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大宏图
明亮去找了弟弟孔明耀。
离开市府园和炸裂时,有一种悲凉在他心里漫浸着。他没有带秘书,只带了秘书长程菁上了豪华越野车。程菁见了市长孔明亮,在他脸上望了一下说:“孔市长,你昨夜没有睡好吧。”明亮回她说:“你和我去一下。”然后开门上车,他坐在车后边,让程菁坐在车驾边。车子驶出市区前,是有急令电话通知下去的,说市长要用一下人民路,那条路便就戒严了,说要用一下公德路,那路上便无车辆行人了,让一切车辆和市民绕道了。半闭了眼,市长明亮靠在后座上,让车像船荡在海里样,快速地漂着从城里出来了,直到离开已经有两千万人口的炸裂后,明亮和程菁在车上问问答答只有两句话。
程菁问:“去哪儿?”
明亮道:“炸裂升格为超级大都市到了关键时候了。”
“你脸色黄得和纸一样,”程菁笑着道,“你不是那个年纪了,不该那么贪夜了。”
明亮看着程菁后颈上不觉间的环皱纹,拿手去她的脖上、肩上摸了摸,待程菁脸上闪着红光转过头来时,明亮却问她:
“你说离开孔明耀,我一周内能建起亚洲最大的机场和最少一百公里的地铁吗?”
“能。”有一股暗色的失落漂在程菁的脸上后,她冷冷冰冰说,“那要看炸裂成了超大都市时,你安排我去干啥儿,能不能让我当上副市长。”然后间,车就离开炸裂市,到了往西去的山脉间——原来计划在那儿修建机场的那脉山岭上,世界在那儿骤然变得浩瀚了,落在山下向远处荡去的炸裂城,像画在山脉外的一幅实色画,灰的白的凌乱秩序着。原来在火车上卸货的铁轨不知哪去了。前年在这儿还可以看到的炸裂老城也都不见了,只有一丛丛新红的高楼落在远处的这儿和那儿。车走了一程后,让司机把车停在山岭的水泥道面上,孔明亮从车上走下来,到道边的荒野草地站在那儿,样子是要躲开车子和程菁小便去,可他到了一面荒坡间,朝身后瞅了瞅,又朝远处走过去,直到一面缓平的坡地上,站在长满蒿草、白草和酸枣棵的一面野荒里,放眼了前后左右的空旷后,面对一条平直远伸的山脊背,取出一叠盖了各种红印的文件、批示拿在手里边,递给旷野看看后,他闭着眼睛说:
“能先建出一条跑道吗?我是孔市长,我把机场建设的文件和资金来源的批文全都带来了。”求着说:“出现一条跑道吧,我是孔市长,我真的不想去求那孔明耀。”
闭着眼,等一会儿,听到了风吹着手里那叠文件的沙啦声。可除了这种碎细声音外,身前身后和脚下,再也没有别的声音了。像坟地静是一堆一堆的。终于也就再次睁开眼,看看面前的荒草、石头和伸荡到远处的山脊背,很想为自己是市长的无能哭一场,又觉得伤悲没有到那儿,也就有些委屈地把文件收起来,装进黑皮公文袋,转身要走时,看见程菁站在身后边,如是看见听见了他刚才所有做的和说的,便有股暗火升上来,以为一切的不成都是因为她在身后边。可正要为她大动肝火时,程菁却把额前的一绺头发撩一下,轻声硬气说了风凉风韵的话。
——“你有三个月没有碰我了。”
——“没有碰我你就欠着我。”
——“欠我身子了,就得拿别的还给我。”
——“我别无他求,炸裂成为超级大都市,你得让我当上副市长。最不景气也把我调到外省弄个副省长。”
回到豪车上,仍是一前一后坐,如吵架的夫妻那样冷淡着,彼此不说话,让车子箭在通往西山脉的公路上,像一下子要把车子开进西沉的太阳里。待路两边的树林和庄稼地、村庄和小城镇,还有连市长明亮都说不清为何要建在山里的企业、工业园,都退到车后消失时,巨大的荒凉在车前铺开了。这儿离炸裂大约百余公里远,杂树林在路的两边把公路挤窄掩着了。路像绕在山野林地的一根无头无尾的布带儿。五月的日暖在山里成了黄爽爽的冷。程菁摇下玻璃望着外边问:“这是哪?”明亮对司机交代说:“沿路朝前走,翻过前边那座山。”然后惊奇和神秘就在车里堆着了,压得越野车盘路爬山时,不得不慢到如老人喘着走路般。可也终于盘到了山顶上。终于让越野车从林丛挣出来,停在山顶的一片草地停车场。
另外一番天地出现了。
谁都不可料,到了山这边,会有巨大一片草原摊在山脚下。因着落日的满照都是蓝绿和暗红,那海面似的草原上,正有着明耀的水军在草原的海面演习着。站在山顶朝着山下的草原海面望,被编成各种船队、舰队的水军在草原水面上动着凝固着,进攻防守着。隆隆攻击的炮声和烟雾,剧和诗画样。因为远,望着山下草原上大大小小的船,像看见了海里大大小小浮在水面上的鱼。水兵们在那船上的呐喊声,如波浪一样卷过来。成千上万的人,两个师或者三个师,都穿着水军服,平顶水军帽后的白飘带,在汪洋的草海像飞翔着的白色鸟。
程菁从车上下来惊着了。
“明耀要做大事了。”明亮没有把目光从海上收回来,自言自语着,又像是回答程菁惊着的问。他站在夕阳下的山上朝山下的草海凝望着,脸上的讶异是种缺血的黄,可也还有兴奋和笑在那黄的讶异里。把司机留在车子边,带着程菁朝山的下面走,就看见路两边列队欢迎的队伍了。一个营,或者两个营,分站在山野的路两边。所有士兵的水军服,都是新的笔挺的,在白光中闪着海水面的光。鼓掌的声音先凌乱,后节奏,末了整齐得如被刀切过的声音样。明亮在前边,程菁在后边。举在半空的大红横幅上的字:“热烈欢迎市长检阅和视察!”哐哐当当醒目在空空寥寥的半天里。当明亮看清那横幅上的大字时,有位五十几岁的水军军官——他是明耀当兵时的老连长高旗义——从横幅下面抱拳跑过来,到明亮面前几米后,突然立定、敬礼,用撕裂喉咙的嗓音报告道:
“报告孔市长,炸裂水军基地全体官兵正在进行越海登陆作战大演习。参加演习人数,两个水军师和一个水上导弹团——报告人——第二水军师师长高旗义!——请指示!”
明亮在那突来的报告声中怔了怔,竖在那儿听完了高师长一字一顿的报告后,本想学着朝师长还个礼,说几句抑扬顿挫的话,可结果,却只是抬起右手在腰间僵了僵,说了句委实无力的话:
“带我去找明耀吧。”
师长却仍然用极有力度的嗓音唤着答:
“司令在舰上等着哪!”
听到师长说“司令”两个字,明亮的心里冷疼一下子,再次朝山下的海面和无数模糊的船只和军队望了望,没有说话儿,跟着朝夹队欢迎的水军走去了。到了水军士兵面前时,从那掌声中,爆出的“首长好!”“首长好!”的口号如礼炮一样炸在半空里。太阳已经近着西沉了,红光喷在天空间。空旷中的热烈如冬日山野盛开出的山茶花。明亮是知道听到士兵连连齐唤“首长好!”时,他该回话大唤“同志们好——你们辛苦啦!”这时欢迎的队伍会共同高呼“首长辛苦啦!”就在这种彼此机械高呼的问候中,欢迎仪式才算进入了高潮期。可是这一会儿,听说明耀被称为司令时,他在回唤中叫不出“同志们好——你们辛苦啦!”那样有力兴奋的回答来,就只好带着程菁左右看看点着头,从那夹队欢迎的士兵队伍中,急急地走将出去了。
离开欢迎的队伍后,他回头看了看,见身后的程菁秘书长,脸上兴奋出一层汗,红得会有颜色掉下来。而身后的高旗义,则和程菁并着肩,指着山下的水军和军舰们,口吐白沫地说着话,嘴里不断有“美国”、“英国”、“奥巴马”和“日本首相”那样的词语溅过来。而在正前边,沿着被黄沙铺就的一条下坡土道上,汽车拖了什么货物过去的轮痕一条挨一条。就在那坡道拐弯处,稍往路边站一站,能看见弯道的坡下草原大海的岸附近,有巨大的一艘舰艇出现在海面上。明耀和他的参谋军官们,正在那舰艇船头的甲板上,围着桌子沙盘研究什么事,又不断抬头指指草原海里成百上千只的大船和小船,还有远处有些模糊组成的几个倒“人”字的舰队们。就在这快要到了海边的山腰上,太阳在西边把光亮返照到东边来,有风在草原无边无际荡动着,那辽辽阔阔的草原竟真如浩浩瀚瀚的大海了。草面上卷荡着草原的波涛和浪花。有一种叶如杨柳正青背白的只有炸裂的山间才会有的针叶草,在那风中不断把叶背一片片地翻过来,叶背上的白,和海面打起落下、落下打起的浪花一模样。
明亮被这片瀚海和演习惊吓着,他料定明耀要在炸裂做下大事情,心里的不安油然升上来,脸上有层雾似的迷惘掠过去。立在路的拐弯处,看看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士兵们,等着身后的高旗义和程菁走上来,问师长说这儿原属炸裂的远郊县,他曾经来过视察过,可没看见和听说山里有这草原呀。高旗义对明亮笑了笑,说司令三年前就发现这边山脉间有百公里宽的平原了。三年前就在这平原种草、养草了,就把这平原种养成了草原海,也就每年在这里训练水军了。
“能行吗?”明亮问。
“有把握战胜太平洋上的日本海军了。”高旗义说着捏了一下拳,“我们的目标是打败美国的航母舰队,随时登陆到美国西海岸。”然后指了指最远处一排几十艘的大船说:“孔市长你往远处看,那最远最远的,时隐时现在水面上巨大的棒槌或者漂在水面像保龄球的船,那是最新研制出的核潜艇,每一艘可以沉入海底潜行八个月,他们只要往美国航母上碰一下,那航母就在海面上消失了,烟消云散了。”说着往前走,路上的哨兵不断向师长和市长、程菁敬着礼。哨兵敬礼时,明亮只是朝那士兵点点头,而师长却是要朝每个哨兵还礼的。就这样边说边走在下山的路道上,一直近着海面和海岸,终于从海上飞荡过来了草原浓烈的清气和青草在一天日照中的暖甜味。
“闻到海味没?”高旗义笑着问程菁。
程菁朝他点了头,又冷丁问一句:
“没有女兵啊?”
他笑一笑:“已经有招兵计划了。”
就到了山下岸边上,看见莽莽草原在五月的旺景和草原上到处盛开的红花、白花和黄花。还有在水军演习中无家可归的鸟如海燕飞在天空上。而被明耀作为指挥部的那艘大舰船,钢铁的船身上,全是新涂的海洋漆,荡着搁在离山脚岸边有三千米远的海洋草原间。这三千米的草原陆地是不能有人行走的。有人行走就视为落水溺死而毙命。他们到这岸边时,师长和指挥船上的明耀通了无线报话器,之后等一会儿,就从那大船边来了船形的草原摩托如快速小艇样,把他们接到指挥船上了。
被人扶着从那高有五层楼房的大船前边拉着舷梯登上大船时,明亮才真正被那船的阔大惊得呆在了船边上,脑子空白了很久一会儿,才看见那两个篮球场大的船头甲板上,用白色的帐布罩出了十间房大的阴凉处,帐布下是摆满一片桌子的东半球和西半球的实景沙盘图,沙盘图上插满了二寸高的红旗和白旗,还有一张张泛着绿色、标满了红白箭头和船只的海洋图。因为明亮和程菁到来了,沙盘边那些军容整洁、年壮年少的水军军官们,集体朝市长敬了礼,看看站在沙盘中间的司令孔明耀,明耀朝他们点头后,他们就都拿着指挥尺和望远镜,退到指挥船的指挥舰舱了。
船上只还有明亮、明耀弟兄和程菁秘书长,直到这时明耀才脱掉他雪白可身的水军将军服,顺手搭在沙盘上的美国海岸上,亲手去给哥哥和程菁各倒一杯水,放在沙盘边的白色塑料圆桌上,拉过来三把同样颜色的白椅围桌放下来,很遗憾地对哥哥明亮说:
“你要上午来,就能看到我们是怎么干掉日本舰队让他们水军投降的。”
又扭头到程菁这边看了看,最后很郑重也很担忧地说:“后天是潜艇群围战美国航母群,胜败就此一举了。”然后再把目光搁到远处夕阳下的大船小舰上,因为对未来战争还没有决定的把握性,明耀的脸上有着黄色的愁容和忧心,尤其在那落日中,他脸上的担忧含着病色和死色,如大病一场后,还未真正见好就从病榻下来的人。原来那脸上的刚毅和对什么都充满自信的内力现在几乎没有了,人也累到精疲力竭着,眼里有厚极一层红血丝。
“你瘦了。”程菁望着明耀说。“大战在即,总是失眠。”明耀笑一下,把两杯水推到程菁和哥面前,“听说超大都市快要批下了?”明亮朝弟弟点了一下头。“批下来你就是部级干部了,”明耀说,“比省长、省委书记还要大。”
脸上闪过一层喜悦的光,明亮看看弟弟,又看看大海和海上的演习没说话。有厮杀的声音和隆隆的炮声从很远的海面传过来。十几公里外,从一个海岛的那边升起了很多烟雾和火光。
明亮把原来抿着的嘴唇咬住了,弟兄两个也就彼此盯着看看,同时笑一笑,把紧张的空气缓下来,明耀又把目光落到程菁脸上去,看见程菁的脸是一层苍白色,有层受了啥儿惊吓的薄汗挂在那脸上,也就对她笑笑道:
“你也该上了。想当副市长还是副省长?”“问你哥。”程菁把目光从明耀身上移到明亮的脸上去,“只要他能记住那些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人。”
到这儿,就都忽然静下来。黄昏前的寥寂在草原的海面上,如落日塌陷在海洋中。荡动不止的夕阳里,漂浮着不定的海涛青和黄昏红。有空旷的担忧从海面生出来,像恐惧样爬到船面上,爬到甲板上,爬到他们三个人的脸上去。他们就那么在海面宁静的船头甲板上,彼此望了望,又都把目光落到远处的海里边,都望着那些如飞鸟凝在空中的大船和小船,还有那船上正按演习计划你攻我打的水军官兵们,谁也不说话,让静和静中的炮声、烟火从远处荡起来,直到最后落日在西边要沉入海底时,把草原上的海面全都燃成一片焰腾腾的火,明亮才把目光收回来,咳一下,再次落到弟弟脸上去。
——“明耀,哥要找你帮个忙。”
——“这个忙除了你,天下没人帮得上。”
——“必须一周内在炸裂建起亚洲第一,乃至世界第一第二的超大飞机场。必须一周内在炸裂的地下建起一百公里长的地铁线,不然炸裂就别想成为大都市,别想成为超级大都市。”
这样说着时,明亮的目光一直搁在弟弟的脸上没有动。他在看着明耀是会拒绝他,还是会借故推诿他。他已经把如何解释必须一周内建起这些的理由全部想好了,只要明耀张口问,他就和盘条理地说出来,让他没有拒绝的理由和推卸的可能来。
可是明亮想错了。弟弟明耀连一点想要推卸的意思都没有。他一直认真地听着哥哥的话,看着哥哥苦苦求他的脸,直到明亮说完住了嘴,明耀朝海面上演习结束、收兵靠岸的船只远远瞟一眼,才用很轻、很疑怀的语气问明亮:
——“你是我亲哥,对我说实话,你真的把炸裂变为超级大都市后没有更大的想法吗?”
明耀又一次淡笑一下说:
——“我不仅可以一周内在炸裂建起世界上最大最大的飞机场和一二百公里的地铁线,还可以再给你建二百至五百栋五十到八十层的高楼来。”
落日中,把目光朝海面和有序靠岸的船只及船上的队伍看了一阵儿,最后明耀才说出自己的条件来:
——“想要把这些建起来,你得给我弄来五千条假腿和一万个假手指头。”
——“不断掉这么多腿,不折这么多的手指头,不付出代价,你觉得这些工程能突击出来吗?”
——“把这些建起来,我的队伍就人困马乏了,会失去很多作战力。孔市长,我没有别的要求说,我只希望你在庆祝炸裂升为超级大都市放假庆贺的三天里——那时你肯定会给全市市民放假三天吧——在那三天里,你把你的市民借给我。我只借你的市民用三天。三天后,我把你的市民全部还给你,一个都不少。”
在久恒漫漫的沉默里,天便暗下来。最后的一抹落日从草原的海面收去后,明亮和明耀在甲板上用杯水做酒在空中碰一下,太阳彻底沉入了西海面,像是因为他们那么一碰杯,太阳沉下了,夜晚到来了。
Last updated