走了,别的长臂都没抓到人。孔生听着朝床前人群看,见婴宁在父亲身后开心地笑,香奴在婴宁身边感激地望着他。家人都在床边上,只有娇娜不在这,孔生便惊得忽地坐起来,“娇娜去哪了?”惊着问一句,家母便过去笑着说,娇娜被抓了,可那时你被雷击后,竟还可以纵身一跃把剑举起来,那抓娇娜的龙臂又正好碰在你的剑头上,于是娇娜也被救了,只是受了惊吓在另一间屋里躺着哪。
如此皆大欢喜了。
一场劫难过去了。
过几日孔生康复后,一家人设宴欢欢喜喜做了祝福和宴庆,孔生就和阿松回到了自家宅府里。离开时看见园林前边那棵老树倒在路口上,桶粗的树根裸在天底下,一片白哗哗的树枝、树茬落在草地上,不免倒吸一口冷气后,走路腿还微微的软。好在后来很长日子没有雷电雨,就是偶尔落些南方常见的毛毛雨,电闪雷鸣的事情再无发生过。
日子又归平静了。
这一天如往日一般,吃饭、教授,和阿松日日相厮守,似乎并无别的大变化。先前阿松觉得自己身子受了孕,却又不见肚子隆起来,也就明白是假孕,明白自己一时难有孕身子,也还依旧每天每夜都讨着丈夫身子的好。这样又到秋天了,天台县那儿依旧到处都是黄叶和鲜花,娇娜从家里到了这边姐夫家,想约姐姐择日去秋游,没想到姐姐不在家,只是姐夫一人在家里。问姐姐去哪了,孔生说姐姐一早去外村看一个专医不孕症的大夫了。娇娜哦一声,说不孕不一定就是姐姐的事,说不定是姐夫你的缘由哪。孔生一脸正经道,不孕自古都是女人之因由,天下哪有因为男人不受孕的理。二人为此争起来。缘于是姐夫和小姨子在论一道男女受孕的事,缘于说的都是男女之情和受孕,话题里有很多羞敏处,于是二人忽然又都红了脸。忽然默下来。忽然你看我,我也看看你,彼此谁都不说话。如此过一会儿,娇娜再一次说了感谢姐夫几个月前执剑举天救她的话,说若不是姐夫的救,她早就死了早就不在人世了。说完借故往外走,在走出屋子时,孔生忽然拉住她的手,表白了自己自见她第一次,就喜到有梦必有娇娜在梦里,尤其和阿松结婚后闻到过娇娜身上的香,就日日夜夜做梦在那梦里找闻那香味。说人间一夫娶姐妹,虽不是常常有的事,但也不是什么稀罕事。说他不敢奢望自己娶了阿松又娶娇娜,但只要让他再闻一下她身上的香味也就知足了。
娇娜把手从孔生手里挣出来,青着脸盯着孔生道:
“阿松是我亲姐姐,你们人可以这样乱伦别以为我们也行哪!”
孔生怔在门口上:
“我救你真是白救了,早知你这样绝情我就不该冒死救了你。”
娇娜无言以对的直立着。
孔生又过去拉起她的手。
娇娜任他拉一会,看他又把自己朝他怀里扯拽时,将孔生朝后推一把,转身怒怒地朝着屋外走,并顺手用力把屋门关带上,让屋门响出几个月前雷劈似的声音来。然而到了大门口,她不知为何又把脚步淡下来,站一会,转过身,见孔生没从屋里追出来,满院子只有未及收拾的花草和那棵疯长着的香樟树,她脸上的怒气慢慢薄下来,远远地盯着那棵香樟树,过一会儿脸上没有青色了,反倒有了红绯在那脸上飘挂着。
孔生在娇娜关了屋门离开后,无趣地在那门后呆怔着,想“这哪是人的样儿呀,是人还在乎这么一点事!”想着回身进了卧室坐在床檐上,怔怔发着呆,这时屋门又开了,抬起头看见娇娜返身走回来,从客厅直接进到他和阿松的卧房里,定脚竖在他面前,既没先前的怒怨在脸上,也无风吹云散的晴朗在脸上。
他看着她。
她也看着他。
“你回来干什么?”
“我姐什么时候会回来?”
孔生说:“很远的路,日落之前赶回来。”
娇娜朝窗口望一下:
“你是只想闻那香味吗?”
孔生怔一怔,不知该要怎样回答她。
“你救过我的命,我不光把浑身的香味给你闻,我也把我的身子给你看一看。”
说了这一句,娇娜转身把屋门、卧门全都关起来,果然站在孔生面前朝床边的桌上看了看,开始解着她的裙带和扣子。当她把裙腰的扣子解开来,发现自己的身子不是正面对着孔生的脸,反又把身子转来正对着。依然是脸上既无怨气和恼怒,又无兴奋和羞耻,平静得如同静湖碧水样。解扣子时屋里有一丝窸窣声。当脖下的肌肤露出一点时,她朝他膘了膘,开始有一股香味从她胸前散将出来了。似乎那香味是种淡红色,带着春日三月的暖。接着是第二、第三枚的锦线扣。慢慢的双乳袒露出来了,像两团高高挺挺凝白玉脂的云团儿,乳沟那儿有云丝挂着飘扯着。从那儿出来的香味宛若秋果味,使得屋室里的浅香变得浓重起来了。屋里的香味随着她贴衣扣的个个开解再次重起来,先是草野植物的兰香味,接着那兰香里又被各味的香料混合着,使得满屋开始有被日光晒暖混淆了的十几二十种的果香味,还有从哪飘来的沉香和麝味。原来阿松的皮肤都是静夜里的月光色,而娇娜的皮肤竟是红白玉兰花的混合色。她把她的衣服全都脱下了,浑身连一丝一线都不挂。孔生一整完全地被娇娜的裸美震呆在了床沿上。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香味儿,你以为是带着夜露潮润的兰味儿,其实是带着热暖噎人的桂香味。可你以为是桂香,它又是带着月色清露的果园香。而你觉得是果香时,那香又成月夜田野上一片野菊黄香了。孔生在床上把身子动了动,可又怕身子动了惊着什么样,只是朝床前挪了一点儿,便又僵着不敢再动了。
时间花香一样飘走着,也花香一样团团聚聚凝固着。
“除了这些香,”娇娜盯着孔生的脸:“你还想闻些什么香?能说出来的我都给你。”
孔生把目光痴痴怔怔抬起落在娇娜脸上去。
娇娜的脸上平静得连一点反应都没有。
他从床上站将起来朝她走过去。
她朝后退了小半步。
他又朝她走过去,她突然从桌上她的裙边拿过一把姐姐阿松的剪。她将那剪子紧紧握在手里边,目光冷冷看着他。他只好立下来,不是怕,只是被这意外惊着了。他看见她因为浑身散着香味儿,使她的皮肤成了开盛的花瓣那颜色,宛若一碰会有花瓣落下来,会使她的皮肤掉在地上一块几块儿。他想去摸那皮肤花瓣儿。他又朝她挪近着。她又狠狠盯他一眼睛。他立下不知说了一句什么话,就又再次朝她靠近着。她看他距她还有半步远,一抬手就能把她抱在怀里时,她便握着剪子跳起了舞。起舞扭身子,剪上剪下翻飞着,动作并不快,可那剪刃在日光里生有寒闪闪的光。原来她站着时候身子像雕刻过的玉柱子,每一个部位都是美的冷洁的,彷彿浑身还有从月夜河水中走出来的一身冷水滴。然她赤裸着身子舞将起来后,他才看到她的身上没了冷水珠,全是洁白的香汗满挂着。原来她的身子不光是哪儿裸露哪儿有香味,还是哪儿动起来,哪儿会有更浓更烈的香味涌出来。一个屋子的香味像一春的花香都聚在这间卧室里。窗台上、门檐上,桌角或墙角,那儿都摆着挂着她身上的隐祕和香味。他闻到她扬起胳膊时,屋里是浅黄色的香;舞着转身时,屋里是四月牡丹盛开出的烈红香。而她点起脚尖时,屋子里又有土地从冬日醒来的草植味,而舞着抬腿时,满屋又是玉浆滴落的月露香。
她不停地扭着身子跳着舞。
剪刀在她手里翻飞起落着。
那柳腰和冬兔蹿春飞跃起伏的胸,还有她飘流如飞的头发一会在胸前,一会在脑后。原来她的披发是被簪子扭成的,现在那玲珑玉簪不知何时落在地上了,头发散开来,香汗顺着她的头发流到她的前胸后背上。
屋子里热得很,也许这时是时辰近午了。
她就那么一直一直跳。有时他朝前近一步,剪刀正好舞到他的前边来。他朝后退一步,她正好转着身子背着他。满地都是她的汗珠子。每一泣汗珠上,都带着红白或者蓝紫色的体香味。有几粒汗珠从她的脸上甩在床头和阿松的梳妆台上去,那体香就追着她的热汗落在床头或梳妆台的香盒边。
这样跳着跳着她的舞姿慢下来。
她终于力气耗尽了。
待她最后喘着停下舞姿时,她看见他站在她面前,正朝她一脚尖一脚尖地靠过来。这时候,她肃肃正正立下盯着他,声音不高不低、一字一顿地对他说:
“姐夫——欠你的我都还你了,现在我该把欠我姐的还她了。”
说完这一句,她把手里的剪刀朝着自己胸口用力捅一下,脸上露出异常灿烂的笑,像兰草、桂花、玉兰都在晨光之下同时开着样,她便瘫倒在了他面前。继而随着她裸身的扭头和收缩,面前她的裸身不在了,出现了一只胸口流血的红狐狸。而随着那狐狸流血苦痛的叫,狐狸的身子也又不在了,而成了一只身体圆润、毛发光亮的麝。麝死在娇娜雪白绣花的贴身睡衣上,而那摆在凳上的裙,刚好滑落下来盖在麝身上。
皇上问:“这个艳粉狐故事,和我梦中的一龙、一剑、一女有什么关系呢?”
圆梦师:“孔生竖剑化解、夺走了天女应归龙的美,皇上为龙即便不缺天女的容颜和玉体,也该从此废除书生们作文说话使用‘书生举剑’和‘剑化龙力’这样的成语典故了。”
皇上喝口茶,淡淡笑一下:
“朕我在北方蒙地草原上做的梦,那些故事怎么会发生在南方天台县?”
圆梦师想了一会儿:
“天台县山水神秀,为佛宗道源,是和合文化的发祥地、五百罗汉的应真地、诗僧寒山的隐居地、刘阮桃源的遇仙地、笔圣王羲之的书法悟道地,所以那些书生、仙道、鬼异才都要聚到天台那儿去。”
皇上想着圆梦师的话,末了又赏了他白银五十两。之后在中国语典中,就再也没有“书生举剑”和“剑化龙力”的一类语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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